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萬麗從鄉下回來后,整理了座談會的材料,邊整理,邊覺得自己有許多想法,覺得可以寫成一篇既有實際內容又有一定理論高度的文章。她把自己的想法向余建芳彙報了,余建芳覺得不錯。余建芳告訴萬麗,在機關工作,就是要有主動性和積極性,機關里有的同志,會覺得整天無事可干,一杯茶,一支煙,一張報紙看半天,余建芳自己的體會,事情多得忙也忙不過來。其實這樣的內容,余建芳已經跟萬麗說過好多次,但每一次都像是頭一次說。余建芳說,小萬,你剛來不久,就表現出主動性和積極性,很難能可貴,我一定會全力支持你的。但是余建芳也表示出一點懷疑,她說,你開了一個座談會,就能寫出文章來了嗎?萬麗說,我已考慮過,如果決定寫這篇文章,我還要下去的。余建芳說,你剛來,這篇文章到底應該怎麼寫,科里就不做安排,你自己看着辦,有什麼困難,就跟我說。萬麗說,我知道了。
萬麗忙了一陣,把文章的初稿寫出來了,就交給余建芳看,余建芳接過去,先是感覺到了紙頁的厚薄,一下子翻到最後一頁,看了最後一頁的頁碼,說,呀,你寫了這麼多?接着回過來一眼看了標題《鄉鎮女幹部的心理弱勢》,便微微皺了一下眉頭,說,為什麼只寫弱勢呢?萬麗說,那天的座談會,主要是談的這個。余建芳說,這不大好,事物都有主次之分,我們不能只看次要不看主要,小萬,你不會覺得鄉鎮婦女幹部的弱勢是她們的主要問題吧?萬麗說,當然不是,但就我這篇文章而言,我是專門寫這個問題的。余建芳說,這樣寫我不同意,要寫就應該寫全面的,既寫弱勢也寫優勢,既寫優勢也寫弱勢,這才是辯證法。萬麗面子上有點過不去,說,我們在大學裏學過哲學,學過辯證法。這話說得不大好,因為余建芳沒有上過大學,好像萬麗瞧不起她似的。萬麗話一出口,也知道自己說得不好,好在余建芳並沒有往心上去,不過她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說,學過辯證法不一定就懂辯證法,辯證法更多的是在實踐中體會出來的,小萬,我建議你重新寫一稿,盡量全面地反映鄉鎮婦女幹部的情況。
萬麗說不過她,但心裏有點彆扭,覺得余建芳雖然嘴上說鼓勵她的積極性,但對她的第一篇文章就持全盤否定的態度,是不是有意在刁難她?萬麗跑到許大姐那裏,想爭取許大姐的支持,不料許大姐卻不支持她,說,小萬,余科長的考慮是有道理的。萬麗急着說,但是那天的座談會上,大家談的比較多——許大姐笑眯眯地抬了抬手,不經意地阻止了萬麗一下,說,是的,那天的座談會,正因為談了這些負面的問題,才會開得那麼熱烈,但是小萬你想想,你也是女同志,我也是女同志,平心而論,在我們的生活中,在我們的工作中,到底是弱勢多還是優勢多呢?萬麗啞口無言。許大姐又說,再說了,雖然大家談弱勢談得多,但你寫文章,總要有自己的觀點,你的觀點,不會是覺得弱勢是好事情,要大張旗鼓地宣傳吧,是不是,小萬?你也一定是希望我們的婦女幹部克服弱勢,增強優勢,是不是?萬麗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許大姐笑了,最後說,這不就行了。許大姐拍了拍擱在桌上的萬麗的稿子,回去再改一稿,相信你能寫好,來一個開門紅。
萬麗回去細細想了一想,覺得許大姐的話是有道理的,心裏對余建芳的一點看法也消除了,她重新擬了題目:《鄉鎮女幹部的心理優勢和弱勢》。余建芳看過後,沒有再說什麼話,稿子就送到許大姐那裏去了。許大姐在文章上批了兩行字:“這是一篇好稿子,發下一期《婦女通訊》。”
