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無日不醉(3)
聲音越喊越大,約有一盞茶的工夫,才有人出來開門。
“請問有什麼貴幹?”一個鬚眉半白,肌膚漆黑的崑崙奴問。
“我姓鄭,我來看劉三姨。”
“劉三姨?”那崑崙奴似乎想不起這個人似地。
“昨天我還來過。劉三姨——四十來歲——”
“喔,我知道了。”那崑崙奴說:“這裏是崔尚書的宅子,前兩天有人來賃這裏的空房子,說有遠方來的表親要住。昨天黃昏時分就搬走了。”
鄭徽一聽這話,手足冰冷,卻又汗流浹背,最後的一絲希望也被斬斷了!李姥和阿娃做事做得太絕,送了人的命,還要叫人做糊塗鬼,心太狠了!
一陣急怒攻心,鄭徽覺得咽喉中痒痒地,並有些腥味;一張嘴,吐出一口鮮血!
“啊!你怎麼了?”那崑崙奴驚呼着來扶住他。
“沒有什麼,謝謝你。”鄭徽掙脫了他的手,扶着牆壁,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現在真的走到絕路了!他意識到這一點,卻並不去細想,他的心裏空蕩蕩地,沒有什麼感覺,這世界與他無關,好像他拖曳着的軀體,也是屬於另一個不知名的人的。
好久,他才能重新回到現實世界,他發現他在一處十字路口,但茫然不辨東西,也想不起怎樣才走到這地方來的?他只感到倦了,需要找個地方躺下來。
縱貫西半城的永安渠水,溫柔恬靜,對他是一個不可抗拒的誘惑,倦極了的他,壓榨自己剩餘的精力,勉強還能縱身一躍,躍入永安渠中。
這時的鄭徽,已進入精神崩潰的“離魂”狀態,所以在躍落以後,入水以前,就已失去知覺。然而位於皇城左側的永安渠,岸邊有浣衣的婦女,渠中有戲水的少年,水旁柳蔭下,還有聽蟬唱、尋午夢、稍作休憩的行商負販,自然不容鄭徽輕生。
一位被濺得滿臉水花的浣衣婦人,首先驚呼,接着,四五個戲水少年,迅即圍了上來,合力把他救上岸。有懂得急救的人,趕快找來一口大鐵鍋,把他俯卧在上面,肚腹抵着鍋底,頭部下垂,輕輕壓看他的後背,口中卻並沒有多少水流出來。
“這樣不行!”有個三十歲左右,儒士打扮的人說,“這人不像是溺死的,怕是一時昏厥。”說著,蹲了下來,伸手探一探鄭徽的胸膛,又說:“不要緊,找碗熱湯灌下去,就可以醒過來。”
於是有人去弄薑湯,有人把鄭徽扶起來倚坐着。那儒士打扮的人,細看着鄭徽的臉,忽然詫異地說:“這不是滎陽鄭某?”
“怎麼?你認識他?”旁觀的人紛紛發問。
“且先把他救醒了再說。”
一碗薑湯灌了下去,鄭徽悠悠醒轉,他的腦中還是昏昏沉沉地。想死不死,在他仍是極大的恨事;同時也羞於見人,懶得說話,所以仍舊把眼睛閉上了。
“鄭兄!”那儒士打扮的人,搖着他的身子問:“你還認識我嗎?”
鄭徽睜開眼來看了一下,暈眩得很厲害,認不真切,只覺得彷彿見過,便有氣無力地答道:“面善得很。”說完,他又把眼睛閉上了。
“我叫劉伯守,家父上宏下藻;你該記得了吧?”
