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正當東陽縣全力做好接待省人大視察組的準備工作的同時,省高等級公路的設計勘測工作也開始了。由於爭取高等級公路從縣境經過也是縣裏的一件大事,這件事又是由尹凡開的頭,所以,尹凡就沒有參加這邊的接待準備事項,而是把精力集中在與省交通廳和北京楊孺子打交道上。
北京那兒,他和盧燕又去了一次。去的時候,找的借口是帶許青青的家裏人看看她在那兒怎麼樣,適應不適應北京的生活,能不能照顧好老倆口。但許青青父母是老實八交的山裏農民,沒多少文化,見到生人膽怯而木訥,不敢多說話,盧燕怕這樣子會讓老太太產生不太好的印象,就說乾脆叫青青的親戚、村主任許年生作為家長去看她。這次他們進京,帶上了棲鳳嶺新採摘製作的雨前茶,還帶了山木耳、茶樹菇、筍衣等真正的山區土產。到了楊孺子家裏,盧燕先就吩咐許青青泡上一袋熱騰騰的雨前茶。楊老走過全國許多地方,在品茶方面也可以稱得上專家。他飲了幾口,說,你們這個茶呀,還真的不比杭州的西湖龍井啊,福建的大紅袍啊,江西的狗牯腦啊,還有什麼鐵觀音之類的差,要我看啊,它清香淡雅,回味悠長,與那些所謂名茶比較,甚至有超越之處。只是,養在深閨人未識啊!是不是這樣啊?他說到後面這句話的時候,目光正好落在盧燕身上。盧燕覺得他這句話好像話中有話,不由臉紅了一紅。許青青托着一個果盤過來,果盤裏放着幾個剛削了皮的蘋果,還有兩個蘋果削成了小片,上面插着牙籤,分別放在兩個小碟里。她將一個小碟端出來,放在楊老面前,說,爺爺,您吃這個。然後又將幾個蘋果分送到尹凡、盧燕和許年生的手裏。在給許年生遞蘋果的時候,說了句:叔,你也吃。許年生髮現,才來北京沒幾天,青青不僅衣着裝束起了變化,臉色更加好看起來,而且,就連說話的語調和口音也與在家時有所不同了。果盤裏還剩下一碟蘋果片,許青青端着果盤進了裏面房間,給正在那兒收拾什麼東西的老太太送進去。
盧燕自己是個細心人,見許青青知道削蘋果時特意先將蘋果削成小片給老人吃,知道青青心也挺細,心想把她選送到楊老家來沒有錯。她向許年生招招手,說,你那麼遠從家裏來看青青,進去和青青說說話吧。說完,領着許年生也進了裏屋。尹凡聽見裏屋馬上傳出盧燕洋溢着十二分熱情的聲音和老太太高興的應答聲。
盧燕把許年生帶到裏間去,實際上是把時間留給尹凡,好讓尹凡與楊老談正事。尹凡便將省里準備修一條高等級公路的事情向楊老介紹了一下。還說,省交通廳決定要把這條路的設計勘察交你們這家研究院來做。楊老很自信地說,這就對了。你們把這條路交到我們手上,那設計出來絕對是國內一流水準,不會有錯的。楊老講話的時候,並不去區分省里和縣裏,他把王家強和尹凡統一都看做“你們”。尹凡則完全相信楊老的自信,他又把這條路的線路規劃問題跟楊老講了,並說,要是從東陽縣境經過的話,投資要少好幾十個億,交通廳也希望這條路能從東陽經過的,可他們很無奈,所以我們才想到了向您彙報這個事。尹凡的意思楊老隱隱約約聽出來了,就是,省里有人要憑着權力來干預這條路的修建,不惜讓國家多花大筆的錢。楊老對此很義憤地說,修路建橋,這是要講科學的,哪裏像發個政府文件那樣隨心所欲?你們省是不是很闊氣、很有錢,錢多得沒處花啦?我看你們那個地方還是個窮省嘛!就是富裕的地方,也不能揮霍國家的錢財呀!不是老講要實事求是嗎?你回去告訴他們,這條路到底怎麼走,設計該怎麼做,還要看實際的勘察結果。
