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黨校干訓班的班主任叫肖亦田,長得矮矮胖胖的,戴一副輕度近視眼鏡,頭髮輕柔地梳往一邊,笑起來臉上還有兩個小酒窩。他年紀不大,和尹凡差不多,省城師範大學畢業,讀的是政教系,後來又搞了個省委黨校社科專業的研究生文憑,30幾歲,已經弄到副教授的職稱了。他出了一本書:談改革中社會主義上層建築和經濟基礎的互動關係,書名挺醒目,但內容不過是將歷來發表的各個時期領導人的講話和文章中的相關觀點梳理一下,分成章節,同時加進報紙上剪下的與之相匹配的材料和數據,就變成了自己的學術成果。即使這樣的成果,在市委黨校也並不多,所以他在職稱上理所當然超越了一些畢業較早、年紀較大的同事。

班主任平時笑嘻嘻的,挺隨和。他知道來黨校干訓班學習的,不管在單位上地位怎麼樣,起碼多少擔任了一點職務,大大小小是個官兒,有的還掌着一定的實權。他雖然現在沒什麼有求於官場上的人,但保不準將來會有什麼事。即使自己沒什麼事,親戚朋友當中要是有人找自己幫忙,那還不得靠這些人?況且現在來學習的,將來在河陽的官場上會混出些名堂也未可知,因此他從不擺出班主任的架子。黨校學習也的確和其他學校不一樣。那些什麼基礎理論呀,政治時事呀,多數人從小學到大學都反覆學過的,雖有一些新知識科目,只要平時有點學習習慣的也多少接觸過,所以聽課並沒有多少新鮮感。倒是這麼些各個單位的小頭頭們在一起,說不定將來就是可資利用的權利資源,因此成為一個互相交流,建立感情的機會。那些有點權的科級幹部,便做豪爽狀,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地請同學們的客,請客的時候,班主任肖亦田多半要請到,尹凡是組織部幹部科的副科長,別人也想方設法請他到場。有時尹凡也想迴避,但多數卻推脫不了。

這天,工商局辦公室主任沈強請了十幾個同學到新馬泰大酒店吃飯,飯局設在一間超豪華的大型包廂里。到場的有民政局的民政科長黃日偉、檢察院的偵察監督科副科長韓玉昆、交通局的辦公室主任卞虎以及人事局職稱科科長馬蘭等。

豪華包廂里暖氣融融,直徑近兩米的枝型吊燈放出燦爛的光芒。牆壁上面掛着幾幅本市知名畫家的國畫,有山水、仕女、花鳥,顯露一副典雅氣派,還有一副狂草書寫的李白詩《南陵別兒童入京》,筆墨恣肆,大氣縱橫。赴宴的雖有人來過新馬泰酒店,但多未進過這個包廂,一到裏面,不由嘖嘖讚歎,說今天不僅是吃宴席,簡直就是吃文化嘛!

大家熱鬧一陣,分賓主入席。由於同學當中已不是第一次聚會,且黨校學習也開學有若干日子,河陽的官場逸事、政壇趣聞都談得差不多了,於是今天在酒席上主要就是敬酒逗趣開玩笑。講過幾個段子,加上幾杯酒下肚,氣氛很快達到高潮。人事局職稱科的馬蘭,原本算得上“大家閨秀”,她父親是“文革”前河陽市(那時還叫地區)的老地委副書記,但她一方面酒量大,凡是向她敬酒的,她幾乎是來者不拒,而且說話也十分放得開。她聽了前面幾個段子,不屑地說,你們說的那都是啥玩意,早都餿了的嘛。眾人就起鬨:你說個沒餿的來聽聽嘛。馬蘭果然就說了兩個,博得大家一片叫好聲。交通局的卞虎一語雙關地說,馬蘭的玩意果然新鮮,只可惜咱們只能聽,卻不敢看,更不敢動。馬蘭馬上回擊,你想動也動不了,我看你的玩意已經成了蔫黃瓜了。

