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和葉楚洲的再次見面,是在向一方安排的歡迎宴會上。與當年相比,葉楚洲身上少了張揚,多了沉穩和內斂。別說當年在五藝節臨時辦公室工作的時候了,即使是後來,葉楚洲下海多年後回南州談香鏡湖開發時,身上仍然還帶着鮮明的“葉楚洲”性格,他是誠心誠意來邀萬麗下海跟他乾的,但和萬麗說話時,卻不可避免地帶着命令似的口吻,曾經讓萬麗心裏很不舒服,但到了今天,葉楚洲幾乎完全變了,讓人看上去,就是一個典型“儒商”了,少說多聽,溫文爾雅。萬麗和葉楚洲握手的時候,雖然什麼話也沒說,但互相間都有一種心心相印的意思,等到互相敬酒了,更是盡在不言中的感覺了。
聰明過人的向一方立刻就感覺到了,趕緊藉著酒意,又是拍腦袋,又是跺腳,十分做作地說,你們看看我這個人,天生就是塊經商的料吧,幾千年前的荀況就說,經商賺錢,靠的是一個“察”字,我的理解,這個“察”不僅是對市場行情的明察,更是對人情的明察,我對你們之間的人情關係,可是一眼就察出來了啊。不等萬麗和葉楚洲說什麼,向一方又說,萬總啊萬總,一個人表面上風度翩翩,不一定內心也風度翩翩啊——我說呢,女人就是女人,女人成就再大,地位再高,眼睛再凶,但是女人看男人,永遠看不準,為什麼,因為女人總是只看外表不重內里的——萬麗笑道,但如果是表裏如一的,不就是看準了嗎。向一方說,干我們這一行的,有幾個表裏如一的?你讓葉楚洲說。
葉楚洲笑笑,平和地說,我不就是表裏如一嗎。向一方道,你不是表裏如一,你是恬不知恥。這時有人附在向一方耳邊說了什麼,向一方似乎才恍然大悟了,大聲地說,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你們是多年的老相好了,那我不就玩完了?我玩不過你們啦,我再跟你們玩,不是第三者插足嗎?其實向一方哪能不知道萬麗和葉楚洲的那一點點淵源,恐怕其中每一點滴的細節都早就了解得一清二楚了,只是到這時候才拿出來說事,顯得他對對手毫無準備似的。向一方嘰嘰呱呱地說,不行不行,葉楚洲你得向萬總賠個不是,你是有眼不識泰山,據說當年你還想拉她到你的公司,給你賣命?葉楚洲點頭承認,說,是呀,我近視眼。向一方說,那我是千里眼。他們說笑着,給別人的感覺,好像是多年的老友,無話不說的,相互間絲毫沒有戒備的。
可是,恰恰因為葉楚洲與萬麗那一點淵源,也因為葉楚洲再次出現的時候,給了萬麗相當好的印象,萬麗就更知道,與葉楚洲打交道,絕不會比向一方輕鬆,而與葉楚洲打交道,又是萬麗上任伊始就不可避免而且是首當其衝的事情,葉楚洲在科思退出科輝群樓的一小時時間裏,已經拿出了談判的方案和條件,葉楚洲甚至在萬麗還沒有進入的時候就已經開始進入了。
原先在周洪發手裏,和科思集團簽了共同接管和開發科輝群樓的合約,科輝群樓,地處滄平區中心地段,這裏也是南州市的中心地區,因為在這個區域內,不允許建高樓,為數年前由深圳一家公司前來開發,拍定以三、四、五三個層次錯落有致的群樓的形象,建成富有個性的南州科輝廣場,後來受到東南亞金融危機的影響和全國房地產業整體滑坡的衝擊,事情沒有做下去,一大堆的爛尾樓,佔了市中心大片的面積,使這塊地方,成了南州市臉上的一個難看的疤,而且一拖就是幾年。
這就關係到南州的臉面,關係到南州的形象了,市委市政府經過反覆探討,覺得這件事情不能完全任由市場運作了,若任由市場運作,也可能隨着房地產業的再度興盛,很快就能解決問題,但又有誰能保證這個“很快”將出現在什麼時候,政府不能等,南州市的臉面不能等了,於是,這個棘手的半拉子工程,就硬塞到了周洪發手裏,周洪發哪裏肯接,但他權衡再三,卻還是接了,因為這之前,他剛剛拒絕了田常規的定銷房,田常規肯定已經惱火在心,如果再一次拒絕,他周洪發還要不要這個位子了?周洪發雖然貢獻大,但是仕途的風浪和兇險也就在這裏,有時候講貢獻,貢獻大是你進步的基礎,也有的時候就不講貢獻了,甚至你的貢獻卻變成了你的阻礙甚至是禍害了。周洪發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接受了這個帶有強制性的行政命令。
本來這種事情,你政府的公司不幹,別人誰肯干?周洪發有苦說不出,接是接了,總想轉嫁一點出去的,就聯繫科思,科思當時,在其他項目上,正有求於周洪發,不敢得罪,便答應下來,但是資金卻一直拖拖拉拉,不肯到位。周洪發一出事,科思立刻變臉,寧可賠償毀約的損失,也不肯將這樁合作繼續下去了。
當然周洪發也一樣精明,你科思資金不到,他的資金更不會輕易出手,所以,當萬麗接過來的時候,這個項目,其實還只是一紙空文而已。
現在這個難題,到了萬麗手裏,而萬麗比周洪發更難。此時的萬麗,可不比周洪發,財大氣粗,揮金如土。這些年來,周洪發確實是白手起家,創造了驚人的業績,使得房產公司的實力一躍而成為全市國有企業中的龍頭老大,據說實際上的真正的盤子,已經超過了上市的物資集團,一個普普通通的房地產公司,僅僅靠房子賣房子,能夠達到如此的水平,確實令人刮目相看。但也正是這個周洪發,經過幾年的時間,又將自己創造的這個神話帶入了一個后神話時期,他幾乎揮霍盡了他自己創下的實績,不僅中飽私囊,也餵飽了一些領導幹部和合作夥伴,最後終於親手把自己和自己的業績一起葬送了。
本來,萬麗也沒指望周洪發能給公司留下什麼更多的實力,但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周洪發再怎麼折騰,能將這麼大的攤子折騰個精光嗎?但結果卻是萬麗始料未及的,公司的經濟崩潰到不可想像的地步,萬麗面對這樣的賬目,幾乎目瞪口呆了。
接踵而來的,就是先前周洪發籤下的合作項目,紛紛上門來了,有的是要藉機而退,像科思,也有的是一心要做的,怕換了老總事情黃了,也都趕緊來打探來催促,經濟出了問題,公司自己的立項,可以暫緩,但是與人合作的項目卻是身不由己的。
萬麗還沒有開始工作,就幾乎走入了絕境,要想以最快的速度最好的方式上馬四十萬的定銷房,需要的當然就是錢,田常規已經說過,錢他是沒有的,得靠萬麗自己去想辦法,所以,一方面,萬麗要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回收前任投入后的產出,同時又要節省手中的每一個銅板,這樣才能籌集儘可能的資金。但現在所有的事情都是事與願違,她不僅無法賺到錢,根據公司的運程,還必須在短時間內拿出相當的資金,去實施周洪發的那些合約。
科輝廣場的爛尾樓,更是首當其衝,因為這裏邊,還有更多的政治因素,畢竟是市委市政府特別關注的項目,是南州的臉面,周洪發都不得不接下來了,到了萬麗手裏,萬麗無論怎麼難,也不能說,我不幹了。
科思的退出,其實對萬麗來說,倒是一件好事,萬麗可以藉此機會,強調自己的困難,至少將這個項目推遲一點再說,但哪裏想到,科思剛剛退出一個小時,葉楚洲就進來了,如果僅僅是葉楚洲想進來,萬麗也還可以以其他借口推託,但葉楚洲偏偏還驚動了惠正東,惠正東一關心這件事情,萬麗還有什麼話可說?
