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 死亡角逐
今天是我當兵的四年八個月零八天,我想我可能要死了。
我並不太懂他們所說的榮譽。我不是一個好軍人。我只是個來自農村的孩子,我當了四年八個月零八天的兵,最後的幾天,我來到了這個地方。這裏絕對沒有仁慈,因為這裏允許真正意義上的死亡,被流彈擊中死亡是合理的,因自然條件惡劣死亡是合理的。因為他們代表敵人,指望敵人仁慈的軍人不如後悔自己的出生……我很遺憾,我遇上的甚至不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戰爭。但戰鬥卻是真的戰鬥,只是戰鬥不是故事。故事是人的事,人的事比戰鬥要複雜,不光是你射擊,我也射擊,你逃跑我就進攻……
我的故事是什麼呢?
每個人的故事,其實都是如何長大的故事……
★二級士官許三多
這是凌晨前的那片黑暗。有人正從夜視儀里注視着綠色的海灘、綠色的海水,以及不遠處那片綠色的叢林。幾個人影正在灘頭的重火器陣地后巡邏。夏末的海邊,波濤拍岸。
電源突然斷了。操縱夜視儀的士兵眼裏,又回復到了凌晨前的黑暗。他轉身回到了礁盤后的一艘衝鋒舟上。有人在影影綽綽地調校着手上的槍械,顯然,他們在等着什麼。
這是幾個日本來的軍人。
其中一個在小聲嘀咕着:
今村,天快要亮了。
再等等吧。
回答的是他的隊長。
他的隊長知道,今天早上有很多同行都在等,在等一個不夠耐心的中國軍人。
果然,一輛中國船終於在半小時之後失去了耐心,它開始搶灘了!
突然一聲巨響,中國船觸響了水雷。這像是灘頭陣地上的開火號令,一陣低沉的重機槍聲頓時炸開了,曳光彈道呼嘯着從海面上劃過。隨後,又是兩聲水雷的巨響。轉眼間,那艘運氣很壞的中國船,在濺起的水柱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艘日本船趁機衝上了灘頭。幾個人影從船上躍入沙地,一個眩光彈剛剛在重機槍陣地上炸響,有人便翻進了工事,打掃了射擊位置上的敵軍,他剛要站起,一排機槍彈在他胸口上炸開了。他轉過被塗成了綠色的面孔,一陣愕然,就在他身後叢林裏,露出一個偽裝良好的地堡,射擊孔黑洞洞的一個槍口正向他轉過。
這第一批衝上灘頭的士兵,在一陣掃射中紛紛倒下。
槍口仍在緩緩轉動着,從餘波未盡的海面上掃過,剛轉出射界之外的海面上,忽然水花四濺,一個水怪般的人影,騰身而出,將一發榴彈準確地射進了地堡的射擊孔,爆炸聲過後,那個陰險的槍口終於歪了下來。
這水怪般的人影就是士兵許三多!他隨後給突擊步槍下的掛式榴彈發射器,裝上了一發彈藥。與此同時,他身邊冒出了三個人來,一個是隊長袁朗,一個是狙擊手成才,還有一個是通信兵吳哲。看起來他們在水下已經構成了一條最適於射擊的散兵線。
成才手裏的狙擊步槍一舉,看不清他的瞄準動作,槍彈已經穿透了防水的密封膜,一個潛伏的狙擊手從樹上摔了下來。
跑!跑!跑!
