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節
他推開門,在胸口划著十字,聲音是模仿英格曼神父的,平直單調,加上頭腔胸腔鼻腔共鳴:“你們還有什麼干不出來的?做彌散的酒也給你們偷來作樂!”
紅菱扭扭地站起身,把身後的陳喬治擋住了:“算我借的,行不行?”她一手擼下自己的玉鐲:“喏,這個少說能典一百大洋。”她走到阿多那多面前,肚子向前腆,下巴向後蹩,一副小孩子不情願地把半塊糕餅分給別人的憨俏模樣。
阿多那多把手往身後一背,根本不去看紅菱:“你們這樣的女人,不必躲在這裏啊——吃着教堂的糧,佔着教堂的房,你們出去,自有日本人喂你們好酒好肉!”
戴教官兩眼通紅,從一個當凳子的破木箱上站起來:“你說什麼?!”
玉墨在他肩上使勁一捺。
紅菱還是嬉皮笑臉,“幹什麼呀?明天活着不活着都不曉得,較什麼真?”她轉向阿多那多,熱呼呼一嘴酒氣:“對不對?敢擔保哪個炮彈不落在這院裏,轟隆隆!……什麼酒呀,風化呀,狗屁!拿着,去典了它,夠我們喝幾夜的吧?也夠請你神父客了!來來來,還有酒沒有?給神父倒上!豆蔻,琵琶呢?”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們……”紅菱打斷他:“不就是喝喝酒,唱唱歌,想想家嗎?”
她指着王浦生:“這個孩子傷口都爛了,還不讓人想想媽媽呀?”
阿多那多看一眼王浦生。只有他一人閉着眼昏睡,臉色和死了的人沒有區別。他的頭枕在叫玉笙的窯姐腿上,所有的皮大衣,披肩都蓋在他身上。
阿多那多走過去,摸摸浦生的脈搏。燒發得不低。顯然是傷口感染了。
“得想法子找個醫生來。”阿多那多說。
“所以嘛,樂一個時辰,算一個時辰,都是死過的人,我們就得好好陪他們樂樂……”紅菱自己讓一個酒嗝給噎一下。
“閉嘴。”阿多那多說。
“閉就閉。”紅菱說。
她靜了不到兩秒鐘,又說:“我這人就是沒脾氣,好講話,能吃虧。一個玉鐲換你幾壺酒,……”
“閉嘴!”阿多那多大吼。
紅菱一抖,左右看看:“我不閉着嗎?”
“陳喬治!”阿多那多叫道。
陳喬治藏不下去了,從喃呢和另一個窯姐身後走出來。他想,這碗伙夫飯,恐怕要吃到頭了。
“去,拿藥包來。快點!”陳喬治嘴一張,紅菱說:“快去!我替你謝謝神父!”
陳喬治跑出去。
阿多那阿陰沉着臉,仍學着英格曼神父平直單調的語調說:“昨天一個日本軍官一口氣砍掉十個中國人的人頭,血把刀刃給燙軟了,他才歇下來。”
大家都不做聲,過了半分鐘,李全有說:“你看見了?”
阿多那多說:“嗯。”
“你還看見什麼了?”
“英格曼神父叫我拍照,我手抖,拍不下來。……一個池塘里死屍都滿了,水通紅的,還有小孩子。”
他說完就轉身出去了。
紅菱說“喝喝喝,說不定過幾天那池塘里是你,是我呢!”
只有豆蔻一人不清楚大家正說什麼。她見喬治拿了藥包回來,從裏面取出消炎藥粉。她手腳麻利地把藥粉倒在自己的碗裏,用食指划拉了幾圈,看小半碗酒和藥粉混勻了,端到王浦生面前。她又是“乖乖”,又是“寶貝”地低聲哄着,把藥酒給王浦生喝下去。
王浦生睜開眼,老了似的眼皮疊起一摞皺紋。他說:“謝謝您,豆蔻。”
豆蔻說:“不要謝我,娶我吧。”
這回沒人笑她。
“我跟你回家做田。”豆蔻說,小孩過家家似的。
“我家沒田。”王浦生笑笑。
“你家有什麼呀?”