萬麗先在公司上層會議上將這個項目提了出來,她的話音未落,耿志軍就開腔說,萬總,這個項目,有必要再重新拿出來討論嗎?早已經簽了正式合同的。萬麗道,但是,現在科思毀約了,既然他毀約了,這合同就不成立了,是不是?既然原來的合同不成立了,那項目還叫項目嗎?你覺得,要不要提出來重新討論呢?
耿志軍張了張嘴,臉漲紅了,卻沒有說話。這是萬麗上任后,第一次的上層會議,參加會議的上層們,各人懷着各人的心思,等着看耿志軍和萬麗間的好戲,要叫耿志軍不說話,不放炮,不氣勢洶洶,是做不到的,那麼萬麗怎麼辦呢?萬麗的氣勢要超過耿志軍,這才是唯一的辦法。一開場,果然萬麗就蓋過了耿志軍一頭,大家不免在心裏掂量着,揣摩着。這些人,大都沒有受過女同志的領導,所以,女人的厲害,他們只是聽別人說過,自己卻沒有嘗過,現在,萬麗來了,這滋味也就開始出來了。
萬麗並不計較他們的想法,她環顧了大家一下,也沒有去在乎耿志軍的情緒,說道,今天是公司第一次上層會議,按理,我們應該多務務虛,至少大家有個熟悉過程,是吧?但是事情迫在眉睫,只能先務實后務虛了,何況,我也想,在對同一件事情發表意見的過程中,大家可能更快地熟悉起來,更快地互相認識,你們說呢?萬麗說這些話,口氣相當柔和,但又是柔中有剛,而這剛,又不是讓別人難以接受的硬邦邦的,大家聽了,都不由自主地微微點頭了。
萬麗繼續道,所以,今天請大家都談談,科輝廣場這個項目,應該怎麼進行。可耿志軍哪是那麼輕易就會被壓下去的,他雖然一時沒有接上來,但稍過片刻,又說了,科思毀約,不是葉楚洲接了嗎,那就把葉楚洲當成科思,不還是一回事,不存在什麼項目不成立。萬麗道,耿總,你覺得葉楚洲就是科思,這是你的想法,並不是事實,事實是:葉楚洲是葉楚洲,他不是科思,他的談判條件和科思是不一樣的。耿志軍何嘗不知葉楚洲的談判條件,但對萬麗說的話他總是要鬧一點彆扭出來,好像總想跟萬麗過不去似的,就蠻不講理地說,條件一樣不一樣,是他的問題,我們也有我們的主動權,我們可以不接受嘛,談不攏可以不談嘛。萬麗說,不接受當然可以,不談也可以,但是不談就意味着要讓這個項目停下來,也許,耿總覺得這個項目可以暫緩一下?
大帽子往耿志軍頭上一套,換了別人,也許會感覺重壓,但耿志軍才不會,立刻扔回去道,我沒有這個意思,我的意思很明白,科輝廣場,是前景看好的項目,周總是有眼光的,完全是從公司利益出發的,當初接下來時雖然是帶有行政干預的,但是如果於公司無利甚至有害,周總是絕不會幹的,先前周總拒絕了市政府委託的定銷房,就證明了這一點,周總一心一意考慮的,都是公司的利益,這一點,大家,各位副老總們,還有方總工、朱總工,你們都是清楚的。耿志軍一方面繼續替周洪發評功擺好,氣焰囂張,但是同時畢竟也在拉攏人替他撐腰鼓氣了,但是在今天這個會上,大家說話都是小心謹慎的,哪可能隨隨便便地表態,要知道,今天這個態,弄得不好,就是一個站錯隊站對隊的大問題。萬麗是田老闆點她來的,耿志軍這樣的狂妄,實在是不知道輕重。
如果反過來,是萬麗讓他們在她和耿志軍當中選擇,他們也是作難的,從感情上講,他們可能更偏向耿志軍,但萬麗的身份放在那裏,而且,從這樣的情況看下去,萬麗容得了耿志軍一時,也絕容不了他多時的,所以,他們要想在公司繼續工作下去,這立場,是明擺着應該放在哪裏的。幸好,萬麗不是耿志軍,萬麗是絕不可能在這樣的情況下要他們表態的。這一點,他們一開始就看出來了,因而也就放心了不少。
但是這樣開會,就變成了萬麗和耿志軍兩個人在爭高下,萬麗很快就意識到不妥,雖然耿志軍很讓她下不來台,但她內心深處並沒有很把耿志軍當回事情,耿志軍不是她的主要對手,她也不能被耿志軍牽着鼻子走,所以她當即調整了會議的走向,說,既然大家都覺得這個項目是應該爭取上馬的,我們就從可行性上討論,原先和科思的分佈是南北分的,葉楚洲的談判條件,就是將南北分改成東西分,葉藍房產要拿群樓的東半側,他們可以用追加投資的方式來彌補。
耿志軍道,他當然是要佔盡好方位的,彌補,有些東西是無價的,拿什麼來衡量,彌補多少算是彌補?萬麗說,其實,拿群樓西側,也不是沒有好處,雖然東側面向廣場,但西側也有它的有利之處,至少,它沿步行街的面積不少於東側面向廣場的面積,何況,葉藍願意追加百分之八的投資來擺平這個合同。大家都在心裏飛快地算了一下百分之八是多少,這個數字相當可觀,幾乎所有的人都被打倒了,包括耿志軍,他雖然嘴上硬,但心裏明白得很,房產集團的資金,是個大難題,這是一,第二,也是令耿志軍不得不重新審視萬麗的原因,一開始葉楚洲提出的明明是追加百分之五的投資,短短的幾天時間,萬麗將百分之五增加到百分之八,耿志軍不得不對萬麗另眼相看了,雖說只有三個百分點,但由於基數高,這三個點可不是一個小數字。
萬麗注意着大家的神態,繼續加了一把火,說,其實,大家也都清楚,我們也無法否認,我們手裏,沒有多少錢,所以我認為,葉藍的方案,我們可以考慮。耿志軍沒有再發表高見,其他人也就一一點頭了,萬麗以較快的速度,將這個項目的大致方向確定下來。其實,從內心深處說,萬麗是非常希望這個項目進行不下去,至少是能夠緩一緩的,如果會上有幾個人,哪怕一兩個人,對這個項目提出異議,加以攻擊,她一定會抓住機會的,但是沒有人提出來,更沒有人能夠體會她的心情,相反的,誰都以為,這是替市委市政府做的形象工程,萬麗一定會不顧一切地爭取早日上馬的,所以,即使有人確實是持有異議的,恐怕也不會說出來。
