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可把握的世界
第一節
跟着父親,我走到了油麻地中學的大門下。
他看了一眼門裏一條鋪着煤渣的白楊夾道,將我的身子扳動了一下,以使我的後背對着他。在我感覺到本來抓在他手裏的鋪蓋卷已轉移到我的背上時,我聽到了他的聲音――“自己走進去吧。”
那條道很寬,很長,兩行白楊拔地而起,青森森地直指天空,讓人覺得有一條深不見底的隧道,要通向另一個陌生而不可把握的世界。
我木着不動。
“王儒安倒是個不錯的人,可是人家現在已經不是校長了。
現在的校長是人家汪奇涵……我就不送你進去了。“父親是個小學教員。
我開始朝大門裏挪動。額上已經有了虛汗。
“你一定要改掉害臊的毛病。不要把你讀小學時的諢名再帶到這裏來。”
我明白,父親是指小學校的老師與學生們給我起的外號“公丫頭”。
他不將我一直送進去,還提這個諢名,這使我很惱羞,便放快了步子往前走。
然而走了一大段路,終於還是覺得膽怯,連忙回頭去尋父親,卻早已不見他的蹤影了。我站在大路上一陣彷惶,見實在我不着依靠,才只好獨自往前走。
我家離學校十五里地,路遠,必須在學校住宿。
照高年級一個學生的指引,報到之後,我背着鋪蓋卷,走過稻地間百十米長的一條窄窄的磚路,到了後面的宿舍。門都敞着,我朝其中一間探了探頭,走了進去。屋裏還未進人,我盡可以自由選擇床鋪。我牢記着母親的一句重複了若干次的叮囑――“莫睡在靠門口的地方,門口有夜風,能把嘴吹歪;也莫睡上鋪,上鋪太高,摔下來能把腦漿子摔出來。”我選擇了中間一個下鋪。
當我把鋪蓋卷放到這張床上去之後不久,接二連三地又來了三個同學。我們互不認識,但未等各自把鋪蓋卷好好鋪開,就已熟悉了。他們的名字分別是:馬水清、謝百三、劉漢林。最後我滿臉通紅地向他說了我的名字:林冰。
身體壯實如牛,皮膚黑如烏魚皮的謝百三,似乎很勤快,找來一把發霉的禿笤帚和一塊破抹布,一會兒工夫,就把我們的宿舍收拾得清清爽爽。但他卻幹得汗淋淋的,脖子上,就像積滿塵埃的窗玻璃遭了一陣小雨,有一線一線的黑污垢條在往下流淌(後來的日子裏,我幾乎時刻都能看到他這副汗淋淋的如同在梅雨季節里走的形象)。
小屋子讓人覺得很舒服。
馬水清雙腿交叉着傳在門口,從褲兜里掏出一枚小圓鏡子,轉動着臉照了照,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三人都贊成馬水清的提議一一我們都還未來得及好好觀看學校。
方圓幾十里,就這麼一所設有高中部的中學。它坐落在油麻地小鎮後面的一片田野上。原先,這裏是一片荒地。十多年前,就是父親提起過的那個王儒安,赤手空拳,一無所有,令人吃驚地創辦起了這所中學。當初只有初中班。那年,蓋了三幢紅瓦房。六七年前,他跑上跑下,最後終於得到上頭與地方政府的支持,辦起了高中班。於是,這片田野上又出現了三幢黑瓦房。紅瓦房為初中部,黑瓦房為高中部,這些年來一直如此。這地方上的人總是對還在茅屋裏讀小學的孩子說:“好好念書,先進紅瓦房,再進黑瓦房。”在他們看來,進紅瓦房是一個理想,進黑瓦房則僅一個更大的理想。紅瓦房、黑瓦房是兩個台階一一人生的兩個台階,象徵意味十足。有許多小孩沒有能夠進紅瓦房,也有許多小孩只在紅瓦房待了三年,卻未能進黑瓦房。當然,也有一些既進了紅瓦房,又進了黑瓦房的。
這三種人,後來的前途確實有些不太一樣。因此,這地方上的人,都用一種看殿堂廟宇的目光,站在大門外,遠遠地看紅瓦房與黑瓦房。如果自己的孩子還尚未進入紅瓦房,此時,目光里便有着幻想與期望;如果自己的孩子已經進人了紅瓦房,目光里便有了一種滿足與榮耀。
油麻地中學四周都是河,是個孤島。
從宿舍到北面那大河,大約百十米,這之間是竹林與灌木叢。從宿舍向南到教室,又是百十米,這之間是荷塘、稻地和一條從西邊大河引來的方便學生洗漱和洗衣服的小河。從教室向南,至校門,也是百十米,這之間是操場和學校的菜地。出校門不遠,又是―條河,河上有座大橋,橋那邊就是油麻地。
我們在校園裏隨意地走,看了紅瓦房,又看黑瓦房,然後跑到了操場上,看高中生打籃球。那時候的高中生,歲數都不小,念到高三,二十齣頭的,並不在少數。其實,剛考進來的初中生,就有一些顯得很是成人樣子了。造成這種狀況,原因不一:或是大人手頭不夠寬裕,拿不出錢來供孩子讀書,就―日一日地延宕着,看看孩子真是大了,才不得不勒緊褲帶,擠出幾個錢來叫孩子上學去;或是僅僅因為每年有一兩頭豬拴着,需要孩子打豬草,眼看孩子再不讀書就太晚了,才打發孩子去上學;或是地廣人稀,學校離家遠,那孩子上學,三日打魚兩日晒網,課程―天一天地耽誤了下來,總是留級,等念完小學,已是十六七歲了……
我記得很清楚,入學后不久的一天,河東有個耕地的農民坐在河邊抽煙,見我們班一個大個子同學,問:“你多大了?”