“……我家什麼也沒有。”
“……那我就天天給你彈琵琶。我彈琵琶,你拉個棍,要飯,給你媽吃。”豆蔻說,心裏一片甜美夢境。
“我沒媽。”
豆蔻愣一下,雙手抱住王浦生,過一會,人們發現她肩膀在動。豆蔻是頭一次象大姑娘一樣躲着哭。
天快明他們才睡。睡到女孩們開始朗讀課文,才醒來。
他們醒來發現豆蔻不在了。阿顧說他看見豆蔻在院裏走,醉得不輕,支使阿顧去幫她拿三根琵琶弦。她說她的琵琶只剩一根粗弦,難聽死了。阿顧哄她等天亮再去幫她拿。她說哪裏等得到天亮?天亮了王浦生就走了,聽不見她彈琵琶了。阿顧騙她他不識路。她說秦淮河都不認識呀?她指路給阿顧,說琵琶弦擱在她的梳妝枱抽屜里。阿顧又騙她,說他太磕睡,等他睡一個時辰一定幫她去拿琴弦。
等到晚上,豆蔻沒回來。
阿多那多去安全區請的醫生倒是來了。醫生說安全區美國女校長惠特琳今天早上救了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給日本兵輪姦后又捅了兩刀。小姑娘的名字叫豆蔻。
我根據我姨媽書娟的敘述和資料照片中的豆蔻,設想出豆蔻離開聖瑪麗教堂的前前後後。
照片有三張:正面的臉、側面的上半身、另一個側面。豆蔻有着完美的側影,即使剃掉了頭髮,面孔浮腫。想來是哭腫的,也有可能是讓日本兵打的。當時她奄奄一息,被日本兵當屍體棄在當街。
事發在早上六點多,一大群日本兵自己維持秩序,在一個劫空的雜貨鋪里排隊享用豆蔻。雜貨鋪里有一個木椅,非常沉重,它便是豆蔻的刑具。日本兵們只穿着遮襠布等着輪到自己。豆蔻手腳都被綁在椅子扶手上,人給最大程度地撕開。她嘴一刻也不停,不是罵就是啐,日本兵嫌她不給他們清靜,便抽她耳光。她靜下來不是因為被暴打降服,而是她突然想到了王浦生。她想到昨夜和王浦生私定終身,要彈琵琶討飯與他和美過活。這一想豆蔻心粉碎了。豆蔻還想到她對王浦生許的願:她要有四根弦就彈“春江花月夜”、“梅花三弄”給他聽。她說:“我還會唱蘇州評彈呢。”她怕王浦生萬一閉眼咽氣,自己許的願都落空,便從教堂的牆頭翻出去了。豆蔻從小被關在妓院,實際上是個受囚的小奴隸,因此她一上街完全不知東南西北。尤其是遍地狼藉的南京,到處斷壁殘垣,到處是火焚后的廢墟,馬車倒在路邊,店鋪空空蕩蕩,豆蔻馬上後悔了。她轉身往回走,發現回教堂的路也忘了。冬天的早晨遲遲不來,陰霾濃重的清晨五點仍象午夜一般黑。豆蔻再走一陣,越走越亂。假如她沒有看見一個給剖開肚子的赤身女人,或許她有一線希望躲避過後來那一劫。她聽見三個日本兵走過來時,便往一條偏街上跑。三個日本兵馬上追上來。豆蔻腿腳敏捷,不一會便鑽進衚衕把追蹤者甩了。就在她穿過衚衕時,突然被一堆軟軟的東西絆倒。一摸,竟是一堆露在腹外的五臟。豆蔻的驚叫如同厲鬼。她頓着足,甩着兩隻冰冷粘濕的手在原地整整叫了半分鐘,然後就邊跑邊叫,嗓音叫得千瘡百孔。豆蔻這一叫就完了。