隊長袁朗大聲地喊道。
四人水淋淋地便衝上了灘頭。誰也不敢有花哨的動作。子彈是躲不過的。他們一邊奔跑一邊射擊,憑着一種驚人的默契,掃光了自己射界裏的敵人。隨後,許三多用炸藥炸開了隱藏的地堡出入口。成才手上的槍也耍得如同雜技一般,瞄都沒瞄就把兩名追兵給射倒了。
四個人迅速跳進了地道,幾個追兵摸出手雷剛剛逼了上去,袁朗的手雷已經先飛了出去,把那幾個追兵炸得紛紛倒地。
袁朗笑了笑,將地道的出口關上。走沒多遠,地道里的防禦者便逼了過來,幾個人從拐角處躍入敵群中,只聽得幾下低沉的呼吸和壓抑的慘呼聲,幢幢的人影在中國的功夫下,一個個倒了下來。
一個倖存者正要將重機槍調轉槍口,只見成才和身一滾,一腳將他的槍口踢得擰轉了方向,另一腳踢在那人的腹部上,不想卻整個兒被人扔了出來摔在牆上。許三多幾個衝進來一看,不由暗暗驚訝,那倖存者根本就是個巨人,他一個人就幾乎佔滿了整個地堡,他微微地冷笑着,掏出一把樣子可怖的叢林砍刀,揮舞着。許三多迅速晃出一把短刀,跟對手相比那簡直是把水果刀,於是對手笑得更加開心,誰知,許三多的短刀卻發出砰的一聲槍響,那人不由得瞠目結舌,倒在了地上。
這種能射擊三發手槍彈的短刀是中國士兵的特殊裝備。
許三多將機槍扶起調整射界,成才給狙擊步槍補充着彈藥,袁朗和吳哲在防水地圖上查找着方位。正在這喘口氣的當兒,一枚手雷從射擊孔外扔了進來,地堡外躲着的一個襲擊者起身要跑,卻被成才從射擊孔中探出的槍托勾倒在地上,沒等他爬起來,許三多接住的手雷已經扔了出去,轟的一聲,爆炸的煙幕將他吞沒了。
地堡里衝擊進的煙霧終於散去,許三多仍在重機槍后警戒,成才已經上好彈在瞄準鏡里搜索着目標。
袁朗和吳哲渾若無事地在地圖上找到了自己的定位。
給個訊兒吧?袁朗對吳哲吩咐道。
吳哲隨即用跳頻電台發出了迅息:
鷹巢,鷹巢,紅鷹就位,方位B4,A任務搶灘登陸,NO.1!……
一旁的許三多,在無聲地笑着,心裏甜甜的樣子。
然而,遠遠的槍炮聲使地堡里的寂靜有些讓人不安。許三多從槍眼裏往外監視着,成才蹲在他的身邊,許三多看看成才剛才被撞在牆上的肩膀,問一了聲,沒事吧?成才搖搖頭。許三多有點不他相信,他用手輕輕拍了拍,疼得成才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我都快不習慣你了,有事吱聲好不好?我們是戰友,是老鄉,是朋友。許三多說。
成才眼裏不由掠過一絲複雜莫名的感情,他還是搖搖頭。許三多微微嘆了口氣,轉過頭,將眼神掠往霧氣蒼茫的原始叢林。
這片異國情調的瀕海叢林,佔滿了他的整個視野。
這是他們來到這裏的第二天。這裏的原始叢林,比袁朗一開始形容的遠為險惡,敵軍的設防也比紙上看到的那個數據遠為可畏。到目前為止,他們還算順利,不知道能順利多久,所謂順利是指隊員還活着,生存並戰鬥。
一架直升機忽然懸停在叢林的上空,旋翼掠過之處,落葉飛舞。旋翼下那幾名被俘的軍人被反綁着押了過來。直升機上的擴音器,在半空中嗚嗚地聒噪着,說話的是愛沙尼亞方的陣地指揮官托揚:
歡迎你們參加這場軍人王國的奧林匹克,歡迎你們參加這場比賽,或者我該說這場死亡角逐。絕對沒有觀眾,沒人能看你們四天三夜八十七個小時,你們這八十七個小時要通過世界上最險惡的叢林,同時完成偵察陣地、地圖測繪、營救人質、狙擊目標、火力突擊等二十一個任務……
機翼下的一名俘虜終於無法忍受,大喝一聲,踢翻了看守的士兵就跑,被一槍托砸得趴下,幾個士兵過去,用槍托和靴尖毆擊。
擴音器里的托揚在繼續着他的講話:
這裏絕對沒有轉播,世界並不知道這裏在發生什麼,能跟着你們跑過這段路程的攝影師還沒有出生。這裏絕對沒有仁慈,因為我們的競賽允許真正意義上的死亡,被流彈擊中死亡是合理的,因自然條件惡劣死亡是合理的。因為我們代表敵人,指望敵人仁慈的軍人不如後悔自己的出生……
那名俘虜被幾名士兵拖起,草葉翻飛中許三多和成才躍出,將士兵制服,成才扛起其中一人就跑。
俘虜的嘴裏呢喃着,他在請求許三多的幫助!他對他晃動着手上的繩索。許三多剛一站住,卻被成才攔住了,他告訴他,這不是我們的任務。
但那俘虜就是不他放棄,他用生硬的中文再一次求道:
幫幫我!……中國人民解放軍。……
許三多沒有多想,用手上的刀挑斷了那俘虜手腕上的繩索。那名俘虜搶了枝槍便沒入了叢林之中。
成才覺得奇怪,他說他去幹什麼?