所以,會議走到這一步,萬麗也明白,讓這個項目下馬的可能性越來越小了,但她還是作了最後的努力,口氣鄭重地說,最後,其實,也是最主要的問題,無論葉藍投入多少,只要我們還佔着科輝群樓的百分點,那我們就要投入,問題是,我們拿什麼去投入?耿志軍的臉色又驕傲起來,口氣又大起來,這個,我早先跟周總也說過,這是我的事情——萬麗說,耿總,你那邊做抵押貸款有把握嗎?耿志軍說,沒有把握的事,我一般不說。萬麗果斷地結束了這個話題,那就好,耿總,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散會後,耿志軍話中有話地對萬麗說,我有個感覺,萬總好像不是來造房子,而是來斂財的。耿志軍這話,沒有在會上當著大家的面說出來,已經算是給萬麗面子了。萬麗聽了,心裏一動,差一點對耿志軍說,你的感覺很準確。但是話到嘴邊,她又咽了下去。其實,在剛才的會上,萬麗也已經幾次欲言又止,田常規四十萬的定銷房,像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她心上,只要她一說出來,這重壓就不會再壓在她一個人心上了,大家無論願意不願意,事實上都會替她分擔一些的,她的壓力就不會那麼大。但是萬麗不會說,至少現在不會說。
一眨眼又是周末的下午了,萬麗這一整天都一直在埋頭看材料。下午三點以後,伊豆豆進來兩次,想說什麼,卻不說,又退了出去,第三次進來的時候,萬麗不耐煩了,說,有事就說。伊豆豆支吾了一下,說,也沒什麼事。萬麗沒好氣地道,沒事老這麼進進出出幹什麼,你以為這是你家,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伊豆豆沒來由地被戧了,要是在平時,她可不能吃這個啞巴虧,非扳回面子來不可,但今天不行,今天她有求於萬麗呢,只得忍氣吞聲,賠着笑臉,說,唉呀,萬總,別發脾氣嘛。
萬麗也意識到自己脾氣大了點,但滿腹的心事,一腦門兒的麻煩,使她輕鬆不起來,更笑不出來,只是稍微地嘻了一下,就向伊豆豆揮了揮手,要她出去。伊豆豆卻不走了,固執地站着,說,你也不照照鏡子,看了一天材料,看成個黃臉婆了。萬麗嘴不應心地應付着說,那是那是,哪個美得過你伊大美人。伊豆豆說,到下班時間啦。萬麗看了看錶,又看了看伊豆豆,怎麼,你想幹什麼?伊豆豆說,女幹部聯誼會今天晚上有個茶話會,她們在清風茶坊等我們,你忘了?
萬麗先是一愣,趕緊去看枱曆,枱曆上果然寫着,說明她是答應去的,但怎麼也想不起什麼時候答應了的,還以為自己真的忙昏了頭呢,但一看伊豆豆臉上怪怪的樣子,再仔細一看枱曆上,分明是伊豆豆的字跡,立刻明白了,說,伊主任,你怎麼能這樣?管伊豆豆叫伊主任了,真的很生氣。伊豆豆兩手一攤,無奈地道,對不起,萬總,我也是沒辦法,她們追了我好幾次,說這次活動主要為你舉行的,要給你給我祝賀——萬麗一聽“祝賀”兩字,又來氣了,道,祝賀?有什麼好祝賀的,又沒有升官發財,又沒有撈到什麼好處——說著氣更是不打一處來,伸手一推,把桌上堆得跟小山似的材料推開去,道,什麼爛攤子!伊豆豆說,就是呀,像我,還暗降了半級,還不如——說到一半,停了下來,嘆息一聲,又道,不說了,再說也來不及往後退了,只有往前走啦。
萬麗道,伊豆豆你也太過分,說都不跟我說,就自作主張。伊豆豆說,我也是替你着想,人家約了幾次,你再不去,會說你架子大,又是田常規的紅人啦什麼的,又是什麼啦,我不想讓人家說你怪話。萬麗說,那你至少得跟我商量一下嘛。伊豆豆道,一個星期,你有多少時間能讓我跟你說幾句工作之外的話?萬麗說,你自作主張答應了,萬一今天晚上我這邊有應酬走不開,不是又添麻煩?伊豆豆說,你的應酬,我替你安排掉就是。
萬麗氣道,伊主任,誰給你的權力?伊豆豆說,你給我的嘛,你說的嘛,可去可不去的應酬,替我推掉。萬麗干瞪着眼,過了好半天才問,那今天,你推掉了什麼?伊豆豆說,今天?今天沒什麼——她本想矇混一下,但畢竟沒有敢,只得說了出來,今天本來是雙閎房產想約你吃飯的。萬麗一聽,跳了起來,伊豆豆,你——你是不是不想幹了?伊豆豆說,我才來幾天,我想干呢,所以才替你推掉——她見萬麗真的很生氣很急,才把口氣放端正了,認真地說,萬總,你跟從前不一樣了,我覺得,這樣不好——萬麗一愣,欲言又止。
伊豆豆卻欲罷不能了,萬總,從前的你,碰到任何事情,都不慌不忙,沉着冷靜,雖然從年齡上講,你只比我大一歲,但我一直覺得你是我們的大姐姐,連陳佳李秋她們,背後說起來,都服你的——萬麗嘆息着說,唉,此一時彼一時啊。伊豆豆說,只要心態不變,此一時也好,彼一時也好,還都是你,沒什麼可怕,更沒什麼可着急的。萬麗說,伊豆豆,有些事情,你不了解。伊豆豆說,萬總,你看得太重。萬麗緩緩地點了點,又緩緩地搖了搖頭。伊豆豆說,就說雙閎房產,明擺着的,急着要跟我們合作,我們拿什麼去跟他談,既然我們不具備條件,談也是空談,但雙閎也實在是沒什麼眼色的,他們連萬麗想做什麼都沒有搞清楚,就急投上門來,能成嗎?
