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患得患失(4)
想到母親的話,再想到他自己到了長安的一切行為,他覺得對得起父親,卻對不起母親,母親所叮囑的“不可陷溺在娼家”和“多寫家信”,他都沒有做到。
自到長安,他只寫過一封信回家,那還是住在布政坊時候的事。以後連私試得意李姥叫他寫個泥金帖子報捷,他都懶得動筆,這說來實在太荒唐了。
於是,他懷着補過的心情,從行囊中抽出筆硯箋紙,在燈下寫下一封平安家書。除了傾陳孺慕之意以外,關於他自己的生活起居,盡揀堂上兩老愛聽的話往上寫,住在鳴珂曲,是為了跟韋慶度朝夕過從,便於切磋;洛陽之游,是為了訪友請益。“阿娃”兩字,自然絕口不提,甚至平康風光,亦無一字道及,彷彿他自來長安就下帷讀書,目不窺園似的。
一面寫,他一面不住在心裏喊着:“慚愧、慚愧!”只有寫到兩次私試,高中狀頭,他才消減內心的咎歉,覺得是惟一可以告慰雙親的一件事。
寫完信,封好,他隨手交給還在廊下侍候的賈興,叮囑他回到長安,托秦赤兒轉請兵部的驛遞,順便寄回常州。
時過午夜,阿娃一覺醒來,看見鄭徽還在燈下獨坐,便低聲問說:“你還不睡;什麼時候了?”
“開元二十九年了!”他伸了個懶腰答道。
“又是一年!”阿娃感嘆地說了一句,忽然又興奮地說:“今年這一年,該是你一生最得意的一年。”
是的!鄭徽心想,今年這一年,入闈、放榜、一舉成名;然後吏部“釋褐”試,一官榮身,攜着阿娃一起赴任,從此雙宿雙飛,儘是快樂的日子。
因此,他也興奮了。“阿娃,”他坐在她床前說:“一回到家,就把別院收拾出來,我一個人搬過去住;還有二十天的工夫,我要把書好好理一理。”
“好!”阿娃深深點頭,“一回家就這麼辦。”
年初四中午回到長安,侍兒們圍着問長問短,阿娃途中得病,由於楊淮泄漏了消息,全家都知道了,李姥雖沒有說什麼責備的話,卻是面有怨色,鄭徽覺得好沒有意思,當天就叫家僮把別院收拾了一下,一個人從西堂搬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鄭重其事地焚香掃地,開始溫書。李家上上下下都把它看作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等閑不敢進入別院,偶爾有人經過,連咳嗽一聲都不敢,怕驚擾了他。
地方是夠靜的,無奈鄭徽的心靜不下來!
第一本打開的是《禮記》,貞觀年間,國子祭酒孔穎達註疏的本子,一開頭,“禮記,曲禮上第一”七個字,註疏便不下於三十字之多,鄭徽一看頭就疼了。
再打開《左傳》,這是他有研究的一部書,但了解它的精義與一字不錯地背誦是兩回事,特別是那些年月的數字,除了強記,沒有別的辦法。
讀不到兩頁,鄭徽已感厭倦;於是他想到阿娃,“她此刻在幹什麼?”在調脂弄粉,還是跟侍兒們說笑?忽又想到新年正宜賭博,她們是在擲金錢、打雙陸,還是玩葉子戲?
這是毫不相干的小事,而鄭徽卻總是放心不下,眼在書上,心在西堂,恨不得馬上去看個究竟才好。
好幾次他真的離座而起,準備到西堂去打個轉再回來;卻每一次都顧慮着會讓上上下下的人恥笑,而終於廢然歸座。
時間在內心自我矛盾、掙扎之中過得特別慢,好不容易聽到菩提寺的鐘聲響了,他連書本都顧不得收拾,便匆匆離了別院——是他自己規定的,寺院的暮鼓聲響,白天的功課結束。
“阿娃,阿娃!”剛進西堂,他就一疊連聲地喊着。
“小娘子在裏面。”綉春指着西堂東面說。
他掀開帷慕一看,阿娃正迎了出來,問道:“你怎麼回來了?”
“放學了,我怎麼不回來?”他委委屈屈地說:“我在那裏受了一天的罪,到晚了,還不許我回來啊?”
聽他說得那樣孩子氣,阿娃十分好笑,“臨時抱佛腳,當然要受罪。”她說,“平常我總勸你看看書……”
“好了,好了!”他最不愛聽這些話,“談些有趣的事,行不行?你們一天在幹些什麼?”