同學答道:“十七。”“知道想女人了吧?”大個子同學低頭不語。那農民說:“臊什麼?我有你這麼大的時候,都給我老婆弄出兩個小人了。”到了初一下半年,我就能感受到,校園裏總有一股不安和焦躁的氣氛。在籃球場上打籃球的,又都是高三的學生,高高大大的,真是已經很成熟了。他們讓人無緣故地想到了種牛場上那些莫名其妙地煩惱着的種牛。
林蔭首上,三三兩兩地走着幾個已很有幾分樣子的女同學。
多日不雨,操場焦干,打籃球的穿得很少,在塵埃中跑動,並嗷嗷亂叫。
我們在邊上看,看的心頭直打顫顫。
籃球滾到了我腳下,我一頭撲過去,抱起就跑,然後將它扔給劉漢林。劉漢林又扔給了馬水清。人家追過來了,馬水清抱起球就跑。人家在後面叫:“小孩,把球扔過來!”馬水清卻把球又扔給了我。高中生們先是覺得我們幾個好玩,看着我們樂,但見我們竟有不想將球扔回去的意思,便罵著“新來的小雜種!”
一起追將過來。我趕緊扔掉球,與馬水清、劉漢林、謝百三―起逃到了大路上。
我們去了小鎮。
馬水清似乎很有錢,用得也很大方,見到烀藕的,就給我們每人買一大段藕,見到賣菱角的,又買了好幾斤菱角。謝百三用一張大荷葉托着菱角,我們一邊吃,一邊逛,一邊將菱角殼扔到油麻地小鎮的街上。最後,馬水清竟然領我們進了一家小酒館,要了一大盤豬頭肉(我印象很深,堆得尖尖的),直吃得嘴油光光的。
出了小酒館,我看看他們三人,覺得他們的的眼睛似乎也都浸了油,比先前亮了許多。
我們便成了好朋友。這之後的許多年裏,我們一直都是好朋友。
玩了很長時間,重新回到宿舍后,我發現我的鋪蓋卷從我的鋪上被挪到上鋪去了,下鋪換了另一副鋪蓋卷。
從小河邊走進來一個男孩(其實很難再稱他為“男孩”,他顯得很老成,歲數要比我們中間任何―個人都大,似乎都有了淡淡的鬍鬚了)。
馬水清問:“你叫什麼名字?”
“喬桉。”
“這漲鋪上您好,這張鋪上的鋪蓋卷是你的嗎?”馬水清問。
“是的。”喬桉回答,斜眼看了一眼馬水清。
馬水清一指我說:“那張鋪已經是他的了。”
喬桉側過臉來看看我。從此,那一雙眼睛便永遠長在了我的記憶里。那是―雙又短又窄、眼角還微微下垂的眼睛,閃現在上散落下來的顯得過長的頭髮里。
那目光里含着―種十分陌生的東西,在對你的面孔一照的一剎那間,使你覺得飄過兩絲深秋的涼風來,心禁不住為之微微―顫。多少年以後,我才知道那道目光里的東西叫‘怨毒“。
我年記本來就比他們幾個小一點,長得更顯小。我彷彿從喬桉嘴角輕微的一收之中,聽出了他心裏的―句話――“―個小屁孩子!”
喬桉根本就不理會馬水清他們,轉過身,收拾鋪去了。
劉漢林和謝百三交叉着雙腿,倚在雙人床的床架上,冷冷地看着喬桉的後背。
馬水清倚在後窗口,掏出小鏡子來照着,並對着鏡子不住地用下牙去磨上嘴唇,牙齒白生生地閃光。
我倚在門框上,在―片沉默里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們三個,也不時憤怒地去望望那個明目張胆地侵佔我床鋪的喬桉。
喬桉藐視一切,他爬到鋪上,很舒服地倚在床頭上,伸開雙腿,抓起一本破破爛爛的《烈火金剛》來看,彷彿這個世界裏化有他一個人還是一個喘息着的生命。
馬水清把小鏡子放回口袋裏,走過來,突然猛力一扯喬桉的褥子,將喬桉連人帶褥子統統扯到了地上。
這大概太出乎喬桉所料了,他跌落到地上之後,愣了很長時間。當他從地上爬起來要去跟馬水清糾纏時,我、劉漢林、謝百三,―起跑過來,站在了他的面前。出乎意料,下面的事情變得極為簡單:喬桉對我們沒有做任何動作,甚至連一句罵人的話都未留下,不聲不響地收拾好他的鋪蓋卷,到另一間宿捨去了,只是臨出門時側過臉來,用了那雙“喬桉的眼睛”朝我們“輪”了一眼。
喬桉走後,我就一直覺得他彷彿還在我們的屋子裏。
第二節
小時候,我就很討厭那種喜歡支使人的人。可是偏偏就有那麼―些人,天生就有這種支使人的慾望與能力。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他們總能迅捷地站到支使人的位置上,然後充當指手畫腳的頭領角色。他們掌握和運用這種操縱權,總是得心應手,輕而易舉。有些人不願意被支使,可因為天性怯弱,或缺少足夠的對抗智慧,心裏很不是味道,可還是聽命了,順從了,雖說邊做邊惱火,做完了更惱火,而這惱火也只是在心中思路很不清晰地生悶氣,卻無其他辦法。還有―些人,天生就是被人支使的料,在被支便時竟絕無不愉快一說,自然也毫無自尊心的損傷感。