許三多說救他的戰友吧。許三多覺得真正的戰友,就是活在一起的男人。
成才的眼裏忽然飛過一些愧色,許三多一看好像意識到了什麼,說道了一句,別老想着那件事。成才搖搖頭,說我就想着怎麼不讓你們失望。許三多說不用想,你準定不會讓人失望的。
兩人拖着抓來的舌頭沒入了叢林深處。
直升機上的托揚,還在不停地嚷嚷着他告訴他們,參加比賽的是來自十三個國家的三十一個作戰分隊,他相信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軍人,可已經有五支分隊在灘頭上被殲滅了。發射你們攜帶的綠色信號彈吧,托揚說,放棄比賽或者遇上生命危險都可以發射信號彈,當那顆綠色的星星升起,我們會成為你們的朋友,而不是致你於死地的敵人。
慢慢地,直升飛機往前飛遠了。
袁朗不由笑着罵了一句:拙劣的心理戰!一邊罵著,一邊忙着手裏的兩條蛇。
吳哲一看就知道袁朗在忙什麼了。那就是他們的下一頓飯。吳哲看得一時垂涎欲滴。他覺得隊長做的口味越來越好了。
這時,許三多和成才拖着俘虜,從叢林裏鑽了出來。袁朗一看,不由苦笑了起來,他說你們這會就把舌頭抓回來了,咱們不是還得管他一頓飯嗎?這自然是玩笑。吳哲扯下舌頭眼上的布條,審問道:你的部隊番號……?吞頭看了吳哲一眼,卻反問道:你們是哪支部隊?中國?日本?韓國?
喂,俘虜,應該是我們向你發問。袁朗說道。
俘虜說那沒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最後都會被抓住的。
袁朗則告訴他,中國有句話,叫騎驢看唱本,走着瞧。
原來是中國人。舌頭像是摸着一點譜了,他說,你們一直都不錯,可最後也會被抓住的。
袁朗無心跟他糾纏,他吩咐吳哲,問他駐防兵力和火力配置。
那舌頭竟回答說,我不會告訴你們。
袁朗於是嚇唬道:這種比賽可是允許真正意義上的死亡。話聲剛落,那舌頭慌忙說道,那是指被流彈打中和因條件惡劣導致的死亡,你們不能對我進行真正意義上的刑訊。說著眼光忽然越過了袁朗,往後愣愣地看着。袁朗回頭一看,不由笑了。把那舌頭嚇住的,就是那兩條剛扒了一半皮的眼鏡蛇,有一條還在微微地搐動着。
成才將蛇一段一段切下,笑着湊過來,說:大老遠的把人折騰過來,咱得請人吃飯。舌頭說我不是參賽隊!不用吃你們的東西!袁朗說很好吃的!比你們的酸麵包好吃。
成才咬了一口手裏的蛇段,對舌頭說,你要仔細地嚼,就會覺得一股鮮美的甜味。
你們這幫瘋子!舌頭嘴裏罵道,看着成才嘴角的蛇血,他的心卻慌了,他隨即告訴他們:我們有兩個加強的叢林戰鬥營,六百名自願徵募的地方武裝人員,四十多輛裝甲戰車和一個直升機中隊!說完從吳哲的手底下掙扎了出來。他說,你們根本過不去的!我們任何人都比你們熟悉這片叢林!
