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青春少女的心是最頂不住一點點的打擊的,小月受了一場氣后,情緒一連半月也緩不過來。天明出門,天黑回家,終沒有一個笑臉;一到渡口,就把那船撐得飛快。王和尚和才才整日找大隊、公社的領導,最後還是沒個結果。先是村子裏都同情才才,到後來也覺得有些太那個了,便嘁嘁喳喳地說起了不是來。才才也慢慢後悔了,每次到王和尚家,說些討好的話給小月,小月還是不理。兩家的日子都過得沒鹽沒醋似的寡味兒。

這天傍晚,小月無精打彩地收了最後一趟擺渡,照例沒有立即回去,一個人坐在沙灘上聽那鴿子熱鬧。十多天來,她感到很孤獨寂寞,但又不願意誰來打擾她——孤獨寂寞倒可以使她更好地觀察和思索一些事了。一直坐到月亮清幽幽地出來,照出沙灘一片光亮。

河裏有了嘩嘩的響聲,卻怎麼也看不清楚。“誰在過河了?”小月這麼想着,那水聲越來越大,就有一個人光着身子,頭頂着衣服和提包,從水裏膛上了沙灘。

“門門!”她突然叫了一聲。

果然是門門。他剛從丹江口市回來,叫着“小月姐”就跑過來。

“混賬!還不快穿了衣服?”

門門才醒悟了自己的狼狽,忙又扭頭跑去,在一塊大石后穿好了衣服。過來時只是嘿嘿發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你是在這兒等我嗎?”

“誰等你了!”

“那怎麼這樣巧!我還以為你早回去了,就踩着水過來,岸那邊還有一個提兜哩。”

小月就把船從樹上解下纜繩,推出一片蘆葦叢,兩個人坐了去取提兜。船返回河心,水霧漫得很快,河東岸的荊紫關和河西岸的小街,蒙蒙地虛幻了輪廓。門門見四下無人,就從提兜里掏出一件衣服來讓小月看。這是一件白色尼龍高領衫,前胸上還綉有一朵玫瑰紅花。她連聲叫着漂亮。

“小月姐,你快穿上試試,這是我特意給你買的呢。”

“給我?你不知給哪個女子買的了,拿來給我耀眼嗎?”

“真的給你買的。”門門倒急了,“我要是說謊,叫我變成河裏的王八!”

小月就白了他一眼,說:

“這是洋玩意兒,我穿上不配了。”

門門說:

“你要不穿,誰還能穿呢?丹江口市的女子們都穿着這個,她們哪兒就比你好看了?”

“多少錢?”

“便宜得很。”

“我可沒錢呢。”

“我不收錢,是我送的。”

小月便把襯衫丟在門門懷裏了。

“我不要!”

“你是看不起人嗎?為了買這衣服,我整整一天轉了大小二十幾個商店,你倒這麼冷落人!你怕才才打你嗎?我又沒有什麼邪心眼,再說,一件衣服就礙了什麼事了,你就那麼害怕呀?!”

小月被這麼一搶白,倒“噗哧”笑了,一指頭點在門門額上,罵道:

“小油皮子,我倒服了你這一張嘴了!到底多少錢?”

“你真要氣瘋我嗎?小月姐,我出出進進,哪一回坐船你收過錢了?權當是我還給你的船錢。”

“好吧,只要這船不爛,你碎仔兒門門就是這船的一半主人!”

門門見收了衣服,千感激,萬感激,喜歡得不得了,又滔滔不絕講起了丹江口市的高樓,大街,電車,高跟鞋,筒裙……一邊說,一邊舌頭就咂得嘖嘖響。末了突然叫道:

“還有更好的東西哩,包你喜歡!”

“什麼新玩意兒?”

“煙燈。”

“煙燈?”

“對,放煙燈有意思極了,我在丹江口市郊那裏學來的,點着一放,心就隨着燈一塊上天去了!”

“那你今晚放放。”

“我來不及做了,中秋夜裏怎麼樣?”