這一下,酒桌上的笑聲又掀翻了天。

韓玉昆正好帶了照相機,站起來“喀嚓喀嚓”把整個熱鬧的場面都拍了下來。沈強就提議:聽說咱們的馬大姐當年是河陽的一枝花,早先的時候河陽照相館的櫥窗里還擺過她當少女時的照片,趁今天這個機會,咱們和她照張相,也幸福幸福吧!於是韓玉昆馬上忙碌起來,手上的照相機閃個不停。黃日偉幾個人說光照碰杯的沒意思,要照就照喝交杯酒的。馬蘭說,交杯怎麼的啦,怕和你交啊!邊說邊將胳膊伸過去,與黃日偉的胳膊纏在一起,兩人幾乎頭碰頭才把杯中的酒倒進嘴裏。韓玉昆一邊照,一邊笑,說明天相片洗出來,也還放進櫥窗展覽吧。

尹凡雖說經過到機關這段時間的鍛煉,稍稍能喝一點酒了,但量不大,還是不大敢喝。看着大家這樣鬧騰,心中受到感染,心想同學之間就不一樣。雖說黨校在一起只能有幾個月的時間,但卻能放縱心情,用不着相互設防。恐怕大家在各自的單位都不敢這樣子的吧?

沈強舉了舉杯子,以東道主的身份說道,今天這次聚會是“有史以來”最開心的,大家說對不對?眾人連忙說對。沈強又說,過去大家雖然同在一個市,有的認識,但多數卻不認識。難得這樣的學習機會,以後咱們就是“黃浦同期”了,大家要互相照應,互相關心……沒等他說完,黃日偉馬上補充:互相關愛!又惹得眾人大笑起來。

開席時,肖亦田以班主任的身份搶先敬馬蘭的酒,但被馬蘭連灌了三杯精品河陽老窖,立馬就面紅耳赤,汗珠子順着脖頸一直往下淌,再不敢出聲。聽沈強那樣說,他興趣又來了,接過話頭說,實話說吧,黨校培訓,重要性我不再講,但是我歸納了幾條經驗,送給你們共勉。卞虎馬上問,幾條什麼經驗?

就是——學習學習,休息休息,米西米西,聯繫聯繫。

精闢,不愧是班主任。卞虎站起身來和肖亦田作握手狀:你不光把我們學習期間的任務佈置了,連我們學習結束以後的活動都安排好了,我個人認為,我們不僅現在是你的學生,以後要永遠當你的學生。

哪裏敢當哪裏敢當?肖亦田酒喝多了些,沒覺出卞虎的話里是不是包含了嘲諷的意思,他連連搖手,指着尹凡說,要說當老師,真正功底厚實的還是尹凡,貨真價實的研究生!

又一杯酒下肚,肖亦田臉色由紅轉白,說話口齒也有些不大清楚了。他抬起頭,看見掛在牆壁上的書法,伸出一隻手指頭,一邊點,一邊念(其實上面的狂草字他多數認不全,只是憑記憶背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嘻嘻,我輩豈是蓬蒿人!

瞧肖老師的雄心壯志,果然不簡單!有人馬上說。

這……這不是指我,是,指的是你們哪,你們,將來要成為河陽政壇的精英,不要辜負了我,我對你們的一片期望。哈哈……

見肖亦田醉了,眾人連忙將他扶起,馬蘭指揮着讓卞虎開車送他回黨校,這邊眾人還不忘了“派”定下一回聚會的東道主。

在黨校學習,看起來天天排滿了課程或各種活動,但由於最後的考試和所謂“結業論文”都不過是一道形式,所以用不着動多少腦筋對付,尹凡對機關的事眼不見心不煩,臉上還漸漸胖了起來,別人看見都說他長了幾斤肉。尹凡自己趁這個機會思考了一下今後的前景。他想,新來的部長還沒接觸過,不知道人到底如何?假如真的像劉詠這樣的人得寵,那機關還有什麼混頭?自己一介小科長,還是副的,雖然還掛了主任科員這個職級,能夠接近於講師待遇,但就這樣熬下去也不知何日是個頭。唉,正所謂得兔忘蹄,得魚忘筌。他把桌子上那些黨校發的課本掃了一眼,又想,反正當初報考公務員的目的是為了將妻子調進河陽市,現在這個目的已經實現了,再這樣混下去也沒有必要了,不如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想到了走,那就要選擇一個去向。去哪兒呢?河陽一個區區小市,貧窮落後,經濟不發達,文化教育事業更落後,像自己這樣學社會學專業的,除了教學,只能搞一點研究。可市裏面只有一家高專需要社會學專業的老師。自己從那地方出來,再回去是不可能了,無顏見江東父老。而社會科學研究單位,除了一個市委黨校沾點邊,再別無分店。想來想去,他忽然想到了范老師。