萬麗說,我想做什麼,你知道嗎?耿志軍知道嗎?還有公司上下,他們都知道嗎?伊豆豆沒有正面回答知道還是不知道,卻說,其實,有些事情,與其一個人壓在心裏獨自承擔,不如說出來,讓大家一起分擔。萬麗說,你是不是說,你們都知道,我這是在掩耳盜鈴呢。伊豆豆說,別人我不知道,我呢,老實說,我應該是有點數,田老闆要你做定銷房嘛。萬麗說,你猜的?伊豆豆說,我沒有那麼聰明,是老秦幫我分析的。
伊豆豆說了這句話后,萬麗立刻停頓下來了,伊豆豆也停下來,兩人一時都沒有再說什麼,過了好一會兒,萬麗把桌上的材料簡單整理了一下,站了起來,說,你跟她們約了幾點?伊豆豆說,下班后,六點左右吧。萬麗說,今天周末,路上會很擠,早一點走吧。伊豆豆反倒有點不安了,道,不怪我了?萬麗說,你說得不錯,我看得太重,從前的我,瞧不上那種拿不起放不下的人,現在的我,換工作才幾天,也已經變得拿不起放不下,不就是因為田書記找我談了話——她邊說邊自嘲地笑了笑。伊豆豆本來是勸說萬麗的,現在萬麗已經一步到位地說了自己的問題,伊豆豆就不好再說了,反而顯得有點尷尬,其實,伊豆豆又何嘗不明白,別說萬麗,換了任何人,大老闆找談話了,誰也不可能做到無事似的,一身輕鬆。她伊豆豆也算是瀟洒,也算是於仕途沒有多大興趣,卻也同樣逃不脫這樣的束縛。
在每一個走着仕途的人來說,這一種束縛,與生俱來,又與生同在。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悲也在此喜也在此。
伊豆豆開車上路,萬麗的心情好像好起來,主動問伊豆豆,伊豆豆,你剛才說老秦幫你分析什麼,還有什麼?伊豆豆心裏嘆息了一聲,萬麗人雖然跟她走了,但是萬麗的心,卻仍然擺在田大老闆給她的那個位置上,她拉不動它。伊豆豆說,老秦嘛,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萬麗回想起在伊豆豆調動的問題上,老秦種種的表現,又聽到伊豆豆這麼說,不由笑了起來,說,老秦是在幫你,把我分析透了,你的工作也好做了,是吧?
伊豆豆說,分析你,還用得着他來幫我?萬麗說,你自己就行。伊豆豆道,我行的,我自然行,我不行的,他更不行。萬麗道,那你說說,我兩手空空,拿什麼去造定銷房?伊豆豆說,萬總,你別考我,這是你的事情,我要是能答出來,能做出來,就該我是萬總,你是伊豆豆伊主任了。萬麗又笑了笑,伊豆豆的話,你抓不住任何東西,但又總是說得很到位,讓人聽了,不舒服也得舒服,不開心也會開心。萬麗想了想,又說,也不跟我商量,就答應了她們,萬一我真的有事去不了,你不是又讓她們罵我嗎?伊豆豆正要說什麼,她的手機響了,伊豆豆看了下來電顯示,臉色很不好,沒有接,就掐斷了它,但片刻之後,手機又響了,伊豆豆臉通紅地,乾脆將手機關了。
萬麗感覺到了伊豆豆的異樣,就沒有再說下去,伊豆豆也悶頭開車,車出好一段路,才又將手機打開,手機一打開,先就是一連串的短訊鈴聲,萬麗說,我的媽,這一點點時間,至少發了十條。萬麗話音未落,手機已經響了,萬麗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說,像少男少女的初戀呀。伊豆豆臉上十分惱怒,一按鍵就大聲沖道,你要幹什麼?你再——那邊卻是陳佳的笑聲,伊豆豆,幹嗎火氣這麼大,跟誰呢,你老公不是出國了嗎,打國際長途吵架嗎?伊豆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卻又不能對陳佳怎麼樣,只得說,我們馬上到。掛斷電話后,伊豆豆的臉色有好一陣回不過來,萬麗隱隱約約感覺,先前一直打電話的是老秦,但她沒有說穿,有些事情,她相信伊豆豆自己有能力處理好。
女幹部聯誼會是市婦聯組織的一個鬆散的組織,參加的人不少,但每次活動並不是人人都來,願意來的就來,不願意來的,沒有時間來的,可以不來,完全自願。因為機關的女同志都很忙,開始有人擔心活動時萬一人太少,也下不了台,但奇怪的是,每一次通知活動,多多少少都會來一些人,這次你來,下次她來,從來沒有冷過場,至少說明機關的女同志們,對這個屬於自己的組織還是有興趣有感情的。
萬麗和伊豆豆到的時候,已經晚了一點,剛進來坐下,就意外地看到了余建芳也來了,她比她們更晚一步,一進來就趕緊跟大家說對不起對不起,太忙了。萬麗不明白地看着伊豆豆,說,余建芳怎麼也來參加這個活動?伊豆豆說,我怎麼知道?但她的眼睛裏,分明藏着什麼東西,只是這會兒大家打招呼的打招呼,問好的問好,萬麗也沒有時間再細想下去,就跟余建芳說,余縣長了嘛,你不忙誰忙?余建芳老老實實地說,下午在開常委會,所以不敢先走的。伊豆豆說,快到年關了,你們常委們,又該洗牌擺位子撥弄人了啊。余建芳道,沒有沒有,今天常委會不是的。萬麗插上來說,好了好了,余建芳,伊豆豆又不是審問你,你沒有必要回答得這麼坦白這麼認真嘛。大家都笑了,余建芳卻仍然認真地解釋說,年底確實是幹部大調動的時候,但現在還沒到時候嘛,還早了一點,只是在醞釀,還沒有到常委討論的時候。余建芳如此執拗地要解釋清楚,大家倒也拿她沒有辦法,只有任由她去解釋了。
茶話活動是沒有主題的,隨意鬆散,誰願意和誰坐在一起,就可以就近聊天,萬麗注意到伊豆豆今天特別活躍,好像她是組織者,見余建芳坐下了,伊豆豆又把她拉起來,讓她坐到萬麗邊上,說,你們兩個,當年是坐一個辦公室出來的,多敘敘舊吧。
就在伊豆豆說出這句話這一瞬間,萬麗心裏的迷惑忽然解開了,似乎有兩根線“啪”的一下忽然搭上了,她問余建芳,你今天怎麼來了?果然,余建芳說,伊豆豆喊我來的嘛,說你和她到了新單位,要我們大家祝賀祝賀,我不能不來呀。萬麗點了點頭,心裏漸漸明白了伊豆豆的用意。這時伊豆豆也坐過來了,問道,余縣長,配合南州市城市建設的大動作,元和縣也要有大的動作,差不多該開始了吧?