萬麗受到鼓勵,積極性高漲,很快又寫出了第二篇,《農村女黨員的素質》。這兩篇文章在市婦聯自己的內部刊物《婦女通訊》上發表后,很快都被市委辦公室辦的《情況通報》轉載了,其中鄉鎮女幹部心理問題的那一篇,發在那一個欄目的頭條,還加了“編者按”,是上了規格的。許大姐看到萬麗,拉着她的手,高興地說,小萬,市委向秘書長,那天還專門向我打聽你的情況呢。伊豆豆特意跑到這邊辦公室來,說,萬姐,請客吃糖。余建芳說,小萬寫出好文章,給我們婦聯爭了光,應該你請她吃糖。伊豆豆說,到底一個科的,胳臂肘子總是往裏拐啊。
伊豆豆走後,余建芳鄭重地對萬麗說,小萬,你還年輕,剛開始寫文章,我提供一點意見。萬麗說,你說。余建芳道,一定要力避華而不實的不良文風。萬麗正沉浸在喜悅中,不愛聽余建芳的話,覺得余建芳小心眼,不平衡,挑她的刺,她心裏不服氣,針鋒相對地說,我覺得我這兩篇文章的優點就是實在。萬麗說的也是實在話,尤其是寫《鄉鎮女幹部的心理優勢和弱勢》一文,她先後幾次去基層,除了開會聽取意見,還一家一家地跑鄉鎮婦女幹部所在的鄉鎮機關、鄉鎮企業、跑她們的家,甚至跑到她們在農村的老家、娘家,搜集了大量的事實,傾聽她們的聲音,也認真聽取別人對她們的看法和想法,最後才寫成了這篇文章,在市委《情況通報》的編者按中,還說“材料翔實,行文生動”,余建芳卻說她華而不實,萬麗不能接受,說話有點用意氣。
余建芳沒想到萬麗跟她頂嘴,聽了也有點不高興,說,小萬,你才寫了兩篇文章,就驕傲,那可不行。萬麗氣不過,不客氣地說,文章不在多少,有的人寫二十篇二百篇,水平還是臭水平,想驕傲也驕傲不起來呢。余建芳愣了一下,忽然就哭起來了。余建芳是前些年從基層提拔起來的幹部,曾經在公社和縣裏做過通訊幹事,也寫過一些文章,要不然也不會放在宣傳科,但畢竟不是科班出身,沒有正兒八經學過怎麼寫文章,都是在實踐中自己摸索出來的,摸索得對摸索得不對,她自己恐怕也不怎麼明白。人家背後都說,余建芳的文章太乾巴,只有觀點,沒有文采。余建芳當然也知道別人對她的看法,所以,萬麗的話是戳在了余建芳最痛的地方。
更何況,萬麗的文章一開始就受到那樣的重視,一下子顯示出她大大超越余建芳的優勢來了,余建芳來市婦聯好多年了,和市委向秘書長,也見過好幾次,一起開過會,聊過天,但向秘書長心裏,根本就沒有留下她的一點點印象,萬麗才寫了兩篇文章,向秘書長就來打聽情況了。余建芳是個克制自律的女同志,從來不放縱自己的感情,這時是到了傷心處,淚水嘩嘩地流淌下來。萬麗卻是有嘴無心,她也並不很了解余建芳的過去和這些年的經歷,只是覺得余建芳小心眼,就直話直說了,想不到余建芳哭了,她倒有些手足無措了,但想想是余建芳先來惹她的,她沒有科長的胸懷,她也不必去跟她道歉,兩個人就悶着不說話了。
過了一天,余建芳卻主動來向萬麗道歉了,萬麗被她感動了,覺得這件事情是自己得理不饒人,太過分了一點,就趕緊說了自己的不是。畢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過去也就過去了,沒留在心裏。但後來伊豆豆告訴萬麗,余建芳找許大姐告狀,結果被許大姐批了一頓,才來向萬麗道歉的。伊豆豆說,萬姐哎,你有兩下子。萬麗莫名其妙。伊豆豆卻是一副“你別跟我裝,我什麼都知道”的表情,弄得萬麗一頭霧水。事後萬麗回味這件事情,真心體會到余建芳的委屈,便跑到許大姐辦公室,想彙報一下自己的想法,許大姐正好有事情忙着,就說,小萬,不如你晚上來我家,我們聊聊,你也正好認認門。
