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第2節

2

劉梅花之所以能夠向葉莎麗透露自己心中的秘密,主要原因是葉莎麗非常善解人意。比如劉梅花抽煙,幾乎所有的人都說她抽煙不好,只有葉莎麗不說她。葉莎麗不但不說她,而且還為她開脫。

劉梅花抽煙,而且煙癮很大。是真正的煙槍,不是裝的。有兩條可以證實。一是拒絕專門為女士生產的那種摩爾煙或沙龍煙,劉梅花認為抽摩爾煙或沙龍煙是對女性的歧視,劉梅花不接受歧視,不抽那種煙,劉梅花抽男人抽的煙。二是劉梅花抽起來一根接着一根,很猛,樣子很貪,恨不能把吞進去的煙不吐出來。在這方面,劉梅花比起男性煙槍毫不遜色。

關於劉梅花的抽煙,身邊有很多人說過她。主要是說抽煙有百害而無一利,女人抽煙更是害上加害,罪大惡極。劉梅花對誰的勸告都點頭稱是,一副虛心接受的樣子,但是過不了一會兒,又照抽不誤。久而久之,周圍的人也就聽之任之了。

有一次葉莎麗邀幾個富婆上家裏打麻將,其中就有劉梅花。這裏要說明一下,葉莎麗的愛好就是打麻將,而且只跟與她地位相當的女人打,但是與她地位相當的女人不一定都喜歡打麻將,所以葉莎麗必須哄着身邊的幾個高興,以便讓她在麻將癮發作的時候能夠及時湊齊角。

不知是不是抽煙的作用,那天劉梅花精神特別好。精神特別好手氣也就不差,贏了不少。這時候,其中一個輸了蠻多的富婆不知是確實受不了劉梅花的煙熏還是對劉梅花贏錢不舒服,反正她是勸劉梅花不要抽煙了。一邊說,還一邊皺着眉頭,並且伸出手掌當扇子,在自己的嘴巴前面來回地扇,擺出一副很討厭的樣子,弄得劉梅花非常沒有面子。劉梅花哪能受得了這種氣?於是,劉梅花眼看就要發火了。劉梅花準備發火別人看不出來,葉莎麗能看出來,葉莎麗不僅能看出來,而且她還知道劉梅花這已經是給葉莎麗的面子了,要不是在葉莎麗家裏面,而是在其他場合,比如是在外麵包了一個茶座打麻將,劉梅花肯定早就發作了。

為了不讓劉梅花發作,為了給大家一個面子,葉莎麗說話了。葉莎麗說:你們知道為什麼有的人一定要抽煙嗎?

葉莎麗這樣一問,馬上就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葉莎麗在這個時候提出這個問題,至少是提醒各位:這裏是我的家。同時,這是一個不打算迴避問題的話題,所以能夠引起大家的注意。如果是其他問題,大家馬上就會想到這是在轉移話題,而轉移問題的話題往往是一個沒有價值的問題,沒有價值的問題不會引起大家的真正關注。

“不知道。”其中的一個說。

葉莎麗又看看劉梅花和那個對她發難的富婆。劉梅花和那個富婆很快取得了一致,倆人同時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劉梅花在搖頭的時候,還順便把煙滅了。滅得很自然,至少不會有人因此而認為她這樣做是怕那個富婆或者是給那個富婆的面子。

“不知道吧?”葉莎麗又問。

大家還是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告訴你們,”葉莎麗說,“並不是每個人都要抽煙的,只有少數人才真正有煙癮。你們知道這少數人是什麼人嗎?”

大家還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又一起看看葉莎麗,再集體搖搖頭,表示不知道,確實是不知道。

劉梅花在表示不知道的時候,心裏還有點心虛,她擔心葉莎麗會說“只有好色的人才喜歡抽煙”這樣的話,如果葉莎麗真要這麼說,劉梅花也不能翻臉,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句玩笑話,要是因為一句玩笑話就翻臉,那麼就很難有朋友了。再說抽煙確實不是好事,別人往壞里說也不是沒有道理。