尹凡當然不可能回去把楊老的話“告訴”誰,也根本沒有地方可以“告訴”。不過,楊老既然說了設計要看勘察結果,而且話說得斬釘截鐵,尹凡也就放了一半的心,因為他對東陽和西峽縣的地質情況做了些了解,卞虎也讓市交通局的技術人員對兩縣的地理、地質條件進行了大致的分析,並把分析結果給了尹凡。尹凡確信,只要專家的意見能佔主導,省里這條高等級公路的線路重新確定從東陽經過,是極有可能的。
河陽市東風路上的“東陽順羊肉菜館”一直開得很紅火,可最近卻出了件意想不到的事。這天中午,幾名河陽縣長街鎮派出所的警察到市裡辦事,聽說“東陽順”菜館很有名,便慕名而來。由於他們來得晚,中午的包廂都定出去了。他們見樓下大廳人很多,鬧哄哄的,便硬要服務員給安排一個包間。服務員大概當時正忙,把他們“晾”在那兒晾了個十幾分鐘,領頭的所長就來氣了。他看見那個服務員正在給另外一桌客人上菜,走上前去一把將她揪過來。服務員手中的菜盤還來不及放下,結果菜湯灑在桌旁一個客人的衣服上。那個客人衝著所長發火,要他陪衣服。這邊兩個戴大蓋帽的警察過來將他一推,說,你他媽的想幹嗎?不想在這兒吃飯滾出去!那客人嚅囁了幾下不敢再吱聲。大堂領班看見這個陣勢,馬上過來向這幾個警察道歉,那個領頭的所長說,道歉有什麼用?硬逼着領班給他們一個包間,領班沒辦法,只得將正在樓上的羅經理喊下來。
羅福苟再三跟他們解釋,說樓上包間都已經滿了,並舉了幾個例子,說哪一個包廂是哪個局的領導,哪個包廂又是哪家公司的老總……那個叫唐印來的所長不等他說完,把手一劈,打斷他的話,吼道:
你不用在這裏給我擺什麼譜。什麼局長、老總,老子都看不上眼,關老子屁事!老子今天到你這兒吃飯,又不是不給錢,憑什麼他們坐包廂要讓老子坐大廳?
羅狗子滿臉堆着笑,說,我這裏來的都是客,不是說你們來了我就不關照。今天實在是沒辦法。要不這樣,你們就在大廳里委屈委屈,中午這頓飯錢就不收了,算我請客。
由於剛才那一番吵鬧,這時大廳里吃飯的客人都把臉轉向這邊看,有的用筷子指指點點。一片“嗡嗡嗡”的嘈雜聲音中,有一句刺耳的話冒了出來:
穿了一身虎皮就到處吃霸王餐,現在這些警察呀,真是太牛逼了。
唐印來聽見這句話,朝大廳里的客人望去,卻看不出是誰說的,心裏越加惱火。他破口罵道:
娘個逼!老子吃霸王餐?老子又不是討飯的,吃什麼鳥霸王餐!
羅福苟看見這個領頭的警察一張闊臉漲得通紅,兩隻肥胖的手下意識地捏成拳頭,腮幫上的橫肉好像在打抖,知道他氣得不輕,馬上壓低了聲音(他怕自己的話又被客人們聽見,會說出更不好聽的來)說:
要不這樣,今天中午實在騰不出包廂,晚上各位上這裏來,我一定給你們安排一個包廂,怎麼樣?
怎樣個屁!老子要你吃不了兜着走。唐所長說完這句話,把手一招:走,這家店吃不了飯,別家店哪裏就不開張了?爺老子死了,娘就不可以嫁人了?他這幾句話,聽起來兇巴巴的,但意思卻有點前後不着調。他一說完,幾個人便一起跟着他呼呼啦啦往外走,走到門口,唐所長還回過頭狠狠地看了一眼。
等那幾個警察走遠了,羅福苟問大堂領班:這幾個條子是哪兒的,過去怎麼沒見過?