袁朗幾個相互看了一眼,然後笑了。
暮色漸下,在許三多瞄準鏡里的視野中,山谷里一輛重型裝甲車正慢慢駛過,對面的觀測鏡泛着微光,那裏的半山腰上有一處哨所。許三多於是合上了鏡蓋,因為鏡面的反光容易被人發現。袁朗他們三個都在休息,一根細繩從許三多的腳踝上牽引到他們三人的腳踝上,那是預防着一旦有什麼變故他們就會立刻醒來。
B任務是突破封鎖線,C任務是狙擊D7位置的目標。若無法在指定的九十七分鐘內突破封鎖線,則B任務倒扣,C任務歸零。隊長說要大膽也要謹慎,所以他們在封鎖線外等待黑夜降臨,並且決定睡上一覺,因為剩下的八十個小時裏,想想睡覺兩字就算睡過了。
袁朗睡得四仰八叉愜意之極。
袁朗說什麼都是笑着說的,他讓二級士官許三多覺得好像軍銜越高的人越愛開玩笑,他是少校,差不多兩句話一個幽默。他也是許三多見過的最優秀的軍人之一。用許三多所在A大隊老用的話,叫NO.1,第一名。
吳哲睡覺時手仍握在槍柄之上,一張臉清秀得不似軍人。吳哲也愛笑,也是個NO.1,碩士生,特長是語言、電子技術、地圖作業,這兩年軍隊多了很多他這種人,可想着他們的許三多不太知道碩士生代表什麼,因為許三多的高中課程都是靠自學完成的。
成才睡得極為警醒,許三多的目光都能叫他醒來,他銳利的眼神掃了一眼,發現身邊是許三多時才又合上了眼睛。這些天,成才總是這樣,醒着時一起笑,一起打,睡着時仍心事重重。許三多知道,他還一直記着改寫了他人生的那件事情,並且把那當作恥辱。成才是他們四人中最特殊的一個,在那個橫跨三省兩直轄市的軍區里,他是當之無愧的槍王,可他卻不屬A大隊。他是普普通通的步兵,被A大隊淘汰后,又憑着苦幹進入了這個代表中國軍隊的行列,僅此一點也讓袁朗對他刮目相看。
睡得最沉的袁朗反而最先醒來,他無聲地示意許三多去睡覺,自己捂着瞄準鏡從手指縫隙里打量着敵軍陣地。
敵陣上,好像有了更多的守軍。
許三多解開腳上的細繩,在成才身邊坐下,再繫上袁朗解下的細繩。
許三多以前是機械化的步兵,現在隸屬A大隊。他和成才都是二級士官,而且他們是老鄉。他覺得自己好像沒有什麼特長,四個人中,他與NO.1是最沒什麼相干的人。
今天是他當兵的四年八個月零七天,他在等待黑夜,好跟他的戰友們一起發動一次夜襲。
慢慢地,許三多便睡著了,夜幕也隨後悄悄地降臨。
轉眼,叢林裏黑暗一片。行動可以開始了。四隻夜光錶一對,時間是七時三十五分。袁朗輕聲地說道:限時九十七分鐘,吳哲,我看見你臉上樂出了酒窩。別樂,我知道你們在國內跑這個成績跟玩似的,可這塊地形咱們連邊都沒摸過。袁朗話沒說完,吳哲笑了,他說你冤我了。我是碰上難事才樂,這老外的地方天時地利人和咱一樣不佔,白天瞅一眼那老林子,乖乖,腐殖層能埋個活人進去了,九十七分鐘?袁朗不管,說廢話。秒錶歸零。
四隻表上的秒時間齊齊被摁至歸零位置,與此同時,一架直升機忽然從遠處掠了過來,震耳欲聾的旋翼聲中,來自空中和對面山頭的探照燈光也射了過來。他們馬上伏下身下。
四面八方的探照燈光里,可以看到山樑上到處是影影綽綽的人影,他們正將這裏包圍,示威性的對空射擊頓時劃破了夜空。擴音器里的吶喊也跟着嚷開了:
我知道你們是誰。放下武器,你們已經被包圍了……
一輛裝甲車從袁朗他們的正前方爬了出來,引擎聲一時淹沒了飛機上吶喊,淹沒了一切。
許三多幾個有些緊張地看了看着袁朗。袁朗忽然笑了,他把頭搖了搖,一切便不用多說了,成才一抬手就射倒了裝甲車上的機槍手。
炮塔因此開始了轟鳴,四面八方的守軍,向這裏包圍而來。
成才的技藝已經發揮到了極限,那是血肉與鋼鐵之間的對抗,他打滅了車上的探照燈,打碎了車前燈,打裂了潛望鏡,甚至打壞了車上遙控機槍的供彈裝置,打得車上的士兵不敢露頭,但那輛車在漸漸逼近。袁朗三人對付着來自後方的士兵,他們知道這將是一場耗時良久的苦戰,他們用的也是節省彈藥的點射擊,前邊的人影倒下了,後邊的人影又冒了出來,好似無窮無盡。直升機上的機槍也開始轟鳴,居高臨下的火力壓得他們幾個一進抬不起頭來。
成才喊了一聲許三多,好好乾!摸出手雷就向那輛裝甲車沖了過去。他很清楚這被堵死的前進之路,已成為四個人惟一的退路。然而,許三多卻把他給勾倒了。許三多搶在了他的前面,撲入了裝甲車之下的履帶之間。
車上的后艙門是敞開的,正準備下車衝擊的士兵,看見了仰卧在地上用突擊步槍單臂瞄準他們的許三多。但他來不及做出反應,就在許三多的槍前倒下了,隨後的士兵都沒有明白出了什麼事,也一個個地撲倒在了前一個死者的身上。隨着許三多的一隻模擬手雷扔進車裏,濃烈的白煙頓時將周圍籠罩。
走啊!快走!
