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天穀雨生把一切應酬推掉,準備帶上沈天涯到下面去走走。要出發了,幾個人把穀雨生堵在了門口,好像是什麼縣佛教協會的,其中還有一個袈裟在身的又高又大的老和尚,說是要向他彙報工作,穀雨生只好讓沈天涯等等,回屋應付來人。
沈天涯就在武裝部坪里轉了一圈,回到原地,見那伙人剛好從樓上下來,估計穀雨生該出來了,就過去跟來接他們的尹司機打招呼。過了幾分鐘,還沒穀雨生的影子,也不知他又被什麼纏住了,沈天涯只得上樓去看究竟。穀雨生的門是開着的,沈天涯信步走進去,衛生間裏傳出穀雨生的聲音:“是天涯吧,你坐一會兒,我馬上就完了。”
在客廳里站了站,穀雨生還沒出來,沈天涯就推開裏間的門,進了穀雨生的卧室。來昌永三天了,穀雨生總在外奔波,沒怎麼在屋裏呆,沈天涯這還是第一次進他卧室。因為是招待所,有服務員搞衛生,卧室還算整潔乾淨。難能可貴的是桌上的書籍擺放得很整齊,文件夾和報架也各就各位,給人有條不紊的感覺。
有意思的是與床位正對的白牆上有一張印刷品,上面寫着一個醒目的“官”字,還注了漢語拼音。“官”字旁邊有三根細線,連接着另外兩個以“官”為頭和為旁的漢字:管,倌,也注了拼音。沈天涯猜想這是漢字教學示意圖,但他弄不明白穀雨生弄張這樣的示意圖在這裏幹什麼。
沈天涯正在出神,穀雨生從衛生間裏出來了,一邊說:“昨晚市政府來了一位領導,喝了幾瓶白酒之後,硬要跟我比喝啤酒,我這胃不能喝得太雜,這一下害慘了我了,今天早上這是第三次打機槍了。”
說著,見沈天涯正在看牆上的字,穀雨生又笑道:“我來之前,這個屋子住過一個省軍區下來教戰士文化的文官,是他在牆上貼的這個漢字教學圖,我住進來后,懶得撕它,就一直掛在那裏。”沈天涯沒吱聲,卻覺得這幾個字意味深長。
出門上了車,穀雨生徵求沈天涯的意見:“將秦主任也帶上吧?”沈天涯已經見識過秦主任,跟他談得來,也知道穀雨生看重他,說:“對,把他也喊上。”司機小尹也不用穀雨生盼咐,方向盤一打,將車子往縣委方向開去。
穀雨生在沈天涯腿上拍拍,說:“天涯,這兩天沒時間管你,只好讓秦主任替我代勞,沒什麼想法吧?”沈天涯說:“有什麼想法?秦主任這人挺善解人意的,我沒開口,他就給我帶來了縣誌。”穀雨生笑道:“他說你也挺厲害,像算命先生一樣,把他過去和未來全都點破了。”又說:“縣誌有什麼看頭不?”
沈天涯說:“怎麼沒看頭?昌永的方方面面都在裏面了。”穀雨生說:“沒看出什麼破綻吧。”沈天涯說:“破綻倒沒有,只是把一個叫李森林的學生在學校初中部畢業也寫到大事記里,好像不太符合志體。”穀雨生說:“如果這個李森林就是剛做省長的李森林李省長,那這一條就太重要了。”
沈天涯似乎聽出了什麼,說:“你是想在李省長身上做做文章?”穀雨生笑笑,說:“這兩天你跟我先跑些地方,回來我倆好好交流交流,也許能理出些可行的思路來。”沈天涯側首望一眼穀雨生,見他雙眸發亮,胸有成竹的樣子,知道有一個計劃已在他腦袋裏醞釀了許久了。
車子進入縣委大院,穀雨生正要給秦主任打電話,尹司機說別浪費話費了,下車上了樓。沈天涯望望尹司機的背影,說:“縣裏的人怎麼一個個都那麼機靈?”穀雨生說:“他們替領導服務多了,你屁股還沒翹起,就知道你要拉什麼屎了。”沈天涯說:“那你享受的服務一定是高檔的了。”
