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到熱河那天是十二月初七,曹頫叔侄仍舊被安置在以前住過的那座公館——如今是真正的‘公館’了。戶部司官出身,在湖北收稅的房主出了事,家產查抄入官,這所大宅撥了給熱河都統衙門,專攻招待過往官員之用。第二進上房與花園中的金粟齋等處,都住的有人,第一進還空着三間,外帶一個廂房,曹雪芹住廂房,將正屋都讓了給曹頫住。
安置初定,熱河都統凌阿代已經派車來接,請去赴洗塵宴。凌阿代原是副都統,烏思哈任吉林將軍后,遣缺由凌阿代坐升,曹頫跟他很熟,曹雪芹確是初見,不過凌阿代很健談,所以三巡酒後,初見也同舊交了。
“世兄,”凌阿代說道:“我有句話,怕嫌冒昧。”
“言重,言重。”曹雪芹急忙答說:“老世叔有話請吩咐。”
“我是想打聽打聽,當初世兄跟烏二小姐那段親事,大家看,都是美滿姻緣,何以後來就不談了呢?”
此種內幕非常複雜,曹雪芹覺得很難回答,如果隨便編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似嫌不誠,因而職務者久久不能接話。曹頫看出他的為難,便代他答說:“家嫂跟烏夫人從小就是閨中姊妹,還特為這件事到熱河來過一趟。婚事中變,是因為烏二小姐另有顧慮。”
凌阿代深深點頭,“我也聽說了,是因為烏太太的一個丫頭,成了平郡王的側福晉,府上跟平王府是至親,烏二小姐嫁到府上,將來難免要跟平王的新寵見禮,她不願委屈自己原來的身份,寧願錯過良緣。”他接着又說:“烏家對這件事不願深談,我們也不便打聽,如今聽四哥的話,是確有其事了?”
“大致如此。”
“那麼,平王的那位側福晉呢?聽說要生子才會有封號?”
“已經香消玉殞了。”曹頫答說:“是難產不治。”
“喔,”凌阿代似乎很關心,“是什麼時候的事?”
“你記得嗎?”曹頫轉臉問曹雪芹。
“是今年春天的事。”
“是在烏將軍赴新任以後。”
這件事就談到這裏。曹頫因為有正事要談,不肯多飲;飯罷,分作兩處,凌阿代與曹頫在籤押房密談;曹雪芹有都統衙門的幕友王師爺陪着,在客廳拚命閑話。王師爺是辦筆墨的,肚子裏自然有些貨色,跟曹雪芹談得還很投機。曹雪芹發現他與此新交有一樣同好,便是好奇;王師爺從小隨父幕游各省,遠至雲貴,遍歷湖湘,所見的奇聞軼事甚多,這一談開來就更無休止了。
凌阿代與曹頫商量正事,也頗費工夫,直到二更天方罷,叔侄倆坐原車回公館。送到上房,曹雪芹說道:“四叔今天真累了,早點上床吧!”說著,退後兩步,便代離去。
“你先別走。”曹頫將他喊住了說:“凌都統談起,說烏二小姐又是雲英未嫁之身;如今既然王府的顧慮沒有了,不妨舊事重提,他願當蹇修之任,問我的意思如何?我說我要回來商量。你看呢?”
曹雪芹頗感意外,想了一下答說:“四叔,我看咱們得先打聽打聽。”
“打聽什麼?”
“打聽烏二小姐何以至今未嫁。”
“那也是可想而知的,自負才媛,不肯輕許。”曹頫又說“我倒覺得這件事很可以辦。你寫封信問問你娘的意思,你今年二十五了吧?”
“是。”
“不能再耽誤了。”
曹雪芹只好再答應一聲:“是。”
“另外,”曹頫又說:“你替我寫封信給烏將軍,致問候之意。”
“措詞呢?”
“只說奉差到此,追憶舊遊,益增渴想。再要說,你是跟了我來的。還有,你說你娘托我帶新聞后烏太太跟烏二小姐。”
“只問候烏太太吧。”曹雪芹說:“帶上烏二小姐,痕迹就太顯了。”
曹頫想了一下說:“也好。”
一早起身,先把曹頫交待的兩封信寫好,方始梳洗穿着,到上房去陪着曹頫吃早飯,剛扶起筷子,只見公館的門上來報:“凌大人來拜訪。”
於是曹頫叔侄,雙雙迎了出去;凌阿代眼尖,看到室內餐桌,便既說道:“請先用早飯。”
“不忙,不忙。”曹頫答說:“正事要緊,請這面坐。”
“也好。我耽誤四哥幾句話的工夫。宮裏我已經接頭了,等聖母老太太午睡過了去見最好。回頭我派車來接,在我那裏便飯之後一起走。”
“是,是。”曹頫問道:“我相帶舍侄進宮瞻仰瞻仰,不知道行不行?”
“有何不可!”凌阿代轉臉問說:“世兄帶了官服沒有?”
