第四章 世祖(三)
我現在先不查清真詞,不知美成有無此一闋愁字韻的"鳳凰台上憶吹簫",但李清照卻有此詞,錄引如下: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唯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此與趙而忭之作,韻腳完全相同,唯"休"字犯重,所以換頭應押韻的"休休",改為"悠悠"。這就發生一個有趣的疑問了,美成、清照為同時人,但清照已入南宋,行輩稍晚;故如美成有此"愁"字韻一詞,則清照為步韻,趙而忭謂"用周美成"韻亦不錯。問題是,以詞意而論,趙而忭明明是步清照的韻,清照此詞,題作"別情";而全首詞上半闋如為董小宛而作,而下半闋如為冒辟疆而作。李容齋的百首宮詞中,有"睡足日高猶慵起"句,與"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情事差相彷彿。
於此可知,趙而忭加註"用周美成'鳳凰台上憶吹簫'"的用意,不出兩端:一是有所諱,怕人找出李清照的詞來對看,所以特標"周美成";一是有所隱,即是留此疑問,作為暗示,只看李清照的那首"別情",便是董冒二人兩地相思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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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歿於順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世祖崩於十八年正月初七,在此四個多月中,宮闈不寧,出乎常情,觀《湯若望傳》及時人記載,參以上諭,情事如見。《湯傳》記:
這位貴妃於1660年產生一子,是皇帝要規定他為將來的皇太子的,但是數星期之後,這位皇子竟而去世,而其母於其後不久亦然薨逝。皇帝陡為哀痛所攻,竟致尋死覓活,不顧一切。人們不得不晝夜看守着他,使他不得自殺。太監與宮中女官一共三十名,悉行賜死,免得皇妃在其他世界中缺乏服侍者。全國均須服喪,官吏一月,百姓三日,為殯葬的事務,曾耗費極巨量的國帑。兩座裝飾得輝煌的宮殿,專供自遠地僻壤所召來的僧徒作館舍。按照滿洲習俗,皇妃的屍體連同棺槨,並那兩座宮殿,連同其中珍貴陳設,俱都焚燒。
此後皇帝便把自己完全委託於僧徒之手。他親手把他的頭髮削去,如果沒有他的理性深厚的母后和湯若望加以阻止,他一定會充當了僧徒的,但是他仍還由杭州召了些最有名的僧徒來。那些僧徒勸誡他完全信奉偶像,並且把國家的入款,浪費於廟宇的建築上。
這段記載,信而有徵,張宸《青雕集》記:
端敬皇后喪,命諸大臣議謚。先擬四字不允,而六字、八字、十字而止,猶以無"天聖"二字為歉。命胡、王二學士排纂后所著語錄,其書秘,不得而傳。
按:皇后封號,如為嫡后,往往用"承天輔聖";如因子而貴,則必有"育聖"二字,上用"贊天"等字樣。小宛晉后,除"端敬"為稱號外,謚為"孝獻庄和至德宣仁溫惠"十字;以無"天聖"字樣為歉者,誠如心史先生所說:"端敬既不以嫡論,亦不得以子嗣帝位而得一'聖'字。"於此可知,小宛之子預定將成東宮,《湯傳》所記不誤。
這段敘述中,有兩項重要的透露:第一是董小宛以端敬皇后的身份所獲得的哀榮;第二是世祖確有出家的打算。先談前者。
小宛的喪禮之隆重,在中國歷史上是一般后妃身後少見的。《湯傳》的記載,信而有徵;吳梅村《清涼山贊佛詩》第二首,在"可憐千里草,萎落無顏色"以下,共有六韻十二句描寫《湯傳》中所說的"滿洲習俗",如"破萬家"而織成的"孔雀蒲桃錦"、大秦珠、八尺珊瑚,都用來裝飾《湯傳》中所說的"兩座輝煌的宮殿",即吳詩中所謂"割之施精藍,千佛莊嚴飾",而結果是"持來付一炬";以下"紅顏尚焦土"句,進一步證實了所焚者為"精藍"。
又張宸《青雕集》記世祖初崩時的情形說:
十四日,焚大行所御冠袍器用珍玩於宮門外。時百官哭臨未散,遙聞宮中哭聲沸天而出,仰見太后黑素袍,御乾清門台基上,南面,扶石欄立,哭極哀。諸宮娥數輩,俱白帕首白從哭。百官亦跪哭,所焚諸寶器,火焰俱五色,有聲如爆豆。人言每焚一珠,即有一聲,蓋不知數萬聲矣!謂之"小丟紙"。
此"丟紙"即滿洲喪禮。既有"小丟紙",自然還有"大丟紙"。張宸又記世祖梓宮移往景山壽皇殿的情形:
有鞍馬數十匹,刻金鞍轡鐙;鞍首龍銜一珠,如拇指大;鞍尾珠之,如食指大,背各負數枕,備焚化,枕頂亦刻金為龍銜珠,如鞍首,共百餘。
駝數十匹,繁纓垂貂,極華麗,背負綾綺錦繡,及帳房什器,亦備焚……近靈輿,各執赤金器、金瓶、金垂壺、金盤、金碗、金盥盆、金交床椅杌等物,皆大行所曾御者,亦備焚。
這就是"大丟紙"。不過為小宛發喪,"大丟紙"大到燒兩座宮殿,此真古今奇聞。董小宛以秦淮校書而身後如此,泉下有知,亦足以自豪了。
其次是百官服喪,吳詩於此頗致譏刺,在"紅顏尚焦土,百萬無容惜"句下接寫:"小臣助長號,賜衣或一襲。"所賜之衣,無非青布孝袍,與上文對看,蓋見喪禮奢靡過甚。此下又有"只愁許史輩,急淚難時得。從官進哀誄,黃紙抄名入。流涕盧郎才,咨嗟謝生筆"等語。本來除太后外,后妃之喪,外臣不進哀誄,此為例外。又張宸記"端敬皇后喪":"舉殯,命八旗官二、三品者,輪次舁靈,與舁者皆言其重。票本用藍墨,自八月至十二月盡,乃易朱。先是內大臣命婦哭臨不哀者議處,皇太后力解乃已。"所描寫的情況,猶過於《湯傳》。按:票本用藍墨自八月至十二月盡,則為百日。清制:大喪百日而服除。小宛之喪,竟與孝端大喪禮節相同。
至於殉葬之說,不見官文書記載,但玉林弟子行峰作《侍香紀略》云:"端敬皇后崩,茆溪森於宮中奉旨開堂,且勸朝廷免殉葬多人之死。"則確有殉葬之事。《湯傳》所記"共三十名",或者如行峰之師兄茆溪森不加勸諫,則所死者猶不止此數。
其次是世祖手自削髮,這一點非常重要,證明出家之說,自有由來。同時從吳梅村的詩句,以及官文書中,可以推斷出許多未為人知的事實。我可以這樣說,世祖本人已經削髮;十八年正月初二日,又幸憫忠寺,為太監吳良輔祝髮,心史先生謂此為"代帝出家",實則不然,吳良輔是日後世祖出家五台山時,預定留在那裏陪伴他的侍者。
這就是說,世祖以後是否真能出家,固大成疑問,但此時卻已下了決心。另外一個有力的旁證是:世祖曾擬傳位於從兄弟。《湯若望傳》:
一位繼位的皇子尚未詔封,皇太后力促皇帝做這一件事。皇帝想到了一位從兄弟,但是皇太后和親王們的見解,也都是願意由皇子中選擇一位繼位者。
這是正月初六,世祖自知不起以後的事。若非如此,孝庄亦不會力促世祖立儲。事實上,在正月初三,世祖便有此意;說得明白些,世祖是因為決心出家,在為吳良輔祝髮的第二天,便曾對繼位問題做了安排。《王文靖公自撰年譜》云:
辛丑(順治十八年)三十四歲。元旦因不行慶賀禮,黎明入內,恭請聖安,召入養心殿,賜坐、賜茶而退。翌日入內請安,晚始出。
初三日,召入養心殿,上坐御榻,命至榻前講論移時。是日,奉天語面諭者關係重大,並前此屢有面奏,及奉諭詢問密折,俱不敢載。唯自念身系漢官,一介庸愚,荷蒙高厚,任以腹心,雖舉家生生世世竭盡犬馬,何以仰答萬一?豈敢顧惜身家,不力持正論,以抒誠悃也。吾子吾孫,其世世銘心鏤骨,以圖報效也。
王文靖即王熙,世祖遺詔,出其手筆。韓菼作《王文靖公行狀》,謂:"面奉憑几之言,終身不以語人,雖子弟莫得而傳。"然則試問:何事"關係重大"?何事終身不敢以語人?自然是皇位繼承問題。《東華錄》雖載:"正月壬子上不豫。"壬子為正月初二,是日既為吳良輔祝髮,而王熙初二、初三晉見,並不言世祖有病狀,則即使有病,亦並不重,何得遽爾議及身後?由此可知,世祖既決心行遁,則對皇位不能不有交代。召見王熙所談的必是兩件事:出家與傳位。
國賴長君,古有明訓;況當甫得天下、四海未靖之際,沖人何能擔當大任?所以世祖欲傳位從兄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世祖的這位從兄弟,我推測是太祖第七子饒余郡王阿巴泰的第四子和碩安親王岳樂。
《清史列傳》卷二,記岳樂云:
岳樂,饒余敏郡王阿巴泰第四子,初封鎮國公。順治三年正月,隨肅親王豪格征四川,誅流賊張獻忠。五年八月隨英親王阿濟格剿平天津土賊;十一月復隨英親王駐防大同。六年九月晉封多羅貝勒;八年二月襲封多羅郡王,改號曰"安"。九年二月掌工部事;十月預議政。十年七月以喀爾喀部土謝圖汗、車臣汗等違旨,不還所掠巴林戶口,又來索歸順同部蒙古,命為宣威大將軍,駐歸化城,相機進剿。尋因喀爾喀悔罪入貢,撤還。十二年八月掌宗人府事。十四年十一月諭獎:性行端良,蒞事敬慎;晉封和碩安親王。
細檢諸王列傳,其時最賢者即岳樂,且三十七歲,正為能擔當大事的盛年;再以諭獎之詞而言,不獨得世祖欣賞,且信其能為有道之君。因此,可以確定世祖所選定的"從兄弟",必為岳樂。
至於王熙之所謂"豈敢顧惜身家,不力持正論?"則可分兩層來看:第一,"正論"必首勸勿逃禪,如聽勸則不發生繼位問題;第二,如必欲出家,則傳子而勿傳兄弟。王熙作此忠諫,事實上亦等於反對岳樂繼位,倘為岳樂所知,可能會施以報復,此所以有不顧身家之語;而此秘終身不泄,自為明哲保身之計。
世祖擬傳"從兄弟"一事,更可得一旁證,張宸《青雕集》記:
初四日,九卿大臣問安,始知上不豫。初五日,又問安,見宮殿各門所懸門神、對聯盡去。一中貴向各大臣耳語,甚愴惶。初七晚,釋刑獄諸囚,獄一空,止馬逢知、張縉彥二人不釋。傳諭民間毋炒豆、毋燃燈、毋潑水,始知上疾為出痘。初八日各衙門開印。予黎明盥漱畢,具朝服將入署,長班遽止之曰:"門啟復閉,只傳中堂暨禮部三堂入,入即摘帽纓,百官今散矣。"……日晡時召百官攜朝服入,入即令赴戶部領帛。領訖,至太和殿西閣門,遇同官魏思齊,訊主器,曰:"吾君之子也。"心乃安。
於此可見,事先必有不傳子之說,所以張宸急"訊主器",聞"吾君之子",心乃安,是因為倘傳從兄弟,則又恢復到太祖時代的合議制,則非一紙詔書可定,須諸王貝勒共推有德有力者居之,勢必引起不安。再看張宸前面所記,是日曾經戒嚴,"九衢寂寂,惶駭甚"。又記:
二鼓余,宣遺詔,凄風颯颯,雲陰欲凍,氣極幽慘,不自知其嗚咽失聲矣。宣已,誡百官毋退,候登極……早,風日晴和,上升殿,宣哀詔於天安門外金水橋下。
是日為正月初九;前一日二鼓即宣遺詔,距世祖之崩,只一晝夜。而既宣遺詔:"朕子玄燁,佟氏所生,八歲岐嶷穎慧,克承宗祧,茲立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即皇帝位。"卻又迫不及待,違反遺詔的規定,在天明即行登極禮,可知是顧命四大臣深恐有變,不待有異心者調兵入京奪位,先讓八歲太子即位,造成既成事實,杜絕覬覦大位者。既已登極,則國已有君,倘或舉兵,便可以叛逆視之。張宸又記:
閱三日,輔臣率文武百官設誓,旗下每旗一誓詞,各官每衙門一誓詞。詞正副三通,一宣讀,焚大行殯宮前;一赴正大光明殿焚讀上帝前;一藏禁中。詞曰:"臣等奉大行皇帝遺詔,務戮力一心,以輔沖主。自今以後,毋結黨,毋徇私,毋黷偵,毋陰排異己以戕善類,毋偏執己見以妨大公,違斯誓者,上天降殛,奪算凶誅。"
此三日中,必有許多暗潮洶湧,但雍乾兩朝,大刪《實錄》,只見當時遞嬗之際一片祥和,其實不然,幸賴私人記載保存了若干真相。野史之可貴在此。
現在要談世祖遺詔罪己者共十四款,開宗明義,即以"漸習漢俗"自責:
朕以涼德,承嗣丕基,十八年於茲矣。自親政以來,紀綱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不仰法太祖太宗謨烈,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且漸習漢俗,於淳樸舊制,日有更張,以致國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以下兩款是自罪太後生前,子道不終;太后萬年之後,不能服三年之喪,少抒太宗賓天,未服縗絰之憾:
朕自弱齡,即遇皇考太宗皇帝上賓,教訓撫養,唯聖皇太后慈育是依,隆恩罔極,高厚莫酬,唯朝夕趨承,冀盡孝養,今不幸子道未終,誠悃未遂,是朕之罪一也。皇考賓天時,朕止六歲,不能服衰絰,行三年喪,終天抱憾,唯侍奉皇太后,順志承顏,且冀萬年之後,庶盡子職,少抒前憾,今永違膝下,反上廑聖母哀痛,是朕之罪一也。
按:此當是未經大改的原文。因為人生修短有數,大限一至,非人力所能挽回,所以子道不終,悲痛有之,何足自責?唯有應養親而逃禪,則是不孝之罪。以上第一款對整個滿洲,第二、三款對父母,於是第四款:
宗室諸王貝勒等,皆系太祖太宗子孫,為國藩翰,理宜優遇,以示展親,朕於諸王貝勒等,晉接既疏,恩惠復鮮,以致情誼暌隔,友愛之道未周,是朕之罪一也。
這是對宗室,照文氣看,刪而未改。"友愛之道未周"下,應有從今連彌補的機會亦沒有了,方成自罪的罪狀之一。以下兩款,可以確信是大改特改,甚至是新增之文:
滿朝諸臣,或歷世竭忠,或累年效力,宜加倚托,盡厥猷為,朕不能信任,有才莫展。且明季失國,多由偏用文臣,朕不以為戒,而委任漢官,即部院印信,間亦令漢官掌管,以致滿臣無心任事,精力懈弛,是朕之罪一也。
朕夙性好高,不能虛己延納,於用人之際,務求其德與己相侔,未能隨才器使,以致每嘆乏人;若舍短錄長,則人有微技,亦獲見用,豈遂至於舉世無才,是朕之罪一也。
以上兩款,慰撫滿員;其下一款,獨責劉正宗,疑為保留的末命:
設官分職,唯德是用;進退黜陟,不可忽視。朕於廷臣中,有明知其不肖,不即罷斥,仍復優容姑息。如劉正宗者,偏私躁忘,朕已洞悉於心,乃容其久任政地,誠可謂見賢而不能舉,見不肖而不能退,是朕之罪一也。
按:自明末延續的南北之爭,至順治初變本加厲,而主之者一為馮銓,一為劉正宗。劉與方拱乾因指認南朝的偽太子王之明一案,結怨更深。辛酉科場案,為劉正宗所煽動操縱,用以荼毒南士,而尤在傾陷方家子。鄧文如《清詩紀事》云:
正宗當國,有權奸之目,丁酉科場之獄,為其一手把持,與慎交水火。自負能詩,力主歷下,與虞山、婁東異幟。擠二陳一死一謫,而獨得善終。其詩筆力甚健,江南人選詩多不及之,門戶恩怨之見也。
"慎交"為復社支派之一,丁酉案中有名的吳漢槎,即慎交中人。"歷下"指王漁洋;"虞山、婁東"指錢牧齋、吳梅村;二陳一為方以智的兒女親家陳名夏,一為吳梅村的兒女親家陳之遴。
按:丁酉科場案以劉正宗本心,牽涉南闈或北闈的南士,恨不得置之死地;賴小宛之力,流徙已屬從輕發落。其後必又以小宛之言,自覺過苛,而又受劉正宗之感,因而在順治十七年,以魏裔介、季振宜之劾,嚴辦劉正宗。《清史列傳·貳臣傳》:
(順治)十六年,上以正宗器量狹隘,終日詩文自務,大廷議論,輒以己意為是,雖公事有誤,亦不置念,降旨嚴飭,並諭曰:"朕委任大臣,期始終相成,以愜簡拔初念,故不忍加罪,時加申戒;須痛改前非,移朕優容恕過之意。"十七年二月,應詔自陳乞罷,不允。六月,左都御史魏裔介、浙江道御史季振宜,先後奏劾正宗陰險欺罔諸罪,命"明白回奏"。正宗以"衰老孤蹤,不能結黨,致攖誣劾"自訟。下王、貝勒、九卿、科道會刑部提問。正宗反覆申訴,裔介與振宜共質之。
結果罪名成立,皆經對質;王公大臣會奏,列其罪狀:
正宗前自陳,不以上諭切責己罪載入疏內,裔介所劾是實。(其一)董國祥為正宗薦舉,以降黜之員外越授郎中,后坐賄流徙,正宗不引罪檢舉,裔介與振宜所劾是實。(其二)
裔介劾正宗,知李昌祚系叛案有名,累擬內升,今訊稱姓名相同,但前此不諳察究,有意朦朧是實。
正宗弟正學,順治四年投誠復叛,為李成棟參將,七年復投誠,裔介暗囑巡撫耿焞題授守備,正宗回奏,只稱正學因擒獲逆犯,敘功題授,不言從叛情事,飭非諱罪是實。
裔介劾正宗與張縉彥同懷叵測之心,縉彥為正宗作詩序,詞句詭譎,正宗聞劾,即刪毀其序,誑雲未見,其欺罔罪實應絞。
奏入,從寬免死,革職逮奪詔命,籍家產一半歸入旗下,不許回籍。
按:劉正宗一案特為列入遺詔,可信其為原文。其時滿洲、蒙古及漢大臣之隸屬於北派者,已經聯結成一條陣線,對江南的高官、士紳及地方百姓展開無情的打擊與剝削;但其時還不便明着痕迹,所以仍保留了這一款。
國用浩繁,兵餉不足,而金花錢糧,盡給宮中之費,未嘗節省發施,及度支告匱,每令會議,諸王大臣未能別有奇策,止議裁減俸祿,以贍軍餉,厚己薄人,益上損下,是朕之罪一也。
這一款也可能是原文,亦確是世祖應自責之罪,與下兩款應合併而論。
經營殿宇,造作器具,務極精工,求為前代後人之所不及,無益之地,靡費甚多,乃不自省察,罔體民艱,是朕之罪一也。
端敬皇後於皇太后克盡孝道,輔佐朕躬,內政聿修,朕仰奏慈綸,追念賢淑,喪祭典禮,過從優厚,不能以禮止情,諸事逾濫不經,是朕之罪一也。
按:世祖在沖幼時,受孝庄及太宗舊臣之教,以嬉遊為晦,作出明朝武宗、熹宗的模樣,示無大志,俾免多爾袞猜忌。及至多爾袞既死,世祖已成了一名超級紈絝,習性不易改變,順治十年以後,既以方孝孺等江南世家子弟作為文學侍從,出入必偕;復又得小宛為妃,因而徹底漢化,而實為徹底江南化,飲食服御、園林車馬,無不極端講究。聲色犬馬,四字俱全,復又佞佛,以致靡費無度。此中還包含着遺民志士極大的一個計劃在內,西施沼吳差足比擬,當在談康熙時記論,此不贅。
祖宗創業,未嘗任用中官,且明朝亡國只因委任宦寺,朕明知其弊,不以為戒,設立內十三衙門,委用任使,與明無異,以致營私作弊更逾往時,是朕之罪一也。
以上言端敬之喪及任用宦寺,可確信非原文,此亦正是孝庄及四輔——顧命四大臣力謀改革的重點。按:內十三衙門設立於順治十年六月底,當時有一上諭,首曆數各朝任用宦官之失,而在"歷觀覆轍,可為鑒戒"之下,一轉而為:
但宮禁役使此輩,勢難盡革,朕酌古因時,量為設置,首為乾清宮執事官,次為司禮監、御用監、內官監、司設監、尚膳監、尚衣監、尚寶監、御馬監、惜薪司、鐘鼓司、直殿局、兵仗局。滿洲近臣與寺人兼用。
較之明朝的十二監、四司、八局,雖少了八個衙門,但重要部門完全保留,所刪除的監、司、局,恰恰正是上諭開頭所謂"不過閽闥洒掃使令之役",如明朝的"寶鈔司",如顧名思義,以為印製銀票、錢票之類,那就錯了,一檢《明史·職官志》,會啞然失笑——寶鈔司"掌造粗細草紙",明宮太監、宮女數萬,太監小解的姿勢與常人殊,亦須用草紙,由於草紙的消耗量特大,所以特設"司"管理製造。又有"混堂司",職司為"掌汰浴",俗稱浴池為"混堂"即由此來。如有這些衙門,反而貶低了宦官制度的"尊嚴",刪之反顯得權重。
於此可知,前面斥宦官,以及後面的告誡,"不許"這個,"不許"那個,完全是杜反對者之口的具文。可注意的是"滿洲近臣與寺人兼用"這句話。自來研清史者,對於十三衙門的興發,頗有申論,但常忽略了這"兼用"的一句話。所謂"滿洲近臣"即上三旗包衣。但上三旗包衣又何肯以太監自居,而況生理、心理及生活習慣不同,亦難共事。我研究上三旗包衣所組織的內務府,發現跟宦官相爭的事實甚多,而合作的跡象極少,一個是順治十八年二月十五日,世祖既崩一月有餘以後,革十三衙門的上諭中,有這樣一段話:"乃知滿洲佟義、內官吳良輔,陰險狡詐,巧售其奸,熒惑欺矇,變易祖宗舊制,倡立十三衙門";以及最後"吳良輔已經處斬,佟義若存,法亦難貸"。知佟義早已伏法,而此人顯然就是上三旗的包衣,他的職位應該是"乾清宮執事官",為內十三衙門的首腦;而吳良輔應該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
另一個跡象是,在明詔革十三衙門的同一天,遣送國師玉林南歸,年譜中有"欽差內十三道惜薪司尚公相送"。這尚公當是尚可喜之子。尚可喜有一子名三傑,後來當過內務府大臣;但以年齡而論,可能是尚可喜的次子尚三孝,早期的漢軍,亦算"滿洲近臣"。
至於佟義,是否佟養性一家,不得而知;不過"滿洲近臣"亦可解釋為上三旗的侍衛。但不論侍衛亦好,包衣亦好,都只是為宦官集團所利用。十三衙門通過了乾清宮執事官這條直接上達於帝的途徑,便可挾天子以令諸侯,凡屬於宮中的一切事務,逕取中旨而行。世祖既為一名超級紈絝,亦樂得有這樣一個簡便的指揮系統,予取予攜,盡情揮霍,"經營殿宇,造作器具,務極精工,求為前代後人之所不及",僅是揮霍一端而已,此外巡幸游宴,佞佛布施,漏卮尚多,加以太監從中侵漁,益成不了之局。
按:自漢朝以來,財政制度即有內外之分,國庫自國庫,內府自內府。天子敗家之道有三:一黷武;二巡幸游觀,土木興作;三佞佛好道。除了用兵須國庫支出以外,二、三兩種靡費,大致皆出於內府,不是太糊塗的皇帝,稍加節制,而又無大征伐,財政上的危機不會太深刻。但看世祖罪己所說,"國用浩繁,兵餉不足,而金花錢糧,盡給宮中之費"云云,則內外不分,揮霍國庫,危亡可以立待;世祖不死,清祚必促。乃一死而局面頓改,此真有天意在內;當然這也是孝莊主持之功,康熙對祖母的純孝,確是有由來的。
《湯若望傳》中有一段說:
順治自這個時期起,愈久愈陷入太監之影響中。這一種下賤人民,當在朝代更替的時期,俱都被驅逐出宮,成千成百地到處漂泊,而這時卻漸漸又被一批一批收入宮中,照舊供職。這樣被收入宮中而又重新紮根築巢的太監,竟有數千名之多。這些人使那些喇嘛僧徒,復行恢復他們舊日的權勢。還要惡劣的,是他們誘引性慾本來就很強烈的皇帝,過一种放縱淫逸生活。
以上敘述,合兩事為一事,乃《湯傳》作者對材料未能充分了解消化所致。所謂兩事,一事即十三衙門設立以後,"重新紮根築巢的太監,竟有數千名之多",此為順治十年下半年以後的事;另一事即榮親王之薨,對世祖的情緒為一大打擊,"自這個時期起",即指此而言。榮親王的殯葬,還引發了一場新舊派之間的政治爭鬥。
《湯若望傳》:
關於這位皇子殯葬的情形,在以後繼續數年的歷史中,是我們還不得不屢屢提及的。欽天監內所設之一科,應行按照舊規則,規定殯葬正確地點與吉利之時刻。這一件事情是這一科里辦理了的,並且還向朝中上有一份呈報。可是這次殯葬儀式是歸滿籍之禮部尚書恩格德之所辦理,他竟敢私自更改殯葬時刻,並且假造欽天監之呈報。於是這位太子便被在一個不順利的時刻里安葬。這樣便與天運不合了,因此災殃竟要向皇室降臨。這位太子母后的不久崩殂,就是頭一次所發生不吉利之事件。此外還有其他兩件死亡事件繼續發生,這兩次事件是我們馬上就要敘述的。並且最後甚至皇帝晏駕也都歸咎於這次殯葬的舛錯。
按:《清史稿·湯若望傳》:
康熙五年,新安衛官生楊光先叩閽,進所著《摘謬論》《選擇議》,斥湯若望十謬,並指選擇榮新王葬期,誤用洪範五行,下議政王等確議。議政王等議:歷代舊法,每日十二時,分一百刻,新法九十六刻。康熙三年立春候氣,先期起管,湯若望妄奏春氣已應參觜二宿,改調次序,四餘刪去紫炁。天祐皇上歷祚無疆,湯若望只進二百年曆。選擇榮親王葬期,不用正五行,反用洪範五行,山向年月,並犯忌殺,事犯重大……自是廢新曆不用。聖祖既親政,以南懷仁沿理曆法,光先譴黜,時湯若望已前卒。
康熙初年的曆法之爭,為新舊兩派衝突的焦點,當留在康熙朝來談;此處可注意的是,生甫三月的殤子,照子平之術來說,可能尚未"起運",而殯葬建墓園,選擇葬期,講究"山向",實同庸人自擾。吳梅村"贊佛詩":"南望倉舒墳,掩面添凄惻",證以《湯若望傳》所記,信其為實錄。世祖之決意逃禪,由愛子、寵妃相繼夭逝之刺激,確為實情。他本來是感情極其豐富的人,在愛子既殤,而小宛又因殤子抱病時,變得有些歇斯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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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治十六年鄭成功登陸,沿江列郡,除安慶外,幾乎都已收復,義師直逼金陵時,湯若望記世祖的感情狀態,為一段極珍貴的史料:
當這個噩耗傳至北京,膽怯的人們已經為首都的安全驚懼了起來。皇帝完全失去了他鎮靜的態度,而頗欲作逃回滿洲之思想。可是皇太後向他加以叱責,她說,他怎麼可以把他的祖先們以他們的勇敢所得來的江山,竟這麼卑怯地放棄了呢?
