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離過年的日子越來越近了,縣裏一些掃尾的工作仍然讓人忙得不可開交。這天晚上,尹凡開完會,小邢把他送回賓館。桑塔那轎車繞過前樓進入后樓院子的時候,明亮的車燈從黑黢黢的樹叢間一晃而過,然後車子停在了樓門口。尹凡下車時,看見那叢樹影下似乎停着一輛車,車內還有若明若暗的煙頭在晃動。他心裏覺得奇怪,自言自語地說,這麼晚了誰會來這兒?小邢接了一句:是縣交通局宣局長的車。尹凡有些將信將疑,因為就在下午他還和宣局長見過面,兩人隨便說了幾句話,宣局長沒說過有什麼事要來找他。而且剛才車燈就那麼一晃,自己只看見一大團黑影,小邢就連車牌號都能看清楚?

以前小邢送尹凡到賓館裏,總要等待尹凡進了樓道才倒車走人,可今天尹凡一下車還沒踏上水泥階梯呢,小邢就把方向盤一打,桑塔那一個急轉彎,很快駛出院子,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之中。

尹凡走進自己的房門,打開燈,將空調調到合適的溫度,然後脫下外衣,準備進衛生間洗臉。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的聲音。他走過去,將門打開一看,果然是交通局宣德山局長。只見宣局長夾着一個包,笑眯眯地站在門外,說了一聲:尹書記,工作辛苦啊,開會開到這麼晚!

喲,是宣局長,請進,快請進!說完,將宣局長讓到沙發上,然後給他倒了一杯水。

宣局長這時候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宣局長沒有接尹凡的問話,他四周打量了一下尹凡的房間,說,尹書記,你這裏可真是太簡樸了。不容易啊!你是市委組織部的領導——尹凡忙說,我哪裏是市委組織部的領導,我只不過是……沒等他說完,宣德山手一揮:在我們基層的幹部眼裏,那都是一樣——下來鍛煉,生活條件嘛,還是應該搞好一點,不能太委屈了。這點,我就對縣委辦的同志有意見!

尹凡心想,也不知他曉得不曉得上回有人寫告狀信那回事,就這樣,縣委辦的盧主任還惹了麻煩呢。他說,就這樣條件已經很可以了。日常用品一應俱全,什麼也不缺的。

剛才那句話,顯然只是個開場白,宣德山很快又轉了話題。他說,不是我當面表揚領導,尹書記到我們東陽來的這半年多時間裏,確實為東陽縣做了大量的工作,你的工作水平和工作能力大家在背後都誇獎,尤其是上回前嶺鄉農民鬧事那一次,要不是你,後面的麻煩可能就大了。

尹凡見他一個勁表揚自己,心裏很是不自在。他不習慣,也不喜歡別人這樣來誇自己,覺得這種現象並不正常,但宣德山畢竟是縣裏一個重要部門的一把手,而縣裏面擔任這種職位的幹部,一般都有着相當的資歷和根基,尹凡平時對他們比較尊重,所以儘管他覺得宣德山來這裏的目的不是說這些話,但也不好冷淡他,只好這樣說,我到這裏工作,主要依靠縣委各位領導的幫助,依靠各個部門的支持。像你宣局長,平時對我的支持就不小。說實在的,我在這裏工作,能熟悉一些情況,學到一點東西,都和你們的關心幫助分不開呀。

不得大家都說你謙虛,沒架子,讓人很容易接近。我老宣在縣裏工作這麼多年,見過的領導也不少,像尹書記你這樣的確實不多見。宣德山看看錶,說,時間不早了,我也就不耽誤你休息——他一邊說,一邊從包里取出一個信封——這是我們局裏的工作彙報,馬上過年了,請尹書記一定接納。說完,將信封放在了沙發前的茶几上,起身就走。

尹凡見他要走,便也站起身來,一直把宣局長送到樓道口,看着宣德山上車,小車的側燈閃了一下,然後從原來的位置倒出,一直開出了賓館。

送走了宣德山,尹凡回到房間,拿起宣德山留下的那個信封,拆開來看。他邊拆還邊覺得奇怪,這宣德山把工作彙報留下來,不說請閱看或請指示,而是說請接納,而且還扯上了過年,這是什麼意思?

等他把信封打開后,大吃一驚,原來信封里裝的並不是什麼工作彙報,而是厚厚一疊現金!