小月將那高領尼龍衣拿回家,才才來看見了,問是哪兒買的,她本想直說了真情,卻口一改,說:

“荊紫關商店買的。”

“荊紫關進了這等洋貨?高領,你能穿嗎?村裡人怕要指點你了。

這話使小月不舒服,心裏說:我為什麼不能穿?這衣服做下就是讓人穿的,我比別人缺什麼,短什麼?她對自己的長相一直是十分自信的。門門跑的地方多,見的城裏的女子電多,他說她好看,穿上這衣服更好看,那是可靠的。才才連山窩也沒走出過,他還不知道她小月是怎麼個好處哩。

她又想:哼,門門和我沒親沒故,倒有心給我買了衣服,你才才算是我的未婚丈夫,你只是討好着我爹,種地養牛,可給我買過一個手帕嗎?我王小月不是見錢眼開的小財迷,可你的心呢?

她恨恨地對才才說:

“我怎麼不能穿?誰規定農民就只能穿爛的?我偏要穿哩!”

第二天,小月就把尼龍衣穿上了,又頭上梳得光亮,鞋襪換得嶄新,一時轟動了整個山窩。一些小伙們背過她說:嚇,這小月不收拾就好看,一收拾簡直是畫兒上走下來的!他們有事無事,就到河裏來,坐一趟船過去,又坐一趟船過來,心猿意馬的。小月偏要在他們面前走動,逗撥着一副副憨痴獃傻的樣子取笑,但稍一發覺他們要越過尺度了,便連譏帶罵,將他們的一顆顆火熊熊的心用冷水一盡兒澆滅。

只有門門走來了,他給她笑笑,她也給他笑笑,小月拿過他的墨鏡戴上,門門就遺憾他沒有個照相機。

轉眼到了八月十五,不到天黑,王和尚就掃了屋裏門外,將小桌擺在院裏,放了酒、肉、月餅、葡萄、梨兒、棗子,請才才和他娘來過節。兩個老人想趁夜裏吃頓團圓飯,使才才和小月關係融洽。

月亮款款地往上升,爬過了梧桐樹梢。甜酒剛剛吃過三巡,門門“咿呀”推門進來。王和尚對門門這個時候的到來心裏老大的不高興,但還是留着門門喝了一杯酒,說:

“這多少天了不見你的影子,又到哪去了?”

門門抹着嘴,倒給王和尚遞上了一根煙,說:

“伯還惦記着我哩?我去丹江河上游商君縣販運了一批龍鬚草。”

“你小子靜靜在家呆不上十天八天的。”

“我是不安分,要不,你怎麼就看中才才啦?”

一邊拿眼睛乜斜小月。小月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王和尚又說:

“這一趟又賺了大錢了?”

“別提啦,這次折了大本了!”

“賠了?”王和尚愣了一下,接着又嘿嘿地笑起來了。“門門,你願意聽不願意聽,伯要給你說一句話:你一個人過日子,把那幾畝地種好,好歹找個媳婦,也是一家滋潤的光景哩,何必總擔那些風險呢?秋里抗旱時那場事,多蠍虎的,你怕又忘了呢!”

門門倒笑了,說:

“伯說得也對,我也想學學才才,學不會嘛!”

小月說:

“你別作賤人了,才才要有你一半本事就好了。”

王和尚倒瞪了小月一眼,說:

“啥話你都能說出口,那是你說的話嗎?我看才才還是靠得住,人活名,樹活皮,村裡人誰不說才才的好,大隊支書正培養才才入黨呢,你還不僅僅是個團員。”

王和尚訓着小月,話里卻對着門門。門門就說:

“小月姐倒比我強多了,可憐我連個團員都不是哩。才才,來,我敬你一杯!前幾天我才知道是你幫我收拾了地里的草,如果上邊要選舉活雷鋒,我保險第一個給你投票哩!”