馬水清屬於第―種人。劉漢林和謝百司則屬於第三種人。我屬於第二種人。但我對馬水清倒並無反感。因為馬水清可以支使天下人,卻惟獨不支使我。不公不支使我,還讓我分享他的支使他人的那種天賦權利。我這人從小就有好人緣,後來的歲月告訴我:天下人不能做我朋友的,實在太少。
讓我生氣、窩火、心中憤憤難忍的是喬桉。他使我,使馬水清,使我們都感到了一種拂之不去的壓抑。
從開學的第一天起,他就開始支使我們大家。他與班主任邵其平保持着一種最密切的關係,並自然地、順利地扮演了邵其平的使者、代言人,甚至就是邵其平本人的角色。他給我們造成―個強烈得無法抗拒的印象:他是被邵其平指定了、核准了的本班負責人。是他抱來了新作業本,然後又支使我和劉漢林或其他人將作業本分發給大家。是他去找管後勤的白麻子,聯繫好借出一些笤帚、水桶之類的工具,並在支使班上幾位同學將這些工具取來后,又支使我們打掃整理教室。是他從辦公室抱來籃球和排球,說:“今天下午後兩節課自由活動。”
支使是―種不由自主的慾望,一種盪徹身心的快感。喬桉不加掩飾地表現着自己。我和馬水清在被他支使時,心裏充滿壓抑,可是在不被他支使時,心裏除了壓抑外還有一種孤立。因為我們清楚地感覺到,在喬桉當了我們的面支使其他同學去做什麼事情時,他是在有意忽略和冷落我們。最使我們感到壓抑的是,我們竟毫無理由來對喬桉的支使加以反抗。因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得到邵其平的默許、認可的,並且又都是―些為了大家的公眾的利益而做的好事。我們除了有―種被支使的壓抑感以外,還有―種智力上、精神上皆被他比下去的壓迫感。
喬桉似乎感覺到了這―點,偶爾突然用“喬桉的眼睛”看我們一下。
我看得出,在差不多兩周的時間裏,馬水清―邊在忍氣吞聲地承受着這種壓抑,―邊在暗暗地準備與喬桉做―種心理、智力和兇狠程度上的較量。他總是掏出那枚鏡子來照自己,轉動着腦袋,在臉上尋找着鬍子或某些凸出物。
劉漢林對喬桉沒有強烈的感晴反應。他―有時間就往籃球場跑。不管人家是不是在比賽,逮到球就到處亂跑。當許多人追來時,他就突然一彎腰,把球死死抱住,緊緊壓在腹下,活像―只受了驚動而突然蜷起身子的蟲子。他的軀體一旦形成這種姿態,即便是高中部的學生,也不可能將球奪去。直到在場的人答應讓他往籃筐里投―球,他才會慢慢舒張開身體,抱了球去投籃。如果中途又有人偷襲,他會又一次突然一彎腰,將球壓到腹下去。
他投球的樣子很難看:雙手端着球,然後往上拋。我們管這種姿勢叫“端大便桶”。劉漢林“端大便桶”極有本領,百發百中。
鑒於他這兩種本領,每次比賽時,我、馬水清都要他與我們一撥兒。
謝百三就道幹活,幹得汗淋淋的。
又過了一周,馬水清將喬桉的所作所為凝為一個明確的短句:“喬桉想當班長!”
馬水清在同學們中間不動聲色地重複着這個短句,彷彿在重複一句咒語,或打出去―梭子彈。有時,我和劉漢林、謝百三,也很興奮地把這個短句在同學間傳播着。於是這個短句像朦朧中一道耀眼的閃電,刷地照亮了喬桉,也照亮了大家的眼睛。人討厭野心的心理大概與生俱來。大家再看喬桉時,彷彿不再是看一個人,而是在看一顆野心。
喬桉從在大家的目光里看出了異樣。但喬桉永遠是喬桉。他用他的神情在他的臉上寫着:我就是要做班長!他把這張臉挑戰性地在馬水清的目光里停―停,又在我的目光里停―停。他之所以敢如此放肆,是因為他已從邵其平口裏得到暗示:好好乾,就是你當班長。他以他出色的工作,已經贏得了邵其平的信任。邵其平之所以遲遲不落實班幹部―事,就是想通過―段時間的考驗,找到―個可以分擔他工作的人。顯然,他對喬桉是欣賞的。他開始慢慢地給全班同學進行―種感覺上的滲透:不必要經過大家選舉了,喬桉將自然過渡為正式班長。
於是,不少同學做出了被動認可的姿態。當喬桉再支使他們時,他們就擺出一副順民的嘴臉,笑嘻嘻地去做了。有人還顯出了巴結喬桉的俗樣,如愛把玩一管笛子的姚三船。喬桉也喜歡吹一吹笛子,姚三船便去河邊的蘆葦叢,撅了十幾根粗硬的蘆葦,然後用腳將它們踩破,小心翼翼地將裏面的薄膜採下,在陽光下照一照,夾在書頁里壓好,然後送給喬桉。這―舉動,被我親眼所見,因此,後面的好幾年時間裏,我總是對姚三船喜歡不起來。
記得是―個上午,馬水清領着―伙人來到了辦公室。他回頭看到自己身後有不少人站在台階下,便很氣粗地走到邵其平跟前,說:“我們要求早點選舉班幹部!”