他一聽皇太后的這話,這時反而竟發起了狂暴的急怒了。他拔出他的寶劍,並且宣言為他決不變更的意志,要親自去出征,或勝或死。為堅固他的這言詞,他竟用劍把一座皇帝御座劈成碎塊。他要照這樣對待一切人,只要他們對於他這御駕親征的計劃說出一個"不"字來時。皇太后枉然地嘗試着,用言詞來平復皇帝的這暴躁。她扯身退去,而另遣派皇帝以前的奶母,到皇帝前勸誡皇帝,因為奶母是被滿人敬之如自己生身母親一般的。這位勇敢的奶母很和藹地向他進勸。可是這更增加了他的怒氣。他恐嚇着也要把她劈成碎塊,因此她就吃了一驚地跑開了。
各城門旁已經貼出了官方的佈告,曉諭人民,皇上要親自出征。登時全城內便起了極大的激動與恐慌,不僅僅在老百姓方面,因為他們不得不隨同出征;就是在體面的人們,也是一樣的在激動恐慌。因為皇上在疆場上一旦遇到不幸——這可是因他的性格的暴烈,極有可能的——那麼滿人的統治,就又要受危險了。
按:順治十六年夏,鄭成功自海入江,下鎮江、薄金陵,為明朝恢復的唯一良機,惜以戰略戰術的錯誤,功敗垂成。此為順治朝的一件大事,而與董小宛所代表的背景有密切關係,不能不附帶一談。茲先錄"蔣錄"是年五、六、七月間的記載:
五月壬申,浙江總督趙國祚奏,官兵自永嘉、泰順、青田等處進剿海寇,俱多斬獲。
戊寅,浙江巡撫佟國器奏:"臣同總督趙國祚、昻邦章京柯魁、梅勒章京夏景梅、提督田雄、水師總兵常進功等,統滿漢兵追擊鄭逆,直抵衙前,賊渠奔遁,又敗之於定關等處,焚斬甚多。"
辛巳,浙江總督趙國祚彙報官兵剿殺鄭逆成功,得旨,此奏內準據各官塘報,或稱砍死海賊無算,或稱打落淹水無算,及壞賊船,打死劫糧賊眾,動曰不可勝計,或稱獲刀槍旗牌等物焚毀,或稱生擒賊二三名不等斬訖,俱無的據,着確察議奏,凡各官塘報捷功,必臨陣斬獲若干,所獲馬匹器械若干,攻克城池營寨若干,確實有據,始可言功,若泛言斬獲,及城池失守,賊去即稱恢復,皆系飾詞鋪張,深為可惡。
常見明末行間奏報,輒雲殺死無數,獲器械無算,掩敗為功,相為欺罔,以致誤國,今乃仍踵陋習,每多希功請敘,倘沿襲不改,必致貽誤封疆,着即通行嚴飭,以後再有此等奏報者,定治以罔上冒功之罪,不貸,兵部知道。
六月己亥諭兵部,大閱典禮,三年一行,已永著為例,數年以來,尚未修舉,今不容再緩,着即傳諭各旗官兵,整肅軍容,候秋月朕親行閱視。
傳諭舉行大閱典禮,即《湯傳》所記世祖欲親征,而且已"貼出了官方佈告,曉諭人民,皇上要親自出征"。"蔣錄"謂"秋月親閱",為後世所改,並非實錄。
當鄭成功的海上樓船浩浩蕩蕩由舟山北指,張蒼水亦以義師相從,入晉江抵崇明島,清朝總兵梁化鳳斂兵堅守。張蒼水以崇明為江海門戶,主張先取之以為"老營"。這是進可攻、退可守的穩紮穩打之計,但鄭成功自信過甚,貪功太切,決定逕取瓜洲,截斷梁化鳳的糧道,則崇明不攻而自破。此為一誤;及至六月中,既下京口,又有一誤。《清史稿補編·鄭成功載記一》記:
甘輝進計曰:"南都完固,不可驟攻。今據瓜洲,則山東之師不下;守北固,則兩浙之路不通;扼蕪湖,而江、楚之援不至。且分兵鎮其屬縣,手足既斷,腹必自潰,此長策也。"潘庚鍾亦曰:"未可驟進,當暫守瓜鎮,分據維揚,扼其咽喉,收拾人心,觀釁而動;北堵清兵不下,斷其糧道,兩月之間,必生內亂,此曹操之所以取勝於官渡也。"馮澄世亦言進取不易。成功獨排眾議曰:"不然,時有不同耳!昔漢祚改移,群雄分據,故曹常以勝算制人。我朝歷年三百,德澤已久,不幸國變,百姓遭殃,大兵一至,自然瓦解。恢復舊京,號召天下豪傑,千載一時也。若老其師,敵之援兵四集,前後受敵,我勢豈不自孤?昔太祖得廖永忠,諭通海水師奪採石,取金陵,破竹摧枯,正貴神速耳。"遂於七月布檄各鎮,悉師薄金陵。
以下為《東華錄》記七月間事:
六月壬子,海寇陷鎮江府。
秋七月丁卯,命內大臣達素為安南將軍,同固山額真索洪、護軍統領賴塔等,統領官兵,征剿海逆鄭成功。
丙子,海寇犯江南省城。
庚辰,漕運總督亢得時聞海寇入犯江寧,出師高郵,自溺死。
江寧之戰經過,雙方說法不同,茲先記江南總督郎廷佐的奏報:
海寇自陷鎮江,勢愈猖獗,於六月二十六日逼犯江寧,城大兵單,難於守御,幸貴州凱旋梅勒章京噶褚哈等密商,乘賊船尚未齊集,當先擊其先到之船,喀喀木、噶褚哈等發滿兵,乘船二十艘,於六月三十日兩路出剿,擊敗賊眾,斬級頗多,獲船三十艘,印二顆。至七月十二日,逆渠鄭成功親擁戰艦數千,賊眾十餘萬登陸,攻犯江寧城外,連下八十三營,絡繹不絕,安設大炮、地雷,密佈雲梯,復造木柵,思欲久困,又於上江、下江以及江北等處分佈賊船,阻截要路。臣與喀喀木等晝夜固守,以待援兵協剿。至七月十五日,蘇松水師總兵官梁化鳳親統馬步官兵三千餘名至江寧。
援兵唯一的主力為梁化鳳的三千餘人,此外最多不過金山營的一千人,其他各路赴調者,合計亦不過千,連同八旗之師,總共一萬人;而鄭成功所部號稱十七萬,這當然是有虛頭的,但即令只是半數,與清軍相較,亦為八與一之比。同時張蒼水率所部進據上游蕪湖,以扼川楚援師;除安慶外,沿江郡縣"上印"者三十七,聲勢大張。鄭成功此時如能一鼓作氣,進攻西、北諸門,從任何一點來看,都無不克之理,誰知因循自誤。《載記》又記:
(七月)十七日,各提督、統領進見,甘輝曰:"大師久屯城下,師老無功,恐援虜日至,多費一番工夫。請速攻拔,別圖進取。"成功諭之曰:"自古攻城掠邑,殺傷必多,所以未即攻者,欲待援虜齊集,必撲一戰,邀而殺之。"云云。
其時義師屯獅子山下,列營鳳儀門(今挹江門)外;清軍則以獅子山為屏障,立三營於神策門之西的鐘阜門。延至二十三日,義師尚無動靜,清軍乃冒險出擊。
郎廷佐奏報云:
七月二十三日派滿兵堵賊諸營,防其應援,遂發總督提督兩標綠營官兵,並梁化鳳標營官兵,從儀鳳、鍾阜二門出剿。賊踞木柵,并力迎敵;我軍各將領,奮不顧身,冒險先登,鏖戰良久,陣擒偽總領余新,並斬偽總兵二員,擊死賊眾無算。至晚收軍,臣等又公議,滿洲綠旗官兵悉出擊賊,恐城內空虛,留臣守城,其喀喀木、噶褚哈、馬爾賽、梁化鳳等由陸路進;漢兵提督管效忠、協領扎爾布巴圖魯、費雅住巴圖魯、臣標副將馮武卿等,由水路進。各統官兵次日五鼓齊出,賊已離營,屯紮高山,擺設挨牌火炮,列陣迎敵,我兵自山仰攻,鏖戰多時,賊始大敗。生擒偽提督甘輝,並偽總兵等官,陣斬賊眾不計其數,燒毀賊船五百餘只,餘孽順流敗遁。喀喀木、噶褚哈等復領水陸兩路官兵疾追至鎮江、瓜洲,諸賊聞風乘舟而遁。
其實此戰全為梁化鳳的功勞:先則約降,以為緩兵之計;繼而穴城奇襲,破人家門戶作通路。余新既受其愚,復不能警惕,當此時也,居然在火線上做生日,致為梁化鳳所乘。兵敗如山倒,至二十八日,清軍已大獲全勝而回軍金陵。張蒼水所部亦受牽連,不能不向安徽霍山一帶遁走,逾年始得復歸舟山。
鄭成功曾執贄錢牧齋稱弟子,自北征之役始,至鄭成功抑鬱以歿,錢牧齋先後為賦《后秋興》一百零八首,編為《投筆集》。細看錢詩,再看張蒼水詩文,始知鄭成功徒負英雄之名,將略頗成問題。而張蒼水於此役厥功甚偉,為鄭成功所誤,前功盡棄;而後世但知鄭成功為"失敗的英雄",殊不知此五字唯蒼水足以當之。
關於北征之役,海上義師與金陵守卒強弱之形懸絕霄壤,而何以由大勝而大敗,其間因果,殊不分明。此因後世記其事者,多為鄭隱飾曲諱之故;張蒼水《北徵得失紀略》,身在局中,所記雖不免稍有誇飾,但為實錄則無疑。亦唯有看此《紀略》,才能明了勝何由勝、敗何由敗。茲分段引錄《紀略》並加解釋,以存真相,亦為埋沒已久的張蒼水吐氣。
歲在己亥,仲夏,延平藩全軍北指,以余練習江上形勢,推余前驅。抵崇明,余謂延平:"崇沙乃江海門戶,且懸洲可守,不若先定之為老營。"不聽。
按:《清史稿補編·鄭成功載記》記此較蒼水為詳,已略見前述。《載記》論斷:"崇明為江海門戶,進出鎖鑰,乃進退應據之地,雖費時費力,亦必力爭,因其有戰略上特殊價值之故;乃成功以清軍堅守,遂舍而不攻,繞道直取瓜洲,在當時固收勝利之速效,迨圍困金陵之際,崇島即揮兵由后馳援,此予鄭軍精神之威脅極大,北伐之敗,實先伏機於此。"大致不誤。但不攻而圍,監視梁化鳳的三千兵,使不得越雷池一步,則又何能自江南間道馳援金陵?成功將略之疏,於此可見。
既濟江,議首取瓜步。時虜於金焦間以鐵索橫江,夾岸置西洋大炮數百位,欲遏我舟師。延平屬余領袖水軍,先陸師入。余念國事,敢愛驅命,遂揚帆逆流而上。次炮口,風急流迅,舟不得前。諸艘鱗次且進且卻,兩岸炮聲如雷,彈如雨,諸艘或折檣,或裂帆,水軍之傷矢石者,且骨飛而肉舞也。余叱舟人鼓棹,逆入金山;同艨數百艘,得入者僅十七舟,而本轄則十三。嘻!危哉。次早,藩師始薄瓜城,一鼓而殲滿、漢諸虜殆盡,乘勝克其城。
此記情狀如見。"本轄十三"者,得突破防禦工事入金山的"十七舟"中;十三艘為張蒼水的浙東義師,鄭部僅得四舟。清軍本以鐵索橫江,巨炮夾岸為守,此關既破,下二三燈火的瓜洲,摧枯拉朽,何足言功?