這是怎麼回事?他想。難道宣德山有求於我嗎?可是他剛才什麼也沒提呀。要不就是……他猜想這恐怕就是以前人家傳說的過年禮金。都說在一些地方存在這樣一種不成文的習慣:每逢過年過節,基層的一些單位和幹部就會給自己的頂頭上司送禮,而且送禮已從過去的送土特產演變為送現金。各個單位給上司送多少沒有定規,但總額加起來有時會成為一筆相當可觀的數字。報紙上說,在清代的時候,就有所謂的“冰敬”和“炭敬”,這種“冰敬”、“炭敬”是一種變相的行賄方式。雖然它們並不被公開允許,但實際上卻成為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許多官員對實行這種暗中的“規矩”還特別熱心,特別賣力。想到這裏,尹凡心裏很不安,他馬上拿起電話,撥宣德山家裏的電話,宣局長家裏人說他還沒回來,尹凡又撥他的手機。

宣德山接手機時大概沒看來電顯示,問道,誰找我呀?那聲音有些懶洋洋的。尹凡說,是我。

哦,尹書記呀!沒想到是你的電話,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宣德山的聲音馬上振作

起來。

尹凡說,那個信封我看了,恐怕那樣不好。麻煩你再來一趟把它拿回去。

宣德山放低了聲音說,尹書記呀,你就別客氣了。馬上要過年了嘛。我也是按照慣例辦事,並沒有給你搞特殊呀。

尹凡說,那恐怕也不行。這樣違背規矩的。

宣德山笑笑,說,尹書記你就別擔心了,那些規矩我都知道,你就放一百個心吧。說完,他竟然把手機給掛了。

尹凡還想說什麼,聽電話里傳來“嘟嘟嘟”的聲音,心裏說,這個傢伙,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他想了半天,心裏這件事放不下,怎麼辦呢?他想起剛才小邢曾看見宣德山來自己這裏,就撥通了小邢家的電話。

電話正好是小邢接的。他問小邢,你是不是已經休息了?小邢說,還沒呢,正在看電視呢。尹凡說,你知道宣局長到我這裏來幹什麼嗎?小邢停了一會兒,說道,是不是給你拜年呀?尹凡心裏暗想,這個小邢,心裏真跟鏡子一樣呢!就說,是呀,他帶來一個信封,說是彙報材料。他走了以後我拆開一看才發現。我想給他退回去,可剛才掛他的電話,他卻把手機給關了。

小邢見尹凡如此信任自己,連這樣的事也找自己商量,心裏很感動,就說:

尹書記,跟了你半年多,我了解你的為人,也很敬佩你。不過我有個建議,就是這錢啊,我的感覺,你要退還不容易呢。

為什麼?

你想啊,人家花了多少精力,一家一家地跑領導那兒,還要說好話,兜圈子,千方百計讓領導把錢收下,還要讓領導收得有面子,不尷尬,容易嗎?我前天還聽有個單位的司機講,他們的領導當他的面發牢騷,感嘆送禮難,大概是跑一個領導家跑了兩、三趟,總也等不到人,他說如果能在領導們開會的時候,堂而皇之,給每個人當場發個紅包,那多省事。

小邢又說,人家既然打定主意送禮,肯定不願意被退回去,要不然那多沒面子。而且你要真的退回去的話,我想那宣德山心裏說不定還要怨你,覺得你不把他當回事,眼睛裏沒有他,沒有他這個部門……

我當然不是那個意思,不接受他送的禮就眼睛裏沒有他了?好吧,真像你說的那樣的話,錢我就不退給他,但我也不能收。要不明天我把它上交。

小邢趕緊說,那恐怕也不行。有件事不知你聽沒聽說過?

尹凡問:什麼事?

小邢說,那還是我父親在縣政府小車隊當隊長的時候,縣裏新調來一位領導。那時候都傳說這位領導上面很看重,是準備重點培養的幹部。他來了以後,正趕上過年,底下給他送過年的禮金,一共好幾十萬呢。他大概當時也是沒法拒絕,過完年後就把這些錢上交了。錢上繳后,上面紀委甚至包括市委卻收到很多舉報信,也有直接到上面告狀的,說他一個縣級領導,剛到東陽就收這麼多錢,可見行為非常不幹凈。我們在那兒工作了這麼多年,過年沒有收到一分錢禮金,這是為什麼?聽說當時告他狀的不僅有本縣的幹部,還有其他縣的人呢。上面見他一到東陽就引起這麼大的反映,而且上繳那麼多錢又是事實,於是就把他調離東陽。他走的時候,跟我父親說,看起來,在東陽這地方,想當個清官還真不容易啊。至今我父親有時候還會提起他,說,也不知他這樣一個廉潔的幹部,現在在哪兒工作。