余建芳愣了一愣,既然伊豆豆這麼問了,她是不能不答的,而且還不能虛晃一槍,唯一的辦法就是實話實說,余建芳一旦要說實話了,就常常會實在到讓人瞠目結舌,是呀,今天下午,我們的常委會,就是決定這個大動作的。萬麗和伊豆豆的興趣,一下子更高漲起來,伊豆豆追問道,是不是元和縣處在南州市周邊的企業,都要挪窩了?余建芳也沒有想到,縣委常委會剛剛討論的事情,別人卻早已經知道了,她不由得吐了吐舌頭,說,伊豆豆,你是哪裏的常委啊?伊豆豆毫不客氣驕傲地道,我一直就是常委的常委嘛,我知道,你們縣處於南州市周邊的大部分企業,搬遷的搬遷,關閉的關閉,兩年之內將要全部挪走。萬麗的心情一下子又被打亂了,元和縣這批企業的位置,退回去十年二十年,還都是偏遠的郊縣,現在可不一樣了,現在在南州的周邊,已經沒有郊縣可言了,那都是寸土寸金的好地段,萬麗要是能在其中搶得一杯羹,今後的日子就要好過得多了,有地就有一切。這也就是今天伊豆豆硬拉她來參加這個沒有實際意義的活動,並且叫上了余建芳的原因。
萬麗的心徹底地亂了,她簡直連坐都坐不住了,借口上洗手間,就跑了出去。萬麗只是知道自己要打電話,要去搶元和縣的地,但一時間,卻不知道應該打給誰,連想了幾個人,都不知道合適不合適,也作不了判斷,萬麗將手機握在手裏,手僵持在半空中,不由有些悲從中來。
康季平在半年前被學校派去了韓國,在韓國的大學教漢語,去之前就跟萬麗約定了,通電話不方便了,可以從網上寫信。這半年來,萬麗有了什麼難題,都是通過網絡給康季平寫信,康季平每次都很快回信,不知是因為時差相差不大,還是因為康季平的回信總是那麼及時那麼迅速,讓萬麗感覺,康季平好像根本沒有走,仍然在她身邊。她也曾經問過康季平,為什麼不能把韓國那邊的電話告訴她,康季平說,這邊住的地方,經常變動,不穩定。當時萬麗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也沒往深里想,能夠通信,她也就知足了。可此時此刻的感覺不一樣了,在她拿出手機的那一瞬間,她覺得有千言萬語要跟康季平傾訴,可是,康季平在哪裏?他根本就不在她身邊。
萬麗獃獃地站了一會兒,才發現李秋不知什麼時候悄沒聲息地站在了她身後,萬麗嚇了一跳,李秋,你幹什麼?李秋說,我也上洗手間,不過,也順便找你說個話。
三年前,房產公司獨立成企業性質的公司,這以後,財政上就和市財政局脫鉤了,房產公司的所有費用,包括人頭費,都是自己做出來的,但是,這三年中,卻沒有來得及將房產公司從前和財政局的往來賬目勾銷得了,就在公司成立的時候,為了支持周洪發,市政府決定先由市財政以借款的形式資助周洪發一筆開辦費,實際上等於是給了周洪發一筆無息貸款,周洪發一直沒有歸還,這就到了萬麗手裏。
這筆賬萬麗是知道的,但是想不到李秋這麼快就逼上門來,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快,說,李秋,要是今天我不來,你會不會去找我說這事情?李秋說:當然會。李秋神情一直是冷冷的,稍一停頓,又補充道,今天下午,耿志軍來找我了。萬麗說,耿志軍怎麼說?李秋說,耿志軍來找我,是為另一件事情,我在蘋果園的房子,那天晚上你去看過。萬麗不知為什麼,心裏“突”地就一跳。
李秋說,當初周洪發給我定的房價,確實很低,這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但耿志軍今天來找我,卻是我意想不到的,耿志軍在我印象中,不是個無賴,但不知為什麼,今天的嘴臉卻很無賴了。萬麗說,他怎麼了?李秋說,房價的事情是周洪發一人定的,他不知道,清查了賬目才知道,給我的價竟然那麼的低,低到不正常了,他唬誰呀,誰不知道,周洪發在的時候,周洪發是凶在表面,實際上,什麼事情都聽耿志軍的,給我的房價,他能不知道?萬麗說,耿志軍什麼意思?要你不追那筆借款?李秋又微微地點一點頭,依舊冷冷地說,是的。
萬麗只覺得全身的血液在往臉上奔涌,耿志軍近乎無賴的做法,當然是為了公司,但是耿志軍做錯了,且不說他的做法太下三爛,從根本上,他就錯了,他看錯了李秋,找錯了對象,反而壞了事。李秋的脾氣擺在那裏,如果沒有耿志軍的威脅和要挾,李秋討債的步伐也許還會放慢一點,她的那隻魔爪,再怎麼厲害,也不至於一下子就要了萬麗的命,她會慢慢地逼。慢慢地收縮,慢慢地擠壓,不會讓萬麗速死,會讓她好歹活着,才能擠出她李秋要討回去的錢。
但是現在事情麻煩了,耿志軍這一着,徹底地壞了事,李秋雖然不至於懷疑耿志軍是和萬麗商量好了的,但李秋也絕不會再買萬麗一點點面子了,李秋的魔爪,已經罩在萬麗頭頂了。萬麗還想掙扎一下,再看看有沒有可能緩衝一下,試探着說,李秋,是不是立刻就要歸賬了,可不可以——李秋鐵腕般的手臂抬了起來,擺了一擺,萬麗,沒有其他可能了,一個月之內,如果不能到賬,我就上報了,惡意欠款的結果你是知道的。
萬麗知道,李秋一旦進入這種狀態,你跟她急不得了,只得改換方式,盡量低三下四地說,李秋,我替耿志軍向你賠罪還不行嗎?李秋說,他什麼東西,要你替他賠罪,你別都攬在身上,再說了,就算你賠罪,也沒用。萬麗覺得看到了一點希望,趕緊說,那讓耿志軍跟你賠罪?李秋說,讓耿志軍跟我賠罪,我沒那福分,料你也沒那本事——她看萬麗再一次堆上笑臉,趕緊當頭一棒,萬麗,我告訴你,資金上的事,是最敏感的,不可以開玩笑,就你我的關係也不行,必須公事公辦,你就回去準備吧,看哪裏能夠擠出錢來的,先把我這兒的抵上,你也要體諒我的難處,我已經替你們推延了一年多了,我也抵擋不下去了。