延平既欲直取石頭,余以潤州實長江門戶,若不先下,則虜舟出沒,主客之勢殊矣,力贊濟師鐵瓮,而延平猶慮留都援騎可朝發而夕至也。余謂:"何不遣舟師先搗觀音門,則建業震動,將自守不暇,何能分援他郡?"延平意悟,即屬余督水師往,且以直達蕪湖為約。
"石頭"、"建業"為金陵別稱;"潤州"、"鐵瓮",皆指鎮江。"觀音門"在金陵城北燕子磯之西。《讀史方輿紀要》引《金陵記》云:"幕府山東有絕壁臨江,梯磴危峻,飛檻凌空者,宏濟寺也;與宏濟寺對岸相望,翻江石壁,勢欲飛動者,燕子磯也,俱為江濱峻險處。"鎮江水師,經黃天盪而來,首先到達的攻擊點即是觀音口;控制了觀音口即控制了燕子磯,金陵守軍失此險處,自感威脅,義師便達到了牽制的目的。
夫蕪湖,固七省孔道,商賈畢集,居江楚下游,為江介鎖鑰重地。況逾金陵、歷採石,懸軍深入,此不可居之功也。餘一書生耳,兵復單弱,何能勝任!雖然,倡義之謂何?顧入中原而不圖恢復耶?余何敢辭?於是……海舟行遲,余易沙船牽挽而前。
按:"七省"者:江蘇、浙江、江西、湖南、湖北、河南、山東。張蒼水自以為不可為而為之,哪知民心所向,成就出人意表。
未至儀真五十里,吏民賚版圖迎王師。蓋彼邦人士知余姓名有素,故遮道來歸。迄余抵儀真,先一夕延平已遣李將軍單舸往撫。余輒欲引去,闔郡士民焚香長跪雨中,固邀余登岸。不獲已,登江濱公署,延見慰諭之。眾以李將軍無兵,恐虜騎突至,則無以捍牧圉,咸稽首留余保障;余迄不可,遂行。
舟次六合,得報藩師已於六月二十四日復潤州。余計潤城已下,藩師由陸逐北,雖步兵,皆鐵鎧,難疾趨,日行三十里,五日亦當達石頭城下,即作書致張茂之,謂:"兵貴神速,若從水道進師,巨艦逆流遲拙,非策!"余恐後期,因晝夜牽纜,士卒瑟瑟行蘆荻中,兼程而行。
按:"李將軍"為李順,在鄭成功左右,其職司類如督撫的中軍;"張茂之"名英,為鄭成功的先鋒。
抵觀音門乃六月二十八日也。不意藩師竟從水道來,故金陵得嚴為之備。余艤棹觀音門兩宿,藩師戰船無一至者。余乃駕輕舟數十,先上蕪湖,而身為殿,泊浦口。
按:據郎廷佐奏報:"海寇……於六月二十六日逼犯江寧,城大兵單,難於守御。"即指張蒼水的少數部隊而言;泊觀音門兩宿,而金陵清軍不敢出擊,可知兵力空虛。如鄭成功得鎮江后能遣一軍自陸路兼程馳抵南京,截斷要路,則郎廷佐投降,亦非不可能之事。
七月朔,虜偵我大艅尚遠,遂發快船百餘載勁虜,侵晨出上新河,順流而下,擊棹如飛。余左右不滿十舟,且無風,戰不利,幾困;忽一帆至,則余轄下犁艚也。余即乘之復戰,后艅續至,虜始遁去,而日已曛矣。
按:此即郎廷佐奏報中所謂"六月三十日,兩路出剿"之戰,一就出發之時而言,一就接戰之日為準,故有日期上的參差。
至於戰船,一謂二十,而獲敵船亦二十;一謂"快船百餘載勁虜",而"左右不滿十舟",皆不免炫其以寡敵眾。但規模極小,亦可想見,充其量只是百把條快艇之戰。"艚"為小船,"犁艚"即有舵的小船,當然此"小船"系與艨艟巨艦相對而言,既可張帆,大致與運河中的漕船相仿。
詰朝,整師前進,虜匿不出。余部曲馳報江浦已破,蓋余方與虜對壘也,先一哨越浦口旁掠,止七卒抵江城,城中虜騎百餘開北門遁,七卒遂由南城入,亦一奇也。
以七卒而克一城,確為一奇,義師的聲威,清軍的怯弱,都可想見;這樣好的機會,輕輕放過,三百年後,猶為扼腕。
捷聞,延平止余毋往蕪關,而且扼浦口,以撫江邑。此七月初四日事也。
按:此為鄭成功仍缺乏自信,所以想借重張蒼水在江寧外圍助戰。
翌日,延平大軍亦抵七里洲,正商量攻建康,而余所遣先往蕪湖諸將捷書至,蕪城已降矣。爾時上游聲靈丕振,而留都守御亦堅;延平謂余:"蕪城又上游門戶,倘留都不旦夕下,則江楚之援日至,知非公不足辦此。"余謙讓至再,延平但促余旋發。於是率本轄戈船以行,而幕府之謀,自此不復與聞矣。
按:張蒼水為鄭成功的監軍,至此,各自為戰。據郎廷佐奏報,鄭成功於七月十二日始到江寧;而據張記,則鄭於七月初五已到江寧對岸的七里洲,而梁化鳳於七月十五領兵赴援。此十日之間不能攻克江寧,足以堅清軍固守之志。
七日,抵蕪城。傳檄諸郡邑,江之南北,相率來歸,郡則太平府、寧國、池州、徽州;縣則當塗、蕪湖、繁昌、宣城、寧國、南寧、南陵、太平、旌德、貴池、銅陵、東流、建德、青陽、石埭、涇縣、巢縣、含山、舒城、廬江、高淳、溧水、溧陽、建平;州則廣德、無為以及和陽。或招降,或克複,凡得府四、州三、縣二十四焉。
按:張蒼水其時所獲之地,西至舒城,西南至貴池,直逼安慶,由此迤邐往東,自石埭、太平、旌德至寧國府,凡蕪湖以南的繁昌、南陵、銅陵、青陽、涇縣、宣城都包括在內,皖南已有其半;自寧國以上,廣德、建平、高淳、溧陽、溧水,亦都在握。如果鄭成功自鎮江發兵,首取丹陽,沿茅山南下,經金壇而至溧陽,則北控長江、東斷運河,蘇常震動,不戰可下;江寧自亦無法堅守;而浙江既有浙東義師,必歸掌握。以東南財賦之區,足可自成局面。至於張蒼水,以微薄兵力,能擁一此片廣大土地,則自有道理在:
先是,余之按蕪也,兵不滿千,船不滿百,唯以先聲相號召、大義為感孚,騰書縉紳,馳檄守令。所過地方,秋毫不犯;有游兵闖入剽掠者,余擒治如法,以故遠邇壺漿恐后。即江、楚、魯、衛豪雄,多詣軍門受約束,請歸隸旗相應。余相度形勢,一軍出溧陽,以窺廣德;一軍鎮池郡,以扼上游;一軍拔和陽,以固採石;一軍入寧國,以逼新安。而身往來姑熟間,名為駐節鴻茲,而其實席不暇暖也。
此戰略即穩固沿江各郡而東取浙贛,南窺徽州,而以九江為主要目標,其得力在軍紀嚴明。相形之下,鄭成功的表現,令人失望:
余日夜部署諸軍,正思直取九江。然延平大軍圍石頭城者已半月,初不聞發一簇射城中;而鎮守鎮江將帥,亦未嘗出兵取旁邑。如句容、丹陽,實南京咽喉地,尚未扼塞,故蘇、常援虜得長驅入石頭。余聞之,即上書延平,大略謂:"頓兵堅城,師老易生他變;亟宜分遣諸帥,盡取畿輔諸郡。若留都出兵他援,我可以邀擊殲之;否則,不過自守虜耳。俟四面克複,方可以全力注之,彼直檻羊、阱獸耳。"無何,石頭師挫。緣士卒釋戈而嬉,樵蘇四齣,營壘為空;虜諜知,用輕騎襲破前營,延平倉卒移帳。質明,軍灶未就,虜傾城出戰,軍無鬥志,竟大敗。
由此可見,鄭成功的部隊毫無訓練,義師竟如烏合之眾。而鄭成功的統御能力,根本大成問題,結果累及浙東義師:
時余在寧國府,受新都降。報至,遽返蕪,已七月二十九日矣。初意石頭師即偶挫,未必遽登舟;即登舟,未必遽揚帆;即揚帆,必且復守鎮江。余故彈壓上游,不少退。而虜酋郎廷佐、哈哈木、管效忠等遺書相招,余峻詞答之。太平守將叛降於虜,余又遣兵復取太平,生擒叛將伏誅。然江中虜舟密佈,上下音信阻絕。余遣一僧齎帛書,由間道款延平行營,書云:"兵家勝負何常,今日所恃者民心耳!況上游諸郡俱為我守,若能益百艘相助,天下事尚可圖也。倘遽舍之而去,如百萬生靈何!"詎意延平不但舍石頭城去,且棄鐵瓮城行矣!
如張蒼水所言,鄭成功的居心殆不可問。就其前後對張蒼水的態度來看,始則用之為前驅;及張聲威大震,所向有功,曾未聞有一旅之援,亦未聞有桴鼓之應,妒功之心,殊為顯然。及其石頭小挫,頓成大創,果然心目中尚有一同仇敵愾的張蒼水在,亦當呼援就商,而並此亦無,已出情理之外;及至張蒼水遣使間道致書,請"百艘相助",而竟不報,輜重舟楫寧願委敵,不願資友,無異明白表示:"我不能成功,亦絕不能讓你成功!"按:此非張蒼水諉過之言、苛責之詞,因《北徵得失紀略》作於"永曆十三年嘉平月",即順治十六年冬天,張蒼水輾轉回至浙東時。《紀略》既成,自必傳鈔各方,倘為誣詞,鄭成功必當反駁;而遠未見有異辭,可以反證《紀略》為紀實。
以下張蒼水自記其處變經過:
留都諸虜,始專意於余,百計截余歸路,以為余不降,必就縛。各將士始稍稍色變,而刁斗猶肅然。余欲據城邑,與虜格鬥,存亡共之;復念援絕勢孤,終不能守,則虜必屠城,余名則成,於士民何辜?而轄下將士家屬俱在舟,擬沉舟破釜,勢難疾馳;欲衝突出江,則池州守兵又調未集。忽諜報:虜艘千餘已渡安慶。余慮其與虜值,眾寡不敵。因部勒全軍,指上游,次繁昌舊縣。池兵亦至,共議進退,咸言:"石頭師即挫,江、楚尚未聞也,我以艨艟竟趨鄱陽,號召義勇,何不可者?若江西略定,回旗再取四郡,發矇振落耳。"乃決計西上。
按:安慶未下,為清軍得以轉危為安的一大關鍵。否則直下九江,舟師由湖口一入鄱陽,浙東義師可以自成局面,一部清史,或當改寫。
八月初七日,次銅陵。海舟與江舟參錯而行,未免先後失序。餘一軍將抵烏沙峽,而後隊尚維三山所,與楚來虜舟果相值。余橫流奮擊,沉其四舟,溺死女真兵無算。以天暮,各停舟。夜半,虜舟遁往下流,炮聲轟然。轄下官兵誤為劫營,斷帆解纜,一時驚散,或有轉蕪湖者,或有入湖者。西江之役,已成畫餅矣。
顧慮城破累及士民,而有不忍之心,此為婦人之仁,根本不宜於帶兵打仗。項羽以此而敗,張蒼水腹飽詩書,豈不知其理?知而終不能改,此所以書生不可典兵。一誤又有以下再誤。
余進退維谷,遂沉巨艦於江中,易沙船,由小港至無為州。擬走焦湖,聚散亡為再舉計。適英、霍山義士來遮說:"焦湖入冬水涸,未可停舟;不若入英、霍山寨,可持久。"余然之。因盡焚舟,提師登岸。至桐城之黃金弸,有安慶虜兵駐守。此地乃入山隘口,余選銳騎馳擊之,奪馬數十匹,殺虜殆盡。遂由奇嶺進山,一望皆危峰峭壁矣。余轄下將士素不山行,行數日,皆趼;且多攜眷挈輜,日行三十里。余禁令焚棄輜重,而甲士涉遠多疲。余雖知必有長坂之敗,而赴義之眾何能棄置?亦按轡徐行。
按:焦湖即巢湖。既累於眷屬,當知入山必非所宜。結果單騎突圍,由安慶、池州,經徽州入浙東,繞一個大圈子,隆冬始達舟山附近的寧海。間關百折,跋涉兩千餘里,艱辛萬狀,無復人形。有《生還》五律四首,其第二首云:
痛定悲疇昔,江皋望陣雲。
飛熊先失律,騎虎竟孤軍。
鹵莽焚舟計,虺汗馬勛。
至今頻扼腕,野哭不堪聞。
自悔焚舟失計;而以結句看,則義師眷屬,非死即被擄。而此時之滿漢,非三國之魏蜀,結局遠較"長坂之敗"為悲慘,亦是可想而知之事。
后二年辛丑,即順治十八年,張蒼水又有《感事》四首:
箕子明夷后,還從徼外居。
端然殊宋恪,終莫挽殷虛!
青海浮天闊,黃山裂地虛。
豈應千載下,摹擬列扶余?
聞說扶桑國,依稀弱水東。
人皆傳燕語,地亦辟蠶業。
蓽路曾無異,桃源恐不同。
鯨波萬裡外,倘是大王風。
田橫嘗避漢,徐福亦逃秦。
試問三千女,何如五百人?
槎歸應有恨,劍在豈無嗔!
慚愧荊蠻長,空文採藥身。
古曾稱白狄,今乃紀紅夷。
蠻觸誰相鬥,雌雄未可知。
鳩居粗得計,蜃市轉生疑。
獨惜炎洲路,春來斷子規。
此為鄭成功取台灣而作。全謝山所輯《張蒼水年譜》,於康熙元年紀"公有《得故人書至台灣》詩",下云:"延平以長江之敗喪師,自度無若國朝何,以得台灣為休息之計,故不聽相國之言。""國朝"指清朝,"相國"指蒼水。當鄭成功與荷蘭(紅夷)相持不下時,遣參軍羅綸,早返廈門,其言如此:"古人云:'寧進一寸死,無退一寸生。'使殿下奄有台灣,亦不免於退步;孰若早返思明,別圖所進哉!昔年長江之役,雖敗猶榮;倘尋徐福之行蹤,思盧敖之故跡,縱偷安一時,必詒譏千古,觀史載陳宜中、張世傑兩人褒貶,可為明鑒。夫虯髯一劇,只是傳奇濫說,豈真有扶余足王乎!若箕子之君朝鮮,又非可語於今日也。"
《感事》期望鄭成功為田橫而勿為徐福,期望未免過高。原句作"童女三千笑,孤兒五百嗔"。田橫五百壯士集體自裁,身後未聞有何孤兒,則此"孤兒"實兼用"東林孤兒"故事,意謂黃梨洲輩亦不以鄭成功的舉動為然。
按:順治年間用兵的主要對象為西南;經略洪承疇一直不願對永曆施以過重的壓力,意中似有所待。及至順治十六年秋,鄭成功功敗垂成,知事不可為,東南之患既解,必以全力經營西南,永曆雖已入緬,亦終難免,因而以目疾乞解任回京,原因即在不願為陳洪範第二。至於吳三桂,起先亦不大起勁,及至鄭成功思為海外扶余,知道他已失恢復中原的大志,清朝終於可以立定了,方始與愛星河積極進兵,賄通緬甸土著,於康熙元年將永曆騙至昆明,四月間遇害。凡此銅山崩,洛鐘東應的因果關係,為論史者所不可思。鄭成功如仍守廈門,力圖進取,不僅牽制清軍,亦系遺臣志士之望,關係甚重,此所以張蒼水阻鄭成功入台;而當永曆遇害的噩耗一傳,鄭成功旋於五月間病歿,殆深悔失計,抑鬱而終。全輯鄭譜,康熙元年述張蒼水《甌行志慨》詩,加按語云:
是詩為延平世子(按:鄭經)而作。島事自延平歿后,世子無意西出,親族、兵將大都望風投款以封爵。於是朝議銳意南征,合紅毛夷夾攻,鄭人退守銅山。官軍入島,墮中左、金門兩郭,收其婦女、寶貨而北,兩島之民爛焉。世子入台郡,分諸將地,頗有箕裘之志,度曲征歌,偷安歲月,軍不滿千,船不滿百,兵甲戈矛一切頓闕。相國兩詩,深有慨乎言之矣!
總之,鄭成功生平如果脫出政治上號召的意義,純就史家的眼光來看,尚需另作評價。此處僅就張蒼水的志節作一歸宿。全謝山傳張蒼水云:
初,公之航海也,倉卒不得盡室以行,有司繫纍其家以入告。世祖以公有父,弗籍其家,即令公父以書諭公。公復書曰:"願大人有兒如李通,弗為徐庶;兒他日不憚作趙苞以自贖。"公父亦潛寄語曰:"汝弗以我為憂也!"壬辰,公父以天年終,鄞人李鄴嗣任其後事。大吏又強公之夫人及子以書招公,公不發書,焚之。己亥,始籍公家,然猶令鎮江將軍善撫公夫人及子而弗囚也。嗚呼!世祖之所以待公者如此,蓋亦自來亡國大夫所未有,而公百死不移,不遂其志不已,其亦悲夫!