范老師是自己的碩士生導師,不知他現在身體怎麼樣?范老師近年來除了帶研究生,學問已是不大作了,畢竟高齡了。在尹凡看來,作學問和所有的腦力勞動沒有太大差別,雖說出成果要靠積累,但一旦年齡大了,思維不再活躍,新知識難以吸收,創新的靈感也漸漸熄滅,即使寫論文也只能是炒炒現飯。像范老師這樣很早就在國內出名的社會學專家,不再寫書也不影響他的名氣,如果寫出跟不上學術潮流的論文,反倒會損壞聲譽。不過他雖然不再親自動筆寫書,但學校乃至校外一些指令性的研究課題還常常會請他挂名甚至領銜,這些課題出版時,他的大名依然擺在顯赫的位置。這是因為,課題雖然不需要他親自動手做,但掛了他的名字,就使得其學術價值自然而然得到“提升”——這似乎是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學術研究方式。老師從教幾十年,弟子門生滿天下,本省各學術單位、大專院校甚至省直一些廳局都有,就連上海、北京也有他的學生。想到這兒,他忽然開了竅:我為什麼不想法到省城去發展,何必留在這個地方呢?當初畢業之所以分回到河陽,一是因為沒有門路,二也同時是缺少社會閱歷,不知怎樣操作。現在可得在這方面動動腦筋了。

想到這裏,他給范哲老師寫了一封信,信上先是向老師和師母問候,說又隔了這麼久沒有見到老師師母,心中十分想念;然後再說上次去省城參加社會學年會,老師關於希望自己的弟子中能夠有專心作學問,以後好傳承和發揚老師的學術精神的人,這番話對自己震動很大。回來后思之再三,終於下定決心,想回過頭來教書或搞研究。可河陽已是無用武之地,祈望老師向學校領導推薦,讓自己能到省城大學、到范老師的門下、到社會學專業去教書。

雖說給老師的信已經發出,但尹凡知道不能在一棵樹上弔死。他同時又給一位已經在省社會科學院院報擔任副主編的師兄打長途電話,把自己的處境和想法說了一下,問能不能去那兒“高就”一下。那位師兄先是對他的想法“不敢苟同”,說現在的人都巴不得往機關里跑,省社科院這幾年調進機關,給領導當秘書、到處室當科員,甚至到機關的下屬單位去混的人是一撥又一撥。即使留在這兒走不了的,真正作學問的扳起指頭也算不出幾個,其他人不是偷偷在哪兒開個店,就是暗中替一些廠家搞推銷拿提成,反正比作學問來錢。“作學問多苦,吃力不討好的事,簡直不是人乾的”!這是師兄最後的總結。不過師兄又回過頭來說,社科院雖然地方“不怎麼樣”,畢竟是省城,你要來,從人事上講,肯定有困難。不過再困難,我找人幫你問問還是可以的。

能不能調成,尹凡知道這是幾乎沒多少把握的事。但萬一呢?世界上說不定就會有萬一的事。晚上,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婁虹,倒不是徵求她的意見,只是預先讓她知道一下自己的念頭,免得到時候她又說自己隱瞞什麼。婁虹聽了他的考慮,心中倒是很高興。雖然隨着尹凡調進河陽已經讓自己有了“成就感”,但能夠進省城不是好上加好的事嗎?她當然支持尹凡的意見,而且希望這事真的能辦成。

只是,她聲音有些緊張地說,只是這個月,我那個沒來了,會不會是肚子裏有了?

尹凡看了她一眼,然後撩起她的衣服,裝模作樣對着婁虹渾圓的肚子聽了聽,說,沒聽見裏面有動靜,不知道小傢伙是不是準備上路了?

婁虹捏起拳頭敲尹凡的背,說,你這個人啥也不懂,就知道學問學問!