但是葉莎麗沒有往壞里說。而是往好里說。這就讓劉梅花很感激。

葉莎麗說,“只有祖先是貴族的人才真正有煙癮。遠古的時候,人類是離不開火的。特別是晚上,遠古的人類是圍着篝火過夜的。火焰不僅能夠給人類帶來光明和溫暖,也能夠給人類帶來熱情,有利於人類的繁衍。火焰還能夠幫助人類抵禦野獸的襲擊,保護人類的生存。因此,久而久之,人類的遺傳基因裏面就有了對於火的依賴,並且越是靠近篝火里圈的人這種依賴性就越強。這些圍在篝火里圈的人就是人類最早的‘貴族’。比如劉梅花,劉梅花的祖先肯定是圍在篝火里圈的,是貴族,遺傳基因裏面對火焰的依賴性就特彆強,但是現在不能燒篝火了,不得已,有事沒事就點一根煙,這都是遺傳基因的作用。”

葉莎麗這樣一說,就替劉梅花解了圍,並且給足了劉梅花面子,同時也沒有得罪另一個富婆。因為該富婆當場就封了劉梅花一個外號——“貴族”。

“貴族”劉梅花現在給葉莎麗打電話。

“我要死了!”劉梅花說。

葉莎麗這時候擺出類似於拉小提琴的姿勢,把頭歪到一邊費勁地夾着手機,這邊跟“貴族”說話,那邊雙手並沒有離開麻將,並且及時地喊“碰”,碰了一對白板,打出去一張九條。

“沒那麼嚴重吧。”葉莎麗說。

“老子不想活了!”劉梅花說。

劉梅花說這句話的時候嗓子有點嘶啞,隔着電波也能感覺到她歇斯底里的樣子。

葉莎麗心裏有數,死不了,凡是說不想活的人都死不了,真要是想死的人早就不聲不響地死了,凡是大張旗鼓聲稱要死的人都死不了。

雖然死不了,但是葉莎麗也不能對她表示冷漠,於是問:在哪裏?

“樓下。”劉梅花說。

“樓下哪裏?”葉莎麗問。

“名典咖啡屋。”

葉莎麗知道麻煩來了。既然人家已經到了你家樓下的咖啡屋等着你,你要是再不下去就非常失禮了。

“我這裏走不了呢。”葉莎麗說,“要不然你上來?”

葉莎麗這句話至少有一半是說給三位麻友聽的。

“走不了算了,”劉梅花說,“我自己去飈車。”

“別別別,”葉莎麗說,“我下來,我這就下來還不行嗎?”

葉莎麗知道“貴族”的脾氣,她說飈車那就真是飈車,將車子開到一百四十碼,一路狂奔。別說深圳的交警一般不上路,就是上路也不一定能追上她。等追上的時候說不定已經是一攤肉泥了。所以這時候葉莎麗只好非常抱歉地對三個麻友賠罪,說:實在對不起,我有一個好朋友出了麻煩,我必須現在就要趕過去,否則要出人命了。說完,就全然不顧那三位的臉色,慌裏慌張地下來。

葉莎麗進來的時候,劉梅花正在抽煙,抽得很猛的樣子,像三天沒有吃東西的飢餓者突然發現了可口的食物。

葉莎麗說:“再也不能飈車了。就是你自己不活了,也不能傷及無辜呀。”

劉梅花抬眼看看葉莎麗,沒有說話,繼續抽煙,像餓殍繼續吃飯。

劉梅花這時候坐的姿勢有點側,並不是正好面對面地正對着葉莎麗,所以她在抬眼看葉莎麗的時候就顯得有點斜眼。

葉莎麗見劉梅花這樣有點斜眼地看着自己,知道她並沒有聽進自己的話,於是就準備刺激刺激她。

葉莎麗說:“你知道萬一你出了車禍,誰最高興嗎?”

劉梅花嘴角抽動了一下,但是並沒有出聲,彷彿想說什麼又忍住了。

“那個小妖精最高興!”葉莎麗說。

“老子要是死了,她也活不成!”劉梅花說。

說話就好,說話了就表示她按正常人的方式思維了,只要按正常人的方式思維,她就不會做出出格的事。

葉莎麗雖然不是心理醫生,但是這點心理常識她還是有的。她知道,正常的人在正常的狀態下是不會做出出格的事情的,比如自殺或殺死別人,比如駕車超速狂奔。因為這些出格的事情的最大受害者正是肇事者本人。

“我這樣說還是給你留面子。”葉莎麗趁熱打鐵,繼續加大刺激力度,說:“其實比那個小妖精更開心的是陳大富。”

“他?!”