“喔!”鄭徽算是遇到了一個有淵源的人,略感欣喜,相繼而來的,卻是更多的羞慚,不願多說話,只掙扎着想離開這個眾目昭彰之地。
“鄭兄,現在住哪裏?我送你回家。”
“我無家可歸了。”他低低地答說。
“噢——”劉伯守躊躇了一會兒說:“那麼先到寒舍暫住一住再說。”
鄭徽無力拒絕。讓劉伯守找了輛車來,載着他回到布政坊劉家,被安置在他從前所住的那間屋子中。沐浴、更衣,喝了一盞熱湯,精神稍微振作了些。
“鄭兄什麼事想不開,走上這條絕路?怎麼又說無家可歸?貴价呢?怎麼不跟了出來?”
這一連串的發問,使得鄭徽羞窘不堪:“一言難盡!”他斷斷續續地,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遭遇說了個大概。
劉伯守默然。他沒有想到鄭徽潦倒得如此!一時多事,把他救了回來,看起來會成為一個累贅。
到了晚上,此身不死,憤懣不除的鄭徽,由於氣惱、勞累,再加上絕食的緣故,懨懨成病,而且來勢極凶,囈語不絕。
忠厚長者的劉宏藻遠遊齊魯不在家,劉伯守一向是為德不卒的性格,一看鄭徽病得如此,深悔多事,卻又不能不替他醫治,捨不得多花錢請名醫,只在西市找個賣野葯的走方郎中,胡亂弄些草藥,煎好了,撬開鄭徽的牙關灌了下去。這哪能醫得好鄭徽內郁外感、交相殺伐的重症?
一連三天,鄭徽始終神志不清,面赤如火,內熱燒得嘴唇都焦了。囈語的聲音漸漸微弱,而囈語的內容始終未變,一直凄怨地喊着:“阿娃,阿娃,你真的有這麼狠的心?你在哪裏,在哪裏?”
阿娃在哪裏?在平康坊南面的宣陽坊。
那天在群賢坊得到李姥急病的消息,她由張二寶伴送着,一路急馳,不過半個時辰,就到了平康坊西門,便有李家的另一名工人喊住她說:“小娘子,你直接到宣陽坊去吧,姥姥在宣陽坊胡醫生家。”
阿娃聽說過,宣陽坊胡醫生是治中風的高手,但是,“為什麼不把胡醫生請到家來呢?”
“胡醫生把腿摔壞了,不能來,只好把姥姥抬了去請他治。”
“噢!”阿娃又問:“姥姥到底怎麼樣了?胡醫生怎麼說?”
“我怕小娘子回家撲個空,趕着守在這裏,胡醫生怎麼說,我不知道,看樣子還有救,你快去吧!”
阿娃不再多說,轉馬向南。她沒有去過胡醫生那裏,只憑從人引路,曲曲折折來到一家人家,下馬進門,身後黑油雙扉,砰然一聲被關上了。
穿過一條長長的夾弄,往左一轉,豁然開朗,看到一個花木扶疏的院子;視線一掃,阿娃陡然變色,廊下一堆箱籠,她認得是鄭徽的行李。
“姥姥呢?”她狐疑地問。
“阿娃,我在這裏!”李姥笑嘻嘻從屋裏走了出來。
阿娃大駭,然後是一陣血脈僨張,繼以渾身抖顫:她完全明白了!
憤怒到了極點,反變得冷靜;她退後一步,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姥姥,怎麼回事?我要弄清楚,不弄清楚,我死在這裏!”
“胡說!”李姥呵責着,“我還不是為你!你進來,我慢慢告訴你。”
“不!”她固執地,“我不進去,你現在就說!”
“這還用說嗎?姓鄭的賴着不肯走,那就只好我們娘兒倆躲開他了!”
阿娃原已明白是怎麼回事,只不過要聽李姥親口說一句;同時她也打算好了,李姥的話一完,她飛快地轉身,奪門便走。
李姥也是有佈置的,夾弄口有三四個侍兒等着,一齊動身,抱腰的抱腰,拉手的拉手,不放她過去。
“讓我走,讓我走!”阿娃像瘋了一樣,亂打亂踢;侍兒們都不敢還手,拉拉扯扯,把她弄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