穀雨生沉默片刻,深有感觸道:“這就是做官和做僚或做吏不同的地方,比如我在市委組織部吧,管着全市副局以上幹部的考察和任免,雖然沒有決策權,卻掌握着實實在在的執行權,在下面縣裏的領導或市直部門的頭頭面前,你就是老爺,你要他們把頭伸過來給你當凳子坐,他們也求之不得。但儘管如此,你還是僚和吏,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官,如果跟部長和副部長出去,還得鞍前馬後替他們服務,他們坐車開會做報告,甚至吃喝玩樂,都得你去跑腿打點。下來做了縣委副書記卻不同了,你想睡覺有人給你枕頭,你想出門有人給你車子,你想喝酒抽煙有人給你倒酒遞火,你往左邊使個眼色沒人往右邊去,你說太陽從西邊出沒人說月亮從西邊落,甚至你放個屁也有人說是指示精神工作思路,會整理成文,滿腔熱情地層層貫徹落實到單位到個人。”
穀雨生一席話,說得沈天涯見識大增,說:“怪不得人人想做官,原來做官有如此多的妙處。”穀雨生說:“我這是說的做官的好處,還沒說做官的難處呢。”沈天涯說:“做官還有什麼難處?”穀雨生說:“套用一位女影星關於做女人難的名言,叫做做官難,做清官更難,做有所作為的清官難上加難哪。”沈天涯說:“我也聽人說過這話。”穀雨生說:“官場上集中了這個社會的人精,個個聰明絕頂,都是不好惹的。這且不說,你做官,吃的是老百姓,用的是老百姓,你總得給老百姓做點實事吧?這又談何容易?一是辦實事要錢要政策要機遇要一班子能人給你出力,這幾樣東西到哪裏去弄去找?二是為老百姓做了實事,老百姓肯定感恩戴德,但上面並不見得看得到,上面看不到,老百姓又不能提拔你,你怎麼進步?不進步,做官的動力又何在?”
沈天涯在市財政局預算處呆久了,也是挺有感慨的,不想今天穀雨生的感慨更多。而這些感慨,穀雨生又不可能跟下屬和同僚說,今天跟沈天涯單獨在一起,還不一吐為快?
兩人正說得興起,秦主任和尹司機下來了,一左一右把屁股搬進了前排位置。
車子開出縣委大院,望着眼前這條纏纏繞繞的昌江河,沈天涯想起剛到昌永那個傍晚穀雨生說的關於縣委大院的種種說法,說:“谷書記,縣委大院裏的傳說,你還只說了官方的版本,民間的版本還沒給我說呢。”穀雨生說:“民間的版本秦主任最熟悉,由他給你細細道來。”
秦主任透過窗玻璃,望着昌江淡然笑道:“民間版本其實比官方版本更形象生動,這就是民間文學往往比官方文學流傳久遠的緣故。先是這條昌江河吧,官方說是玉帶水,民間說是絆馬索,是專門絆縣委大樓前的那匹高頭大馬的。縣委兩旁的山脈,官方說是左青龍右白虎,老百姓說是一對困獸,沒啥作為。進門后,那台階是供人往上爬的,可爬得越高跌得越重。那匹馬,你說是一馬當先,民間說是讓人來拍馬屁的,馬被拍暈了,前面的絆馬索一絆,還不栽跟斗?左邊的榆樹,其翅果像過去的銅錢,自然不是什麼與時俱進,而是當官的搖錢樹。右邊的舟楫,看上去更像一個盆,哪是什麼同舟共濟?誰見過當官的跟老百姓同舟共濟過了?那純粹是一隻聚寶盆。”
沈天涯覺得真有趣,同樣的事物,不同的眼光,不同的角度,完全可以看出不同的景色來。又問道:“那大樓後面的靠山呢?又有什麼說法?”
剛好此時小車過了昌江橋,縣委大院後面的山移到了車窗旁,秦主任按下車窗,指着那山,說:“沈處你仔細看看,那座山有沒有什麼破綻?”沈天涯也開了窗,仔細看了看,也就一座普通的山,不覺得有什麼異樣。秦主任只好說:“你不見那座山有兩個山頭嗎?”