才才倒不好意思起來。小月暗中捅了他一下,他才舉了酒盅和門門碰了一下對喝了。

門門就說:

“今夜難得這個口福,喝了你們的酒,小月姐,你不是要看放煙燈嗎?我去放放,也讓你們快活快活。”

王和尚說:

“放什麼煙燈?門扇高的人了,還干小孩子們的玩意兒!夜裏我要給他們說些話哩。”

門門當下臉色陰下來。小月給他丟了個眼色,門門便搔着頭怏怏地出門走了。

王和尚就和才才娘說了一通人經幾輩流傳下來的話:不成親是兩家,成了親是一家;兒是什麼,女是什麼,手心手背都是肉;兩家都苦命,孩子都是守着寡拉扯長大的,如今就要好好相處,等家境寬餘了,熱熱鬧鬧辦一場喜事,為兩家大人爭口氣。接着,王和尚就數說小月的任性,才才娘就埋怨才才的不會說話。才才不知怎麼就哭起來,說是想起了小時老人受的凄惶,現在地分了,他就要舍一身力氣,孝敬老人呀。小月一直沒有言語,思想里老想着放煙燈的事,只苦於找不到脫身的機會。看見才才哭起來,倒覺得才才真箇沒出息,在親生老人面前,用得着這麼像對老師作檢討一樣的舉動嗎?

院外幾個孩子銳聲地叫着小月,說是河岸立了好多人,要過來的,要過去的,喊叫渡船哩。小月就站起來要走,爹只好叮嚀說:

“快去快回來!”

一到街道上,家家老少都在門前桌旁坐了,指着月亮說長論短,這一桌和那一桌,互相敬着酒,孩子們卻滿街亂跑,大呼小叫。小月向每一個桌子問好,每一個桌子,都有人站起來讓她嘗嘗點心。剛剛走到彎柳下的界碑石邊,門門從樹后閃出來,手裏拿着煙燈說:

“你們家開什麼會了,那麼嚴肅?”

“你怎麼沒有去放?”

“我等着你呀!等得急了.才讓這些孩子騙你出來的。”

“我知道是你的鬼把戲!”

孩子們圍着他們,嚷着要看放煙燈,聽了他倆說話,一個說:

“喲,喲,你兩個好!你兩個好!”

門門一巴掌打在那小光頭上,罵道:

“好你娘個腳!誰要喊,誰就滾回去!”

幾個孩子又討好地叫道:

“你兩個不好!你兩個不好!”

門門更生氣了,罵道:

“去你娘的,臭嘴喊些什麼?!”

小月只咯咯地笑着,要門門把煙燈拿到河灘去放。孩子們便蜂一般擁着他們去了。

河灘里,月光像瀉了一層水銀,清幽幽地醉心。門門讓孩子們清理出一塊平整地,就叫小月幫着,將煙燈點着。小月這才看清原來煙燈像個紙糊的瓮,裏邊有一根鐵絲,下端繫着一疊火紙剪成的圓塊,蘸了煤油,放了松香。點着那火紙,煙霧和熱量“唿”地就鼓圓了紙瓮。這時,用手嚴嚴地捂了煙燈下沿,叫聲“一二!”幾雙手一齊托起煙燈,猛地向空中一送,那煙燈就悠悠乎乎騰上空中去,越騰越高。沙灘上就是一片雀躍。

“這能呆多長時間呢?”小月問。

“那火紙不燒盡,它就會一直浮着的。”

“真有趣。”

正伸着脖子看着煙燈,忽地颳起了輕風,門門叫聲“糟了!”就見煙燈順風向大崖方向飄去了。

門門和小月就在沙灘上跑起來。孩子們也一起要去追,門門唬住了,只許他們靜靜坐在這兒看着,一個也不許亂跑。孩子們只好坐下來。門門和小月從水邊往前跑,小月叫道:

“門門,水裏也有個煙燈哩!”

門門低頭一看,果然水裏有一個大圓滿月,也有一個紅紅的煙燈。

“還有兩個人哩!”

“哪裏?”

“你往水裏看。”

小月一看,看到的卻是自己,就一石頭丟過去,落在門門面前的水裏,濺了他一身的水。

兩人就一直頭看着天空跑着。天上是月輝瀰漫的雲的空白,地上是月輝銀鍍的沙的空白,他們在追着紅紅的散發著熱光和黑煙的煙燈奔跑着。

煙燈飄到大崖前,河灣正好在這裏拐了個彎,過山風忽地又頂過來,煙燈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卻變了方向,又極快地向大崖這邊的山坡上飄去了。兩個人趕忙往坡上爬,腳下的鬆動的石塊不斷地滾落到河裏,發著“嘩啦”“咕咚”的響聲。

“小月姐,你行嗎?”

