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縣長陳林調到東陽縣工作,是三年以前的事。那時正值縣級班子換屆,東陽縣原縣委書記章磊提拔到另外一個市擔任副市長,當時的縣長翟燕青就地提升為東陽縣委書記,陳林則從河清縣常務副縣長任上調過來擔任縣長。當時,上面考慮東陽縣縣長一職的人選有兩個,一個是陳林,另一個則是原先的東陽縣委黨群副書記孫光亞。孫光亞應該說和翟燕青有過相當一段時間的共事經歷,但孫光亞這個人和翟燕青有相似之處,就是兩人都從基層上來,都擔任過東陽縣的鄉鎮黨委書記。孫光亞先調到縣裏當副縣長,翟燕青擔任副縣級領導的時間比他晚半年。後來,翟燕青在任職上超過了孫光亞,從縣政法委書記先後改任常務副縣長、黨群副書記,然後擔任縣長;孫光亞後來則擔任縣委宣傳部長、組織部長、黨群副書記,兩個人在政治進步的過程中,無形中形成了一種角逐的態勢。孫光亞這個人在鄉鎮的時候,作風就比較強硬,到縣裏擔任領導后雖然有些收斂,但他那外露的性格在把持不住的時候就會表現出來。由於在和翟燕青的競爭中“失利”,所以他有意識地和縣委書記章磊靠得很緊。章磊剛來的時候,對東陽縣情況不熟,很多方面需要聽取手下人的意見,而他採用孫光亞的主意竟比採用翟燕青的更多,這讓翟燕青心裏非常不快。但翟燕青比孫光亞強的地方就是沉得住氣。縣常委會一些重大的事情的討論和表決,他常常看場合,看氣氛。縣委方面的工作他一般不介入,不干涉,組織人事方面的問題,他基本上聽憑章磊決定。經濟方面的工作,他管得多一些,尤其是當時縣辦工業的體制改革,由於牽涉到下崗分流、老保醫保等複雜而又麻煩的問題,章磊總是說,這些工作,翟縣長情況更熟悉,常委分工又是你負責,你就多擔待一點。而翟燕青明知章磊怕麻煩,但他卻不講價錢,也不推卸責任,處理企業改制、下崗分流一類的事情很果斷,於是章磊在這方面對他很表示滿意。周傑擔任東陽食品責任有限公司董事長的事,儘管當時有人提出疑問,特別是孫光亞多次表示不滿,但章磊卻帶頭支持翟燕青的提議,並在常委會上說,老翟的這種做法雖然有些打破常規,但改革嘛,我看還是要有不受框框限制的勇氣。我看報紙上報道說,技術股的問題,深圳、珠海那邊早些時候就有了,我們這也不算冒天下之大不韙嘛……孫光亞不服氣,低聲說了句:人家珠海那邊的技術股是真正的技術股,而周傑這個技術股提供的並不是技術。章磊聽到這句話,朝翟燕青那兒瞟了一眼,翟燕青眼睛沒抬,也不說話,章磊笑嘻嘻地說,是啊,儘管我們這兒的形式和它們有些不一樣,我想也不要緊。說不定我們這樣搞,搞成功了的話還是一種創造呢,哈哈……後來,別人都說章磊具有平衡幹部之間關係的能力,懂得倚重人和使用人是兩回事。章磊調走的時候,市委讓翟燕青接任縣委書記,在陳林和孫光亞兩個人誰擔任東陽縣縣長一職的問題上徵求翟燕青的意見,翟燕青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陳林,於是,孫光亞只好主動要求調走。
陳林的經歷和翟燕青以及孫光亞不同,他從來沒有在基層工作過。從省林學院畢業以後,他分配在市林業局當技術員。後來正巧趕上重視文憑,提倡從大學畢業生當中選拔幹部的時代,他便由副科長、科長一直升到林業局副局長的位置。以後他自己要求到縣裏去鍛煉,便又下到河川縣任常務副縣長。應該說,擔任幾年常務副縣長的經歷對他的成長有很大的幫助,因為,這不僅使他熟悉了基層的工作情況,同時對於如何處理縣級班子成員之間的微妙而複雜的關係有了自己的心得。在他看來,縣一級黨政班子成員有十幾二十個,看似各有分工,各司其責,其實這裏面有許多矛盾和糾葛之處。比如,政府這邊的分工,有時和黨委那邊的分工會有重合之處,這當中,尋求權限和相互意見的平衡點就十分重要。