這一下沈天涯看出來了,山樑上確實有一個山岔,兩邊各有一個一般高的山頭兩相對峙着。秦主任說:“老百姓都說,這是象徵著書記縣長的兩派勢力,是用來拉山頭,搞宗派的。”沈天涯搖搖頭,說:“真是斜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昌永縣人民的觀察力和想像力非同凡響啊。”
一直不吱聲的尹司機也忍不住了,插言道:“沈處你不知道,昌永縣太窮,人一窮,想像力就格外豐富。”沈天涯說:“這是哪來的理論?”尹司機說:“人窮的時候,肚子裏進的食物就少,腦袋裏的血液用不着跑到胃裏去助消化,留在腦袋裏沒事可做,只好幫助主人去胡思亂想。”沈天涯說:“怪論怪論。”
穀雨生在尹司機的靠背椅上敲敲,說:“小尹你別轉移話題,秦主任還沒說完呢。”沈天涯說:“是呀,還有縣委後面那個藏龍卧虎的水塘,秦主任,民間是怎麼說的?”秦主任說:“前面不是有搖錢樹和聚寶盆么?通過手中的權力和勢力聚斂起來的錢財是黑錢黑財,是不幹凈的,非法的,放在手裏總不踏實,弄不好就要穿幫,必須想法子讓這些非法所得合理化,那麼最好的辦法是什麼呢?”
沈天涯已經知道了結論,但他不想搶了秦主任的興緻,催問道:“是什麼辦法?”
不想卻被尹司機把話頭接了過去,說:“還有什麼辦法?跑到那塘里去洗黑錢呀,那個地方隱蔽安全,四周有圍牆,大門外還有保安把守,外面人誰都進不去,只管放心在裏面洗黑錢,把黑錢洗乾淨了,子孫後代都可享用。”
沈天涯忍不住笑起來,說:“這個說法也太絕了。”
一路侃着,小車傍着昌江,穿越零星的村莊和田疇,不覺得就走出三十來公里。前面就是昌明鎮,秦主任問穀雨生,要不要進去看看。穀雨生說:“看肯定是要去看看的,但不是現在,先上昌原牧場看了再說。”尹司機於是把那隻踏向剎車的腳又移開了,踩到了油門上,小車吱一聲從昌明鎮門口飆過,往昌原牧場方向奔馳而去。
山勢越收越攏,草木森然,雲繞霧籠,青幽的昌江變得越發湍急了,讓人頓生隔世之感。只有道路兩旁窄窄的村落和青青的莊稼,以及出沒的農人和牛羊,讓人感覺還在凡間。沈天涯把車窗全部打開,對着彷彿擰得出綠汁的山風淺呼深吸起來。穀雨生笑道:“你是見這些高質量的純凈氧不用收費,便放肆往肚裏灌吧?”沈天涯說:“可不是么?到了城裏,你就是花大錢也購不着這純凈氧呀。”
又沿着昌江上行十多公里,小車開始爬坡,鑽人一處原始森林。沈天涯說:“這樣的好山好水,恐怕也就昌永縣才有了。”
穀雨生說:“是呀,幸虧昌永縣歷屆縣委縣政府班子要麼沒啥能耐,要麼只顧搞宗派去了,才留得這片青山綠水供我們今天到此享用。”
這是什麼理論?沈天涯哪裏聽得明白?側首去瞧穀雨生。穀雨生笑道:“你想想,要是縣委縣政府班子歪點子多,把搞宗派的力氣拿來搞什麼這開發那開發,山下造紙廠水泥廠,山上硫磺礦石膏礦,城裏基建熱加工熱,城外淘金熱開採熱,祖宗給我們留下的這些山水還不被敗得不成模樣,處處百孔千瘡,草木不生,污水橫流?”
聽穀雨生如此一說,沈天涯也就明白了,說:“是呀,昌都市範圍內絕大部分縣區的青山綠水,除五十年代大鍊鋼鐵慘遭踐踏外,近二十多年來不停地折騰,雖然短期內這總產值那總產值上了好多個百分點,卻搞得山窮水盡,連找口乾凈一點的水喝都變得非常困難,那幾個虛增上去的數字除出產了幾個市委領導甚至省委領導外,不但沒給地方上的老百姓帶來任何實惠,連子孫的棲身之地都毀得差不多了。”
前面好一陣沒開腔的秦主任忍不住了,說:“照你們這麼說,我們縣裏那些草包領導算是有功之臣了?”穀雨生說:“不算是有功之臣,至少他們扔下的後患比別的地方要小,才給我們今天的發展留下了些許餘地。”沈天涯說:“是呀,現在國家花大量財力物力進行退耕還林還草,保護生態,昌永縣其實是先行了一步。”
不想沈天涯話音才落,秦主任便譏諷道:“你們說我們縣裏過去的領導是功臣,我說他們是個卵!他們如果也像外縣領導那樣,花點精力號召大家把這些青山砍成禿山,把綠水攪成濁水,我們也就不至於看着人家拿數千萬甚至上億的退耕還林還草資金,自己什麼也撈不到手了。”
沈天涯不明就裏,穀雨生告訴他,秦主任說的倒也是事實。這兩年國家退耕還林還草工程全面實施以來,昌永縣確實也派人到上面去爭取過退耕還林還草資金,可人家跑到昌永來一瞧,見山上有樹,河裏有水,說你們去人家那裏看看吧,到處是光山禿嶺,正急需資金退耕還林還草呢,你們這裏有什麼耕可退的,有什麼林和草可還的?二話不說,把快到手的錢都挪到了別處,氣得昌永人嘴起白沫。
穀雨生把這個情況一說,沈天涯也覺得有幾分滑稽,笑道:“怪只怪當初昌永縣領導沒戰略眼光,估計不足上面的意圖,如果早就知道上面既然紿,政策要你毀山敗林,同樣也會給政策讓你去拿錢還林還草,還會落得如此下場么?所以以後應該堅持這麼一條不動搖,聽上面的沒錯。”說得秦主任忙翹拇指,說:“還是沈處有見識。”穀雨生說:“什麼見識!這片青山綠水是那幾個退耕還林還草資金能換得來的么?這生態也像人心,失而不可復得啊。”秦主任說:“谷書記說得太難聽了,哪有這麼嚴重?”