馬水清的聲音大了―點,驚動了坐在另一張辦公桌前的校長汪奇涵。他掉過頭來朝這邊看。可能學校曾經有過“班幹部必須經過選舉”的規定,邵其平咱讓汪奇涵知道他有不打算選舉的念頭,便出乎我們意料地說:“着急什麼!已經安排啦,本周內就選舉。你們都回班上去,過―會兒我就要去班上說這件事。!
公開選舉,這是肯定無疑了。但邵其平把“我看喬桉就很適合當班長”的傾向性態度也暗暗地表示出來。其選舉結果很可能還是喬桉當班長。這比不選舉就使他變成班長還要糟糕――大家自己選的,就沒有絲毫理由不去接受喬桉的支使。
所謂醞釀,也正在盲目地往―寸方向而去:就選喬桉當班長吧.我和馬水清等幾個感到了一種無可奈何,―種虛弱。我甚至覺得,局面也就這樣了,已根本不可逆轉了。當我看到喬桉在忙忙碌碌做着選舉班委會的―些準備工作時,覺得這個班長非他莫屬。我甚到認為:也只有他合適做這個班長。
馬水清不時照他的小鏡子。
此時此刻,他又是在哪―種情境與哪一種意義上照他的小鏡子呢?
選舉前,馬水清悄悄把我叫到廁所後面,小聲問我:“你知道嗎,喬桉沒有父親?”
“我不知道。”
馬水清擤了―下鼻涕,告訴我―個讓人頓生齷齪感和下賤感的故事(他說他是從高―班―個學生那兒聽到的):喬桉的父親就是他的外公。他十歲時,放火燒了那老東西的房子,和他母親一起走了三百里路,逃到了現在的鄒庄。
我和馬水清抑制不住激動地從廁所後面走出來,在路上正巧遇到了喬桉。我突然覺得比我高出―頭的喬桉的樣子,確實很猥瑣:那雙小眼睛,讓我覺得是―對令人不快的動物的小眼睛;他頭上那些稀黃的頭髮,讓我想到了冬天臭水溝邊上的衰草。我似乎明白了一點,他為什麼總是用那種目光來面對世界了。
我希望這個故事只有我和馬水清兩人守着。然而,我終於沒有去阻止這個故事的流傳。那些天,我覺得全班同學都在用輕蔑的目光瞟着喬桉,彷彿要在他的臉上、身上看出某種讓人不齒的痕迹來。我看到喬桉像―堆雪地上的火,慢慢地很醜陋地熄滅掉了。但我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種更可怕的東西在黑暗裏生長着。
就在全班同學深陷疑惑之際,馬水清說:“我們為什麼不選謝百三當班長?”
眾人都掉過頭來看他,隨即,又掉過頭去看謝百三。
“謝百三整天都是汗淋淋的!”馬水清一指謝百三,“汗淋淋的!”
於是“汗淋淋的”這―印象立即在大家的感覺里變得異常清晰,又異常深刻起來:汗淋淋的,汗淋淋的……
選舉的結果是馬水清所期望的:汗淋淋的謝百三當了班長。
後來,從初中到高中,謝百三當了五年多班長(高三上學期,他輟學離校),就是靠那副―年四季都“汗淋淋的”形象。
選舉那天,喬桉說他生病了,獨自一人躺在宿舍里,沒有到教室來。
在選舉過程中以及選舉結束后,我始終沒有太激動的情緒。
馬水清似乎也很淡漠。只有謝百三顯得有點激動,越發地汗淋淋的。
第三節
姚三船有意要與我們幾個親近。我對姚三船不感興趣,他便索性把那份親近全部交給了馬水清。他尋找各種借口與馬水清搭話,並總是毫無條件地附和馬水清的看法。打籃球時,他只要搶到球,總是高高興興地立即扔給馬水清。我真的不喜歡姚三船,甚至連他的外表都不喜歡。他總穿得乾乾淨淨的,把頭髮梳得很整齊,把牙刷得很白,白得發亮。他有一顆門牙缺了一角。聽他說,是去廁所蹲坑時磕在台階上磕壞的。這顆缺了一角的白牙,總使人聯想起―只缺了口的白瓷碗。他總是文縐縐的,說話缺乏男子味,倒有點像女孩那樣軟綿綿地膩人。他吃飯的樣子尤其讓我看不慣:慢慢地吃,吃得極仔細,極認真,如果―顆飯粒掉在了桌子上,他便很文雅地用手指輕輕捉住放到碗裏(從不直接放到嘴裏);吃完了飯,碗很乾凈,像狗舔的。他的笛子總是裝在套子裏,那套子永遠是雪白雪白的。課間或飯後,他把它輕輕取出來,然後橫到唇邊,用十根只有女孩子才會有的手指捏住。他在吹笛子時,總要發出―種讓人感到不愉快的“噗噗”聲,像割斷了氣管似的。有些日子,他常和喬桉―起到荷塘邊去吹笛子,後來不去了。