尹凡聽小邢講完這個故事,沉吟半晌,知道這種事情處理起來大概真的不那麼簡單,不慎重一點不行。於是說,我知道了,謝謝你的提醒。就放下捂得已經有些發熱的電話聽筒。

從第二天開始,尹凡提高了警惕,生怕還有人和宣德山一樣上門送禮。但他的警惕基本白費。一些單位的領導總是會來他這兒彙報工作、談事情,你不可能不讓人家來,而且,即使其中有一部分人和宣德山一樣是來送禮,人家也不會事先告訴你上門的目的。這樣,尹凡的宿舍里、辦公室里,老是留下一些沒辦法推辭掉的物質和禮金。之所以說沒辦法推辭,一是有時你看不出那裏面放的什麼東西,就像宣德山把錢藏在材料袋裏一樣;或是趁尹凡不注意悄悄留下的,比如塞在沙發墊底下、借口上衛生間放在尹凡的漱口杯下面、夾在尹凡正在看的某本書里。二是知道裏面有情況而極力推辭的時候,正好又有其他人來,尹凡這裏要顧及人家送禮的人的面子,那人卻正好趁機會告辭離去。三是有時別人不直接將東西送到手裏,而是請賓館服務員把尹凡的房門打開,說是“尹書記要的材料”或“尹書記的東西,讓我們放進他房間”。等尹凡下班回到房間的時候,才看見屋裏的這些東西。

年三十的一大早,小邢送尹凡回河陽,堆在房間裏的大包小袋不能留在這兒,只好將它們統統帶上車。在車上,尹凡頗為感慨地說,各個單位這樣送禮,要花多少冤枉錢,又得花去單位領導們多少的精力呀?

小邢一邊開着車,一邊說,那是!可這也是這些單位工作的一部分啊。

怎麼會是工作的一部分?

這叫做感情投資嘛。每個單位都希望自己的工作得到上級的重視和支持,得不到上級重視的部門再怎麼干工作也白搭。要我看,各單位的領導形成了這樣一種心理:上級對自己這個單位看不看得上,不僅決定日後工作開展便利不便利,而且也關係單位領導的面子。假如領導對你這個單位不聞不問,單位一把手就有點坐冷板凳的感覺,在同僚甚至手下職工那兒腰桿都不硬。

照你這麼看,各個部門的領導這樣子做,都是為了單位上咯?

那倒不是這麼說——小邢看見有了一個超車的機會,趕快打開超車燈,兩隻手扶緊方向盤,趁着一個空擋,腳下一踩油門,桑塔那迅速提速,以160碼的速度超過前面那輛不緊不慢開着的小貨車,然後把車速又降下來——照我看,感情投資最主要的目的當然是為了自己,跟領導關係緊密了,首先得好處的當然是一把手咯。單位又不是人,它有什麼感情?只有人才有感情嘛,這誰都知道。但現在的事,有時候是公私不分的。一把手責任制,上面重視一個單位的一把手,自然也就是對你這個單位的重視。一把手受上司冷落的單位,群眾也得不到什麼好處。

小邢哪,你這個理論是怎麼得出來的?

小邢笑一笑,說,這也不是什麼理論,東陽的老百姓誰不知道這裏面的名堂?那些有錢的單位,群眾明明知道領導一到時候就往上送禮什麼的,誰會去提意見?都覺得現在這事挺正常。

那窮一點的單位呢,好象也參與這方面的事嘛,尹凡說。

一方面窮單位的領導也想攀高枝,另一方面也是沒辦法。別人送你不送,那你就成了特例,在這個方面最好是隨大流。所以哪怕沒有錢,多少也得想辦法送一點,要不……

難道不送還真會怎麼樣嗎?