既已想到聯繫調走,尹凡覺得還有必要把工作做得充分一點。他把自己以前讀研和在高專上課時發表的幾篇論文找了出來。他的論文數量雖然不多,但當初都發表在一些有關的核心期刊上,而且是寄過去被編輯看中了才刊載的。不像現在許多人發論文是靠關係或花錢買版面,更不像肖亦田出書是所謂“自費協作出版”,所以肖亦田儘管有了“專著”,但在他面前仍作出一定的謙虛姿態,其緣由蓋出於此。

尹凡把自己的論文複印兩份,給范老師和社科院那位師兄分別寄過去,一方面讓他們的推薦有說服力,另一方面也有催促的意思,畢竟直接通過電話和信件來催問不夠禮貌。但遺憾的是,不久,兩個方面都有了迴音。

先是社科院的師兄來電話,說他與主管的副院長關係還算比較好,將尹凡的個人情況和學術功底都做了介紹。分管副院長也覺得要辦好現在這份刊物需要加強力量。但把問題提到院務會上討論的時候,院長和書記都說這是不可能的。現在事業單位編製這麼緊張,本院連行政帶事業加工人編製,總共100多個,行政人員和工人佔去了60%,剩下40%,也就5、60人吧,有圖書館、編輯部、社科普及站,還有10幾個研究所。現在你編輯部已經有5個人了,早已超過了平均數,再要調人,別的部門怎麼辦?副院長說這本刊物是我們院裏的門面,搞得好了可以在全國打出影響,所以加強一些力量是有益的。院長則說,加強力量我看注重在於質上面,提高現有人員的素質和敬業精神,比增加一、兩個人更重要。他的話裏頭聽上去就有批評雜誌人員不夠敬業的意思。本來,編輯部有5個人是不錯,但其中一個常年以來一直病懨懨的,一年當中只能上三幾個月的班,還有一個女的則在外面幫外省一家知名藥廠做醫藥代表,已經掙得盆滿缽滿,早已經沒有興趣在這裏幹了。她之所以還把關係放在社科院,主要是為將來金盆洗手留個退路。副院長心想,院裏面明知道這種情況,還認定編輯部有5個人在幹活,只能說明對這一塊不重視嘛。但院長的態度既然那樣明確,他也不好再說什麼。至於書記後面說的一句話更是讓人難堪。在轉到下一個議題的時候,書記又回過頭來說,早就說刊物要在全國打出影響,打到現在也還就這個樣子——當然這不怪你們,學術成果只能與經濟發展水平同步嘛。

副院長擔任院領導時間並不長,還有一股熱情想把自己主管的業務弄出點名堂。要使刊物成為國內的名牌刊物也是他想出來的。書記那樣一說,雖然明確講了不怪誰,也等於是嘲笑自己好高騖遠,他更不好再提調人的事了。

尹凡聽完師兄的話,心想,自己不能調進去也就罷了,憑什麼副院長那麼個體現事業心與責任心的想法就成了好高騖遠了呢?

不幾天,尹凡又收到范哲老師的來信,信中所講的情況與師兄那兒也差不多。

范老師在信中說,自己年齡已高,自上回開完社會學年會就應該退了,學校還是破例讓自己多幹了一年,說省城大學的一塊招牌,能多留一年也是好的。可畢竟自己已經66歲了,再幹下去,與退休規定不符,而且其他有些老教授還不太服氣,於是也就給院黨委寫了退休報告。報告學校研究后批了,現在正送教育廳備案,不幾天也就要辦手續了。你的事我和院領導專門講過,他們說我推薦的人選肯定錯不了,再加上你又是本校畢業的研究生,對學校情況熟悉,也有感情的。只是聽說你沒有職稱,這讓他們感到為難。學校剛剛做了一個規定,沒有副高職稱一律不能調進,除非是本校某些學科需要的博士。校方說,你這方面的條件差得太遠,不僅他們愛莫能助,就是檔案送到人事廳,也會被卡下的。另外,你說想看看其它單位工作有沒有哪兒能夠接納你,但這幾年我疏於和外界來往,過去的學生也不常見面,他們現在的工作情況已經不大了解,一應門路,尚難落實,云云。范老師最後在信中感嘆,我在學校工作了一輩子,現在只剩下一個廣告的作用,而且,馬上就連廣告的作用也起不了了,將奈之何,將奈之何!

信是范老師親自執筆的,字跡有些凌亂,一些筆畫明顯有顫抖的痕迹。范老師過去的字可不是這樣,寫得龍飛鳳舞,流利中帶遒勁,讓人從中窺見他少年時的童子功夫,同學們都羨慕不已。可現在……真是歲月不饒人,即使如范老師這樣的學界泰斗,如今說起話來也是輕如鴻毛了。而且從他的信中,還可以讀出一種心情的悲涼。

放下范老師的信,尹凡搖搖頭,心中暗想,自己原來設計了一個泡沫,而這個泡沫還沒來得及把它吹大,很快就破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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