三個已放棄了她的日本兵包圍了她。她的叫聲吵醒不遠處宿營的一個騎兵排,馬上也巡着花姑娘的慘叫而來。十五歲的豆蔻被綁在椅子上,只有一個念頭:快死吧,快死吧,死了變最惡的鬼,回來掐死咬死這一個個拿她做便盂的野獸、畜牲。這些個說畜話胸口長獸毛的東西就這樣跑到她的國家來恣意糟踐,她只盼着馬上死去,化成一縷青煙,那青煙扭轉變形,漸漸幻化出青面獠牙,帶十根滴血的指甲,並且刀槍不入,行動如風。青面獠牙的復仇女鬼嘎嘎地獰笑,讓這些人形野獸望而喪膽……
豆蔻在被救活之後,常常獰笑不止,“嘎嘎嘎嘎”,讓臨時醫院的病友毛骨悚然。
我在一九九四年,一次紀念“南京大屠殺”的圖片展覽會上,看見了另一張豆蔻不堪入目的照片。這是從日本兵營的檔案中查獲的,照片中的女孩被捆綁在一把老式木椅上,兩腿撕開,正對着鏡頭,女孩的面孔模糊,大概是她不斷掙扎而使鏡頭無法聚焦。我認為那就是豆蔻,日本兵們對這如花少女施暴之後,又下流地將這個釘在恥辱十字架上的女體攝入鏡頭。
被醫治的豆蔻精神時而錯亂,時而正常,她在幾種精神狀態下都牽記着王浦生。尤其當她癲狂發作,口口聲聲地叫喊王浦生的名字。在給王浦生進行截肢手術之前,那位叫特里默的美國醫生把這情形告訴了王浦生。
手術室是臨時佈置的,就是阿多那多的卧室,因為安全區救護太多傷員,麻醉劑嚴重缺乏,為王浦生做的截肢手術只能用少量麻醉,手術後半部份,劇烈的疼痛反撲過來。王浦生嘴口咬了一塊毛巾,覺得豆蔻的疼痛延伸到他身上。豆蔻下體被撕爛,肋骨被捅斷,這些疼痛都延伸到每一鋸每一刀每一針上,王浦生鬆開了牙關,長長地嚎叫一聲。
我姨媽書娟和她的女同學們是從英格曼神父口中得知了豆蔻的可怕遭遇。開始她們發現氣氛變得怪異,窯姐們都安靜得很。
她們向阿多那多打聽,是不是小兵王浦生出了事。她們是知道王浦生傷勢的。
阿多那多隻說了一句:“是豆蔻出了事。”
“出了什麼事?”
“……”
她們再追着問下去,阿多那多又露出粗相:“瞎問什麼?讀你們的書去!”
這時他們聽見英格曼神父說:“應該讓孩子們知道這件事。”英格曼神父這時站在她們的教室門口。
接下去,女孩們聽英格曼神父以他素有的平直單調的聲音,把豆蔻的遭遇講述一遍。她們全傻了。只有兇險事發生在身邊一個熟識者身上,才顯出它的實感它的真切和險惡程度。女孩中有些想到豆蔻初來的那兩天,她們為了她盛走一碗湯和她發生的那場衝突。想想豆蔻好苦,十五歲的年華已被當貓狗賣了幾回。她但凡有一點活路,能甘心下賤嗎,誰說婊子無情?她對王浦生就那麼一往情深。她們又想到豆蔻一雙長凍瘡的紅手給傷兵們洗繃帶,晾繃帶,想到豆蔻爬到核桃樹上,把一隻房檐上掉下的野貓崽子放回去,還想到豆蔻坐在伙房門口替陳喬治剝水發蠶豆……她們竟心疼不已,覺得哪個窯姐換下豆蔻都行,幹嘛偏偏是十五歲的豆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