尹書記,我說句順口溜,恐怕你也聽過,沒聽過你可別生氣。

尹凡說,你說吧!不就是段子嗎?現在聽得不少,我不會生氣的。

小邢就說,不是說嗎,現在有些領導,開會坐在哪兒他知道,開什麼會卻不知道;什麼人送了禮他不知道,什麼人沒送禮他知道;哪些人表現好他不知道,哪些人該提拔他卻知道;還有一句……還有一句就不說了。

見他不再說,尹凡也不勉強。他認真想了想小邢的話,覺得其中有些有一定道理,但也有些自相矛盾的地方。所以他估計這些意思不一定全是小邢自己思考出來的,大概平時和別人交流這方面的話題,從別人那兒聽來的也未必可知。看起來,這類事情雖說都不是光天化日下的行為,但它們經常在老百姓口裏傳來傳去,這是肯定的了。

車子進入市區后,兩個人不再說話,小邢聚精會神地開車,遇到紅燈也不像在縣城裏那樣隨便就闖過去,而是乖乖地等着轉換成綠燈。過了兩、三個紅綠燈,到了組織部的宿舍,尹凡生怕同事們看見自己大包小袋拿一大堆東西上樓會造成不好影響,就讓小邢在車裏等着,自己先上樓去。好在這時候大多數人家不是已經回老家去了,就是正在吃中飯,樓道里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尹凡掏出手機給小邢打電話,說,你上來吧。小邢便把堆在車裏的各種東西抱上樓去,由於東西多,一趟拿不下,小邢來回跑了兩、三趟。他把東西送到尹凡家裏,就告辭出來。尹凡客氣一句,說留下吃了中飯再回去吧。小邢說,我還得早點回家,晚上要到丈母娘家吃年夜飯,這可是不能遲到的。尹凡說,那你就早點回去吧!也就不強留他了。

婁虹正帶着女兒在客廳里玩耍,一邊看電視一邊等着吃中飯,見到尹凡回來,她抱着女兒過來,讓菲菲叫“爸爸”。菲菲很興奮地朝尹凡伸出手去,嘴裏還“呀呀”地喊着,尹凡順手把女兒抱過來,就在她臉上親起來。女兒比兩個月前顯得更加可愛了,小臉蛋紅撲撲的,腦袋上柔軟的頭髮變黑了不少,她雖然嘴巴還不會講話,但一雙眼睛十分靈活地轉動着,就像會說話一樣。婁虹在衣着上很用心,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一件綉着卡通圖案的小棉襖裹在女兒身上,使菲菲像個卡通片里孩子。

看見小邢接二連三抱上來那麼多東西,婁虹低聲對尹凡說,你先把這些東西放到卧室里去,免得爸爸看見又有話說了。原來,岳父也到河陽來過年了。尹凡把那些高檔煙酒之類的東西拿進卧室里,其它年貨之類的就送進廚房。廚房裏岳母正在忙着呢,見尹凡進來,很是高興,嘴裏嘮叨開了:

都過年了,單位上哪裏這麼忙啊,年三十才讓人回家,你們的領導嘛真不通人情。像你小凡不比他們,家離那裏那麼遠,你應該早點請個假才是!你餓不餓呀?中飯就要好了,要不先給你盛碗飯吃?

尹凡說,不餓不餓,等會一起吃吧。

尹凡回到客廳,問婁虹道,爸呢?婁虹努努嘴說,在那屋裏忙着寫春聯呢。尹凡正想過去看看,岳父婁老師卻從另一間房裏出來了。

婁老師過去在學校里一直是語文教研組的骨幹老師,教學有一套,尤其是古文教得很好。他自己對古典詩詞和對聯十分感興趣,偶爾空閑下來的時候,還喜歡吟哦幾句。而在教研室里,能夠對他表示欣賞人的卻不多,大部分老師只管教書,卻未必對文學特別是古典文學有着多少興趣,只有尹凡會和他交換一些這方面的體會,而且尹凡的見解往往有獨到之處,甚至能夠啟發自己,這也是婁老師一直對尹凡青眼有加的原因,直到他做了自己的女婿,婁老師的這種感覺仍然沒有改變。以前婁老師寫對聯,只是用鋼筆私下裏寫寫畫畫,自我欣賞,不拿出來“示眾”的,但最近他跟着縣老年書法協會學習書法,在這方面又有了感覺,便很想將自己的才學拿出來亮亮相。每年,老伴喜歡和家家戶戶一樣,春節貼對聯都是上街去買,今年他不讓老伴到外面去買春聯,說是要自己寫。老伴說,人家街上賣的才正宗,你自己寫的算什麼?別讓人家隔壁鄰居笑話!婁老師就不高興了,說,笑話什麼?街上賣的就一定好?街上那些對聯都太俗,一點韻味都沒有!老伴見他生氣,就不再說什麼。可是,等婁虹把筆墨紙張都買好了放在家裏,好幾天過去了,婁老師卻沒把春聯寫出來。老伴有些着急,說,你還不趕快寫,年都要過完了。婁老師就吼她:你懂什麼?寫東西要構思,你以為像廚房裏做菜那麼簡單,拿起來做就行了?像對聯這種東西,更不能太隨便。寫得不像樣子,人家才看笑話呢。他的話,老伴聽不懂。明明前兩天她說了,自己寫對聯人家要笑話的,可老頭子硬要說,自己寫的才有味道,街上買的俗。可他在家裏寫了幾天,這會兒催他,他又說寫不好怕別人笑話。這老頭子真的越來越讓人不好捉摸了。可又不敢再講什麼,只好嘴裏念叨着進廚房去了。今天一大早,婁老師就起了床,一個人在陽台上念念有詞地不知幹什麼,她還以為他在鍊氣功呢。可等他進來吃早飯時,仍然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便有些奇怪,也有些着急,忍不住張嘴又要說什麼,是婁虹丟個眼色把她給阻止了。婁虹悄悄對母親說,老爸像個文學青年的樣子,搞創作都已經入了迷了。