再比如,同職級的幹部由於與一把手關係不同,有的緊密些,有的則疏遠些,那麼拍板做決定的力度也就自然不同,所以,有時候,你在做決定的時候,不僅僅看你擔當的職務和所負的職責,有時也得看與一把手的關係如何。再有就是縣、鄉班子裏經常說的“民主集中制”,民主到什麼程度,集中到什麼程度,與一把手的個性與意志有着非常大的關係,有些重要工作雖然上面制定過相應的運行規則,但具體操作這些規則卻各有千秋,從而使得原本應當是剛性的規則變得千姿百態。正因為一個縣領導職數有那麼多,所以作為班子成員,用於協調和平衡班子其他成員的關係往往要用去他相當多的精力。但縣級班子的核心成員是常委,書記又是常委中的一把手,對一把手的尊重和服從於許多人來講,向來是不折不扣的。書記的威望不僅體現在拍板決策上,還體現在班子裏唯有他能夠代表縣委來具體執行對上級負責的原則,換句話說,向上面彙報本縣的工作和幹部們的情況,向下傳達市委的精神,書記是最為名正言順的管道,所以其他人不能不對之保持相當的敬畏。陳林本來就不是性格張揚的人,觀察了同級幹部們在這方面的種種表現,他更是覺得,對書記的尊重一定要堅定不移,即使是在自己當了縣長,從理論上講職級已經和縣委書記平行以後,他仍然時時提醒自己這一點。又尤其他是翟燕青從兩個候備人選中二選一選定為東陽縣縣長的,因此他對於翟燕青必須在更大的程度上保持尊敬。翟燕青在高等級公路的問題上心情不快,而且當著下級的面將這種不快發泄到他(當然也包括常務副縣長李青雲)身上,陳林心中當然會有感覺。這種發泄,包含有一種雖然不那麼明顯,但畢竟存在着的蔑視和侵犯在裏面。他已經隱約感到,對翟燕青過於尊敬,所導致的未必是他以對等的尊重相回報,反倒使他認為這是別人理所當然應持的態度;但是,在很多單位,作為副職都必須對這種蔑視和侵犯具備相當的隱忍能力,更何況他這種情況!因此,儘管翟燕青的做法(雖然不是經常這樣做)會在下屬面前對他的個人威信造成負面影響,但他始終堅持以一種冷靜和沉着的態度來對應。正是他的這種態度贏得了一些幹部的尊重,認為他具備足夠的寬容與謙和的品格,有講團結、顧大局的美德,同時,這樣做也防止了一些人利用這類信息隨意猜度他和翟燕青之間的關係,避免造成謠言的產生。
翟燕青離開辦公室后,陳林和大家一起站了起來。他轉過臉,盡量把表情放得平靜地對李青雲說,翟書記對高等級公路這件事很重視。事出意料之外,儘管我們能力有限,但看起來還是要盡量想想辦法,替書記分分憂。李青雲當然明白,陳林的話不僅說給自己聽,同時也是說給宣德山特別是說給鍾亞聽的。他點點頭表態說,是的,我們也應該想想辦法!
省裏面計劃修一條高等級公路的事,尹凡以前隱隱約約聽說過,但是公路線路初步確定不經過東陽縣境的情況,則是從盧燕那兒得知的。作為縣委辦公室主任,盧燕與各位書記保持一定的接觸都是十分正常的,但她在向尹凡請示或彙報工作的時候,卻不由自主願意多說幾句話。她注意到尹凡對她的目光比剛來的時候有了更多的關切,也有了更多的好感,這使她感到欣慰。在她心中,除了縣委書記翟燕青,還沒有任何人的位置比尹凡更重要,尹凡的氣質、語言、說話的方式以及外表等等,都對盧燕有着一股說不出的吸引力。因此她在每次見到尹凡時,都會比較刻意地注意自己的外表。比如常常用小手指將散落(或誤以為散落)在額前的頭髮往後拂,拂的過程中,白皙的手指自然形成一個蘭花的造型。又比如笑的時候盡量抿着嘴微笑,而不放聲大笑,她怕那樣會給尹凡造成不雅的印象。而且當尹凡在場的時候,她盡量不像在其它場合說那些帶葷的段子等等,總之,不知為什麼,她也許沒有意識到,但只要有尹凡在場,她總想表現出一副淑女形象來——而這對一個在基層工作,又從事辦公室主任這樣一個職務的女幹部來說確實是有些難度的了。