有話可說,時間就過得快,小車不知不覺間就到了山上。一眼望去,那參天的森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滿目幽幽的綠草,像翻騰着的波濤,似要向你撲面而來。遠處的羊群白雲一樣安靜,近處的奶牛像是貼在草地里的油畫,純粹是給詩人和畫家預備的景物。過去沈天涯曾聽人說起昌原牧場的牧草像女人眼裏的秋波一樣撩人醉人,一直無緣得見,今日親眼目睹,果真不妄啊。
小車在山樑上繞了半圈,開始往下插去,進入山裏的盆地。秦主f_£拿起手機,撥通了楊場長的電話,說谷書記一行四人已經上山。收了電話,秦主任指着窗外滿坡滿嶺盈盈的綠色,告訴沈天涯說:“這是南方最大的高山草場,號稱百里大昌原,始建於五十年代,已經很有些年頭了。”穀雨生接過話頭說:“當初,這裏叫做昌原農場。種過水稻和別的莊稼,還栽過樹木,因海拔太高,雨水太旺,都沒有成功,八十年代后改種牧草,養牛養羊,終於闖出一條新路。只可惜資金投入不足,無力遠程開發.所利用的草地還不足百里昌原的十分之一,擴大規模的前景廣闊得很哪。”
一會兒就到了場部。楊場長邢書記和兩位副場長已等在了門口。沈天涯因早就知道這個昌原牧場是市屬企業,跟昌永縣一個級別,楊場長是市裡正兒八經任命的局級幹部,跟他握手時,特意把兩隻手都伸了出去。不想楊場長也伸出一雙手來,相握時還挺用勁的。沈天涯還注意了一下,不但跟他和穀雨生是這樣,跟秦主任和司機小尹握手時,也是用的雙手。
沈天涯深知,中國的企業尤其是國有企業,都是按照官場的套路運作的,對內對外講究的都是官場的規矩,照理楊場長跟比自己級別低的秦主任和小尹握手時,是決不會伸出雙手來,顯得如此熱情的。沈天涯跟不少國有大型企業廠長經理打過交道,他們儘管非常願意跟預算處長一類的角色套近乎,但在正式場合跟沈天涯見面時,——般是不肯伸出兩隻手來跟他相握的。沈天涯不免暗自揣摩,這個楊場長十有八九怕是要下去了,否則就是這個牧場已經到了難已為繼的地步。
到場部會議室坐下來后,穀雨生說了說來意,楊場長開始彙報場裏情況。他彙報得很簡單,然後把旁邊比他年輕得多的邢書記推出來,說:“近段時間場裏的工作邢書記抓得多一一些,具體情況還是由他來向大家彙報吧。”
部門也好,企業也好,跟地方黨委政府不同,行政一把手往往兼任黨組或黨委一把手,如果由兩人分任,行政一把手是排在黨組或黨委一把手前面的,現在楊場長自動退後,而把邢書記推到前面,這裏面說不定有什麼原因。
邢書記將牧場基本情況做了彙報,又提出了幾條發展思路,無非是爭取投入,擴大生產規模;實行股份制改革,充分調動牧民生產積極性之類。邢書記說完,楊場長要穀雨生做重要指示。穀雨生說:“我有什麼重要指示?一起到外面去看看吧。”