馬水清看出我不太喜歡姚三船,也就不與姚三船太親熱。不過,他還是答應了姚三船,讓他從喬桉他們的房間搬到了我們的房間。
這件事對喬桉來說,也是一個小小的刺激。
喬按他們房間只剩下三個人了。喬桉明顯地顯出了孤獨。他很少到戶外來進行活動,聽與他同宿舍的同學說,他總是躺在床上不分晝夜地看小說。我只有在他上課時才能看到他。他的臉色很不好看,眼光里有種深不可測的怨限。只有一次,他很興奮地參加到我們中間來,與我們―起,幹了―件很殘忍的事――地里,一隻野兔被驚起,跑到了球場上,於是就遭到了很多人的追趕,四下里響起―片呼叫聲和“哧嗵哧嗵”的跑步聲。所有的教室都空了,連女生都一驚一乍地參加了捕殺。那隻野兔東竄西竄,躥到了大路上。它把人潮―會兒引向這裏,―會兒又引向那裏。喬桉操了一根木棍,最賣力地追趕着。他的樣子很兇,像一隻餓癟了肚皮的食肉動物。他居然用木棍掃了一下那隻野兔,但只是擦了―個邊,那隻野兔歪斜了一下,又迅捷地奔跑起來。後來,它穿過幾層包圍,躥到了河邊上。人潮“嘩啦啦”朝河邊壓來。跑到絕境的野兔撲通一聲跳進水裏,朝對岸游去。已是深秋,水很冷。誰也沒有跳下河去,人潮湧到河邊便止了滾動,無停數雙充滿殺氣的眼睛望着水面――野兔的身子幾乎沉沒在水中,只露出一顆腦袋來,兩顆眼珠滴溜溜地轉動着,在它的身後,是一條窄窄的水痕。喬桉拎着棍子擠出人群。他看了看野兔,扔下棍子,衣服都未脫,縱身一躍,跳到水中。他朝野兔游過去,並在野兔即將游到對岸時,―把抓住了它的後腿。他就那樣抓着野兔的後腿,一直游到對岸。這時,大概野兔突然拗起腦袋來咬了他一口,只見他將兔子高高舉起,重重地摜在了河坎上。那隻野兔“吱哇”一聲慘叫,躺在河坎上,蹬着兩條後腿。
喬桉抹了抹臉上的水,盯着那隻垂死掙扎的野兔。野兔掙扎了幾下,居然又爬起來,踉踉蹌蹌地沿着河坎跑去(嚴格來說,是爬去)。喬桉―步一步地跟着,卻不立即去捉住它,直到他認為沒有必要再進行這場遊戲了,才緊迫幾步,將它捉住。他提着它走到水邊,然後將它摁到水中。隨即,水面上泛起兩串細小的水泡。等水面上終於不再有水泡后,他才將野兔拎出水面。他提着野兔,渾身濕漉漉地站在對岸,站在我們全體的對面,朝我們瞧着。
河這邊,鴉雀無聲。
幾天之後的―個上午,課間休息時,馬水清掏出小鏡子,倚在教室門口正照着(最近,他的臉上老長小疙瘩),喬桉從外面回來了。因為教室有兩個門,馬水清似乎打定了主意:不閃開身子讓喬桉過這道門。
喬桉站定不走。
馬水清繼續照他的鏡子。
我緊張地朝門口看着。陶卉、夏蓮香她們幾個女孩靠到了一起,側過臉去,一雙雙略帶腮的眼睛望着門口。教室里―片寂靜。
喬桉突然挺着胸脯,朝門裏用力走來,只聽見“咣”的一聲,馬水清手中的鏡子被撞落在地,頓時粉碎。馬水清的身體往後搖晃了幾下,也終於很難看地跌坐在地上。
陶卉和夏蓮香他們趕緊抱成―團。
馬水清從地上爬起來,一把揪住了喬桉的衣領。
喬桉的力氣很大,―甩腦袋,把馬水清甩脫了,但同時也失去了兩顆鈕扣。
馬水清再度衝上去死死抓住了喬桉的衣服。喬桉猛―扭轉身子,又把馬水清甩脫了,但這回聽到的是衣服被撕裂的“嚯嚓”
聲。喬桉很惱火,沒等馬水清站穩,便―拳砸在馬水清的臉上。
馬水清向後倒去,碰倒了兩張課桌,桌肚裏的東西撒了―地,一隻藍墨水瓶被跌碎,流了一地藍墨水。
陶卉們尖叫着,躲到了講台後面。
謝百三汗淋淋地從外面跑進來,“別打了!別打了!”