領班露出一臉茫然的樣子:天知道!還不曉得他們是真警察還是假警察呢。
東風路派出所的警察,羅福苟平時與他們打交道不少,逢年過節請他們來吃個飯呀送個紅包呀什麼的,就指望公安能“罩”着一點。這裏的警察確實也還守信用,偶爾自己有個把特別好的朋友會帶到這裏來“撮一頓”(當然是免費的),平時從沒來找過麻煩。一般來講,轄區派出所的關係處理好了,就不用擔心會出什麼亂子,羅福苟按照常規這樣想,所以他雖然不知道中午那幾個警察的來歷,但是也沒有往心裏去,認為那不過是一個偶然的事端,過去也就過去了,何況當時自己的處理也只能是那個樣子,可以說做到了仁至義盡,他們要想找茬也沒有理由的。但他沒有想到,在某些情況下,遇到某些人,事情也有可能不按常規發展。
那個唐印來,雖然只是個縣裏面的小小派出所長,但他從十幾歲開始當警察,到現在也有二十年了,在長街鎮乃至整個東陽縣都讓人生畏。當年讀中學的時候,由於成績實在太差,不用說考大學,就是高中畢業都挺成問題,於是,他那個當時在河陽縣當政法委書記的姐夫就給他弄了個指標,安排他到一個鄉裏面當了個小警察。後來,他姐夫調市政法委的時候,他找到姐姐,讓姐夫在走之前把他調回城關鎮,也就是長街鎮來。
長街鎮過去社會治安一直存在比較嚴重的問題。街頭上有幾個小混混,糾合在一起,自己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哥老會”。他們多年在鎮上偷盜搶掠,欺行霸市,甚至調戲婦女,沒人能管得了。當時,鎮派出所的警力很少,而這幫混混們又分工合作,頗有組織性。警察來了,他們就隱遁起來,警察一走,馬上又出現。街上有些經商的、做小買賣的,常常成為他們敲詐的對象。如果有人膽敢不服從他們,他們就亮出隨身攜帶的刀子。被他們用刀子刺傷的人不是一個、兩個,而且沒有人敢去報案,因為只要報案,下回准要遭到報復。有時,警察突擊行動,“哥老會”的成員被抓獲,但由於無法取得足以量刑的罪證,最多只能罰點款,拘留幾天又放了。這樣搞過幾個回合,“哥老會”的小混混們更加膽大囂張。他們甚至放言:派出所算什麼?還不和鳥一樣!由於這些人老也得不到應有的處罰,縣城的居民們對派出所又頗有怨言,說派出所和“哥老會”的混混們是“警匪一家”,收了他們的好處,所以不對他們實行嚴厲打擊,任其逍遙法外,戕害百姓。
唐印來在鄉下派出所幹了幾年,開始還覺得穿上警服有些神氣,但沒多久就厭煩了。倒不是厭煩警察這門行業,而是對總在鄉下跑跑顛顛感到憋氣。他自小在學校里就是打架鬧事的頭,連老師都怕他,他的功課做沒做老師也不敢問。當警察的頭幾個月,還做出一副“人民警察”的樣子,凡事想講究個規矩和形象,可幹了不久就知道怎麼回事了。他經常跟着去辦案子的一個老警長告訴他:警察的工作對象中,多數是那些不講規矩、不太老實,也不肯隨便就範的人,對這些人,你要講什麼規矩和形象,那他倒反過來要欺到你頭上,所以,對付他們最有效的辦法就是不講規則。他們這些人啊,怕的不是你給他們講道理,怕的是你不給他們講道理。你這邊要是和顏悅色,苦口婆心,他那邊說不定就在嘲笑你婆婆媽媽;你要是聲色俱厲,凶神惡剎,他馬上就會在你面前軟下來。還有那些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的人,那就必須得動用拳腳了。要曉得,別看這些人刁頭滑腦,他們的骨頭都是軟的。挨得兩下,叫他幹啥都乖乖的了。以後,他親眼看見鄉派出所那些警察對付一些慣偷、地痞,甚至包括那些所謂“抗糧抗稅”的農民,動輒就是警棍,就是手銬,還有皮帶、繩索之類,吊、打和拘禁是他們辦刑事案子(有時也包括民事案子)最簡便也差不多是最常用的手法之一。唐印來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對於這樣辦案由不習慣到習慣,又由習慣到膩煩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一來鄉下派出所畢竟工作條件和生活條件都相對艱苦,比不上縣城裏的警察風光;二來在鄉下對付那些毛賊,就他看起來是太簡單了。別看他年紀不大,但人長得粗壯,拳頭格外有力,下手也狠。那些人一見到他發怒,身子就發顫,就求饒,挨不了幾下就躺下裝死——這幾乎是千篇一律的情況,因此他很快就對辦案喪失了興趣。