李秋打算要走了,萬麗見這麼服軟都不行,心裏也來了點氣,想你李秋凶什麼凶,得了便宜還賣乖,拿了這麼便宜的房價,就心不虧,不怕給你捅出去,捅出去了,對你又有什麼好處,也許治不了你什麼罪,但你的名聲好聽嗎?你的重要位子還想不想要了?這麼想着,畢竟還是沒敢說出來,但是李秋卻能夠洞察她的想法,替她說了,萬麗,你別亂想了,我李秋要是受得了耿志軍的威脅,還是李秋嗎,我在經濟建設處這個位子上,是一年兩年了嗎,我沒有看過那些人是怎麼倒下去的嗎?我會重蹈覆轍嗎?李秋這話一說,萬麗算是徹底明白了,李秋的厲害,是有她的基礎的,她要是隨隨便便就能讓人看到軟檔抓住把柄,別說一個李秋,別說一個處長的位子,十個百個,也早下了台。至於李秋是怎麼做的,怎樣才能做到,既出了很少的錢,買了很好的房子,又讓別人說不出話來,那就是李秋的本事了。
萬麗徹底敗下陣去,訕訕地笑了一下,眼看着李秋扔下她揚長而去,萬麗一氣之下,啪啪地按了耿志軍的手機號碼,但到最後要按OK的時候,萬麗卻收了手,收起手機,踩着李秋後腳跟,也回包廂去,走到門口,就聽得有人在裏邊嚷嚷,好哇,李處,這麼快就跟萬總勾勾搭搭啦。李秋平和地說,是呀,你也抓緊啊,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萬麗心頭一陣氣悶,本來她是擠出時間來和她們聚會,是念着舊情,是想着大家在一起輕鬆愉快沒有負擔,你李秋也欺人太甚,也太不講感情不講道義了。大家的笑聲再次傳了出來,萬麗心裏卻堵得慌,憑什麼,你們就可以沒心沒肺輕輕鬆鬆地度周末,偏偏我要心事重重,你們那叫什麼笑,笑得怪裏怪氣,還意味深長,為什麼嘛,就因為萬麗當了房產集團的老總,也不至於嘛,說起來,這個老總的實權和地位,還遠不如一個區長,說穿了,還不是因為田常規的一次談話,就這一次談話,就能把事情弄到這個地步?
萬麗心裏很明白,事實就是這樣,所有的影響,都來自於田常規的這次談話,當然,受影響最大的,是她自己,她內心的壓力這麼大,心情這麼沉重,情緒這麼不穩定,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田常規。
萬麗心裏很氣。但是,與其說她是在生李秋的氣,生大家的氣,還不如說是生自己的氣。李秋雖然做事情過分了一點,但她也有她的難處,不能要求她為了別人犧牲自己改變自己。所以,最可氣的是自己,被一次談話就打倒了。
但是要知道,這一次的談話,是多少幹部夢寐以求、等了一輩子也沒有等來的啊。
這就是中國官場的現狀,也就是官場上每一個人的心態。萬麗無力改變,任何人也無力改變。
萬麗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女兒打來的,一聽到女兒清脆稚嫩的聲音,萬麗冰涼的心,一下子就暖了,軟了,萬麗趕緊說,丫丫,是媽媽。丫丫說,媽媽,爸爸說好七點鐘回來的,現在都八點了,怎麼還不回來?萬麗說,丫丫,你給爸爸打過電話嗎?丫丫說,我打的,爸爸不接手機。萬麗稍停了一下,說,丫丫,阿婆呢?丫丫說,阿婆生病了,頭上很燙。電話已經被保姆老太搶過去了,說,萬同志,別聽丫丫瞎說,我好好的。丫丫在旁邊帶着哭腔說,阿婆騙人,阿婆騙人。萬麗心裏一陣難過,嗓子哽塞了,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保姆老太又說,萬同志,真的沒事,剛才喝了一杯熱水,臉有點紅。萬麗低聲說了一句,你別說了。就掛了電話,趕緊給孫國海打過去,果然,手機是開着的,但是沒有接聽,估計又是杯觥交錯了。萬麗不再多想什麼,推開門,向裏邊說了一聲,對不起,我有事先走了。丟下那些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覷。
萬麗將保姆老太送到醫院,掛上水,老太太體質不錯,很快就退了燒,迷迷糊糊地睡了,萬麗趕緊走出來,站在走廊上,掏出手機,還沒有撥出號碼,便看到耿志軍出現在急診室的走廊上,正急急地過來,萬麗不由奇怪地“哎”了一聲。耿志軍看到了她,停下腳步,臉色有些焦慮,但口氣仍然是冷冰冰的,萬總,怎麼啦?萬麗說,你怎麼啦,誰在醫院?耿志軍道,誰在醫院?不是說你母親送醫院了嗎?萬麗說,不是我母親,是我們家的保姆老太,耿志軍說,反正是你家有人住院了嘛。
萬麗不知道是誰告訴他的。想了想,估計是伊豆豆,剛才伊豆豆見她急急地走了,肯定會猜測什麼事,估計打電話去問了丫丫,但是伊豆豆為什麼自己不來,要叫耿志軍來?說實在的,人在這個時候,是非常希望有人陪伴着的,但萬麗的內心深處,卻不希望來的是耿志軍。但偏偏耿志軍來了,萬麗說,是伊主任讓你來的?耿志軍說,伊主任在你家。萬麗心裏一動,伊豆豆是在陪丫丫,這麼想着,心裏的感動,很快又轉換成了對孫國海的怨恨,一會兒,這種怨恨,又轉到了耿志軍這裏,她臉色沉沉地說,沒什麼事,伊主任不必這麼大驚小怪,老太太就是感冒發燒,打了退燒針,好多了。不等耿志軍說什麼,萬麗對他擺了擺手,又說,耿總,謝謝你,這兒沒事了,你可以走了。
耿志軍臉始終冷着,說話口氣也始終是生硬的,這會兒開出口來,更像是要吵架了,女人就是女人,逞什麼強呢,該喊人的時候,就喊人嘛。萬麗道,耿總,你這是什麼話,什麼叫女人就是女人?耿志軍明明還想說什麼,但猶豫了一下,生生地咽了下去,手一揮,說,不說了,沒事就好,我就走,小白在車上等你。萬麗也沒有跟他道再見,就看着耿志軍往走廊那一頭走去,走到快要拐彎的時候,萬麗突然喊了起來,你等等!