“對。”葉莎麗說,“你想呀,如果你要是有一個三長兩短,他肯定哭的比誰都傷心,而且為你厚葬,但是這些都是表面的,都是為了做給你娘家人看,都是為了做給外人看,目的是最後還要從你身上撈個好名聲,但是心裏面呢?你想想,如果你要是真那樣,他還不笑死了?”

葉莎麗不往下說了,她相信劉梅花骨子裏面還是個明白人,剛才只不過是被氣糊塗了,現在經冷水一澆,應該清醒了。

果然,劉梅花這時候重新點燃一支煙,用仍然哆嗦着的手夾着,死命地往肚子裏吞。葉莎麗突然感覺,那情景真不像是在吸煙,而是在吸毒。

“想開一點,”葉莎麗說,“現在有錢的男人哪個那麼乾淨?只要他不過分,你就睜一眼閉一眼算了。”

葉莎麗見劉梅花已經恢復知覺,於是進一步開導。

“什麼叫‘不過分’?”劉梅花問。問得有點快,眼睛瞪得賊大,臉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像神經質。

葉莎麗想了一下,說:“‘不過分’就是不提出跟你離婚,不把女人帶到家裏面來,不少你一分錢。”

“不行,”劉梅花說,“絕對不行!”

“什麼絕對不行?”葉莎麗問。

“什麼都絕對不行。”劉梅花說,“他不能在外面有女人。”

劉梅花說著又點燃了一根煙,又用哆嗦的雙手捧着它吸,吸得很猛,更象吸毒。

葉莎麗這時候露出了一點點微笑,抿了一口咖啡,然後說:“現在不都是這個樣子嗎?難道你要求他是聖人?”

“別人我管不了,但是他不行。”

“這就是你自己跟自己彆扭了,”葉莎麗說,“為什麼別人能行他就不行?難道他與別人不一樣嗎?”

劉梅花這時候又猛地連吸了幾口煙,那樣子彷彿是姚明在美國職業籃球聯賽上的補籃,連補幾次,一直補進去為止。

大約是終於補進去了,劉梅花好象也不再哆嗦了,至少哆嗦得不那麼明顯了,於是將剩下的半截煙使勁地拈滅,調整一下姿勢,面對面地正對着葉莎麗,一字一句地說:“別人是大老闆。”

“他也是大老闆呀。”葉莎麗說。

“那不一樣。”劉梅花說。

“怎麼不一樣?”葉莎麗問。

劉梅花這時候又不說話了,停下來,從煙盒裏面取出一根,點上,先吸進一口,吸的幅度沒有剛才那麼大,然後吐出來,臉色更加趨於正常。說:“那就是我不一樣。”

“你怎麼不一樣?”葉莎麗在“你”字上加了重音。

劉梅花再次吸一口煙,並且再次吐出來,心情彷彿更加平和不少,然後靜如止水地說:“他這個老闆是我封給他的,你知道嗎?”

葉莎麗搖搖頭,表示不知道。不但表示不知道,而且眼神中還包含着不相信。

“你別不信,”劉梅花說,“我說的是真話。”

葉莎麗點點頭,表示相信,但是眼神中分明還包含着疑問。

“他不是老闆,”劉梅花說,“我是老闆。他這個老闆是我讓給他的,你知道嗎?所以我容忍不了他在外面有女人。”

劉梅花這時候已經完全恢復正常,說話有板有眼,抑揚頓挫,眼光炯炯有神,點燃的煙在面前劃出一個小範圍的空中曲線,就像樂隊指揮手中的指揮棒在空中的軌跡一樣,只不過沒有指揮棒的幅度那麼大。

人的情緒是相互感染的。受着劉梅花情緒的影響,葉莎麗現在也沒有那麼緊張了。她甚至想,如果現在讓劉梅花駕車出去,她一定謹慎駕駛,絕不超速。

葉莎麗這時候的臉色也非常平和,並且眼神也不象剛才那樣充滿疑問。

“你在公司佔有多少股份?”葉莎麗問。

葉莎麗問的非常有道理。既然劉梅花說她才是真正的老闆,那麼她在公司裏面一定佔有股份,而且股份的百分比一定很大,至少比她老公陳大富大。

問完這個問題之後,葉莎麗左手端起咖啡杯,右手捏住小咖啡勺,先用咖啡勺在咖啡杯裏面沿着咖啡液面劃了一圈,然後輕輕抿了一小口,再放下咖啡杯,抬眼注視着劉梅花。但是這一看把她嚇了一跳。剛才已經完全恢復正常的劉梅花,突然之間又渾身哆嗦,哆嗦得連支煙都握不住,必須用兩隻手一起將煙拿穩,然後送到嘴邊,使勁地吸着,和電影上那些吸毒的人一模一樣。