調到長街鎮派出所以後,派出所所長就派他負責縣城集鎮那一帶的治安,因為那一帶的治安沒有哪個警察願意承擔。唐印來開始不知道就裏,覺得那地方挺熱鬧,就接受了下來。
“哥老會”的那幫混混,開始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裏,認為他一個鄉下來的土警察,又那麼年輕,很好對付的,因此,甚至連假裝和他套近乎的工作都懶得去做。可是,很快他們就領教了,這個叫唐印來的警察就和他的名字一樣,遇事是不講和風細雨,也不講政策法規,“硬來”的。有一次,一個“哥老會”的成員光天化日之下搶奪一個婦女的自行車。那個婦女是來菜市場買菜的。她剛把自己新買的自行車停穩,手提包還放在車上沒取下來,就轉過身和地攤上的小販討價還價。“哥老會”那個傢伙趁她沒注意,騎上車子就跑。那婦女發現有人搶自己的自行車,馬上邊喊邊追,而旁邊就有一個人竄出來將她擋住,口裏說,發生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婦女見有人阻擋自己,也沒想到他是幹什麼的,一邊推開他,一邊指着前方說,有人搶自行車,有人搶自行車,快去抓他!你幹什麼?快放開我!這時,就有人圍了上來,指指點點地看熱鬧。這個傢伙還是緊抓住婦女的衣服不放,見那個偷自行車的同夥已經轉彎不見了,這邊又有人看熱鬧,倒來了勁,乾脆耍起了潑,說道:
你不要誣賴好人。誰偷你的自行車?我根本沒見你騎自行車來,你敢說我偷你的自行車?到派出所去,老子要告你誣賴罪。
這時,這個婦女才醒悟過來,原來這傢伙和剛才搶自行車的人是一夥的。她眼見追不上那個搶劫的人了,便回手也揪住這個阻擋自己的人,和他撕扯起來。
就在這時,唐印來來了,看見這裏圍了一群人,便走了過來。見警察來了,圍觀的人中就有人悄悄(不敢大聲)地說,這個男的是剛才那個搶自行車的人的同夥。那意思是告訴唐印來事實真相。唐印來撥開人群進去,不由分說,一把抓住那個人的胳膊,順手一扭就扭到背後。那個傢伙本以為即使到派出所,警察也不可能把他怎麼樣的,最多詢問兩句,挨幾下拳頭;沒想到唐印來掏出手銬一下將他銬在街旁,又讓人用毛筆寫了一張紙條貼在他的頭頂上方:偷車賊!然後揚長而去,再不理睬。那傢伙一銬就是三天,三天三夜,唐印來再沒來一次。那傢伙餓得兩眼昏花,只得用腳將小販扔在地上的爛菜葉撥過來,用另一隻手撿起來吃。到了第四天早上,被搶走的那名婦女的自行車和挎包被悄悄放回了原地,唐印來這才將那個傢伙的手銬解了。後來有人問唐印來:你那樣把他銬在那裏三天三夜,而且讓他受盡侮辱,就不怕他一下想不開走絕路嗎?唐印來眼一瞪:這種色厲內茬(他把荏字讀成了茬)的人,他有那個膽子走絕路嗎?
有小偷之類的被抓住,又夠不上勞教或送司法機關審判的,唐印來可不對他們進行什麼教育,而是讓聯防隊員將他用麻袋上上下下綁起來,然後在他身上練拳擊。如果嘴巴還不肯服軟,便讓隊員們加上一頓亂棍。以前有警察因為違規執法被告到上面挨處分的,所以後來警察們便不大敢太違反規矩,可唐印來比他們嚴重得多卻從沒發生什麼問題。有人說,這是因為他在市政法委當官的姐夫在護着他;也有人說就是他運氣好,沒有哪個瘌痢頭敢得罪他。
但也並非是這麼回事。有幾個晚上,唐印來家裏連續被人越過圍牆朝裏面扔石頭和瓦片,唐印來猜到是誰幹的。這天,他了解到“哥老會”幾個人正在一個小酒店裏聚會,他帶着手槍隻身一人去了。進到裏面,“哥老會”哥兒幾個正在喝酒呢。他抓過桌子上的半瓶酒,仰脖子“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乾了,把空酒瓶往牆上一扔,瓶子在牆上“咣”地一聲炸得粉碎,然後,他掏出手槍,“啪”地拍在桌子上,說道:
我這槍里有五顆子彈,正好你們一人一顆。我知道你們平時身上都帶着刀。這樣吧,你們先一人捅老子一刀,然後再一人挨老子一槍!