過去,許多基層幹部文化程度不高,大家以大老粗自居慣了,說話做事,都帶着農村出來的習慣,講粗口髒話覺得是一種正常現象,而有些稍有文化的幹部講話要是喜歡咬文嚼字的話,反倒會遭到嘲笑,說是這樣怎麼能和群眾打成一片?後來,幹部文化普遍提高了,官場中的段子文化又流行開來。大家為了娛樂,講起葷段子毫不顧忌女幹部的心理感覺,甚至有女幹部在場的時候,反倒給了大家熱鬧起鬨的機會。久而久之,基層不少女幹部在這方面都鍛鍊出很強的心理承受力。有時,她們為了變被動為主動,也會主動參與這樣的“娛樂”,甚至出語驚人,讓男士們感到尷尬。盧燕上上任的縣委辦主任也是一位女幹部,據說,她就是憑着這方面的口才讓男性幹部們不得不服的。那位女幹部後來調到外縣搞副縣長,現在已是那個縣的政協副主席,走了有六、七個年頭,但她在東陽縣留下的“故事”至今有時還會被人提起。尹凡曾經聽過有關她的一個故事。那是一次開三級幹部會議,會上吃的是八人一桌的會議伙食。一次晚宴,那位女幹部和幾位局長、鄉鎮黨委書記坐一起,中間上了一道甲魚。甲魚是俗名,它在一些地方還叫水雞、團魚,但它的學名叫做鱉。甲魚當時還算一道名貴菜,按照東陽縣的習慣,甲魚殼應給席上最重要的客人吃,以表尊重。但在坐的都是同級別的幹部,不好分主次,大家推讓了一番,一位局長用筷子夾起那殼直往女主任的碗裏送,說主任是東道,這東西還是你吃吧。也許他這樣做不是有意的,但旁邊幾個人心懷鬼胎,掩嘴偷偷笑了起來。女主任很敏感,反應也很迅速,她馬上用手將那位局長的筷子擋住,一邊說道,這東西我自己有,還是留給你們男士們用吧!她這句話,讓滿桌子的人都忍俊不住,一起放肆地大笑起來。女主任很滿意自己製造的效果,等大家停下來后,她臉帶莊重地對大家說,以後你們跟我少來!大家喏喏連聲,一般的人以後再不敢跟她開玩笑,有些人甚至在背後稱她為“九段高手”!盧燕雖然從來沒有去主動製造這樣的“轟動效應”,但由於她的工作性質,應對類似場面的機會不少,而且也總能很機智地應付過去。當然在應付的過程中,也少不了需要有主動出擊,以讓挑釁者噤聲的時候。不過有尹凡在場,她盡量避免暴露自己的鋒芒,寧願讓別人占點便宜,也不願給尹凡留下不好的印象。也許在她所近距離接觸過的男性當中,如果把翟燕青看作權力和力量的象徵的話,那她在潛意識裏,則是把尹凡當作另一類的象徵,即優雅和高貴的象徵。在東陽縣,力量型的男性並非絕無僅有(雖說無人能夠和翟書記相比),而優雅型的男性則是再難尋覓了。也許是她在尹凡面前刻意保持了自己的形象,也許她本身的素質已經足以在尹凡對她有了適當的了解之後產生某種好感,總之,她注意到了尹凡內心的這種好感,並由此很願意能夠在尹凡心中擴大這種好感。除了在生活細節上不露聲色地對尹凡加以關照外,但凡縣裏的一些動態性情況,只要能和尹凡說的,她都願意是第一個向尹凡通報的人。當她頭天把她所知道的有關高等級公路的一些情況告訴尹凡的時候,尹凡確實還沒有聽說,因此對她的通報表露了一定的興趣。尹凡之所以會對這件事產生興趣,是因為他也十分希望這條公路能經過東陽縣境。他在這裏掛職,即使不從技術角度上考慮,僅從感情傾向來講,他也希望公路能從東陽通過。更況且,高等級公路能從東陽通過,便也是從河陽通過,這也等於是他家鄉的大事。不過,盧燕通報的情況是讓人掃興的,盧燕說,縣裏主要領導(當然指的是翟燕青和陳林兩個人)都在為這個事發急。尹凡想了想,認為這件事一般的人(包括自己)確實幫不上忙的,故而也只有嘆口氣了事。他沒有想到的是,就在第二天,縣長陳林來到他的辦公室,和他商談有關這條路的事。