婁老師終於把對聯琢磨好了,本來想和誰再推敲推敲,商量商量,可他沒有任何人可找,偏偏尹凡又還沒回來,婁老師怕再不寫真的把時間給耽誤了,就一個人到房間裏,鋪開大紅的紙張,濡開毛筆,蘸上墨汁,用剛練了一段時間的柳體字,先在一張廢紙上練了一陣,然後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將對聯寫完。對聯寫完了,他心裏有幾分得意,也有幾分忐忑,一邊自己退後幾步歪着頭欣賞,一邊很想立即有個人給評判一下。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外面客廳里說話聲,知道尹凡回來了,於是趕快走了出來。

看見女婿,他很高興:尹凡回來了?

尹凡說,是的,爸!

岳父看見地上還有幾樣包裝精緻的禮品,就說,人家又給你送東西了?沒等尹凡回答,他搖搖頭說,現在真是的,幹嗎非要時興送禮呀!送來送去,又浪費錢又影響風氣。岳父雖然對送禮之風一直看不慣,但尹凡自從調到組織部,特別是提拔之後這樣的事情已經經歷過幾次,也知道並不是尹凡自己想要,這經常是沒法推辭,不得已而收下的,嘮叨兩句也就不再說什麼。他心裏想着自己剛寫好的對聯,要尹凡去“幫忙看看,參謀參謀”。尹凡跟岳父進了房間,婁虹也抱着孩子一起進去。菲菲看見鋪在桌上的大紅紙張,興奮起來,指着那裏“咿咿呀呀”地喊,婁虹說,那是你外公的寶貝作品,你也欣賞欣賞吧!

那兩條墨汁淋漓的紅紙上寫着:

龍吟淺水千江綠

虎嘯春山萬花紅

尹凡仔細品了一下,覺得岳父這幅對聯寫得簡潔明快,字面雖淺顯,但卻有些韻味,對仗嚴謹認真,讀來有一股春風拂面的氣息,只是過年的氣氛少了一點。不過他知道,岳父對每逢年節家家戶戶門上貼的那些從街上買來的對聯很是不以為然,認為缺少古雅氣息,俗氣太重,“這都是不重視傳統文化的結果”,岳父每次提到這事都會搖頭,那麼他自己動手寫對聯,當然就要寫出與市場上不一樣的內容來。大概正是因為想要極力避免和別人的春聯雷同,結果卻將過年的意思多多少少給忽視了。尹凡再看岳父寫的那字,雖然有些架子,但很明顯看得出臨摹的痕迹。他習的是柳體字,但所謂“顏筋柳骨”,那骨卻遠未形成。尹凡不好評價過多,只是說,毛主席的詞裏寫“魚翔淺底”,那是寫的秋天,秋水清澈,春水則有所不同,不如將“淺水”改成“暖水”為好。

婁老師聽尹凡這樣說,想了一想,說,對,還是你這個說法對。改成“暖水”與時令更貼近一些。說罷,真的重新拿起毛筆,將上聯寫過一遍,然後反覆觀看了一會兒,說,尹凡和虹兒,你們看怎麼樣?婁虹說,哎呀,行了老爸,寫好了趕快貼出去吧,這會兒還想來想去改來改去的,真的要等過完年再貼呀!尹凡也說,我看這樣行了,這幅對聯還滿工整的。婁老師這才讓尹凡做幫手,等紙上的墨汁不再淌了,小心翼翼地塗上膠水,再仔仔細細地貼到外邊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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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界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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