“你怎麼了?”葉莎麗問。

葉莎麗問話的聲音並不大,但是語調卻相當緊張,其緊張程度不亞於她發現了自己的好朋友真的在吸毒。

“你沒事吧?”葉莎麗又追問,彷彿問問題也是籃球場上的補藍,必須連續幾下。

“沒事。”劉梅花說。

劉梅花說得很費勁,因為她必須克服哆嗦用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意思。

“別老抽煙了,”葉莎麗說,“喝口咖啡吧。”

“好,”劉梅花說,“好,喝咖啡。”

劉梅花雙手哆嗦着捧起咖啡杯,猛地大喝一口,那樣子一點不象深圳的女士在咖啡館裏面品嘗咖啡,倒像是北方的大漢在豪飲烈酒,並且由於動作過於豪爽,夾在手指間的香煙還掉了一點煙灰在咖啡裏面,居然也被劉梅花一起喝下去了。

“慢點。”葉莎麗說。

“這就是我的可悲之處呀,”劉梅花說,“我只佔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

“那麼其他的股份是誰的?”葉莎麗問。

“是他和他弟弟,”劉梅花說,“他佔百分之五十,他弟弟百分之二十五。”

“那你憑什麼說他不是老闆,你是老闆?”葉莎麗問。

葉莎麗在問這句話的時候已經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接着又補充一句:怎麼回事?

“沒怎麼回事。”劉梅花說。

劉梅花說完就大笑起來,彷彿說起來一件非常開心的事,想不笑都不成。

“傻唄!”劉梅花說。說完又大笑,像是在嘲笑什麼人。

笑也是一種發泄,笑夠了也就不哆嗦了,不哆嗦了劉梅花就能完整而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意思了。

劉梅花這時候不快不慢地說:“我們都兩個孩子了,還有必要分他的我的嗎?我以前想都沒想,當時要求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至少是三個人,我就寫上了他、他弟弟和我自己。想到他作為法定代表人應該要佔多一點,於是就把他寫多了一點。直到他在外面搞上了女人,我跟他鬧起來,才知道自己幹了一件天大的傻事。”

葉莎麗不知道該說什麼。劉梅花和陳大富沒有離婚,而且他們好象也沒有打算離婚,至少眼下還沒有,葉莎麗不能挑撥人家夫妻關係,但是葉莎麗已經感到了問題相當嚴重,其嚴重程度可能要超出劉梅花的想像。

“你打算怎麼辦?”葉莎麗問。

葉莎麗只能這樣問,不這樣問她還能說什麼。

劉梅花又開始抽煙,而且一開始抽煙手馬上就有點哆嗦,葉莎麗不知道是劉梅花先是已經哆嗦了才開始抽煙,還是因為抽煙而條件反射般地哆嗦。

“還是少抽點煙吧。”葉莎麗說。

劉梅花愣了一下,馬上點點頭,搶着吸了一口,然後將煙在煙灰缸裏面拈滅。煙拈滅了之後,劉梅花果然也就不哆嗦了,至少不象剛才那樣明顯地哆嗦了。這時候她又顯得非常平靜,平靜得像朱自清筆下的荷塘月色。

“你想聽我和陳大富的故事嗎?”劉梅花問。

劉梅花在問完這句話以後,也不等葉莎麗表態。馬上就對服務員揚揚手,招呼服務員過來把煙灰缸撤走,並且重新上兩杯咖啡,大有正式開講的意思。

葉莎麗趕緊點點頭,是那種頻率很快但幅度很小的點頭,彷彿非常願意聽劉梅花說這個故事。

其實也不是“彷彿”,葉莎麗是真的很想聽一聽。女人在窺視別人私隱方面的嗜好絲毫不遜色於男人,只不過男人更嗜好有形的,女人嗜好無形的,男人比女人現實,女人比男人虛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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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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