出了場部,在牧區轉了一圈,又參觀了離場部不遠的乳品廠,大家趕回場部招待所吃中飯。穀雨生不肯上酒,說還要下山辦事。楊場長和邢書記他們沒法,只好陪客人吃飯。邢書記趁機亮出自己的觀點,說:“谷書記你們也看到了,我們的牧區也好,乳品廠也好,其生產能力僅僅用到五分之一,這確實是一種浪費呀。”穀雨生說:“你有什麼設想嗎?”邢書記說:“我想和縣裏實行聯合開發,把我們的優勢用足。”穀雨生說:“你跟我聯合有什麼好處?我一沒技術,二沒資金,不怕我揩你的油?”邢書記說:“谷書記別笑話我們嘛,昌原這個樣子,還有什麼油可揩?我知道谷書記有辦法讓昌原走出困境的。”穀雨生搖搖手說:“我今天是陪沈處來玩的,不談工作。”
飯後,楊場長和邢書記留穀雨生幾位住一晚上,第二天再下山。穀雨生說:“你們知道我不會留下來,故意說便宜話。”然後低頭上了車。
小車往來時路飆去。沈天涯正想問問楊場長的情況,不想秦主任先問起穀雨生來,看來他也注意到了楊場長的反常。秦主任說:“那個楊場長大概做不了幾天場長了吧?”穀雨生說:“何以見得?”秦主任說:“楊場長跟你和沈處握手時伸出雙手,符合常規,跟我和小尹也雙手齊上,我就知道他自視已低,這個場長做不長久了。”穀雨生笑道:“你比我這個組織部混出來的還諳熟官場上這一套。”
說得幾個都笑起來。穀雨生說:“姓楊的人還是好人,只是沒什麼能耐,倒是這個邢書記挺不錯的,場裏從幹部到牧民都反映得很好,所以我前次回市裡時,特意跟程副書記建了一議,讓楊場長退下去算了,由邢書記場長書記一起挑,我估計市委組織部已經跟他們通了氣。”沈天涯說:“雨生,我算服了你了,你一句話,就讓人家下了台。”穀雨生說:“我這不是為了做事嗎?
我是把牧場利益跟縣裏聯繫起來考慮的,要把這個牧場的優勢發揮出來,為我所用。“
沈天涯也就領會了穀雨生帶他到昌原牧場來的真正意圖。
因剛吃過午飯,車上人漸漸困倦起來,一個個哈欠頻頻了。穀雨生對尹司機說道:“小尹你把車開好,我們要午睡了。”尹司機說:“那我也要午睡。”穀雨生說:“那你把車停到路邊。”司機說:“沒必要,我兩隻眼睛輪流午睡,左眼睡覺右眼值班,右眼睡覺左眼值班。”沈天涯說:“這辦法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是貓頭鷹的功夫。”秦主任說:“但絕不能兩隻眼都閉上啦。”
說得滿車皆笑。笑過,倦意襲至,三個人開始雲裏霧裏起來。
一個小時后,大家還在迷濛中,車子忽然停下了,沈天涯眼一睜,才發現進了一個院子。抬頭一瞧,樓前豎著好幾塊木牌,原來是到了上午經過的昌明鎮。
才下車,好幾個人從屋裏衝出來,點頭躬腰,把他們迎往樓上會議室。大家坐穩,點上剛發的煙,喝一口剛上的茶水,穀雨生把沈天涯介紹給在座諸位,然後指着正對面的光頭說:“那是賴書記。”賴書記點點頭,說:“大家叫我癩子,至於有沒有癩子,我把頭髮剃光了,大家一看就知道了。”眾皆莞爾。穀雨生又指着賴書記旁邊的粉面男子,說:“那是麻鎮長。”麻鎮長也笑道:“大家‘叫我麻子,我有沒有麻子,明眼人也是看得出來的。”
沈天涯覺得這個昌明鎮真有意思,掌權的不是癩子就是麻子,也開玩笑道:“小時候我就聽說有句這樣的話,叫做十個麻子九個怪,九個怪麻不如一個癩,昌明鎮能人執政,還愁事業無成?”