按:此文中前之所謂"世祖",實指多爾袞。其時世祖方幼,尚未親政。己亥為順治十六年。金陵之役以後,方始抄家。而世祖之遇亡國大夫格外優厚者,因為漢化已深,基本上是同情甚至佩服遺民志士的。
於是浙之提督張傑懼公終為患,期必得公而後已。公之諸將孔元章、符瑞源等皆內附,已而募得公之故校,使居舟山之補陀為僧,以伺公。會公告糴之舟至,以其為校,且已為僧,不之忌也。故校出刀以脅之,其將赴水死;又擊殺數人,最後者乃告之,曰:"雖然,公不可得也。公畜雙猿以候動靜,舟在十里之外,則猿鳴木杪,公得為備矣。"故校乃以夜半出山之背,攀藤而入。暗中執公,並子木、冠玉、舟子三人;七月十七日也。
按:"補陀"即普陀。時張蒼水避居舟山外海,屬於浙江南田縣所轄的一小島,名為懸嶴。此"故校",據《魯春秋》記為寧波人孫惟法;"將"則吳國華;"子木"即羅綸;"冠玉"姓楊,為張蒼水鄉人子,故家後裔,父母雙亡,從張蒼水於海上,臨刑時,當事者見其年幼,憐而欲釋,楊冠玉表示義不獨生,竟延頸就刃。
十九日,公至寧,傑以轎迎之,方巾葛衣而入。至公署,嘆曰:"此沈文恭故第也,而今為馬廄乎?"傑以客禮延之,舉酒屬曰:"遲公久矣!"公曰:"父死不能葬、國亡不能救,今日之舉,速死而已!"數日,送公於杭,出寧城門,再拜嘆曰:"某不肖,有負故鄉父老二十年來之望!"
又"闕名"著《兵部左侍郎張公傳》,記此更翔實而生動:
甲辰秋,邏者獲二卒為導,突往執之。被執登舟,所畜一小猴相向哀鳴,躍入水死。至郡城,提督張待以客禮;角巾葛衣,輿而入。張曰:"張先生何以屢邀而不至?"答曰:"父死不葬,不孝;國難無匡,不忠。不孝、不忠,羞見江東!"勸之降,不答。次日,送之赴省,前此投誠諸將卒者幾千人,齊聲號慟。煌言神色自若,出西門,曰:"姑緩!"望北四拜,辭闕也;望郭門四拜,辭鄉也。隨與岸上送者拱手而別。登舟,左右翼而行,慮其赴水;笑曰:"無庸!此非我死地!"
按:此為目擊者所記,故推斷"闕名"當為萬斯同。萬氏兄弟與張蒼水交好;斯同生於崇禎十六年,康熙三年為廿二歲,當親見張蒼水從容就義,故所記如此。斯同復應聘入史館,恐有所觸忌,遂致"闕名"。
"闕名"又記其解往杭州的情形:
至武林,處於舊府。時總督趙廷臣勸降甚力,始終不答。自被執,即不食,日賦詩自娛。守者叩頭哀懇,煌言徐曰:"既辦一死,何苦累若等。"乃復食,亦唯啖時果數枚而已。一日,督院赴館,蹙額曰:"老先生部文到矣!"煌言即起。肩輿至官巷口,口占曰:"我年四十五,今朝九月亡;含哭從文山,一死萬事畢。"端坐於地而正命焉。會城義士朱亶生、張文嘉等葬其遺骸於西湖南屏山(杭人稱為南屏先生)凈慈寺左邵皇親墳翁仲后之左側,遙與岳武穆、於忠肅兩墓相望。煌言詩:"西子湖頭有我師。"從初志也。夫人董,先死;子萬祺,前三日亦被刑於京口。幕客句容羅綸、鄞人楊冠玉,與煌言同死,俱葬於左右,三冢巍然。楊冠玉者,大家後裔,與煌言比鄰。父母死,從之海上。臨刑,當事見其幼,欲釋之,冠玉曰:"司馬公死於忠,某義不忍獨生!"延頸就刃。今寒食酒漿,春風紙蝶,歲時澆奠不絕;而部曲過其墓者,猶聞野哭雲。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中國的知識分子,以臨難不苟免為人格修養上的基本要求,但真所謂"慷慨成仁易,從容就義難",因為成仁常在情勢極度急迫之際,一方面不暇計及其他,一方面自我為悲壯義烈的情緒所鼓舞,輕生並不難;如果時機上有容人多想一想的片刻,往往就會遲疑躊躇,貪生之念,倏焉而起,一發不可抑。明臣殉節有脫靴入水,以水冷而怯,別謀自盡之道,這一來就死不成了。
又如龔芝麓,人品是絕不壞的,但亦以未能殉節,復未能歸隱,致列名《貳臣傳》。當時龔芝麓常跟人說:"我原要死,是小妾不肯。"指顧眉生而言。龔對外人稱顧為妾,而在家人故舊門生面前,視顧儼然敵體,稱"顧太太"。龔妻頗賢惠,不受清朝的誥封,措辭極蘊藉,她說:"我已受前明誥封,清朝的誥封給顧太太好了。"
按:其時,浙江總督為漢軍鑲黃旗人趙廷臣,順治二年以貢生初授江蘇山陽知縣,遷江寧江防同知,因催征逾限罷職——即此便知是好官。順治十年,以洪承疇之薦,隨營委用;湖廣既平,復定貴州,趙廷臣得為巡撫,旋擢雲貴總督。康熙即位,調督浙江,張蒼水被擒,為趙廷臣親駐定海,與提督張傑所定議。《清史列傳》載:
聖祖仁皇帝御極,調廷臣浙江總督,匯敘督雲南荒田功,加太子少保。康熙二年,廷臣疏言,浙江逋賦不清,由征解繁雜,請以一條鞭起解之法,令各州縣隨征隨解,布政司察明註冊,至為簡便;又請移海島投誠官兵分插內地,杜賊人煽誘,定水師提鎮各營設兵之制,以備水戰;杭嘉湖三府毗連太湖、泖湖,易於藏奸,請增造快號兵船、援兵巡哨。部議俱從其請。時海敵鄭成功死,廷臣招其黨偽將軍……獨偽兵部張煌言率眾遠遁,廷臣馳赴定海,與提督哈爾庫、張傑定議,檄水師由寧、台、溫三府出洋搜剿,斬獲六百餘,降其偽副將陳棟。知煌言披緇竄伏海島,廷臣選驍將徐元、張公午飾為僧人服,率健丁潛伏普陀山……擒獲煌言。
趙廷臣是能臣,如世祖不崩,不能調往浙江;移浙即表示新君的四顧命大臣決意解決鄭成功的問題。順治十八年秋天,盡遷東南沿海各地之民往內地,為堅壁清野之計。此舉破家無數,清朝官書諱言其事;張蒼水《奇零草》中,有一題:"辛丑秋,虜遷閩浙沿海居民;壬寅春,余艤棹海濱,來燕無巢,有感而作。"詩為五言古風:
去年新燕至,新巢在大廈。
今年舊燕來,舊壘多敗瓦。
燕語問主人,呢喃語盈把。
畫梁不可望,畫艦聊相傍。
肅羽恨依棲,銜泥嘆飄颺。
自言昨辭秋社歸,比來春社添惡況。
一片蘼蕪兵燹紅,朱門哪得還無恙?
最憐尋常百姓家,荒煙總似烏衣巷。
君不見晉室中葉亂五胡,煙火蕭條千里孤。
春燕巢林木,空山啼鷓鴣。
只今胡馬復南牧,江村古木竄鼪鼯。
萬戶千門空四壁,燕來亦隨檣上烏。
海翁顧燕三太息,風簾雨幕胡為乎?
又《清史紀事本末》載:
(順治)十八年冬十月,棄降將鄭芝龍於市,徙沿海居民,禁舟出海,從降將黃梧請也。鄭氏在京者,無少長,皆被殺。下令遷界,禁漁船商舟出海,自是,五省商民流離盪析,而萬里皆邱墟矣。
於此可知,鄭成功如堅守海濱,五省商民,不致有此流離破家之禍。是故"闕名"不以為鄭之取台灣為延明祚;在《張蒼水傳》末,下一斷語:"張煌言死,明朝始亡!"此真力足扛鼎的史筆。
錢牧齋《后秋興》詩,言鄭成功攻金陵,所以頓兵不進者,是因為正在接洽清軍投降;今考其人,乃松江提督馬逢知。世祖大漸時,盡釋獄囚,唯兩人不釋,一為明朝最後的一個兵部尚書張縉彥,一即馬逢知。董含《三岡識略》記:
馬逢知起家群盜,由浙移鎮雲間,貪橫僭侈,民殷實者,械至倒懸之,以醋灌其鼻,人不堪,無不傾其所有,死者無算。復廣占民廬,縱兵四齣劫掠。時海寇未靖,逢知密使往來;江上之變,先期約降,要封王爵,反形大露。科臣成公肇毅,特疏糾之;朝廷恐生他變,溫旨征入,系獄,妻子發配象奴。未幾,與二子俱伏法。當逢知之入覲也,珍寶二十餘船,金銀數百萬,他物不可勝計,及死,無一存者。
《吳梅村詩集》中,有兩首詩詠馬逢知,一為《茸城行》,茸城即松江;一為《客請雲間帥坐中事》,是一首七律。《茸城行》描馬逢知的行徑云:
承恩累賜華林宴,歸鎮高談橫海勛。
未見尺書收草澤,從誇名字得風雲。
據此可知,清朝用馬逢知,目的是希望他能安撫萑苻;結果一無所成,而貪黷橫暴,則較土匪猶不如:
千箱布帛運軺車,百萬魚鹽充邸閣。
將軍一一數高貲,下令搜牢遍墟落。
非為仇家告兼并,即稱盜賊通囊橐。
堂屋遙窺室內藏,算緡似責從前諾。
敢信黔婁脫網羅,早看猗頓填溝壑。
窟室飛觴傳箭催,博場戲責橫刀索。
貪財以外,復又好色:
將軍沉湎不知止,箕踞當筵任頤指。
拔劍公收伍伯妻,鳴骲射殺良家子。
結果是:
江表爭猜張敬兒,軍中思縛盧從史。
枉破城南十萬家,養士何無一人死!
按:《南史·張敬兒傳》:"敬兒為雍州刺史,居官貪殘,民間一物堪用,無不奪取。"此輩自唯恐天下不亂,而其時四方寧謐,苦無"用武之地",因而造一謠言,授江湖術士傳播,謠言是:"天子在何處,宅在赤谷口;天子是阿誰?非豬即是狗。"敬兒所居,地名赤谷;小名狗兒,其弟小名豬兒。此言將天子自為,事聞伏誅。吳詩征此典,即董岡所謂"反形大露"之意。由張敬兒兄弟,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北伐之前在湖南的軍閥張敬堯、敬湯兄弟,真一丘之貉。馬逢知是這樣國人皆曰可殺的人物,而鄭成功欲與通謀,即令有功,亦失民心,何況無功!計謀之拙,無逾於此,此又鄭成功需再評價的一端。
至於盧從史,為唐朝貞元年間昭義軍節度使,與成德軍節度使王士真子承宗密謀叛亂,宰相裴垍說動從史牙將王翊元,盡泄從史陰謀及可取之狀,以致從史被擒。照此典故而言,馬逢知部下亦必有人輸誠於朝廷,鄭成功既通馬逢知,則義師內部情況,亦可能為清朝所悉,其敗殊非偶然。吳梅村有《七夕感事》五律一絕,於鄭成功頗致譏評,詩曰:
南飛鳥鵲夜,北顧鸛鵝軍。
圍壁鉦傳火,巢車劍拄雲。
江從嚴鼓斷,風向祭牙分。
眼見孫曹事,他年著異聞。
此以鄭成功的"江上之役"比擬為赤壁鏖兵。首以鄭成功擬曹操,實非恭維,而是譏其自大。"鸛鵝軍"典出《左傳》,注謂"鸛鵝皆陣名",用於此處,謂鄭成功的部下有如童嬉。"圍壁"不典,乃梅村自創的新詞,壁者營壘,指清軍扎於金陵西北城外的少數部隊,以優勢兵力不攻而圍,計已甚左;"鉦傳火"者,士卒以鉦傳火而造飯,軍前猶如寒食,乞火而炊,這頓飯吃下來,非半天不可,何能應變?不敗何待?"巢車"典亦出《左傳·成公十六年》:"楚子登巢車以望晉軍。"注謂:"巢車,車上有櫓。"此指鄭成功的水師而言。"劍拄雲"者,將星如雲,但於樓船上仗劍觀望而已,此與"圍壁"皆言鄭軍不攻,而期望旦夕間有變,不戰而下金陵。
第二聯上句寫實;下句用借東風之典,言變生不測。"孫曹"指孫權與曹操。結句調侃絕妙,其實傷心出以詼諧,正見遺老心境之沉痛。
***
自世祖一崩,滿洲親貴大臣與漢大臣中的"北派",立即對江南的世家士族展開鎮壓,順治十八年正月廿九日上諭:
諭吏部戶部:"錢糧系軍國急需,經營大小各官,須加意督催,按期完解,乃為稱職。近覽章奏,見直隸各省錢糧拖欠甚多,完解甚少,或系前官積逋,貽累后官;或系官役侵挪,借口民欠。向來拖欠錢糧,有司則參罰停升,知府以上,雖有拖欠錢糧未完,仍得升轉,以致上官不肯儘力督催,有司怠於懲比,枝梧推諉,完解愆期。今後經管錢糧各官,不論大小,凡有拖欠參罰,俱一體停其升轉;必待錢糧完解無欠,方許題請開復升轉。爾等即會同各部寺,酌立年限,勒令完解。如限內拖欠錢糧不完,或應革職,或應降級處分,確議具奏。如將經管錢糧未完之官升轉者,拖欠官並該部俱治以作弊之罪。"
這道上諭,稱為"新令",發展為所謂"奏銷案"。蘇州、松江、常州、鎮江四府,官員、紳士、士子因欠完田賦,或黜革,或逮捕,或刑責,達一萬數千人之多。
董含《三岡識略》記:
江南賦役,百倍他省,而蘇松尤重。邇來役外之徵,有兌役、里役、該年、催辦、捆頭等名;離派有鑽夫、水夫、牛稅、馬豆、馬革、大樹、釘、麻油、鐵、箭、竹、鉛彈、火藥、造倉等項。又有黃冊、人丁、三捆、軍田、壯丁、逃兵等冊。大約舊賦未清,新餉已近,積逋常數十萬。時司農告匱,始十年並征,民力已竭,而逋欠如故。巡撫朱國治,強愎自用,造欠冊達部,悉列江南紳衿一萬三千餘人,號曰"抗糧"。既而盡行褫革,發本處枷責;鞭撲紛紛,衣冠掃地。如某探花欠一錢,亦被黜,民間有"探花不值一文錢"之謠。夫士夫自宜急公,乃軒冕與雜犯同科,千金與一毫等罰,仕籍學校,為之一空,至貪吏蠹胥,侵沒多至千萬,反置不問。吁,過矣!后大司馬龔公,特疏請寬奏銷,有"事出創行,過在初犯"等語,天下誦之。
按:董含字閬石,董其昌的孫子,順治十八年的進士,而就在這年因為欠賦而被斥革。所謂"某探花",指崑山葉方藹,順治十八年一甲第三名及第,在欠賦冊中,指他"欠折銀一厘"。葉方藹時為翰林院編修,具奏云:"所欠一厘,准今制錢一文也。"但即使只制錢一文,仍須丟官,民間因有"探花不值一文錢"之謠。後於康熙十二年復起,位至一品,謚文敏。
"大司馬龔公"指龔芝麓。當康熙二年,方官左都御史,於八月間具奏:"請將康熙元年以前催繳不得錢糧,概行蠲免。有司既並心一事,得以畢力見征;小民亦不苦紛紜,得以專完正課。"奉旨"下部知之",即准奏之謂。苛擾兩年有餘,至此告一段落,但已不知幾人破家、幾人斃命、幾人出亡。而因果報應之中最令人感慨者,則為周壽昌《思益堂日札》所記一事:
國初江南賦重,士紳包攬,不無侵蝕。巡撫朱國治奏請窮治,凡欠數分以上者,無不黜革比追,於是兩江士紳,得全者無幾。有鄉試中式而生員已革,且有中進士而舉人已革,如董含輩者非一人。方光琛者,歙縣廩生,亦中式后被黜,遂亡命至滇,入吳三桂幕。撤藩議起,三桂坐花亭,令人取所素乘馬與甲來,於是貫甲騎馬,旋步庭中,自顧其影嘆曰:"老矣!"光琛佐左廂出曰:"王欲不失富家翁乎?一居籠中,烹飪由人矣!"三桂默然,反遂決。軍中多用光琛謀。吳世敗,光琛亦就擒,磔於市。
方光琛為明朝禮部尚書方一藻之子。當吳三桂舉事時,朱國治適為雲南巡撫,冤家路狹,為吳三桂縛去祭旗開刀,死狀甚慘。無名氏《研堂見聞雜記》云:
撫臣朱國治既以錢糧興大獄,又殺吳郡諸生一二十人,知外人怨之入骨,適以丁憂罷。故事:隸旗下者例不丁憂,守喪二十七日,即出視事。公守喪畢,具疏請進止,朝議許其終制,另推新撫韓公世琦。尚未蒞位,朱恐吳人為變,倉猝離位,輕舟遁去,吳中為幸。朝議以大臣擅離汛地,擬降五級,而嚴旨切責,革職為民。後於康熙十一二年復撫滇中,值吳三桂變,提去開膛梟示。
所謂"殺吳郡諸生一二十人",指有名的"哭廟案",金聖嘆死於是役。自"江上之役"以後,朝中親貴及用事大臣,以江南人心未盡帖服,因指派小酷吏朱國治撫吳,但在世祖未崩前,親裁大政,朱國治尚未能肆逆;及世祖既崩,了無顧忌,金聖嘆首當其衝。"哭廟案"及朱國治的下場,以後再談;此處就"奏銷案"中受荼毒的南方數省士紳而知名者,略志其遭遇:
一、吳梅村:順治十年,被迫出山,授國子監祭酒。顧伊人撰《吳梅村先生行狀》云:"間一歲,奉嗣母之喪南還,上親賜丸藥,撫慰甚至。先生乃勇退而堅卧,謂人曰:'吾得見老親,死無恨矣!'未幾,朱太淑人沒,先生哀毀骨立。復以奏銷事,幾至破家。"
按:《梅村詩集》有七律一首:"注就梁丘早十年,石壕忽呼蓽門前。范升免后成何用?寧越鞭來絕可憐!人世催科逢此地,吾生憂患在先天。從今陴上田休種,簾肆無家取百錢。"此詩共兩首,題作"贈學易友人吳燕余",而此首除起結兩句與《易經》典故有關外,通首皆詠追欠賦,二句"石壕忽呼蓽門前",刻畫如見;下句用後漢范升免官典,則梅村似亦在革職之列;四句則晉朝北海太守王承,不鞭犯夜的書生,而竟鞭撻,折辱斯文,故有下句"人世催科逢此地"之嘆。結尾兩句,感慨更深,揚雄世世種陴上之田,從今休種,則耕讀傳家亦不可得,不如嚴君平賣卜,日得百錢自贍。"無家"二字絕沉痛;而他人學易,謂之為將來可資以賣卜,非贈人之體,實亦憤激使然。
又《研堂見聞雜記》云:"其革職廢紳,則照民例,於本處該撫發落。吾州在籍諸紳,如吳梅村、王端士、吳寧國、黃庭表、浦聖卿、曹祖來、吳元祐、王子彥,俱擬提解刑部,其餘不能悉記。"提解慘狀見邵長蘅《青門麓稿尺牘》,致表兄楊廷鑒書:
江南奏銷案起,紳士維黜籍者萬餘人,被逮者亦三千人。昨見吳門諸君子被逮,過毗陵,皆鐺手梏,徒步赤日黃塵中。念之令人驚悸,此曹不疲死,亦道渴死身。旋聞有免解來京之旨,洒然如鑊湯熾火中一尺甘露雨也。
按:此為康熙元年盛夏之事。五月間有特旨:無論已到京、未到京,皆釋放還鄉。
又《研堂見聞雜記》云:
吳下錢糧拖欠,莫如練川,一青衿寄籍其間,即終身無半鏹入縣官者。至甲科孝廉之屬,其所飽更不可勝計,以故數郡之內聞風蝟至,大僚以及諸生,紛紛寄冒,正供之欠數十萬。會天子震怒,特差滿官一員,至練川勘實。既至,危坐署中,不動聲色,但陰取其名籍,造冊以報。時人人惴恐,而又無少間可以竄易也。既報成事,奉旨即按籍追擒,凡欠百金以上者一百七十餘人,紳衿俱在其中;其百金以下者則千計。時撫臣欲發兵擒緝,而蘇松道王公紀止之,單車至練川,坐明倫堂。諸生不知其故,以次進見;既集,逐一呼名,叉手就縛,無得脫者,皆鐺鎖系,兩隸押之,至郡悉送獄,而大僚則系之西察院公署。
此所謂一百七十餘人也,其餘猶未追錄。原旨械送都下,撫臣令其速行清納,代為入告,即於本處發落。於是旬日之間,完者十萬。猶有八千餘金,人戶已絕,無從追索,撫臣仍欲械送,道臣王公及好義鄉紳,各捐金補償乃止。然額課雖完,例必褫革,視原欠之多寡,責幾月,枷幾月,以為等殺,今猶未從決遣也。
獨吾友王惟夏,實系他人影立,姓名在籍中;事既發,控之當道,許之題疏昭雪。惟夏亦謂免於大獄,不意廷議以影冒未可即信,必欲兩造到都合鞫,於是同日捕到府;后其餘免械送,惟夏獨行。
按:練川為常熟的別稱。明朝江南紳權素重,常熟以錢氏巨族,更為豪橫,但亦歷任地方官本乎"為政不得罪巨室"的鄉愿作風積漸而成。"練川之獄"為"奏銷案"的先聲,易言之,"奏銷案"為"練川之獄"的發展。如上所引,既捕系責令清納,而又褫革功名,而又分別枷責,既罰又打,想見朱國治治吳之苛。
至於王惟夏一案,別有說法。王惟夏名昊,又字維夏,為王世貞之後。明朝自嘉靖末年以來,弇州名重無比,"三槐堂王"實為江南世家之最;廷議必欲"兩造到都合鞫",無非有意折辱斯文。
今日發筆,首須向讀者致歉的是,昨稿着筆時,因"練川"憶及"琴川",隨即想到吳梅村的《感舊》;玉京道人卞賽賽初遇梅村於秦淮,欲以身相許,而梅村故作不解。后數年已易代,梅村做客常熟,聞玉京亦在此,偶話舊遊,主人"尚書某公"(按:自然是錢牧齋),"請為必致之",座客皆停杯,打算留着量喝喜酒。誰知玉京一到,知是梅村,回車入內宅與柳如是話舊,竟不願見梅村一面。我一向覺得梅村的這段唯一韻事,也是恨事,令人迴腸盪氣,惘然不甘。因而一時錯覺,竟以心中的琴川為筆底的練川;但所記常熟錢氏豪橫,逋欠者眾,亦為實情。
至於練川,正是王世貞"弇山堂"所在地的太倉。王為中國第一大姓,其源凡四,而以琅玡王居首。晉室南渡,王謝子弟散居各地,即在北方,亦不盡留於琅玡,其中有一支遷山東莘縣,我曾作考證,其地即為《金瓶梅》的主要背景。莘縣王氏,至宋真宗朝出一名相王旦;東坡《三槐堂銘》,即為莘縣王氏而作。金兵入汴,王旦之後隨宋室南渡,郡望特標"三槐堂王",以別於東晉時僑寄江南的"琅玡王"。王世貞即為"三槐堂王"。
太倉王氏自王錫爵入相而愈貴,錫爵之後出丹青兩名家,即其孫時敏(煙客)及時敏之孫原祁(麓台)。山水"四王",太倉占其三,王煙客祖孫之外,另一王為王鑒,字元照,曾為廉州知府,故人稱王廉州,他是王世貞的曾孫,而王惟夏為王元照的從兄弟。惟夏之叔子彥,為王世貞之弟世懋的孫子,與吳梅村以中表而為兒女親家。《梅村詩集》中贈王子彥叔侄之詩甚多,類皆愁苦之音;有《送王子惟夏以牽染北行》五律四首。《梅村詩集箋注》於"牽染"條下作按語云:"惟夏北行,不知所緣何事。《集覽》謂系奏銷案,細味詩意,了不相似。且奏銷之獄,江南不下數百人,未聞被逮入京也。"殊不知即由於節外生枝的必使兩造至京"合鞫"之故。
吳詩雖號稱詩史,但如《圓圓曲》等不稍寬貸;而於當世時政,則言婉而意苦,但乞於憐,至多諷示,不敢公然指斥。如送惟夏四律,即為一例,"其三"云:
客睡愁難起,霜天貫索明。
此中多將相,何事一書生?
薄俗高門賤,清時頌繫輕。
為文投獄吏,歸去就躬耕。
按:此詩體例稍異,乃設身處地為王惟夏在解京途中抒感。"客睡"者宿於郵驛;少陵《客夜》詩:"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首句言長路漫漫,愁不成寐,因枕上所見唯"霜天貫索明"之故。《晉書·天文志》:"貫索九星,賤人之牢也。一曰……九星皆明,天下獄煩。"此為觸景生情、虛實相生的寫法,因霜天星明而推想貫索九星皆明;既天下獄煩,則此去誠恐不免,故客睡生愁。
"此中多將相"為"獄煩"的註腳。世祖初崩,朝局大翻,將相系獄,原自有故,乃何事又牽一書生在內?第一聯借惟夏之自嘆,寄滄桑之深慨。
第二聯上句輕,下句重。"頌繫"典出《漢書·惠帝本紀》,"頌"者容也,謂雖被系,仍加寬容,不必鋃鐺就道。以此,唯夏乃得自寬自慰,計唯至獄一投"親供",是非自明,便可得釋;釋則即當歸去,如三國時田疇之"躬耕以養父母"。
"其四"云:
但可寬幽系,從教察孝廉。
昔人能薦達,名士出髡鉗。
世局胥靡夢,生涯季主占。
定聞收杜篤,寧止放江淹。
此末一首乃慰惟夏,兼為之向當道陳情。首言如不必以刑責為急,略寬其獄;進而察其人品,可當孝廉方正之舉。"髡鉗"不過城旦之刑,殊非重罪,其中亦頗出名士。《後漢書·劉平傳》:"數薦達名士。"第一聯上下兩句,皆強調王惟夏名下不虛。
第二聯則頗寄感慨,"役囚徒以鎖連綴",謂之"胥靡",見《漢書·楚元王傳》注。上句"世局胥靡夢",稍嫌費解,或另有本事亦未可知;下句"生涯季主占"則用《史記·日者傳》楚人司馬季占卜於長安東市的典故,言亂世禍福無端;但從好處去想:不止如江淹在獄中上書王景,得以釋放,且極可能如後漢杜篤,因在獄中作《大司馬吳漢誄辭》,為光武激賞,賜帛免刑得官。
按:當時在朝的吳中大老為金之俊,吳江人,明朝萬曆年間進士,頗受世祖禮遇;本可領導南派,抗議苛政,但結果竟上了"認罪"一疏,孟心史先生談奏銷案,轉引陸文衡《嗇庵隨筆》云:
撫公朱,因見協餉不前,創為紳欠衿欠之法,奏銷十七年分錢糧,但分厘未完,即挂名冊籍,且以"抗糧"。司農方擬駁核,而曹溪相國子侄,亦冊欠有名,亟上認罪一疏,於是概不敢議寬免,照新例革職枷責者,至一萬三千五百十七人云。
按:戶部堂官別稱"司農"。其時戶部漢尚書、左右侍郎為杜立德、郝惟訥、朱之弼,籍隸寶坻、霸州、大興,雖皆北人,而與馮銓、劉正宗輩大異其趣。杜立德治獄平恕,辛酉科場案,南士多賴其保全;郝惟訥持大體,論事務求平允;朱之弼內行修篤,凡所獻替,皆主於愛民。度支三長官皆不以朱國治的苛擾為然,準備駁斥,哪知吳中在朝的大老都已"認罪",戶部再議寬免,豈非"倒行逆施"?孟心史說他曾見過當時江流的一通函札,稱金之俊為"三吳大罪人"!稽諸史實,金之俊當時確為三吳所共棄。
略曉明清之際史事者,都知道有"十從十不從"之說,或謂之為"十不降"。就現代的觀點來看,金之俊所獻之策,確為"統戰"的高招,譬如衣冠之制,男子必須薙髮留辮,不得如明朝之戴網巾;而女子不必如旗下之天足、着旗袍。男子生則如清朝之制,死則可用明朝衣飾入殮,終清皆然。此即所謂"男從女不從"、"生從死不從"。在男性中心社會中,女可"不從"並不表示賦予女性以反抗的自由;"死不從"則是騙人的話,但確實發生了騙的作用。世有如魯迅之所謂"阿Q"者,金之俊可說是代表人物。
金之俊其時將近七十,在此以前,一直告病,而終始蒙優詔慰留。至康熙元年秋,亦即王惟夏旅途中愁不成寐時,金之俊以內不自安,終於以原官致仕。而時人詩文中,絕不提此人,殆與三吳名流不通弔問。如此衣錦還鄉,不還也罷。金之俊的鄉居生活,不但寂寞,而且頗受騷擾,經常有人在他家大門上貼"大字報"罵他。金之俊不堪其擾,訴之於江南江西總督郎廷佐。郎自"江上之役"轉危為安后,一直坐鎮兩江,為督撫中的第一流,結果受了金之俊的累。蔣氏《東華錄》康熙八年正月第一條記載:
書正月丁未:先是大學士金之俊予告在籍,獲有詆毀伊之匿名帖,呈送江南江西總督郎廷佐;后又獲施君禮所投首詞,稱前項謗帖乃施商雨等所作,亦行呈送郎廷佐,即行提人犯究審,隨以謗帖首詞始末入告。得旨:"匿名乃奸惡之徒,造寫陷害平人,如見其投擲,拿獲理應照律從重治罪。今施君禮稱,為施商雨所作,乃不自行持首,將帖擲於金之俊門首,事屬可疑。若因此匿名帖察拿究問,則必致株連無辜;且律載:收審匿名帖者,將審問之人治罪。於商雨等俱不必察拿究問。金之俊系大臣,將匿名帖送總督究審;郎廷佐系總督,將匿名帖收受察拿,生事不合。着議處!"至是,吏部以金之俊、郎廷佐並應罰俸議上,得旨:金之俊着革去宮保銜;郎廷佐於病痊起用日,降四級調用。
越一年,金之俊下世,年七十八,謚文通。清朝文臣謚文通者只兩人,皆為貳臣,即金之俊與王永吉。金、王人品差不多,但金之俊身後寂寞異常,當時江南名流詩文,無有及此人者,因此,後世《疑年錄》之類的參考書多無金之俊之名,如筆者案頭中華版《古今人名辭典》及商務版姜亮夫輯《歷代名人年裏碑傳總表》即是。尤可怪者,姜亮夫於其書序例中言,曾得吳江金松客之助;金既為吳江人,則縱非金之俊族裔,亦必無不知金之俊之理,知而不錄,則為有意摒棄,殆亦"我到君前愧姓秦"之意?
