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法眼無虛(2)
“信也罷,不信也罷,先不說這些。來,我替你做個媒,”他指着鄭徽說,“常州來的鄭定謨——滎陽鄭家。”
“噢!鄭郎!”阿蠻微笑着,斂一斂衣襟,拜了下去。
鄭徽離席還了禮,拉着她的手,讓她坐在他的身旁,含笑凝視着。
“如何?”韋慶度問。
“看來是有緣的。”素娘接口說。
鄭徽微笑不語,但仍是目不轉睛地看着阿蠻。
阿蠻把視線避了開去,然後大大方方地站起來,斟了一巡酒,先敬韋慶度,后敬鄭徽;她的酒似乎很好,一飲而盡,聲色不動。
“鄭郎,哪天到長安的?”她寒暄着問。
“到了才四五天。”
“看來總要過了明年春天,新進士曲江大宴以後才出京?”
“還不知道有沒有福份赴曲江宴呢!”鄭徽笑着說。
“不必謙虛吧!讓我先敬賀你一杯。”她轉臉向韋慶度,“還有十五郎,今年出師不利,明年一定高中。”
說著,她先幹了酒,用自己的杯子斟滿,雙手捧着遞給鄭徽。羊脂玉杯的邊緣,染着阿蠻唇上的胭脂;舉杯近口,彷彿還聞得見香味,鄭徽未飲之先,便已欣然感到醉意。
接着,阿蠻與素娘,交互向韋慶度與鄭徽勸酒。這一套例行的規矩終了,韋慶度舉壺替素娘斟了酒,說:“你先潤潤喉,替我們唱個曲子。”
素娘徽微點一點頭,先回頭使個眼色;兩名青衣侍兒,一個抱着琵琶,一個捧着三弦,遞到素娘和阿蠻手中。叮咚數響,兩人先調好音律,然後素娘喝了口酒,用素絹拭去唇上的酒痕,微笑着向鄭徽說:“唱得不中聽,可不能笑我啊!”又轉過臉囑咐阿蠻:“先彈一曲‘破陣樂’,醒醒酒!”
“破陣樂”是極其雄壯的武樂,朝廷遇有盛大的慶典宴會,奏演“破陣樂”和“破陣舞”是不可缺少的節目;各種樂器的合奏中,加上銅鉦和大鼓,可以聲聞十里之遠。現在雖只有琵琶和三弦兩件樂器,可是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彷彿在急風驟雨中隱隱有金鐵交鳴、廝殺逐北的聲音傳來,仍然是一支令人興奮的樂曲。
鄭徽懍然靜聽,有着滿懷慷慨的激情想發泄。在極短的時間內,那種情緒就已伸展到了頂點。
於是,他滿飲一盞,推杯而起,依照“破陣舞”的手法和步法,翩翩獨舞,一面舞着,一面高唱王昌齡的名句“出塞”: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
素娘和阿蠻看見他的興緻這樣好,越發彈奏得起勁。只見素娘的雪白的小手,在琵琶上五指並用,滾捻如飛;手戴銀比甲的阿蠻,也是手不停揮,寬大的衣袖,抖落到肘彎處,露出藕樣的一段小臂,肌肉豐盈而細膩,十分動人。
鄭徽依着樂曲的節奏,越舞越快;忽然間,諸弦,已近尾聲,等他收住舞步,堂前一片喝采聲起,回頭一看,別的院子裏尋聲來看熱鬧的人站滿了一走廊。
鄭徽得意地笑着拱了拱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阿蠻跟着捧過一杯酒來。
“你唱得這麼好,我可真不敢開口了!”抱着琵琶,半遮了臉的素娘說。
“沒有的話。”鄭徽說:“你好好替我唱一曲‘涼州’。”
於是琵琶和三弦,合奏起凄怨的“涼州曲”,素娘半側着臉,吐出嚦嚦的清聲:
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薰籠玉枕無顏色,卧聽南宮清漏長。
“這好像也是王昌齡的詩?”韋慶度問說。
“對了。”鄭徽答道:“是王昌齡的‘長信宮秋詞’。”
這一篇宮詞,一共五首,描寫六宮粉黛,經年盼望不到君王的雨露,青春在夜夜嘆息聲中暗暗消逝,那真是人間最無可奈何的境界。素娘似乎因為韋慶度好久不來,冷落了她,正有所感觸,所以更唱得凄涼悲苦,令人不勝同情。
“不要再唱了!”唱完第三首,韋慶度喊了起來,“唱得我鼻孔發酸,何苦來哉?”
“這樣,”鄭徽作了個調停,“素娘,你只唱第五首吧!”
素娘得到了默契似地看了他一眼,撥弦又唱,這一次換了種十分纏綿的聲調。
長信宮中秋月明,昭陽殿下搗衣聲。白露堂前細草跡,紅羅帳里不勝情。
唱完,她把琵琶交給侍兒,離座斂衽,表示奏技已經完畢。
於是,韋慶度把盞,鄭徽執壺,向素娘和阿蠻勸了酒,作為犒勞。
“你聽見素娘所唱的沒有?”鄭徽提醒韋慶度:“‘紅羅帳里不勝情’。”
韋慶度不答。只是執着素娘的手,嘻嘻地笑着;這讓素娘很不好意思,一奪手,拖着曳地的長裙,避了開去。
“你也是!”阿蠻埋怨鄭徽,“何苦把人家的心事說破?十五郎難道不明白?”
“我倒真還不大明白!”韋慶度笑着插進來說,“我只明白一件事,如果今夜你留不住鄭郎,只怕素娘也留不住我。”
“鄭郎!”明快的阿蠻,立即轉臉看着鄭徽,“你聽見十五郎的話了?”
鄭徽有些拿不定主意,只說:“聽見了!”
“那麼……”阿蠻沒有再說下去。
“時候還早,回頭再說吧!”
時候可是不早了。東西兩市,日沒前七刻閉市的三百下銅鉦,早巳響過;天色漸暗,素娘重新回了進來,指揮侍兒,撤去殘肴,重設席面,高燒紅燭,準備開始正式的晚宴。
韋慶度和鄭徽坐在廊下閑眺,這是個密談的好時機,鄭徽便悄悄問說:“鳴珂曲你很熟吧?”
“當然。”
“我想問一家人家,不曉得你知道不知道?”
“你說,姓什麼?大概我都知道。”
“就是不知道姓什麼。”鄭徽說,“其實是問一個人。”
韋慶度深深地注視了他一會兒,笑道:“吾知之矣!一定是驚艷了吧?”
鄭徽也笑了,把前一天在鳴珂曲的遭遇說了一遍。
“這很難解。像你所說的情形,在平康坊是常事。”韋慶度說,“這樣,你講給我聽聽,那個嬌娃是怎麼個樣子?”
“美極了!”
“我知道美極了。可是美也有各種各樣的美,身材有長有短……”
“不長也不短。”鄭徽搶着說。
“唉!”韋慶度嘆了口氣說,“真拿你沒有辦法,看來是美得不可方物了?”
“一點不錯,”鄭徽老實答道,“我實在無法形容。”
“那麼說說地方吧。”韋慶度說,“譬如那家人家,有什麼與眾不同,格外觸目的東西?”
鄭徽細想了一會兒,猛然記起:“牆裏斜伸出來一株榆樹,形狀很古怪。”
“噢!原來是這一家!”韋慶度笑道:“定謨,你真是法眼無虛!”
“是哪一家高門大族?”鄭徽急急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