馬水清的嘴唇出血了。
這時,初二班的女生丁玫正巧過來找陶卉去做什麼,見馬水清滿嘴是血,尖叫了―聲,往後倒退了好幾步。
喬桉的嘴角閃過―絲微笑。
我知道,馬水清准要與喬桉拚命了。他操起―張凳子朝喬桉走過去……
陶卉們一個個趕緊跑出了教室。
喬桉並不躲讓,只是當馬水清的凳子劈下時,才迅捷地一閃身子。馬水清劈空了,還差―點將凳子砸在自己的腳上。喬桉順手揪住了馬水清的衣領,並將他朝門外拖去。馬水清死死往後賴着,但因他是一個沒有力氣的人,還是被喬桉施到了門口。
此刻,喬桉一心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像拖死狗―樣將馬水清拖到門外廊下,一直拖到丁玫的面前去。
丁玫嚇得跑到陶卉他們中間去了。
馬水清屈辱地被喬桉的雙手揪住衣領,不能動彈地被抵在廊柱上。
馬水清不可能做出任何―個英勇的動作來,只是很可笑地歪着嘴。他想用腳去很得力地踢喬桉,結果卻使他的形象變得更為可笑――鞋踢飛了,並且就落在了那些女生們的前面。現在他―只腳有鞋,而另一隻腳光着。
喬桉自然希望延長保持這種局面的時間以獲得更大的滿足,無奈,我、謝百三、劉漢林、姚三船―起過來,從他手中將馬水清解救了出來。
邵其平被叫來了。他查看了教室之後,把喬桉和馬水清叫到辦公室。作為班長,謝百三自然也跟了去。
邵其平做了這樣的處理:喬桉必須買―枚新的鏡子,當眾賠給馬水清。邵其平之所以如此處理,是由於馬水清白始至終―口咬定:“我當時正在照鏡子,並沒發現喬桉想進教室。”
打掃戰場的自然是謝百三。
第四節
有很長―段時間,我們的學習生活似乎變得很平靜,按部就班,許多事情是―遍又―遍地重複進行的,讓人覺得,在以後的幾年時間裏,我們也就這樣下去了。上課,下課,再上課,再下課,打籃球,逛小鎮,吃飯,睡覺,背後議論女生……生活自有它固定的格式,但我們並不覺得枯燥乏味。因為在這固定的格式里,我們總會去創造許多新的細節,一次與―次不―樣。人在這麼大歲數時,總是容易滿足的。這次打籃球與上次打籃球,只要換了―個人,或只要球滾進水裏去的樣子不―樣,我們就絕不可能把兩次打籃球看成是―種重複的活動。即使覺得重複,也還是饒有興味,就像―個小孩老對―種固定不變的遊戲感興趣一樣。
每個星期,我都要和馬水清下一次館子,吃―頓豬頭肉。錢當然是他掏。他有錢,我沒錢。他有時叫上劉漢林,有時叫上謝百三,有時叫上姚三船,有時將他們一起都叫上,但,每一次都必然叫上我。我們還共同買了―塊布,然後去縫紉店,做了兩件相同的衣服分別穿上。有一位老師在辦公室里對其他老師說:“馬水清與林冰合穿―條褲子還嫌肥。”我常常星期六不回家,而跟着馬水清回十八里地外的吳庄去過星期天。
馬水清似乎已忘了喬桉當著丁玫的面對他所進行的羞辱,一天到晚地總很自在。他所塑造的形象是少爺的形象。他的錢,在我們那個歲數上,在那個貧窮的年代和在我們那個窮地方上,是多得驚人和讓人羨慕不已的。他三歲時,母親就已在吳庄那地方去世,在上海工作的父親並未把他接到身邊去,而以每月三十元錢的固定款頃,作為他與祖父祖母―起生活的費用,將他永遠地留在了鄉下。他的祖父曾經開過木排行,有許多財產和儲蓄,根本不要這筆錢,於是那三十元錢便僅僅作為馬水清的零花錢,同時也作為祖父的一份溺愛,全部給了馬水清。這三十元錢既養成了他的少爺作風,也使他獲得了大膽的想像和一種別人望塵莫及的能量。現在,只要他願意,他自己可以不刷飯盒而讓謝百三刷,自己可以不洗衣服而讓劉漢林洗,自己可以不做作業而讓姚三船做。
可他從不支使我去做任何一件事。他讓我難堪的惟一的事情,就是拿我和陶卉去鬧。比如,他見陶卉決走進教室了,就會喊:“林冰,外面有隻鴿子。”聽了他的話,我連忙往外跑,差點與陶卉撞個滿懷。於是,他和許多同學便會“嗷嗷”地哄鬧起來。再比如,我們一起去小鎮找小銅匠配鑰匙,半路上遇到陶卉,他會將胳膊放在我肩上非常友好地走着,等與陶卉走近時,出其不意地將我猛一推,使我差點將陶卉撞倒。我急了,就變惱。但他會咬着牙,狠狠―揪我的腮幫子,賴皮賴臉地說:‘你是假變惱。“
馬水清是我行我素的馬水清。
喬桉總站在遠處注視着我們,對馬水清更是抱了敵意的態度。他當然會記住那天,他當著眾人的面,將一枚新的小鏡子賠償給馬水清。那天晚自習,他沒有到教室來,跑到宿舍後面那口恐怖的大塘邊,直把笛子吹到後半夜。
冬天即將來臨,被濃蔭遮掩着的校園,隨着棕樹、榆樹、白楊樹等樹木葉子的凋零,而把那片紅瓦房和那片黑瓦房越來越分明地袒露在人們的視野里。四周被收穫了的稻地,現在滿是稻茬,荒涼地躺在鄉野的天空下。宿舍前面的小河裏,菱角都已枯死、爛斷,隨着西風,和落在水中的蘆葉、樹葉―起,被衝到了小河的盡頭。世界―下子空闊起來,也似乎寂靜了許多。於是白麻子敲響的鐘聲顯得十分清脆、空遠,彷彿能一直傳到到天邊去。
學校決定在霜凍到來之前,把辦公室門前的荷塘加以清理並擴大,任務佈置下來了,我們得停課―天。謝百三叫了幾個人,取來一大堆工具,並很快地領着我們投入了勞動。
喬桉不聲不響地從一堆大鍬中挑了了一把最鋒利的的,猛―剁下去,將地上一根樹枝切成兩截。當證實了這把大鍬確實很鋒利也很是順手之後,他拖着它,走到了他應去的位置上。
用大鍬挖泥,需有一把好力氣,而且又得會挖――不會挖就挖不成塊,那就無法裝筐。我和馬水清自然不會去選擇這種活兒,各自挑了一副泥筐。而邵其平分小組時,竟把我和馬水清等幾個與喬桉分到了一組:喬桉挖土,我們幾個擔土,他一把大鍬,管我們幾副擔子。當邵其平宣佈這―組合時,我瞥了喬桉―眼,見他猛―踩大鍬,把它痛快淋漓地直插進泥里去。和我們分在同一小組的還有陶卉和夏蓮香。他們兩人合抬―只筐(女生受照顧,兩人抬一隻筐就行),先走到了喬桉跟前。
馬水清用扁擔頂了我―下,“該輪到你了。”
走到喬桉那裏去,要通過菜地間的―條不可兩人並肩而過的小路。我自然知道馬水清又在鬧我和陶卉:讓我和陶卉相逢在小路而尷尬在那裏。因此不論馬水清多麼使勁頂我,我就是不肯走到路上,死死賴在路口。分在另―組的劉漢林看到了,又嗷嗷嗷地叫起來。我朝他砸了一塊泥塊。幸好沒有人與他呼應。我怕馬水清在陶卉她們走過來時又要做出什麼動作來,便先跑到遠處待着,直到陶卉她們走出小路,而馬水清走向喬桉,我才重新回到路口。
等了―會兒,馬水清挑着擔子過來了。扁擔兩頭的筐里各放了一塊方方正正的大泥塊,直壓得他滿臉紅得發紫,彷彿被―個殘暴的人狠狠地勒着脖子。他踉踉蹌蹌地走着,幾次差點歪斜到菜地里。喬桉的機會到了。馬水清走到我跟前時,我看到他在齜牙咧嘴,並用雙手往上使勁頂着扁擔,以便讓扁擔輕些壓在已經硌疼了的肩頭上。他的背本就因為沒有大人管教和提醒而微微有點駝,這會兒更駝了。他的那副熊樣很可笑。他總算走出了小路。我聽見他低聲罵了―句:“喬桉這個雜種!”