於此可見,人之傳名,流芳固難,遺臭亦不易。忝持野史之筆,豈可不為讀者一索其真相?鄧文如《清詩紀事初編》謂金之俊有《金文通公集》二十卷,順治中先刻《外集》,續刻《息齋集》,身後都為此集,而盡削前明所作;又謂其"本不能文,而自命歐、曾","詩則僅具腔拍而已"。其才如此,其品則鄧書別有徵引:
蘇瀜《惕齋見聞錄》稱之俊歸吳,營太傅第,後街曰"后樂",前巷曰"承恩"。吳人夜榜其門曰:"后樂街前長樂老;承恩坊里負恩人。"又曰:"仕明仕闖仕清,三朝'之俊'傑;縱子縱孫縱仆,一代'豈凡'人。"又曰:"一二三四五六七亡八;孝弟忠信禮義廉無恥。"妻頗賢,別居不受新誥,曰"我自有誥封"。侄某嘗責之俊監斬二王。本傳稱之俊卒前一年,以送究匿名帖事削太傅銜。是鄉評物論,皆不與之。
上引之文,標點為筆者所加。第一聯則金之俊以范仲淹自命,而吳人以馮道相擬。第二聯嵌金之名字,之俊字豈凡。第三聯疑原作錄敘有誤,應作"一二三四五六七;孝弟忠信禮義廉",上聯隱"忘八",下聯隱"無恥"。
至所謂"監斬兩王",一為明太子慈烺,《東華錄》載:
順治元年十二月辛巳(十五日),有劉姓者,自稱明崇禎太子,內監楊玉為易服,送至故明周後父周奎家。時崇禎帝公主亦在奎所,相見掩面泣。奎跪獻酒食。既而疑其偽,具奏以聞。隨令內院傳故明貴妃袁氏及東宮官屬、內監等辨識,皆不識。問以宮中舊事,亦不能對。袁氏等皆以為偽,唯花園內監常進節、指揮李時蔭等執以為真。吏部侍郎沈惟炳、御史趙開心、給事中朱徽等各言事關重大,宜加詳慎。因下法司復勘,得假冒狀。楊玉、李時蔭等十五人皆棄市。以開心奏中有"太子若存,明朝之幸"一語,亦論死,因系言官,免罪,罰俸三個月。仍令內院傳諭內外,有以真太子來告者,太子必加恩養,其來告之人亦給優賞。
按:周奎叔侄所獻者,實為真太子,孟心史考證此案極確。清朝自以為得天下極正,應吳三桂之請入關,逐李自成,乃為明朝復仇。既然如此,則有明朝太子出現,縱不能拱手讓還天下,亦當恩養,所以非指為偽,不能誅戮。后四十年,康熙獲崇禎皇四子永王慈燦,亦如法炮製,指真為偽,以成其殺。至於另一王,則為李自成自山西俘來的晉王。
金之俊在明朝官至兵部右侍郎,降清后"仍原官",至順治二年六月調為吏右。監斬向歸刑部右侍郎,而其時刑部兩漢侍郎為孟喬芳、金和玉,不知何以由金之俊監斬?如系臨時指派的差使,則非己之職,本可疏辭;倘為自告奮勇,那就更不可恕了!宜乎為其侄所責。
***
頃得讀者陳君來書,詢以對鄭成功如何再評價,以及顧亭林及錢牧齋對"江上之役"的看法,囑為一談,敢不如命。按:"江上之役"為延明祚的唯一良機,無奈鄭成功將略甚疏,以致一夕生變,竟成"異聞"。兩年以後,世祖新喪,此又一良機,而鄭成功必欲取台,張蒼水固諫不聽。半年以後,新朝腳步已穩,於是發生一連串的悲劇:
一、清朝用鄭成功叛將黃梧之議,一方面五省遷界,堅壁清野,為暫守之計;一方面殺鄭芝龍,表示與鄭成功決絕,亦即表示已不以鄭成功為患。
二、由於東南無憂,乃得集中全力解決永曆。吳三桂亦不復有所瞻顧,以重金購緬人為內應,於是年十二月初,俘獲永曆。是則殺永曆者,雖由吳三桂直接下手,等於鄭成功間接促成。
三、鄭經本為逆子,當順治十八年夏秋間,鄭成功與荷人僵持時,已有"子弄父兵"的謠傳;及至康熙元年,乃有通乳媼生子的醜聞。而"父死、君亡、子亂"之外,復有"將拒"的情事,而此皆由鄭成功自取。民國十六年顧頡剛在杭州得一舊鈔本,為崇禎十三年進士、鄞縣林時對所撰的《荷鍤叢談》,敘鄭成功死狀云:"子經,乳名錦舍,擁兵與父抗,成功驟發癲狂。癸卯(高陽按:應為壬寅)五月,咬盡手指死。"此必鄭成功命黃昱至廈門,監殺鄭經及其母董氏,鄭經擁兵相抗,予鄭成功極深的刺激而發癲狂。所謂"將拒",殆指部將不奉己命,而為其子所用。
因此,鄭成功的再評價,固絕不能抹殺其開台之功,但論"反清復明"的志節,則頗有疑問。至其將略之疏,只看黃梧、施琅不能為其所用,張蒼水、甘輝之言亦不見聽,可知其餘。
至於顧亭林、錢牧齋對"江上之役"的看法,不妨並敘。茲先談錢牧齋的《投筆集》,前後"秋興"一百零八首,首八律題作"金陵秋興八首次草堂韻",下註:"乙亥七月初一日,正鄭成功初下京口、張蒼水直逼金陵之際。"
茲錄其第一首及第八首如下:
龍虎新軍舊羽林,八公草木氣森森。
樓船盪日三江涌,石馬嘶風九域陰。
掃穴金陵還地肺,埋胡紫塞慰天心。
長乾女唱平遼曲,萬戶秋聲息搗湛。(其一)
金刀復漢事逶迤,黃鵠俄傳反覆陂。
武庫再歸三尺劍,孝陵重長萬年枝。
天輪只傍丹心轉,日駕全憑只手移。
孝子忠臣看異代,杜陵詩史汗青垂。(其八)
第八首自註:"少陵詩:周宣漢武今王是,孝子忠臣異代看。"以結句言,固以少陵自命,如鄭成功果然成功,則中興鼓吹,尚有無數氣象堂皇的佳作。無奈"后秋興八首"便是一片惋嘆之詞了。
這"八首"題下小註:"八月初二日聞警作。"按:清軍於七月廿三日由梁化鳳出儀鳳、鍾阜兩門,洞穿民居為通路,以輕騎襲鄭軍前營,鄭成功倉皇撤退,"質明,軍灶未就,虜傾城出戰,軍無鬥志,竟大敗"。距得鎮江,適為匝月;三、四日間即已揚帆而去。張蒼水於七月廿九日得報,而常熟於八月初二聞警。詩云:
王師橫海陣如林,士馬奔馳甲仗森。
戒備偶然疏壁下,偏師何竟潰城陰?
憑將按劍申軍令,更插刀儆士心。
野老更闌愁不寐,誤聽刁斗作秋砧。(其一)
羽檄橫飛建旆斜,便應一戰決戎華。
弋船迅比追風驃,戎壘高於貫月槎。
編戶爭傳歸漢籍,死聲早已入胡笳。
江天夜報南沙火,簇簇銀燈滿盞花。(其二)
龍河漢幟散沉暉,萬歲樓邊候火微。
卷地樓船橫海去,射天鳴鏑夾江飛。
揮戈不分旄頭在,反旆其如馬首違。
嚙指奔逃看靺褐,重收魂魄飽甘肥。(其三)
"刀"即靴刀,謂大將臨陣,插刀於靴,敗則自殺,期免被俘受辱。第一首謂鄭成功有不勝則死的決心,而戒備偶疏,偏師竟潰,恕詞之中,有責備之意。
第二首兩聯,盛道軍力之強,旁觀者皆以為必勝無疑,豈意倏忽之間,漢幟竟共沉暉俱散!
第三首寫鄭成功之敗,頗為含蓄。"龍河"即"護龍河",在上元縣西,首句言金陵兵潰;京口有"萬歲樓",故次句指鎮江不守,但"候火雖微,可以燎野",希望未絕;三句謂鄭軍入海;四句寫清軍反攻,"鳴鏑"者匈奴冒頓所創,"射天"七字,刻畫清軍氣銳,精警異常。五句"分"讀仄聲,作名分之分字解;"旄頭"即二十八星中的昴,為胡星。"揮戈不分旄頭在",謂雖用武,不料胡星不滅;六句言將士不用命;七、八寫清軍因禍得福。
四、五兩首,可答讀者之問。第四首是:
由來國手算全棋,數子拋殘未足悲。
小挫我當嚴警候,驟驕彼是滅亡時。
中心莫為斜飛動,堅壁休論後起遲。
換步移形須着眼,棋於誤後轉堪思。
此首純為慰勉鄭成功,語氣吻合師徒關係。慰以捲土重來,猶未為晚;勉以記取教訓穩紮穩打。起句以棋局為喻,結句仍歸之於論棋。"着眼"即所謂"做眼",既得之地,先須求活,再求進展。當時如能先取崇明,確保歸路不斷,則鎮江可守,事當別論,此即"棋於誤後轉堪思"之意。第五首云:
兩戒關河萬里山,京江天塹屹中間。
金陵要定南朝鼎,鐵瓮須爭北顧關。
應以縷丸臨峻坂,肯將傳舍抵孱顏?
荷鋤父老雙含淚,愁見橫江虎旅班。
八首之中以此一首透露最多。全詩分兩解,前解論戰略,后解論戰術。唐貞觀中,李淳風撰《法象志》,以為天下山河之象,存乎"兩戒",大致以黃河為中線,北為"北戒",限戎狄;南為"南戒",限蠻夷。"兩戒關河萬里山"下接"京江天塹屹中間",可知着眼於南戒的長江,而尤重京江。"北顧"即北固;"鐵瓮"為潤州的別稱,潤州即鎮江。三、四言能守北固、保潤州,則長江天塹,北軍何由而渡,南朝可以定鼎金陵。當時恢復的計劃是打算與清軍划江而治,為由顧亭林所指導而訂定的大計。《亭林詩集》中,數數言及,早在弘光即位時,《感事》四律中,即有"自昔南朝地,常稱北府雄"之句,萌始創建另一個東晉的構想。至順治五年,此一構想成熟,有詩為證:
異時京口國東門,地接留都左輔尊。
囊括蘇松儲陸海,襟提閩浙壯屏藩。
漕穿水道秦隋跡,壘壓江干晉宋屯。
一上金山覽形勝,南方亦是小中原。
這首七律的題目,就叫"京口"。京口在南京之東,"異時京口國東門",即以"金陵要定南朝鼎"之故。又順治六年《春半》詩:"晚世得先主,只作三分事,干戈方日尋,天時自當至。"亦為欲圖偏安之一證。而亭林則以武侯自命,如順治七年春,《重至京口》:
雲陽至京口,水似已川縈。
逶迤見北山,乃是潤州城。
城北江南舊軍壘,當年戍卒曾屯此。
西上青天是帝京,天邊淚作長江水。
江水繞城回,山雲傍驛開。
遙看白羽扇,知是顧生來。
此外,詩中仰慕諸葛,而思步武之句,不一而足。至於浙東義師,數至金焦,則不獨為顧亭林力贊之謀,且亦曾實際參加行動,悼亡詩"北府曾縫戰士衣,酒漿賓從各無違",可知顧家曾為海上義師的"糧台"。順治十一年春,張名振、張蒼水大舉入長江,在金山遙祭孝陵,其後以"上游師未至",無功而返。顧亭林有《金山》長歌一首,為研究他的戰略思想最重要的根據。詩云:
東風吹江水,一夕向西流。
金山忽動搖,塔鈴語不休。
水軍一十萬,虎嘯臨潤州。
巨艦作大營,飛艫為前茅。
黃旗亘長江,戰鼓出中洲。
舉火蒜山旁,鳴角東龍湫。
故侯褒鄂姿,手運丈八矛。
登高矚山陵,賦詩令人愁。
沉吟橫槊余,天際旌旆浮。
忽聞黃屋來,先聲動燕幽。
闔廬用伍胥,鄢郢不足收。
祖生奮擊楫,肯效南冠囚!