一個因用力而變調的聲音,突然從車裏冒出,成才掉頭就要衝進煙幕里,卻被袁朗狠狠踢了一腳,停住了。他看了一眼袁朗的眼神,他是在讓他放棄。他只好喊了一聲,許三多,你等着我!然後衝過癱瘓的裝甲車,衝進了前邊的黑暗之中。
前邊的許三多已經被拖在了陣地上。他打倒了一個,又補上來兩個,誰都沒有開槍。顯然,他們打算將他的活捉。無數人倒地之後,許三多終於碰上了強敵,那是上尉烏里揚諾夫。這人敏捷得不似出自他那胖大的身軀。許三多連連挨揍,連連後退,周圍的士兵看到后也都退開了,在嘻嘻哈哈地等着這名中國軍人如何成為他們長官的手下敗將。
然而,只聽得忽然噼噼啪啪地好幾下,那烏里揚諾夫轟然地倒在了地上。許三多頭也沒回,向身後的陡坡滾了下去。都是些訓練有素的士兵,也不等號令,一隊士兵已經追了出去。
這該死的!烏里揚諾夫嘴裏嘟噥着,揉着痛,爬了起來。過來的托揚卻告訴他,他在讓你,你做了他逃走的跳板了。烏里揚諾夫說,不可能,這山坡是足以讓山羊也摔斷腿的,他是被我打下去的。托揚聳聳肩:您盡可以覺得滿足。烏里揚諾夫說,我帶隊去追趕那幾個中國人,天明前把他們帶回您的跟前。托揚說用不着。他說我盯了他們很久了,選擇他們攻擊前的一會鬆懈發動攻擊,就是要把他們逼進猴子也進不去的叢林陷阱,現在他們已經進去了。上尉,您上次勘探這條路線用了多長時間?烏里揚諾夫說,九小時三十七分鐘,實在無法通過,撤回了。托揚說,限時九十七分鐘。九十七分鐘?我想我們都是唯物主義者,即使他們能清掃我們的灘頭陣地,B任務倒扣,C任務歸零,可以棄權了。說完暗暗一笑。烏里揚諾夫有點不太放心,但也只好跟着長官一起笑了笑。
托揚說,中國兵永遠是讓人頭痛的對手,可現在讓我們對付別的強者吧。
像是回應,山上的一個點射打得他身邊的士兵連連倒下。槍聲頓時響成一片。
托揚揚了揚眉毛:這就是被您“打”下山的那名士兵,他很忠誠,還在想怎麼拖住我們不去追他的隊友。
烏里揚諾夫不禁有些赧然:我帶隊去追趕這個中國人,我保證天明前把他帶回您的面前。
去吧,這個人讓我擔心,他走了一條正確的路。
烏里揚諾夫揮了揮手,讓一隊士兵跟隨着他。
上尉,別把這當比賽。對他們來說是比賽,對我們這些國防軍來說,是三十一隊敵人侵入我國的領土。他們中間不能出現第一名,否則是我們的恥辱。托揚吩咐道。
烏里揚諾夫點了點頭走了。
叢林裏的袁朗在揮刀猛砍着纏住四周的莽藤,順手將一條毒蛇遠遠扔開。
成才和吳哲的情況也比他好不到哪去,每一步都得付出代價。這片原始叢林如果說比別處有什麼區別的話,就是更為陰森可怖,樹與樹之間沒有丁點空隙,而且林地上幾尺厚的腐葉、半炭化的死樹,根本讓人邁不開步子。
吳哲終於看見樹與樹之間有偌大的一塊空地,終於能看見林上的天穹了,不由得歡叫道:可算是看見星星啦!他掙開纏得心煩意亂的一處荊棘,往那塊空地躍了過去。袁朗剛要喊他一聲小心,不料吳哲的身子已經陷到了胸際。
那是被落葉覆蓋的一塊沼澤!