大家又開心地咧開了嘴巴。穀雨生說:“賴書記麻鎮長的知名度已經很高了,其他幾位也介紹一下,都管些什麼,也讓我們見識見識嘛。”賴書記說:“現在鎮上七站八所的,業務分工越來越細,人員調進調出,連我這個書記有時也不太弄得清楚,還是各位自報家門吧,也是給你們一個在上級領導面前露露臉的機會。”
沈天涯見這個賴書記說話隨便,估計跟穀雨生的關係還算可以,不然還不是官腔_套一套的?沈天涯就多瞧了這個賴書記兩眼。賴書記正抬了手敲敲身邊的年輕人的腦袋,說:“你是管什麼的,快跟領導彙報。”
年輕人就坐直了腰身,撓撓腦殼,說:“我不管路不管橋,只管徵購打白條。”賴書記說:“看來你是糧油收購員。”
又指指年輕人旁邊一位瘦子,瘦子說:“我不管土不管田,只管撕票拿現錢。”賴書記說:“你大概是稅收專管員。”
接下來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她說:“我不管爹不管娘,只管長發大乳房。”賴書記說:“知道了,你是婦女主任。”
再下來是一位五大三粗的漢子,他說:“我不管B不管卵,只管抓人要罰款。”賴書記說:“你是派出所長了,派出所的人一出口,反正不是B就是卵的。”
最後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她說:“我剛好跟所長相反,不管天不管地,專管男女生殖器。”說得大家都笑。賴書記說:“你是什麼工作,那就更不用說了。”
沈天涯覺得這種自我介紹方式挺獨特的,他還是頭一回碰到。他知道這是大家找樂子的辦法。如今的鄉鎮工作越來越難做了,上面今天一項硬任務明天一個新指標,不是找老百姓要錢的就是要糧的。地方窮,老百姓出不了,幹部完不成任務要撤職降職,叫做什麼一票否決。要完成任務只有來硬的惡的,一旦情緒對立起來,傷人死人的事在所難免。農民自然就會上訪告狀,大罵鄉鎮幹部是土匪強盜,鄉鎮幹部的形象也越來越惡劣,人見人恨。特別是鄉鎮政府人滿為患,大的鄉鎮動輒兩三百多人,小的也是數十上百,開支巨大,而上級財政撥款又極有限,惟一的辦法還不是在農民身上打主意?鄉鎮幹部不想做惡人都難,簡直成了人見人躲的土匪。鄉鎮幹部在下面獃著,家不成家,業不成業,惟一的盼頭就是進城。可一個縣的鄉鎮幹部少的一兩千人,多的三四千人,沒有過硬關係,或手頭沒有幾個錢去燒香進貢,進城又談何容易?大家只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鄉鎮裏混着,混得生活沒一點生氣和滋味,卻還得繼續混下去,只能用這種方式自我取樂,聊以度日。
沈天涯對這些鄉鎮幹部生出同情來,覺得做人實在太難。想想自己呆在市財政局,不用到農民手中去要錢拿糧,沒有人罵你是土匪強盜,手中掌握着老百姓上邀的稅款,給單位撥點錢,人家喊你爹叫你爺,給縣裏鄉里解決點小資金,人家把你當成救世主,你被檢察院抓了,老百姓成群結隊跑到檢察院去靜坐,把你保出來。如果是這些鄉鎮幹部被人抓了,他們不往關着你的屋子裏扔磚頭才怪呢。這麼想着,沈天涯不禁感慨萬千了。
自我介紹完畢,賴書記開始彙報鎮上工作。賴書記的彙報不像沈天涯過去聽過的基層幹部的彙報,只說政績,好像天底下就只自己功勞最大。賴書記彙報得最多的是鄉鎮的困難和農業生產的低效益,說山上有的是樹木,但林業部門搞限額砍伐,砍伐證不容易弄,弄了證木材也不起價,辦證砍樹運樹的成本太高。守着滿山滿嶺的樹木變不出錢,沒日沒夜守着那幾畝冷水田搗鼓,出產的穀子賣的錢還不夠補貼化肥農藥和交農業稅,這樣下去遲早要搗鼓得褲子都沒得穿的。
說到沒褲子穿,大家又開心起來,插話道:“沒穿褲子好哇,不是說要想富,快脫褲么,沒穿褲子就可以進一步放開搞活,吸引外商來投資了。”賴書記在桌上拍了兩下,止住大家的玩笑,繼續說道,他們也看到了鎮上的潛力,昌明沒別的,有的是青山秀水,密林茂草,發展畜牧業是很有優勢的,但畜牧業需要前期投入,拿錢買羊買牛,生產的產品要有加工的地方和銷路,這是要縣裏出大決策的。