縣政府的辦公樓距離縣委辦公樓雖然很近,走不多幾步路就到了,但除了開常委會或到縣委書記翟燕青那兒商量工作外,陳林一般不過這邊來,一方面是因為政府那邊工作忙,更主要的則是避免給機關里某些善於製造事端的人以干涉縣委工作的口實。所以尹凡來縣裏工作后,陳林幾乎沒來過他的辦公室。今天,陳林一進門,讓尹凡大感驚訝。尹凡以為陳林找翟書記有事,順便來看看自己,就說,陳縣長你事情那麼忙還來看我,真是不好意思。我這個人太懶惰了,本來應該經常上你那兒彙報工作的,可是……
陳林說,別“可是”了,你是上級部門的同志,談什麼彙報工作!以後你回到市委組織部,我倒是該找機會經常去向你彙報工作的——就怕你到時候不記得我了。
尹凡說,陳縣長說哪裏話,在這裏工作留下的經歷和印象,以後永遠不可能從我的記憶里抹去,我怎麼可能忘記你們呢。尹凡說的是真心話。在東陽縣的領導幹部當中,他對陳林的印象真的不錯,覺得他始終沒有褪掉自己的本色,仍然保持了一些知識分子的書生氣。他們之間來往雖然不多,但他覺得自己和陳林無形之中有一種心思相通,同氣相求的默契。
翟燕青那天批評陳林他們不該當“沒事人”,是氣頭上的話,他也知道自己的火發得沒有道理,但他覺得沒必要解釋,更沒必要道歉。一個一把手,沖助手和底下的人發幾句火,甚至罵幾句娘,根本不算回事。不過,陳林卻把它當成了一回事。陳林想,能在東陽縣境修建高等級公路,其利益和綜合效應當是無限的。把握住這個機會,對於東陽的幹部和人民群眾當然功莫大焉。書記為此發火在情理之中,而自己作為一縣之長,為此焦急也當在情理之中。於是那天晚上,他果真就在思索該如何為這事想辦法。他在腦中將自己所掌握的有關信息完完全全地理了一遍,最後認定,倘若找到省交通廳負責嶺下村希望小學建設的王副廳長,或許能多打聽一些相關的線索。雖然宣德山說了省交通廳規劃處的同志已經表示“這事連廳長都沒辦法”,但如果能多了解一些具體情況,再根據這些情況去想辦法,總比坐在家裏干著急強。
尹凡起身給陳林倒茶水,見陳林沒有阻攔,知道他今天是有事找自己。等他把一杯滾燙的茶水端到陳林面前,陳林示意他坐下。陳林首先簡要地把高等級公路的情況講了一遍,然後問尹凡是否已聽說了這件事?見尹凡點點頭,陳林繼續說,翟書記對這件事十分重視,他的態度是,我們要盡量再做爭取。本來這件事我們東陽縣的幹部應首先想辦法,但想來想去,現成的辦法是沒有的,只有先盡量多了解一些相關的信息,然後再去做文章。他把想請尹凡找王副廳長摸底的意圖講了出來,他說,如果王副廳長不僅能提供信息,更能夠提供思路,那就太好了。
倘若王副廳長真的能提供辦法,我這裏要錢給錢,要物給物,全力支持——這是陳林最後說的幾句話。陳林的話,說明了他的決心,也含蓄地表達了他的某種想法。尹凡在縣裏曾聽一位局長說,現在辦事,特別是找上面辦事,該出手時就要出手,不能吝嗇,不能小氣。只有這樣,才能“四兩撥千斤”,否則,一些該辦成的事也有可能辦不成。看起來,陳林不說贊同,至少是認同了這種觀點的。尹凡拍拍自己的腦袋慚愧地說,找王副廳長了解一些情況應該沒有問題,這事我也應該想到可卻沒想到,說明我還是沒把東陽的事當作自己的事,比起你們,責任心差遠了。陳林說,話倒不是這樣說。畢竟我們在基層工作的人,過去類似的情況遇到過多次,所以才很自然會從這個角度來思考問題。陳林又說,找到王廳長,先代表縣裏對他的支持再次表示感謝!看看第一次去該帶些什麼東西,可以找市交通局你那個同學叫什麼虎來着?(尹凡插嘴說:卞虎)對,卞虎,讓他給參謀參謀,不要顯出我們山區縣的寒磣。
尹凡感到陳林把這件事如此認真地委託給自己,表明了對自己的信任和看重;而陳林見尹凡滿口就答應了自己的請求,也感到很高興。陳林端起茶杯喝了兩口水,說,尹凡呀,你這個人基本上還像這杯水一樣,一清到底呀。尹凡開玩笑說,陳縣長,你這是在批評我呀!看來我還真的要加強鍛煉、加強改造才能適應工作。說完,兩個人一起會意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