那幾個人被他震懾住了,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都僵在那兒。
想在老子頭上拉屎,老子下回把你們的屁股眼都縫起來!
“哥老會”為首的叫“疤子”的傢伙戰戰兢兢走上前來,跟他作揖道,唐警官不要誤會,我們不敢和你作對——以後再也不敢了。
另幾個人也顫着聲音說,不敢了,不敢了,以後絕對不敢了。
唐印來這才把槍收起來:什麼“哥老會”,你們是哥,我就是老子,知道嗎?
知道,知道。
你們在別的地方幹啥老子管不着,要在老子管轄的地面上壞我的事,老子可不是吃素長大的。
自此,“哥老會”在集鎮這一帶的犯罪行為收斂多了。
這一帶的居民不再罵“警匪一家”,但警察內部卻有人說,唐印來講“哥老會”那幫傢伙是哥,而他自己是老子,這下唐印來成了“哥老會”的老大了。
唐印來當上長街鎮派出所的所長時,他姐夫早已經從市委政法委調到省公安廳去了。所以他從不肯承認自己當上所長是因為有個姐夫的原因,而是說成是自己“博”出來和“熬”出來的。
唐印來在長街鎮“橫”慣了,上哪兒吃飯哪家老闆不是必恭必敬待若上賓的?他也知道,到了河陽市,那兒根本不歸他管,哪怕發生了案子,一般情況下也沒他什麼事。但他自認為“東陽順”的老闆讓他在部下面前栽了臉,連個小服務員都敢“晾”他,還被諷刺為吃“霸王餐”,心裏因此很不痛快。這天,“哥老會”幾個人請他吃飯,知道了他的心事,就攛掇說,那個什麼“東陽順”,並不是河陽市的人在那兒辦的,不過是縣裏人開的,能有什麼大背景?而且聽說它那個樓上的桑拿房實際上是個“雞”窩。下次就說去查賣淫嫖娼,弄它一下。只要抓住了把柄,就是真有什麼局長之類的替它撐腰,也不敢站出來幫它講話。唐印來憑着酒勁,當場把這事決定下來。
經過幾天的偵察摸底,唐印來基本掌握了“東陽順”三樓的情形。這一天,他讓“疤子”假扮成商人,在“東陽順”開了一桌酒席,吃完後上樓去做桑拿和按摩。等到袒胸露背的按摩小姐再三勾引,讓她的客人“放鬆放鬆嘛”,“玩一玩嘛”的時候,“疤子”假裝被撩得興起,伸手去解小姐的衣扣,那小姐不等“疤子”動手,早自己就將胸罩三下兩下解開,又將三角褲褪下,這邊還去扒“疤子”的短褲。趁這個時候,“疤子”將手伸向放在床頭的手機,悄悄撥了個快捷鍵。唐印來接到信號,立即率人衝進“東陽順”,直奔三樓而去。樓下的保安想要阻攔,唐印來掏出一張紙片一晃,說,這是搜查證。然後吼道:哪個敢阻撓執法,老子槍子不認人。保安們情知這下要出事,但誰也不敢再妄動。
唐印來帶來的警察衝進“疤子”所在的按摩房,端起相機“咔嚓咔嚓”,閃光燈一陣亮,一男一女兩個人赤身裸體的形象被從各種角度拍了個夠。當然,拍照的警察按照事先的安排,鏡頭盡量把“疤子”的臉給避開。接着,他們又闖進別的房間,把另外兩對正在做“好事”的客人和按摩小姐給抓了起來。
羅福苟正在拐角一個房間裏和人打麻將賭錢。聽見外面有響動,不知怎麼回事。但他手上正抓了一副大牌,抓耳撓腮急着想胡牌,也就沒去管它——他萬萬沒想到警察會上這兒來。因為自從“東陽順”開張以來,還從沒有警察上這兒執法過。用他自己的話說,這一帶派出所治安隊還有聯防隊什麼玩藝,他早就“擺平”了的。
對家這時打出一張么雞,正是他所要的牌,他張開嘴,剛想喊一聲“碰”,可聲音還在嗓子裏沒出來,房門卻“砰”地一聲被推開了。三樓的經理常艷嬌驚慌地闖進來,說道,不好了,羅總,不好了!