袁朗砍了一根樹枝扔了過去,吳哲橫擔在沼澤上,以保持浮力。成才過來解下背負的長索扔到了他的面前,將他慢慢地拉了過來。
遠處的叢林,傳來了俄語的喊叫聲,人影幢幢的。那是一批追趕許三多的士兵。許三多在斷樹與斷樹之上幾乎是跳躍着前進,這種方式使他的速度快上了許多,但對於這個從未來過這類莽林的許三多來說,充滿着隱患。
喀的一聲輕響,許三多的整隻左腳都陷進一株腐爛了的死樹中間,這份失衡頓時讓他往前栽倒,仍陷在死樹中的腳拗成一個難以置信的角度。許三多痛得在地上打滾,他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大腿,將頭在樹上狠撞了兩下,但沒有喊出聲來。
看着自己那隻扭歪了一百二十度以上的腳掌,許三多感到難以理解。
追兵的聲音越來越近了。
前方有一種隱隱的低沉可怖之聲,許三多看着前方一個黑漆漆的腐土堆,他不知道那是什麼。那是這處叢林中獨有的地蜂窩。
吳哲在這時已經完全被從沼澤里拉了上來。袁朗放下手上的繩索,第一個動作就是看手上的表。時間的記錄是:43∶50。時間過了近一半,路程卻走了不到四分之一。
吳哲他在沼澤里耽誤了時間,而且這條路線是他判定的,他說隊長,是我誤事。袁朗沉着臉,說你見過沼澤嗎?換了我也會踩上去。成才說隊長,許三多還沒有趕上來。那我們在這裏泡壺茶等他好嗎?說完袁朗就有些後悔對不起了。但成才搖搖頭,默默地踏入了前邊的荊棘叢中。袁朗和吳哲默默地跟了上去。
前邊的路還很長,他們不再浪費力氣去砍掉那些沒完沒了的樹藤荊棘,而是從那根本無路的地方硬掙出一條通路。
一頭已經腐爛得可見骨骼的犬科動物攤在地上,散發著惡臭,攔住了成才的去路,他略略一停,一聲不吭地繞了過去。走在後邊的吳哲卻停了下來,他說那是一頭狼。他總是不他放棄那種好鑽研的習性。他說,它是被困死在這裏的,它沒有手,不會使用工具。袁朗在身後推了他一把,才繼續往前方前進。他們身上的衣服早被扯出一道道的裂口,手上臉上,到處都是鮮血淋漓。
參天的老樹下,四處陰森得如同鬼域。
追趕許三多的士兵忽然站住了,他聽見一種低沉而不祥的嗡嗡聲。
快一點!前進!
後邊的烏里揚諾夫在不停地催促着。
士兵不敢往前,反而在暗暗地後退,嘴裏嚷着毒蜂!毒蜂!這裏有毒蜂!……
那地蜂窩不知被誰給砸了一塊大石頭,狂怒的蜂群正在四處躁動,那股可怖的嗡嗡聲越壓越近。烏里揚諾夫身邊的士兵一看大勢不好,正想掉頭狂奔,烏里揚諾夫卻下意識地掏出了手槍。士兵對烏里揚諾夫說道:上尉,兩隻這樣的蜂就蜇死了一頭牛!中國人他過不去的!