穀雨生聽到這裏,點頭頻頻,問賴書記對縣裏有什麼意見。賴書記說:“我敢對縣裏有意見么?每年縣裏主要領導都要到下面來跑好幾趟,我們意見提了一大籮,等於放屁。”穀雨生說:“今天你再放一個屁試試。”
賴書記也就不再客氣,說出了爭取上級投資,為農民養牛養羊創造有利條件,同時發揮昌原牧場設備技術優勢,農民生產出來的牛奶羊皮什麼的,就近配送給牧場加工增值的想法。穀雨生一拍大腿,說:“姓賴的你這個屁放得好,我們今天到昌明鎮來就是等你放這個屁的,到時我先在你昌明鎮試點,爭取闖出一條血路來。”
說得在坐諸位都鼓起掌來。
正說得興起,外面起了哄鬧聲,吵得會議室沒法說話了。穀雨生問賴書記是怎麼回事,賴書記說:“肯定又是收稅的事,這段時間縣裏給鎮上追加了農業稅增收任務,我們把任務分解到各位幹部頭上,大家正着到村裡去落實新增指標,跟農民時有衝突,.已經有好幾起農民鬧上鎮裏來了。”
穀雨生就站了起來,說:“今天的會就開到這裏,我們出去看看。”
下面坪里站着五六十號人,地上擺着一副擔架,上面躺着一位衣衫襤褸奄奄一息的老人。原來是上午鎮幹部到下面村裡分攤新增農業稅指標時,村民不但不肯接受任務,還說今年遭了蝗災,年初定的老稅都沒法完成,再加任務,這日子沒法過了。鎮幹部好說歹說說服不了大家,雙方發生爭執,推搡中把擔架上這位年過七十的老伯撞翻在地,老伯當時就爬不起來了。村民們這下找到了借口,把老伯抬到鎮上來,是死是活要鎮裏負責。
聽說是這麼回事,穀雨生趕緊扒開幾位正往外攔阻群眾的鎮幹部,來到老伯擔架前,摸摸他的額頭,有些燙手,轉身對秦主任他們說道:“人要緊,立即送到鎮醫院去。”同時蹲下身子,把擔架緊緊抓到了手上。沈天涯秦主任和尹司機也蹲到地上,配合穀雨生把擔架抬了起來。賴書記麻鎮長几個自然過意不去,擠上前,七手八腳,把老伯弄出了鎮政府,上了鎮醫院。
老伯的病是老年人常見的腦供血不足,而且不是特別嚴重,當時被撞倒后,不該當即就爬起來,人還沒站直,腦血迴流不及,便暈倒了過去。這一下在醫院裏還沒吊上半瓶鹽水,人就恢復了過來。
見人沒了問題,穀雨生鬆了一口氣,掏錢代付了醫藥費,沈天涯秦主任賴書記麻鎮長几個也紛紛解囊,拿出身上的錢塞到老伯的病床下。圍在一旁的群眾見狀,深受感動,哪裏還好意思鬧事?這個說:“谷書記才是我們真正的父母官,好多年我們都沒碰上過這麼好的父母官了。”那個說:“這樣的好書記,我們就是再困難,砸鍋賣鐵,也要把稅款交足。”
這些話進了穀雨生耳朵,他不但不感到自豪,相反心頭酸酸的.,十分難受。
離開昌明鎮時,穀雨生特意交代賴書記和麻鎮長,新增的農業稅征繳指標不要再強行往下攤派了.縣裏再想想辦法,看能不能通過別的途徑予以解決。又說:“會上說的事,你們心中要有數,可行的話,你們適當做些準備工作,比如摸摸群眾的思想,估算一下生產規模,兩個月後,縣裏就會有動作的,到時你們不要措手不及。”
回到縣裏,已是華燈初上時分。尹司機先送穀雨生和沈天涯回武裝部。在車上,穀雨生對秦主任說:“明天我們什麼地方也不去了,我們三個就在我房裏碰碰頭,開個諸葛亮會。”秦主任說:“行,不過到武裝部去之前,我得到辦公室去安排一下工作。”
在坪里下了車,兩人往招待所走去。穀雨生說:“天涯,今天往鄉下走這一趟,感想不少吧?”沈天涯說:“是呀,你這個寨王老子也不好做。”穀雨生說:“要真是寨王老子就好了,自在逍遙,一呼百應,還可弄個有點野性味的壓寨夫人受用受用,哪像現在這樣,天天窮於應付,疲於奔命。”
進了招待所,正要上樓,服務台外面的沙發上有人站了起來,邊朝沈天涯走過來,邊甜甜地喊了一聲天涯哥。沈天涯回頭一瞧,原來是易水寒的妹妹易雨萍。沈天涯說:“雨萍你怎麼在這裏?”