羅福苟要發火,說,你她媽的懂不懂規矩?沒看見我正忙着嗎?
常艷嬌也顧不得羅總的責罵,說,警察,警察來抓人了!
什麼?他娘的,老子餵了他們多少?還嫌不夠,還要找茬呀!
於是他把牌桌一推,板着一張臉走了出去。
等他走到走廊上,拐個彎,果然看見一群穿制服的警察還有沒穿制服的聯防隊員正在那邊幾個房間裏吆喝:快點穿上衣服,跟我們走!他走過去說道:幹啥,幹啥?請問你們是哪一路的,怎麼事先不跟我這裏說一聲,打個招呼……話還沒說完,他看見上回那個來吃飯沒吃成又氣哼哼走了的警察陰着臉站了出來,這下心裏才明白,原來是碰上“討債”的來了。
唐印來看着羅福苟,獰笑了兩聲:好啊,你這個什麼“東陽順”,看你店門前掛了那麼大個羊頭,分明是掛羊頭賣——賣——他終於想到一個詞——賣婊子肉,哈哈哈哈……
羅福苟一陣心驚,臉上連忙堆上笑容,跑過去,從口袋裏掏出一包軟中華香煙,抽出一根遞給唐印來。唐印來看也不看,鼻子裏“哼”了一聲:
這是幹啥,這是幹啥?我們在執行公務,你別在這裏妨礙公務!
羅狗子碰了一鼻子灰,很尷尬地笑笑,說,警官先生,警官先生,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好說個屁!就你這兒的話最不好說!
羅福苟哭喪着臉說,人你能不能不帶走?要罰款要幹什麼我都認了。留點面子給我們嘛。
留面子?你還知道要面子?你那回不給我面子,我這回連裡子都不給你。說完,把手一揮:帶走!一幫人押着嫖客和妓女,“嗵嗵嗵”往樓下走去。
羅狗子傻了眼,趕緊給東風街派出所打電話。那邊接到電話,自然非常氣憤,說,是哪裏的野路子,竟敢跑到這裏找食吃來了!於是趕緊來人,可是唐印來已經帶着人開着警車揚長而去。
為此事,兩家派出所自然是鬧得不可開交,後來經上司調解,河陽縣長街鎮派出所承認越權越界執法不對。但唐印來在認錯之前放出口風,說要是逼狠了他,他要把東風路派出所允許所轄地面的賓館飯店賣淫嫖娼的情況報到上面去,讓省里都知道。東風路派出所曉得唐印來的姐夫曾經是市政法委的官員,現在又在省公安廳工作,生怕把事情鬧大,於是也只好認錯。市公安局對兩家各打五十大板,要他們各做自我批評。唐印來提出,雖然越界執法不對,但畢竟抓住了“東陽順”搞非法經營的證據,“東陽順”要按照規矩給予數萬元的處罰,嫖客和妓女也每人罰款五千才能放人。“東陽”順的罰款由東風路派出所收繳,而對個人的罰款則由長街鎮派出所收繳。這一條件,東風路派出所雖不情願,也只能答應。於是兩家握手言和,只有“東陽順”的執行經理羅福苟自認倒霉。
這件事後來傳到了東陽縣。一時鬧得沸沸揚揚,各種各樣的說法和傳聞都有。雖然許多細節被傳播的人改造、增刪和誤置,但唐印來說的兩句話卻始終作為“經典”敘述保留了下來,一句是:掛羊頭賣婊子肉。還有一句是:你不給我面子,我就不給你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