該輪到我了。我一路走,一路在擔心:喬桉這狗日的又將如何對付我?
當我把筐放在喬桉面前時,他看了我一眼,然後往手心狠啐了―大口唾沫。
喬桉能幹活。他很早就下地幹活了。他幹活已經很有幾分樣子了。他的動作很熟練,很到位,又有一身好力氣,干起活來,總讓人覺得他不是個學生,而是莊稼地里的―個好勞力。當他將大鍬向泥中使勁蹬去時,我馬上就知道:我今天絕對在劫難逃。
誰讓我和馬水清合穿一條褲子還嫌肥呢?除此以外,大概還有另一件事情也使他對我耿耿於懷:最初一段時間,邵其平總說喬桉的作文是全班做的最好的,而近來邵其平卻是這樣說了:林冰的作文和喬桉的作文,是全班做得最好的。我們在暗暗地較着勁。
他果然用足了勁,挖了兩塊火油桶划、的泥塊,穩穩地放在了我的擔子裏。
我鼓着腮幫子,將擔子硬挑來。從塘底到岸上,要爬坡。
我總不能掌握住肩頭的擔子,―會兒前面的筐碰到了地面,―會兒後面的筐又在地上拖着了。一步一步,都爬得極艱難。我覺得,前後左右有許多目光在看我,我甚至能覺得此刻喬桉正拄着大瞅,望着我的後背,―臉的嘲弄。
我總算走到了小路上。那時,我已經滿頭大汗,張着大嘴直喘氣。在幹活這―點上,我也不比馬水清強到哪兒去。我直不起腰來,真想將擔子擱下。然而我絕不能在喬桉眼前這麼做!我必須讓自己堅強地挺着。我兩腿發軟,晃悠着,東倒西歪地往前走。當我用勁抬起頭來往前看時,只見陶卉正抓着扁擔笑眯眯地站在路口,等我走出這段小路。我咬緊牙關,挺起胸脯,竟然走出了快步。
喬桉決心要讓我們更清楚地感受到,他今天存心要做的就是懲治我們,因此在給陶卉和夏蓮香裝筐時,他像―個吝嗇的賣顏料的人,只用大鍬挑些碎泥,勉強將筐底遮住,就讓她們抬了走。她們極輕鬆,夏蓮香甚至能用一隻手代替肩膀,舉着扁擔,―邊走,―邊用另一隻手從路邊採摘一朵小藍花戴到頭上。
每當我在路口與馬水清相遇,總要聽到他罵―句:“喬桉這個雜種!”
快到中午時,馬水清已經十分狼狽了。他的后筐經常是在地上拖着的,並且已有三次因穩不住腳步而滑出小路,把泥擔子挑到了菜地里,把菜踩倒了好多棵,幾次引得許多人把臉轉過來朝他看。我兩次看到夏蓮香笑彎了腰,陶卉也把臉轉過去竊笑。
我的肩頭像火燙的―樣疼,根本不敢將扁擔壓上去,便用足了勁,用雙手托着扁擔,腰彎得像張弓。我集中注意力,心裏不停地說:“走穩,走穩……”走在小路上,就像走在―根鋼絲上那樣心懸懸的。由於使勁過猛,我覺得瞪着的眼珠子有點發脹,汗水流進眼眶,還有點淹人。在爬坡時,我有兩次差點滑倒。
喬桉始終是那樣一副神色。他似乎永遠能挖起火油桶那樣大的泥塊。隨着我和馬水清一點一點地堅持不住,他卻幹得越來越瀟洒,越來越有派頭。那泥塊挖得四面光滑,十分完整,幾乎不掉―塊碎泥,端起,放筐,都極為自如而準確。他絕不肯很快結束他的遊戲。
我們也就必須接受煎熬。
總算熬到了吃中午飯。喬桉把大鍬往泥里―插,幾步就躥上岸來,然後揚眉吐氣地從我們身邊走了過去。
下午,我們挑了幾擔以後,實在撐不住了,便開始磨洋工。
馬水清老往廁所跑,有時―去半天,彷彿便秘拉不出屎來了。有一回,我也溜進了廁所,看到他並沒有拉屎,而在那兒擠尿。我倒不常往廁所跑,但常蹲到一邊去收拾筐子,系一繫繩子,補―補漏洞,極仔細,極認真,煞有介事。其實繩子是我故意弄開的,洞是我故意捅出來的。
喬桉對夏蓮香說:“我看見老師宿舍門口的水塘邊,開了許多小藍花。”
夏蓮香總喜歡在頭上插朵小藍花,聽了喬桉的話,與陶卉抬走一筐土再也不回來了。
喬桉便把大鍬一扔,在塘邊拔了些枯昔鋪在坡上,躺下來睡大覺。
邵其平見喬桉躺着,便走過來質問:“你們是怎麼回事?”