話沒說完,想起她就是昌永縣人,這話問得多餘,便改口道:“你在這裏幹什麼?”易雨萍斜沈天涯一眼,說:“不是聽說你到了昌永,我來這裏幹什麼?”
.沈天涯這才明白過來,她是特意來看望自己的,忙說:“謝謝你啦!”並把她介紹給穀雨生,說這就是聞名省內外的民間收藏家易水寒的妹妹易雨萍小姐。穀雨生點頭道:“哦,知道了知道了,易老師可不是等閑之輩,我已在報上看到,他收藏的那方白氏天寶歙硯已被省博物館收藏。我還聽人說,國家級的收藏前輩都稱易老師為江南名士,我.省收藏界已經有一個行規,一一誰的收藏品是真是偽,別人說了都不算,一定要以易老師說的為準,大家開口閉口都是易老師怎麼說怎麼說。”易雨萍說:“那是吹的,哪這麼神?”
上到五樓,穀雨生揮揮手進了屋,沈天涯帶着易雨萍往自己房間走去。沈天涯說:“你是怎麼知道我到了這裏的?”易雨萍說:“我身上有一種電磁波,是電磁波告訴我的,你已經到‘了昌永。”
沈天涯笑道:“你不是美國大片里的蜘蛛人吧?”
進屋坐下,說了些閑話,沈天涯忽然想起易雨萍大學畢業后,工作一直沒得到落實,就問她最近有眉目了沒有?易雨萍臉色黯下來,說:“現在落實工作難哪。”沈天涯說:“你那是正規大學畢業,國家包分配的呀。”易雨萍說:“國家包分配的,沒有硬關係,人家不給你安排你也沒法;國家不包分配的,有硬關係同樣找得到工作,而且還是好工作,跟我一同回來的,有些是自費的專科生,由於有後台,都去了銀行工商一些好部門。”
沈天涯覺得這世上的事也難得公平,便安慰易雨萍道:“我找機會跟谷書記說說,看他是否有辦法。”易雨萍眼睛就閃亮了,說:“谷書記怎麼沒辦法?他一句話的事,只是我跟他沒有任何瓜葛,他會想辦法么?”沈天涯說:“我也不好肯定,試試吧。”
易雨萍低下了頭,說:“我本來是聽我哥說你到了昌永,專門來看望你的,卻給你添了這個麻煩,真不好意思。”沈天涯說:“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誰叫我是你天涯哥?”易雨萍不知怎麼的,臉上忽然紅了,說:“我要早認識你這個哥哥就好了。”沈天涯說:“我們不是已經認識好幾個月了么?”
怕影響沈天涯休息,易雨萍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沈天涯送她出了大門,回來經過穀雨生住處,見門洞大開,就進去跟他聊天。聊到易雨萍,沈天涯把她的基本情況說了說,問穀雨生能否給她安排個工作。穀雨生說:“堂堂縣委副書記,安排個工作還不是小菜一碟?”沈天涯說:“那好,我先代表她感謝你了。”
穀雨生搖着手,笑道:“你先別感謝,我並沒答應你呀。”沈天涯說:“你不是說小菜一碟么?”穀雨生說:“雖是小菜一碟,但這碟小菜遞出去,也要看值不值。”沈天涯不明穀雨生話里意思,說:“易雨萍是易水寒的妹妹,易水寒是我的朋友,你穀雨生是我的老同學,我請你這個老同學給我的朋友的妹妹解決個工作,還要問值不值?”穀雨生:“你把關係說得這麼複雜幹什麼?簡單點說,你跟這個年輕漂亮的易雨萍到底是什麼關係?”
原來穀雨生想到這上面去了。沈天涯說:“要是這麼說,那就什麼關係也不是。”穀雨生說:“那我卻無能為力了。”沈天涯說:“你這不是出爾反爾么?”穀雨生說:“如今給朋友幫忙是要看性質的,一般性質的忙幫不幫都無所謂,只有特殊性質的才是不得不幫的。不信,你可以了解一下行情,不是那個關係,誰願意替你出力?”
穀雨生說出“那個”兩個字時特別加重了語氣,使這兩個字帶有了更加濃重的暖昧的味道。沈天涯說:“只要你肯幫忙,說是什麼關係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