願言告同志,努力莫淹留。
此詩至"賦詩令人愁"止,全為寫實。"塔鈴"典出《晉書·佛圖澄傳》,佛圖澄是印度人,但非和尚,而為道士,神通廣大,據說塔鈴作聲,乃是胡語,預言軍事吉凶,而只有佛圖澄能通其語,石勒常倚之以明勝敗。"金山忽動搖,塔鈴語不休",見得情勢嚴重,領起"水軍一十萬",彌見聲威之壯。"蒜山"連接北固,相傳武侯與周瑜曾於此謀拒曹操,故一名算山;"龍湫"則在東面的九靈山中。此言水軍一到,東西有義師響應。
"故侯"指定西侯張名振;"賦詩令人愁"下接"沉吟橫槊余",則知仍用曹孟德橫槊賦詩之典,所謂"繞樹三匝,無枝可依",以期約之師不至,進退失據,故爾生愁。
此下則為顧亭林對此役的檢討及謀划,"天際旌旆浮,忽聞黃屋來,先聲動燕幽"三句,為模擬之詞。"黃屋"即"黃幄",天子的行帳,意謂此時若能奉永曆或監國的魯王親臨前線,則將震動北朝;而金陵一下,初步可望為東晉偏安之局。
"伍胥"指鄭成功。其時鄭芝龍已為清朝掌握;成功生母稱為"翁氏"者,則於清軍初入閩南時,因恐被俘受辱而自殺。在顧亭林看,鄭成功於清朝,有囚父死母之仇,故擬之為伍子胥。"鄢郢不足收"亦非漫征伍員助吳平楚之典;"鄢郢"即荊州一帶,居長江上游,東晉之能站住腳,由於荊州未失;當時的計劃,南朝定鼎,首須經營上游,此可從施琅的議論中獲知端倪。
據李光地記述,曾與施琅談"江上之役",施琅的看法,即應以優勢水軍上掠荊襄,確保下游。至於"應以縷丸臨峻坂,肯將傳舍抵孱顏"是論戰術,亦正切中鄭成功之病。兵貴神速,應如丸之走坂,乘勢急下。鄭成功得鎮江后,若由陸路直趨金陵一百七八十里路,至多四日可達,先聲奪人,足令守軍膽寒;豈意仍循水道,逆流上行,走了十天才到,此真是"肯將傳舍抵孱顏"了。
"孱顏"即巉岩,山高峻不齊貌。東坡詩:"我行無遲速,攝衣步孱顏。"從容游山,可行則行,當止則宿於傳舍,行軍豈可如此?故以"肯將"設為疑問的語氣。結尾兩句"荷鋤父老雙含淚,愁見橫江虎旅班","荷鋤"二字有兩義:鄭師遁走在七月下旬,炎威未殺,而父老猶荷鋤田間,可知江南民生疾苦,此為一義;荷鋤猶揭竿,父老荷鋤,準備起義響應,不意"虎旅"已"班",其悲可知,此為又一義。衡情度理,以後一義為是。
《后秋興之十》八首,為世祖崩后所作,題下自註:"辛丑二月初四日,夜宴述古堂,酒罷而作。"按:其時哀詔已到江南,國有大喪,罷宴止樂,而錢毫不理會,且特作此注,幸災樂禍之心,溢於言表,因此乾隆於貳臣之中,對錢謙益格外痛恨,曾有題牧齋《有學集》詩云:"平生談節義,兩姓事君王,進退都無據,文章哪有光?真堪覆酒瓮,屢見詠香囊。末路逃禪去,原為孟八郎。"以此詩筆題《有學集》倒確是為錢牧齋的詩文增光了。
此八首詩極有意味,后四首尤妙。其第五首云:
雲台高築點蒼山,異姓勛名李郭間。
整束交南新象馬,恢張遼左舊河關。
蓬蒿茇舍趨行在,布帛衣冠仰帝顏。
鄭璧許田須努力,莫令他日後周班。
此詩深可推敲。就表面看,為鼓勵西南永曆朝將帥乘機而起,努力恢復;但暗中有勸吳三桂舉義之意。吳三桂於三吳自有淵源,錢牧齋欲致意於吳三桂,有兩條途徑:一是經由柳如是、陳圓圓轉達;二是經由吳三桂的女婿王永寧媒介。按:蘇州拙政園,入清後為陳之遴所有,陳之遴敗,吳三桂購此園以贈其婿王永寧,正為此時之事。
"茇"讀為沛;"茇舍",即行軍郊野,借長林豐草露宿之意,《周禮》鄭注所謂"軍有草止之法",即指此。"蓬蒿茇舍趨行在",似為勸吳三桂潛行朝帝;末兩句綰合《左傳》"鄭伯請釋泰山之祀,以祀周公"、"以璧假許田為周公祊",及"齊人餼諸侯,使魯次之,魯以周班后鄭"兩故事,大致是敦促西南方面應如鄭伯之擁戴周室,努力使"朱三太子"正位,否則一旦恢復,論功行賞,爵位就會落在後面。魯指魯王;魯王既然監國,又近在東南,則一旦"定鼎南朝",自必主政而握賞罰之權,猶《左傳》中所謂"使魯次之"。語意雙關而幽深,一代文宗,詢為不愧。
第六首云:
辮髮胡姬學裹頭,朝歌夜獵不知秋。
可憐青冢孤魂恨,也是幽蘭一燼愁。
銜尾北來真似鼠,梳翎東去不如鷗。
而今好擊中流楫,已有先聲達豫州。
首兩句言世祖好遊獵,而妃嬪相從。頷聯上句正指董小宛;下句"幽蘭",據錢遵王注,引宇文懋昭《大金國志》:"義宗傳位丞麟之後,即閉閣自縊,遺言奉御絳山,使焚之。其自縊之處曰'幽蘭軒',火方熾……絳山留,掇其餘燼,以敝裘瘞於汝水之旁。"按:金義宗即金哀宗;蒙古兵入汴京,哀宗走蔡州,河南汝寧府,以府治為行宮,築軒其中,即幽蘭軒,亦稱幽蘭客。擬世祖為金哀宗,其事不侔,聊且快意而已。但"幽蘭"與"青冢"相對,別有意趣;此言小宛雖埋恨地下,但亦不免為世祖之崩而傷心。
項聯上句用《新唐書·李密傳》"密將敗,屯營,群鼠相銜尾,西北度洛"的典故;下句不典,東坡詩"病鶴不梳翎",易"鶴"為"鷗",純為遷就原韻之故。"東去"謂清軍敗逃出關,然而此亦不過錢牧齋意中的"先聲"而已。
第七首云:
旄頭摧滅豈人功?太白新占應月中。
掃蕩沉灰元夕火,吹殘朔氣早春風。
揭空鐃鼓催花白,攪海魚龍避酒紅。
從此撐犁辭別號,也應飛盞賀天翁。
"旄頭"之解已見前,言世祖之崩由於"天誅"。次句典出《酉陽雜俎》:"祿山反,李白制《胡無人》,言太白入月敵可催,及祿山反,太白蝕月。"順治十八年三月十五月食,此在前一年頒朔時即已推知,因用作世祖將死的占驗。頷聯上下句皆言世祖崩於元宵之夜、立春之後(按:是年陰曆正月初七,為陽曆二月五日,正當立春)。
項聯上句,"鐃鼓"本為軍鼓之一,此處借用擊鼓催花之鼓;"揭"訓舉,"揭空"謂高舉,高舉鐃鼓催發之花,非紅而白,乃描寫服喪。按:此八首中第二首結句"而今建女無顏色,奪盡燕支插柰花",兼用樂府《匈奴歌》:"失我燕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及《晉書·成慕杜後傳》:"三吳女子相與簪白花,望之如素柰,傳言天公織女死,為之着服,至是后崩。"兩典。"建女"為建州女子之簡稱,言世祖之崩正為收復失土的良機。此首中的"催花白",重申其意。
"攪海"句,錢遵王原注引用佛典,極其晦澀難解,總緣遷就韻腳,勉強成對,無甚意義。結句典出《漢書·匈奴傳》:"單于姓攣鞮氏,故其國稱之曰'撐犁孤塗單于'。匈奴謂天為'撐犁',子為'孤塗'。單于者,廣大之貌也。"此言無端加天以"撐犁"的別號,殊嫌褻慢;今隱射世祖的"撐犁孤塗單于"既死,則"撐犁"的別號亦同歸於消滅,豈不可賀?"天翁"即天公,韻腳所限,不得不用"翁"字。
第八首云:
營巢抱繭嘆逶迤,憑仗春風到射陂。
日吉早時論北伐,月明今夕穩南枝。
鞍因足弱攀緣上,檄為頭風指顧移。
傳語故人開口笑,莫因晼晚嘆西垂。
按:前七首皆寫世祖之崩,從各種角度看此事,既須湊足七首,又為韻腳束縛,征典將窮,不免竭蹶,故有"攪海魚龍避酒紅"這種入於魔道的澀怪之句;結尾"從此"云云,匪夷所思,已同打油,實由無可奈何,強湊成篇。至於末首,則為起承轉合之一結,理應一抒懷抱,一句一義,從容工穩,自是佳作。
首句言頻年經營恢復之事。次句謂光復有望,小民生計將蘇,"射陂"即射陽湖,跨揚州、淮安兩府,《漢書》廣陵厲王胥得罪,其相勝之,奏奪王射陂草田,以濟貧民。三句勉勵鄭成功及早北伐,於此可知,鄭成功入台,非江南遺老所望。四句仍用曹孟德臨江賦詩典,非復"繞樹三匝,無枝可棲",意謂此番北伐,必能在江南建立據點。
後半首自抒懷抱,五、六言"老驥伏櫪,雄心未已",上馬殺賊,力不從心;但安坐草檄,則不讓陳琳,指顧可就。"傳語故人"泛指志在恢復之遺老;末句足見信心,不止於事有可為的慰藉之詞。
但一年以後就不同了。《后秋興》之十二,題下自註:"壬寅三月二十三日以後,大臨無時,啜泣而作。"此為獲知永曆被俘以後所作。第一首云:
滂沱老淚灑空林,誰和滄浪訴郁森?
總關沉灰論早晚,空於墨穴算晴陰。
皇天哪有重開眼,上帝初無悔亂心。
何限朔南新舊鬼,九嶷山下哭霜砧。
此為窮極呼天之語,但第六首依然寄望於鄭成功,詩云:
枕戈坐甲荷元功,一柱孤擎溟渤中。
整旅魚龍森束伍,誓師鵝鸛肅呼風。
三軍縞素天容白,萬騎朱殷海氣紅。
莫笑長江空半壁,葦間還有刺船翁。
末句"葦間",錢遵王原注引《莊子·漁父篇》:"延緣葦間,刺船而去。"非是,實用《越絕書·越絕荊平王內傳》所敘的故事,伍子胥奔吳,至江上得漁者而渡:"子胥食已而去,顧謂漁者曰:'掩爾壺漿,無令之露。'漁者曰:'諾。'子胥行,即覆船挾匕首自刎而死江水之中,明無泄也。"牧齋以子胥期望鄭成功,而以漁者自況,意謂鄭成功若能復楚,則己當捨身相助,以成其志。但鄭成功是辜負他的老師了。
最後八首作於康熙二年癸卯夏天,題下自注云:"自壬寅七月至癸卯五月,訛言繁興,泣血感慟而作,猶冀其言之或誣也。"所謂"訛言"即永曆為吳三桂所弒,新朝君臣既諱此事,兼又道遠,所以錢牧齋還存着萬一之想,"冀其言之或誣"。
其第四首為鄭成功而作,詩云:
自古英雄恥敗棋,靴刀引決更何悲?
君臣鰲背仍同國,生死龍胡肯后時。
事去終嗟浮海誤,身亡猶嘆渡河遲。
關張無命今猶昔,籌筆空煩異代思!
首聯言鄭成功之死,嚙指而亡,無異自盡,故謂"靴刀引決"。頷聯據錢遵王註:"陶九成《草莽私乘》:方鳳挽陸君實詩:'祚微方擁幼,勢極尚扶顛,鰲背舟中國,龍胡水底天。鞏存周已晚,蜀盡漢無年,獨有丹心皎,長依海日懸。'"按:陸君實即陸秀夫;此言永曆與鄭成功先後皆亡。項聯"事去終嗟浮海誤",此無定論,足征張蒼水卓識。以下用宗澤及關張典,未免溢美。
《后秋興》另有八首,為柳如是勞軍定西侯張名振所部而作:
負戴相攜守故林,翻經問織意蕭森。
疏疏竹葉晴窗雨,落落梧桐小院陰。
白露園林中夜淚,青燈梵唄六時心。
憐君應是齊梁女,樂府偏能賦藁砧。(其一)
丹黃狼藉鬢絲斜,廿載間關歷歲華。
取次鐵圍同穴道,幾曾銀浦共仙槎。
吹殘別鶴三聲角,迸散棲烏半夜笳。
錯記窮秋是春盡,漫天離恨攪楊花。(其二)
北斗垣牆暗赤暉,誰占朱鳥一星微?
破除服珥裝羅漢,滅損齏鹽餉佽飛。
娘子綉旗營壘倒,將軍鐵矟鼓音違。
鬚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視瘠肥。(其三)
閨閣心懸海宇棋,每於方罫系歡悲。
乍傳南國長馳日,正是西窗對局時。
漏點稀憂兵勢老,燈花落笑子聲遲。
還期共覆金山譜,桴鼓親提慰我思。(其四)
水擊風摶山外山,前期語盡一杯間。
五更噩夢飛金鏡,千疊愁心鎖玉關。
人以蒼蠅污白璧,天將市虎試朱顏。
衣朱曳綺留都女,羞殺當年翟茀班。(其五)
歸心共折大刀頭,別淚闌干誓九秋。
皮骨久判猶貰死,容顏減盡但余愁。
摩天肯悔雙黃鵠,貼水翻輸兩白鷗。
更有閑情攪腸肚,為余輪指算神州。(其六)
此行期奏濟河功,架海梯山抵掌中。
自許揮戈回晚日,相將把酒賀春風。
牆頭梅蕊疏窗白,瓮面葡萄玉盞紅。
一割忍忘歸隱約,少陽原是釣魚翁。(其七)
臨分執手語逶迤,白水旌心視此陂。
一別正思紅豆子,雙棲終向碧梧枝。
盤周四角言難罄,局定中心誓不移。
趣覲兩宮應慰勞,紗燈影里淚先垂。(其八)
柳如是曾赴定海犒勞定西侯張名振所部義師,順便渡蓮花洋進香普陀,為羅漢裝金,此八首七律為牧齋送別之作。張名振歿后,義師為張蒼水所接統,無論士氣、訓練,皆較鄭成功所部為優,所惜軍實不足。鄭成功倘真為英雄,傾心與張蒼水合作,則與清朝划江,乃至划河而治,絕非不可能之事。無奈鄭成功為"豎子";自思明入海,其人即不足為重,而張蒼水雖僻處孤島,二、三門弟子以外,只養了兩頭小猿,充瞭望警報之任,但一身系朱明的存亡,故以張蒼水之死為明亡之年,其時為康熙三年甲辰。我談康熙,亦即由這年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