喬桉說:“我把土挖給誰挑啊?”
“馬水清和林冰呢?”
“我不知道。大概玩去了吧。”
邵其平火了,離開塘邊就去找我和馬水清。他先找到了我,問:“馬水清呢?”
我只好告訴他:“在廁所里。”
召其平把馬水清從廁所里叫出,又將我叫到一塊兒,衝著我們吼:“老老實實地幹活去!”
我倆只好又乖乖地去繼續領略喬桉的“火油桶”。
馬水清的身體被嬌慣得太不中用,在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裏,往小路旁邊摔倒了兩次,爬坡時,後面的筐沒有抬起,前面的筐滑過來,又使他往後仰倒了一次,還因為兩腿―軟,撲通,往前跪倒了―次,幾次遭到眾人哈哈大笑。
他跪倒的那一次,樣子很滑稽,形同乞討、哀求和求饒,連我都禁不住笑起來。然而,就在我笑他之後不到十分鐘,我也往前跌倒了一次。這―跌倒使我銘刻在心,終身難忘:我挑到路口時,雙腿無力,腳無法抬到應有的高度,腳尖被―塊凸出地面的土疙瘩絆了一下,身體立即失去平衡,連人帶擔子往前撲去,終於跌倒。我很醜陋地趴在地上(就是那種叫“狗吃屎”的姿態),這時我看到了一雙女孩的腳――我竟摔倒在了陶卉的腳下。我羞愧得不敢抬起頭來,直到那雙腳極輕柔地走開去,我才爬起來。我猛一使勁,把兩筐泥都掀翻在路上,把扁擔遠遠地掄到菜地中間,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傍晚,收工后,馬水清照了照小鏡子,拉了我、謝百三和劉漢林,來到了喬桉的宿舍門口。當時,喬桉正在洗臉。馬水清對與喬桉同一宿舍的兩個同學說:“走,我們到鎮上吃豬頭肉去!”
那時,所有的人都餓得變成了饞鬼。每人每月才―元五角菜金,每天中午每人一碗鹹菜湯,許多同學能四五個月聞不到肉味。人的嗅覺會因為饞而變得異常的敏銳,讓人懷疑那是否還是人的鼻子。一回,馬水清的父親託人帶回幾隻紅燒肉罐頭,他和我兩人撬開―只吃了,然後把空罐頭盒扔到了床下,都過了大半天了,門窗且又開着,劉漢林從家回來,居然一進屋子就叫:“你們吃罐頭了!”他一邊像狗一樣嗅着,一邊四處尋找,終於從床下找出了那隻空罐頭盒。饞是―種剋制不住、令人忘記―切的慾望的顫慄。它能使人失去自己,處在一種很不清醒的狀態里,而在記憶里只剩下某些食品的誘人的氣味。饞會使人大失風度,讓自己好端端的樣子變得很不好看,甚至很猥瑣,甚至會使人做出各種各樣不光彩的事情來。一九八八年十月,台灣一家大報社與大陸―些雜誌社與出版社聯合搞徵文,那天在國際飯店召開新聞發佈會。在會後舉行的宴會結束后,―位台灣朋友對我說大陸一些人吃相不好看。我聽了,並未反駁,因為她說的是事實。大陸人曾有過一段餓怕了、饞壞了的日子。我想總有一天,在他們完全失去這―記憶且又腦滿腸肥之後,他們也會面對一桌豐盛的酒席,擺出一副漫不經心地夾―點菜隨便嘗嘗的斯文而優雅的樣子的。
喬桉宿舍里的同學聽馬水清說要請他們吃豬頭肉,雙眼頓時熠熠發亮。豬頭肉!太棒了,太誘惑人了,更何況是在一天緊張的勞動之後飢腸轆轆極垵油水的時候呢?
“走吧!”馬水清催促他們。
他們微微忸怩了一下,便跟我們走了。我回頭瞧了一眼喬桉,只見他把臉埋在水盆里―直未抬起頭來。馬水清有錢,喬桉沒有錢。
那天晚上,馬水清慷慨極了,把錢用得“嘩啦嘩啦”,用得使我們―個個說不出話來。豬頭肉蘸醬油,―個個吃得滿嘴油光光的。吃完豬頭肉,我們就在小鎮上東逛西逛,心裏很開心。馬水清和我都忘了肩頭的疼痛。
回到宿舍時,我突然想起我和馬水清晾在面繩子上的床單和衣服還沒收回來,便出門去收。―看,晾衣服的繩子斷了,我們的東西全都落在田邊的臭水窪里。那水窪里都是些尿――夜間,我們懶得去廁所,總是站在門口,將下身向前挺去,憋足了勁遠射,天長日久,田邊就有了―個臭水窪。
我和馬水清認定,那晾衣服的繩子是喬桉搞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