耿志軍回頭,遠遠地看着萬麗,也不過來。萬麗只得追過去,有些氣急敗壞地說,耿總,有個事情,問你一下,你今天去找李秋了?耿志軍“哼”了一聲說,她動作倒快,已經跟你彙報了?萬麗說,你跟她說了什麼?耿志軍說,你既然已經知道,還問我幹什麼?萬麗說,好,既然你不願意啰唆,我也不多說,但你得去向她道歉!耿志軍“啊哈”了一下,說,開什麼玩笑。萬麗說,不開玩笑,你如果不道歉,她向我們索要的那筆欠款,你自己想辦法解決,不能動用公司一分錢!耿志軍繼續冷笑,誰規定的?萬麗毫不讓步,我!耿志軍再次冷笑一聲,你?萬麗道,是我。說完這兩個字,再也不想說什麼了,轉身往回走,始終沒有回頭,卻聽見耿志軍在背後自言自語道,凶什麼凶,一個——硬是將“女人”兩字咽了下去。
萬麗進了觀察室,看老太太仍然在沉睡中,呼吸也很正常,放了點心,萬麗坐下來,想閉起眼睛休息一會兒,可是心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問了一下護士,知道老太太的水至少得掛到後半夜兩三點鐘,想到司機小白還在外面車上等着,趕緊又出來,找到小白的車,想讓小白先回去睡,卻意外地看到耿志軍也在小白的車上等着,看見萬麗過來,小白已經打開車門下車來了,對萬麗說,萬總,要不您先回去,我和耿總守着也一樣。萬麗搖了搖頭說,你和耿總都走吧,得到後半夜呢,我就在這裏睡了,天亮后你來接我。小白愣了愣,看了看耿志軍,耿志軍沒說話,小白又說,你睡醫院裏行嗎?萬麗說,行,條件挺好的,有躺椅,也有被子,再說了,凌晨兩三點叫老太太出來,也不大方便,就這樣了,你們走吧。小白又看了看耿志軍,耿志軍仍然沒有說話,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小白猶豫了一下,說,好吧。稍一停頓,又問了一句:萬總,老太太真是你家的保姆嗎?萬麗奇怪地說,是呀,怎麼啦?小白和耿志軍又對視一眼,都沒有再說什麼。
目送小白的車走後,萬麗再次回到觀察室,心裏反而穩定了一些,向護士要了一條被子,抱着被子的時候,聞到一股紫外線的香味,不由心裏湧起一些感嘆,湧起一些說不清的感覺,正要躺下,忽然就看到觀察室門上的玻璃外,孫國海的臉,在朝里張望着。
孫國海一推門進來就嚷嚷,萬麗,你這是幹什麼?已經入睡的病人和家屬被吵醒了,不滿地看着他們,萬麗把孫國海拉出來,兩人坐到走廊的長椅上,孫國海說,要不是伊豆豆打電話來,我還蒙在鼓裏,你為什麼不告訴我?萬麗說,打你的手機你沒有接嘛。孫國海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萬麗說,本來還要打的,後來又覺得沒有必要了,就是掛個水,也不用兩個人陪着了。孫國海說,那也應該我來陪着。萬麗心裏一熱,眼睛不由有點酸澀,嘴上仍然氣道,你要應酬,要喝酒,我不打擾你。孫國海說,你怎麼說這種話,那是拿我當外人了嘛。萬麗說,有時候,我還真覺得你像個外人。孫國海笑了起來,說,那是你的感覺,我可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他掏出車鑰匙想給萬麗,但立刻又縮了回來,不行,你還是打車回去吧——說著又想到了什麼,噢,對了,打什麼車,你的車也在嘛。萬麗說,還是我陪吧,就在這裏睡一覺,已經和小白說好了,讓他天亮後來接我。孫國海說,咦,是00321嘛,車明明在停車場嗎。萬麗說,不會的,剛才我已經讓他們回去了,看到他們車開走的。孫國海又出去看了一下,回過來說,奇怪了,剛才明明看見的,這會兒不在了。
萬麗心裏明白,耿志軍和小白可能是看到孫國海來了,才走的,這麼想着,心裏不由得又熱了起來,尤其是耿志軍,雖然一直板著臉,說話也沒有一句好聽的,但畢竟……但是,一想到耿志軍,萬麗心底的陰影又爬了出來,前面的路,該怎麼走,能不能走好,她心中無數,隱隱的,還有一種說不清的不安不祥的感覺。
孫國海說,萬麗,伊豆豆剛才還跟我說,你這邊壓力挺大,讓我多關心關心你,怎麼啦?碰到什麼麻煩啦?萬麗本來早已下定決心,咬緊牙關,工作上的事情,什麼都不跟孫國海說,但此時此刻,看到孫國海巴巴的眼光盯着她,實在是有着十分的關注十二萬分的不放心,另一方面,也因為心裏壓得太重,太需要宣洩,便忍不住說,唉,我們那個耿總,做事情——怎麼說呢,他去找李秋,想要拖延還款時間,結果卻去要挾人家,把李秋弄毛了,逼到門上,這不是叫我為難嗎?本來李秋那邊的賬,也許還真的可以拖一拖,現在——話還沒說完,孫國海便跳了起來,耿志軍,他什麼意思,安的什麼心?這不是存心給你難堪嗎?
萬麗說,你這話不對,他不是有意給我難堪,他也是着急公司目前的狀況。孫國海說,我不同意你的說法,他做了這麼多年,連這點水平都沒有?誰相信?萬麗說,你不了解這個人,不要亂說,他——孫國海又打斷她說,就算我不了解他這個人,我還不了解人這種東西?你想想,周洪發出事了,他肯定以為天下是自己的了,結果你來了,他能讓你吃好果子,萬麗,你不能這麼天真,身邊有這樣的人,你要小心。萬麗一聽,又來了氣,道,孫國海,為什麼你身邊的人,你處的朋友、同事,個個都是好人,個個都人格偉大、品格高尚,而我身邊的人,到了你的嘴裏,個個都是小人,壞人、惡人?