阿娃也有些不悅,心想才第一天開始用功,就這樣怨氣衝天,倒像是什麼人逼着他去受罪似地,便故意嘔他:“嗯!我們這一天有趣的事可多啦,上午到菩提寺去燒香,順便采了梅花回來插瓶,然後擲骰子,中午到姥姥那裏吃飯,還行了酒令;下午做蜜餞,又教小珠唱曲,才完不久。”
“唉!”鄭徽不勝遺憾地說:“我就知道你們玩得好熱鬧,可惜沒有我!”
“誰叫你自己願意搬到別院去?我們沒有你在一起玩也掃興,還是收拾收拾,搬回來住吧!”
他不明白她這話是什麼意思?所以保持沉默。到吃飯時,喝下兩杯酒,興緻才好了些,看見小珠走過,便招招手把她叫了過來,問說:“你今天學了兩支什麼曲子?唱給我聽聽。”
小珠莫名其妙,滴溜溜地轉着漆黑的眼珠,無法回答。
“今天下午,小娘子不是教你唱曲子?”
“沒有。”
鄭徽一聽奇怪,又問:“上午到菩提寺去燒香,你去了沒有?”
“誰也沒有到菩提寺去燒香。”
這下,鄭徽恍然大悟,阿娃所說的都是假話。她為什麼要說這些話呢?不是毫無作用的開玩笑,是故意諷刺他怕讀書、不上進!
於是他惱羞成怒了!拿起酒杯在磚地上碰得粉碎,虎着臉對阿娃說:“你真以為我只想玩,不想讀書?”
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把侍兒們都嚇傻了,小珠更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只有阿娃卻很鎮靜,自己離座彎腰去拾那酒杯的碎片。
鄭徽發泄了怒氣,立即承擔了魯莽一怒所需付出的痛苦的代價——懊悔、不安,而且大窘。想一想,只能從小珠身上做文章,他一把把她攬在懷裏,用衣袖替她拭淚,一面陪笑道:“我不好,我不好!小珠,別生氣,下次我再也不會這樣子了!”
自然,這些賠罪的話,是說給阿娃聽的。
“綉春!”阿娃平靜地說:“一郎醉了,你拿飯來吃吧。”
這表示不准他再喝酒了,卻說得不落一點痕迹。看到她匕凶不驚,從容應變的手腕,鄭徽在自慚以外,更生出濃重的敬意。
“小珠,乖,別哭了!”她又從他懷裏把小珠接了過去,哄着她說:“一郎跟你鬧着玩的,你不會去告訴姥姥吧?”
“我不!”小珠也很機靈,聽懂了她的意思,這樣回答。
“對了!”她又抬起頭,看着那班侍兒說:“你們也記住了,誰也別到姥姥那裏去搬嘴弄舌!”
鄭徽默默地聽着,內心發生警惕:李姥對自己怕已有不滿之意!這原是可想而知的,第一,他沒有能聽她的話,如朱贊所希望的一般,大事交遊,廣通聲氣,她不免失望;第二,阿娃在中途一病幾殆,她可能認為他沒有把女兒照料得好,有所不滿。現在再借酒使氣,讓她知道了說不定會數落幾句,那是件叫人很難堪的事。
這樣一想,他才發現阿娃是怎樣地在回護他。因而在敬愛以外,更有無限的感激。
吃完飯,侍兒們收拾了殘肴,點了茶湯,只剩下了他和阿娃圍桌而坐。於是他陪笑道:“你還在生我的氣?”
“我生你的氣幹什麼?我很看得開。”
“何以謂之‘看得開’?這話費解。”
阿娃欲言又止,然後答了句:“今天不談吧!”
聽她的話外有話,鄭徽非問個明白不可,“阿娃,”他說,“你知道,你我無話不談的。我不對,你儘管說我,把話擺在心裏,就是你的不對了。”
阿娃停了一會兒,答說:“我勸你用功,你不大願意聽,我只好看開些了。難道我真還逼着你背書不成?”
“原來是為這個!”鄭徽狠一狠心說:“好,我聽你的話就是了!”說著站起身來,往外就走。
“你哪裏去?”她一把撈住他的袖子問。
“我到別院去做夜課。”
“你這個人就是,這樣經不起一激。”阿娃有了從他砸碎酒杯以後,第一次出現的笑容,“要用功也不忙在這一刻,再坐一會兒。”
他再有堅強的意志,也不能不屈服在她的柔情之下;然而那柔情也是一種激勵,可以使他平矜去躁,冷靜地應付任何困難。
“我剛才實在是生我自己的氣。”他說,“想想也沒有什麼,‘五經正義’都是我讀過的,能靜下心來,用上半個月的功,至少十分之七八總能背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