他不想往前追了。
烏里揚諾夫猶豫了半晌,最後揮揮手,士兵們大赦一般往後逃開。
許三多其實就在不遠處。在不遠處的一個水窪里。
蜂群的躁動仍在周圍響成一片,聽起來居然有些如同颶風。
因為缺氧,許三多隻好從水窪里掙了出來。他用衣服遮住了頭臉,然後連漿帶水地往一個與追兵們相反的方向狂奔。蜂群們聽到了許三多奔跑的風聲,嗡嗡地緊跟在後邊。
一個只能用一條腿的人是跑不快的。許三多踉嗆了一下,幾乎摔倒,然後奪路衝出了這片要命的叢林。
一隻地蜂蜇在了他的背上。
但許三多沒有去顧及它。他不敢停下。他就那麼拖着一隻腳,在叢林深處拖出了一條長長的一隻腳的腳印。恍惚中,他感到周圍的叢林似乎在旋轉,眼前的那棵大樹,忽遠忽近。走到大樹下的時候,他的意志力也似乎到達了極限,最後摔倒了下來。
慢慢,他發現了身上的痛處。那隻蜂居然蟄穿了他的戰鬥服,仍然叮在他的背上。他拔下那個傢伙看了看,最後帶點尊敬地把那傢伙放在地上,抓了把腐土蓋上。
這時的許三多,已經有點神志模糊了,他那雙瞳孔已經有點渙散。他看看手上的表,時間已經90∶55。許三多苦笑着,顯得無可奈何。
他不知道成才他們在哪裏。
這時候,成才他們已經走出了那片可能幾百年沒有人去過的原始叢林!
中國的士兵,終於走出了那片可能幾百年沒有人去過的原始叢林!
成才為此舔了舔從額際直流到嘴角的血水與汗水。
一身帥氣的軍裝,已經被撕扯得如同叫花子似的。
袁朗用繩子將血跡斑斑的褲腿綁紮起來,他看了看錶:91∶00。他無聲地揮揮手。成才向來處看了最後一眼,轉身又進入了下一場亡命的狂奔。
只有許三多還在叢林裏掙扎着,他嘴裏咬着一根粗大的樹棍,在他的視野里,他連自己那隻傷得不成話的腳,他都看不清楚了。許三多想讓自己那隻扭歪的腳回到原來的樣子,可劇痛讓他全身脫力,一使勁,就痛得他連緊咬的樹棍也從嘴裏掉了下來。許三多將樹棍再次噙回嘴裏,最後用槍托對準了自己的傷腳,猶豫一下,閉上了眼睛,然後狠狠砸了下去。骨與骨之間一聲清脆的響聲,他腳終於複位了。但疼痛幾乎讓許三多頓時昏了過去。
從許三多嘴裏落下的那根樹棍,上邊留下了兩排深深的牙痕。
這時,許三多腕上的表,是96∶59。
袁朗三人這時已狂奔在莽林與河流之間。遠遠地方,已經能聽見炮艇的引擎聲。這簡直是催命聲。三人手上調好的表頓時一起鳴叫起來,時間似乎在97∶00上邊停頓了一下,然後開始了97∶01,97∶02……沒有時間去管它了!他們都在奔跑中打開了機槍的保險,上彈。並完成了瞄準鏡的調整。
他們必須狂奔!只有狂奔!
拐彎處已經能看見那艘正在加速行駛的炮艇。成才就地一跪,一槍就準確地洞穿了人像靶的額頭。袁朗的機槍也跟着開始轟鳴,他在追趕着那艘炮艇行進射擊,彈殼在他的眼前迸飛,一直到炮艇逃出了他們的射程之外。
成才,成績?!袁朗問道。
全……全部命中。成才虛脫地扔下槍,整個人伏在地上。
吳哲跟着也把槍扔在地上,精疲力竭地翻身躺在地上。
袁朗的臉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些鬆弛的神情。
稍後,吳哲開始接收來自戰地指揮部的訊息:
B任務,從封鎖線前往D7區,限時九十七分,費時九十七分四十二秒,倒扣四十二分;C任務,狙擊河上目標,全部命中,但因為B任務未按時完成,作零分處理。
就是說,我們一下丟掉了一百零八分?
袁朗為此感到有些漠然。吳哲點點頭,收拾起電台,眼裏不由掉下了淚水。
我們現在排名多少?