孫國海說,這可不是到了我嘴裏,是你自己說出來的嘛,你說他要挾李秋,好人能做得出來嗎?你說我的朋友、同事,他們會做這樣的事嗎?萬麗氣道說,那是,那是,你的——下面的話竟說不下去了,孫國海自己跟人相處,從來不吵吵鬧鬧,都是一團和氣,凡是跟他熟的人,或跟他共事的人,沒有一個不好的,沒有一個是有缺點的,他跟他們相處,都是好到可以互換腦袋的,有時候,偶爾萬麗聽說其中哪一個有點什麼問題,回來提醒孫國海,孫國海肯定是替人家說盡好話,打抱不平,有的人,甚至都已經進去了,他還在那裏替人家說大話,打包票,誰進去他也不會進去,他要是進去了,我孫國海就改名叫孫子等等,所以在平時的工作中,即使碰到麻煩,他也總是難免忍讓能夠化解。但是只要萬麗工作上稍有些難處,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就要替萬麗出頭去教訓人家,偏偏萬麗又最怕他這一招,多少次為這樣的事情兩個人鬧起來,鬧到最後,孫國海總是莫名其妙,說,這是你自己說的嘛,萬麗呢,也吸取了太多的教訓,決心不再跟他說工作上的任何事情。
這會兒萬麗又恨自己不爭氣,又去跟他多嘴,後悔得在心裏直罵自己不長記性,但孫國海卻一點也沒有在意到萬麗的心思,繼續着自己的思路說,耿志軍,哪天我要找他問問,什麼意思?萬麗也明知道孫國海只是嘴上說說,他才不會去找耿志軍責問,哪天碰見了,兩杯酒下肚,不定又是哥兒們了,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發生過,但儘管如此,儘管對孫國海了如指掌,只要孫國海這種話一說出來,萬麗就不能不當真,一當真,心裏就急,一急,就說,孫國海,不許你去找耿志軍!
孫國海呢,一聽萬麗這麼說,就更來勁,道,為什麼,怕他?你怕他?你怕我不怕?我還偏要去問問他!萬麗就更走火入魔地陷進去,急不擇詞地說,孫國海,我告訴你,你沒有資格找人家說話!孫國海道,我沒有資格?我沒有資格誰有資格?他敢欺負我老婆,我不找他誰找他?萬麗雖然急得心裏直冒火,但很快也發現自己又走火入魔,當年,萬麗頭一回碰到金美人對付她的時候,不就是這樣的一齣戲嗎?這麼多年來,可是演了一出又一出啊,萬麗趕緊讓自己冷靜下來,語氣也放慢了,語調也放低了,好聲好氣地說,孫國海,不說耿志軍了吧。孫國海卻仍在興頭上,不說還不行,道,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你對付不了,讓我去對付——萬麗只得說,不用了,我對付得了,對付不了的時候,再找你幫忙。孫國海這才緩下勁來,但仍然沒完,說,本來嘛,你的位子,是田常規給的,你還怕了他?不行,你就找田常規說話,田常規還能不支持你?!
萬麗剛剛把自己勸到平靜一下,一聽這話,一下子又急了,孫國海,你不要亂說了!孫國海對萬麗這話倒是想了想,想過之後,明白了什麼,點了點頭,說,也有道理,雖然你是田常規看中的,但你也不能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去找他的麻煩,對吧,不如這樣,你不方便說,我哪天看到惠正東,我來跟他說。萬麗一聽,頭都大了,趕緊說,行了行了,其實,剛才耿志軍來的時候,我已經跟他談過了,他也知道自己錯了,他願意向李秋去說明情況。孫國海拍了拍萬麗的肩,安慰說,本來嘛,他能凶過誰?萬麗,你放心,有我呢。萬麗心裏憋悶得差點大叫起來,但是她不能,她一失控,孫國海更不知會抽什麼筋,她只有強逼着自己,把心裏的東西仍然壓在心裏,不敢再露出一點點來了。
這樣的情形早已經不是一次兩次,萬麗有時候沒辦法,也跟伊豆豆說說,伊豆豆卻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孫國海明明是因為愛你,才會這麼關心你的事情,你看他自己的事情從來不急,與人相處也是那麼的和氣,為了你的事情,他都可以改變自己的習慣,你還覺得不滿意?萬麗的心其實很軟,一聽伊豆豆這麼說,就覺得不無道理,就自我檢討,但是到了下一回,一切又故伎重演。萬麗其實又何嘗不知孫國海,至少,他對她的事情是關心的,關注的,比起她對他的關心,要重得多,這一點,她始終是明白的,但是萬麗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他的方式,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在自己的事情上總是能夠心平氣和,到了她的事情,他就變得那樣氣急敗壞、境界低下了?
已經是半夜時分了,孫國海打了個呵欠,正要說什麼,萬麗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在夜深人靜的醫院走廊里,顯得特別刺耳,特別驚心動魄。
是伊豆豆打來的,萬麗一聽伊豆豆的聲音,嚇得魂飛魄散,以為是女兒丫丫那邊又有什麼事情,伊豆豆當然明白她的心思,所以第一句就說,放心,你寶貝女兒正做着美夢呢。萬麗鬆了一口氣,隨即說,這麼晚了,你發什麼神經?伊豆豆說,葉楚洲要獨吞科輝廣場了。萬麗一驚,明明是聽清楚了,卻還在追問,什麼?伊豆豆說,我又沒有發神經,這麼晚了給你打電話,總是有事情吧,也是剛剛得到消息,很可能明天一早他就會給你來個措手不及,所以我必須現在給你打電話,是吧?萬麗說,你哪來的消息?伊豆豆說,你先不管這個吧,消息是絕對準的,信不信由你,準備不準備也由你,你是老總嘛。萬麗說,葉楚洲,他什麼意思?伊豆豆說,那我就不清楚了。萬麗說,是老秦告訴你的?伊豆豆沒有回答是不是老秦告訴她的,只是說,我已經找人核實過了,確實有這個跡象,好了,不多說了。
孫國海一直盯着萬麗,等她一收手機,就問,這麼晚了,有什麼事情?萬麗搖了搖頭,說,沒什麼,伊豆豆就是這脾氣,喜歡大驚小怪。孫國海道,再大驚小怪也不至於半夜三更打電話吧,我聽見你們在說葉楚洲,葉楚洲怎麼啦?這小子可是個——萬麗再次搖了搖頭,強調說,真的沒什麼。剛才的教訓還沒有過去,萬麗再健忘,也不至於這麼快就又犯老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