“我當然行。”

爬到山坡頂上,煙燈正好向他們頭頂飄來。兩個人就坐在一塊大平面石頭上,一邊解了扣子敞着風涼快,一邊盯着空中的煙燈。小月突然說:

“門門,你這次出去真的賠了?”

“賠了,把他娘的,那龍鬚草子沒有紮緊,到了老鴉灘,排撞在礁石上,那草捆子就嘩啦全散了,漂了一河,緊撈慢撈,一半就沒有了。到荊紫關集上一賣,價又跌得厲害,賣了一半,一半只倒換了幾十斤全國通用糧票。”

小月說:

“我那兒有三十斤通用糧票,明日我給你吧!”

“我哪能要你的?你別看我這次賠了,要是賺上了一下子就又是幾十元哩!”

“你常出門,給你就給你,我又不是耍嘴;你以為我是在巴結你嗎?”

“小月姐,我怎麼是那種人?”

“我爹剛才的話,你不要放心上去,他偏愛教訓個人。你不知道,你一走,他就又說了一堆前朝五代的老話。我真恨我不是個男的,要不,也去風風火火干一場事哩!”

“女的怎麼不能幹呢?依我看,女的要能行了就比男的強得多.要不能行了,就比男子又差得遠,女的是容易走兩個極端的。”

“這倒有意思。那你說我呢,我是哪個極端?”

“你比我強。”

“沒出息,你只會討好兒!”

“小月姐,我盼不得叫你一塊去幹事哩,但我不敢。”

“害怕我爹和才才?”

“就你爹說的,我是擔風險的人。或許事就干成了,或許又幹不成。那豈不是害了別人?”

小月卻說:

“干成幹不成,你總是干哩嘛,單在那二、三畝地里挖抓,能成龍變鳳?我倒不在乎擔什麼風險,只要政策允許,能成多大的精就成多大的精,啥事不能幹,啥事不是人乾的?!哎,門門,我問你一件事,你得老實給我說……”

“什麼事?”

“聽說你一直在偷稅漏稅?”

“這誰說的?”

“老秦叔說的。前天稅務局人來收他的稅,他和人家爭吵,說他幹些小么零碎的生意,稅就收得這麼多,門門盡干大宗買賣,為什麼任事兒沒有?”

“他滿口噴糞!我哪一次不是主動繳稅的?我有收據!明日我就讓他看看,看他臭嘴裏還能放出什麼屁來!”

“這就好了,你明日在街面上和他把這事抖明,讓村裡人都知道知道。你知道嗎,你名聲不好哩。”

“這我知道。”

“你千萬不要有個什麼過錯,別讓人抓了你的把柄。”

“嗯。”

這當兒,那煙燈里的火紙快要燒盡了,慢慢往下落,往下落。小月從石板上跳起來,舉着雙手,“呀!呀!”興奮得直叫。但是,又是一股風旋來,煙燈撞在了一棵柿樹上,“嘩”地騰起一團火光,燒着了。

兩個人站在那裏,再沒有喊出聲來,舉着的手軟軟垂下來。

“這一股風真壞!”

“這是惡風!”

“妖風!”

兩人想着詞兒罵著,就坐在山坡上。小月感到十分累,心裏氣堵得難受。

“燒了罷了,咱有的是手藝,明日再做一個吧。”門門說,“也好,等於咱賞月來了,那月亮真好!”

“真好。”小月說。

門門回過頭來,看着小月,月光下小月顯得更是嫵媚。

“小月姐,你真好看……”

“什麼?”小月似乎沒有聽清。

“你穿上這尼龍衣真好看。”

“是不是要我再感激你?”

“我真要感激你哩!”

“感激我?”

“我真擔心你今晚不會來了。”

“我說要來就要來的。”

小月說著,就動腳往山下走,一時又想起了她家的±院子裏,還坐着爹和她未來的婆婆和丈夫。她走出一丈多遠了,回頭看見門門還呆在那裏,叫道:

“回吧。”

兩個人走回渡口,孩子們還都坐在沙灘上。她打發門門領着孩子們先回村裡去,獨個兒看起月亮來,心裏亂糟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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