我想是倒數第一。
成才也忍不住了,他的眼水也在悄悄地落下。
吳哲忽然又打開收拾好的電台,他想發報。袁朗問道:你想幹什麼?吳哲說,我要跟指揮部聯繫!我請他們沿我們的路線走一趟,九十七分四十二秒,根本就是個奇迹!袁朗說,你的語言特長是用來跟指揮部扯皮的嗎?吳哲說我們千辛萬苦就為了得到這個結果?許三多都丟了!袁朗說這不全是比賽,吳哲,我當在練兵,分數算什麼?我要看到我的士兵配得上我的部隊!吳哲猶豫了很久,終於將電台關上。
袁朗起身回頭走去。
吳哲和成才訝然地看着。
袁朗回頭笑了笑,說,我得去把許三多這小渾蛋找回來,他是我的兵。我想現在第一是跟咱們無緣了,可我們到達終點的時候得是四個人。成才點點頭,跟了上去。
高興的只有烏里揚諾夫了,他拿着各國軍人的成績電訊紙從營帳里出來,朝托揚走去。
托揚正在炮隊鏡里觀測陣地。
中校同志,至今為止的比分排名是,美國第一,俄羅斯第二,以色列第三。
中國人呢?
倒數第二,他們之後還有印度人。
烏里揚諾夫好像為感動高興。
托揚笑着搖搖頭說,現在咱們的敵人是美國人。
一整夜的惡戰看來也讓烏里揚諾夫的好戰血液燃燒起來了。
叢林裏的許三多,仍然暈迷在大樹下,一張臉又燒又燙,看上去異常嚇人。肩頭的衣服已經撕開,傷口已經處理過了,但就那些未拔盡的餘毒足以讓一個成年人昏迷幾個晝夜甚至喪命。晨梟的啼聲終於讓許三多醒轉,他神志恍惚地看着樹叢縫中透進的陽光,他發現袁朗正向他俯身下來……他於是叫了一聲:隊長……叫完,他發現只是自己在瞎亂嘀咕。殘酷的現實是,樹林外的擴音器在不停地吶喊着:
……我們知道您躲在裏面,我們甚至知道您的國籍。我們要警告您,這是一片險惡的叢林,我們不希望出現意外,請發射配發的綠色信號彈,我們將及時給您救護和休息。再說一遍,發射綠色信號彈,您的戰鬥精神已經讓我們敬佩,您絕對會受到我們的禮遇……
許三多爬了起來,拄着槍一步一步離去。
終於,許三多看見了袁朗他們在樹上給他刻下的箭頭標誌。他一急,頭重腳輕地摔在了地上。這一摔,竟讓他再也爬不起來了。他極力地抬頭看着身邊的一個水塘。水塘里是自己的映影,他恍惚意識到這水可以緩解燒得自己幾乎要呻吟的熾熱,他沒有多想,便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
今天是我當兵的四年八個月零八天。許三多忽然想道。我想我快要死了。死了也許上天堂,不管天堂多好,我會老想着地上的這些人。死了也許是一片黑暗,那更不好,我從小就怕黑……我怕黑,更怕死,所以我從來就不是個好軍人。
叢林外的擴音器又喧囂起來了:……這只是比賽,不是戰爭,您並沒有投降,棄權並不影響您心目中的榮譽……我們尊重生命,尊重軍人的尊嚴,尤其是像您這樣的軍人……伴隨着擴音器的喧囂,許三多還聽到了從叢林外圍不停輾過的車聲。
下意識的求生慾望,讓許三多把那枝綠色的信號發射筒握在了手裏,他漸漸地摁上了發射鈕,但是,他的手忽然在微微地發抖。
最後,他將信號彈扔進了水塘里。
他突然咬着自己的袖子哭泣了起來,哭了很久很久,一直哭到外邊的喧囂聲和人聲漸漸地遠去。他想:
今天是我當兵的四年八個月零八天,我想我真的要死了。
可他想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扔掉那個信號彈?
我想我真的很傻。我並不太懂他們所說的榮譽,我不是個好軍人。我只是個來自農村的孩子,當了四年八個月零八天的兵,最後的幾天,我來到了這裏。我很遺憾,我遇上的甚至不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戰爭。
這裏只是一場比賽,一場比賽而已。
這難道就是我的故事嗎?
他想,如果讓他自己來選擇的話,他肯定不會選擇這樣的故事,至少不要這樣開始,因為他的人生不是這樣的開始。也許,他更願意開始於比這溫和得多的一處山林,南方的叢林。他會選擇他出生的那會,那時有一個男人在天天算計着他的出生,那個就是他許三多爸爸,南方山地里的一個農民,他叫許百順。而那時,他許三多還在睡着,像這會一樣朦朧地睡着,睡在母親的肚子裏。
每個人的故事,其實都是如何長大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