萬麗去許大姐家,許大姐家客廳的茶几上,擱着一張照片,許大姐說是上個星期才拍的,許大姐的女兒在外地讀大學,上星期回來,一家三口難得湊在一起,就拍了這張照片。萬麗意外地看到照片上許大姐女兒穿的毛衣,是豆綠色的,一字領,很像伊豆豆那次在羊毛衫廠拿的那一件。萬麗忍了幾次,才忍住沒有問出口,但眼睛卻止不住地要往照片上看。許大姐注意到萬麗的目光,誤以為她是因為不認得戴部長才反覆看的,就說,那個就是老戴。老戴是市委組織部的副部長,這個萬麗已經知道,但沒有見過本人。許大姐在外面經常有人跟她提到戴部長,許大姐也是依着別人的口氣稱戴部長的,但現在在許大姐口中戴部長是“老戴”,讓萬麗感覺到,到底在家裏和在機關說話是不一樣的。
萬麗順着許大姐的話說,戴部長文質彬彬的。許大姐說,是呀,老戴很書獃子氣的。萬麗更想不到許大姐會說這樣的話,要是在辦公室,恐怕是不會說的。不過許大姐沒有再多說戴部長,而是和萬麗拉了很多家常,許大姐問了萬麗的家庭、父母親的情況,又問了萬麗當時應聘機關幹部的經過,又問了萬麗有沒有對象等等,萬麗一一如實地說了,許大姐也一一地聽了,並不停地點着頭。
萬麗也不知道許大姐問這麼多情況幹什麼,她一點也覺察不出許大姐的用心,覺得許大姐是沒有用心的。後來許大姐突然問她,小萬,你從前就跟向秘書長認識吧?萬麗趕緊搖頭,許大姐卻好像不太相信,探究似的看看她,但後來還是相信了她,說,向秘書長真是一位非常愛才的領導,我聽說,好幾次會上,他都提了你的名字。既然你們從前不認得,那向秘書長就是從文章中認得你的。萬麗說,他說我什麼?許大姐卻沒有說向秘書長說萬麗什麼,換了個話題說,小萬,在機關工作,不僅要有工作能力和水平,機會也是很重要的。萬麗點點頭,但她並不是很明白許大姐的意思,只知道許大姐肯定是為她好。
許大姐又說,既然向秘書長這麼關心你,你也應該主動跟領導彙報彙報。萬麗還摸不着頭腦,說,彙報什麼?許大姐說,比如吧,你哪天再寫了文章,自己覺得滿意的,可以專程給向秘書長送過去,請他看看——當然,文章要有點分量,最好是有關當前黨的重大政策一類的。萬麗想了想,說,重大政策什麼的,我自己也吃不大透,怕寫不好。許大姐說,正因為怕寫不好,才去請教向秘書長嘛。萬麗點頭,但仍然覺得這事情不太好操作,就把顧慮說了出來,可是我不認得向秘書長,連面也沒有見過,到時候,怎麼——許大姐笑起來,說,小萬你真是個典型的知識分子,我知道你的意思,要過河,沒有橋,是不是,怎麼沒有橋呢,你的文章就是橋呀——再說了,不是有我在嗎,你還怕我不給你牽線搭橋?萬麗這才踏實了,說,那太好了,謝謝許大姐。
許大姐讓萬麗喝茶,又剝了橘子讓萬麗吃,然後又說,余科長那兒,你照請她看,照聽她的意見,另外再給我一份就是了,這樣不耽誤時間。萬麗說,好的。她這會兒至少聽出一點許大姐的意思了,送向秘書長的文章,不一定通過余建芳。萬麗想,但余建芳總會知道的,知道了她又要小氣了。不過有許大姐在,萬麗也不怕她,再說了,這都是工作,也不存在誰怕誰,要說怕,應該余建芳怕許大姐才是。萬麗忽然就想到,要不是有許大姐,余建芳會對她怎麼樣呢,會給她穿小鞋嗎?如果穿小鞋,那又是怎麼個穿法呢。胡亂想着,許大姐又說了,小萬,余建芳這個同志,思想覺悟還是相當高的,工作尤其認真,你可能還不太了解她,有很多地方你要向她學習的。萬麗說,我知道了。許大姐說,當然,女同志嘛,有時候有點小心眼,你也要理解她,她畢竟是基層上來的,自己覺得底氣不足,你要體諒她一點。萬麗點着頭,打心底里體會着許大姐的思想境界和對她的特殊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