“他還是白身。”曹頫代為回答。
“那就帶一頂大帽子好了。”凌阿代又說:“如果沒有帶,我派人送一頂過來。”
“是要借一頂,不過不必派人;反正回頭要過去叨擾得。”
“好!好!我預備着。“說著,凌阿代仔細看了看曹雪芹,“我的帽子,大概能用。”
午初時分,到了都統衙門,在客廳中剛剛站定,有個十六七歲的丫頭,一手提着帽籠,一手握着手鏡,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揭開帽籠,裏面是一頂八成新的貂沿紅纓大帽。那丫頭是伺候“升冠”慣了的,用右手自里托起大帽,正面朝著自己,捧了過去;曹雪芹雖是初帶官帽,但司空見慣,並不外行,說聲:“勞駕”。雙手接過帽子,不必再看正反,只往頭上一帶,微微仰頭,那丫頭已退後一步,略頓身子,將手鏡斜着上舉,曹雪芹望着鏡中戴着紫貂紅纓的自己,忽然有“沐猴而冠”的感覺,差點忍俊不禁笑了出來。
“大小怎麼樣?”凌阿代在問。
“正合適。”
“合適就好。世兄,這頂大帽就奉贈了。”
“不敢當,不敢當。”曹雪芹知道行情,帽子本身不甚昂貴,那條油光水滑的紫貂帽沿,起碼也得五十兩銀子,初次相見,受人這份重禮,於心不安。“反倒是曹頫說道:“‘長者賜,不敢辭’。你謝謝凌三叔。”
即有此吩咐,曹雪芹不必再說什麼,當下蹲身請安,恭恭敬敬地說:“多謝凌三叔厚賜!”
“算不了什麼,你別客氣。”
“雪芹,”曹頫正色說道:“你該領受凌三叔的盛意,這頂帽子附帶着凌三叔對你的期望,你得好好上進,經常能帶着頂帽子,凌三叔就很安慰了。”
“正是。”凌阿代接口:“我正是這個意思。”
於是曹雪芹少不得再一次鄭重道謝。然後將大帽子先取下來,擱在磁帽筒上,進行宮時再戴。
因為要進宮,午飯不備酒,很快的就結束了。喝過了茶,略略休息,聽得午炮聲響,曹頫便起身說道:“是時候了。寧願早伺候着。”
“是的!”凌阿代看一看那頂大帽子,又看一看曹雪芹說:“請吧!”
題名“避暑山莊”熱河行宮,在承德府治東北,左湖右山,宮城建制如紫禁城,周圍十六里,中有聖祖御筆所提的三十六景。此外尚有清舒山館、靜濟山房、秀起台、靜含太古山房、玉岑精舍、獅子園諸勝。
獅子院原是先帝居藩時的賜園;起造在當今皇帝誕生以後。由於位處獅子嶺下,所以聖祖御書賜名獅子園。先帝繼位后,獅子園自然而然成為行宮的一部分。曹頫這天的“進宮”,實在就是到獅子園。
獅子園的宮門在東,策騎到此,都下了馬。官員的內務府八品筆鐵式巴呼穆,已在側門迎接,匆匆見過了禮,將從人留在宮外,巴呼穆帶路,領着曹頫叔侄與凌阿代進宮,折而往南——南面碧溪縈繞,有橋相通,勝景都在溪南、溪東。
過橋而南是一座精舍,提名樂山書屋,屋東迴廊,中峙方亭,由於是坡地的緣故,亭子特多,迤邐折往東北,經歷了環翠亭、待月亭,地勢漸高,背面一座七開間的大廳堂,額題“群山環翠”東北拓出一大片平地,有一座很大的敞廳,巴呼穆帶領到此站住了腳。
曹雪芹注目細看,對這座看上去還很新的敞廳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應作長方形,用的木料很講究,柱子都是徑尺的杉木,上塗一層防蛀的桐油,人字形的屋頂,上覆的不是琉璃瓦而是極厚的茅草。
“這裏得題個名兒才好。”曹頫拈着鬍子說。
“四哥,”凌阿代問道:“你倒說,要怎麼題才合適?”
曹頫又拈了一會鬍子,搖搖頭不作聲。巴呼穆便既問說:“兩位大人這會兒就進去?”
“好!”曹頫回頭吩咐曹雪芹:“你在這兒獃著,別亂走。宮禁重地,錯不得一步。”
曹雪芹答應着,目送他們再往東北走,殿宇深沉,一時也看不清還有幾重,收攏目光,又看那座敞廳,心裏不由得在思索,應該題個什麼名字?細細想去,整個無以為名。就表面看,象座射圃,可是沒有垛子,若說是座演武廳,卻又缺少刀槍架子。空落落的,不成名堂。再往深處去想——曹雪芹猜也可以才得到,這裏就是當今皇帝誕降之地,當初是座馬廄。後來起造賜園,因為地勢的關係,不能不把這裏包括在內,但崇樓傑閣之間,不能有一座馬廄,因而把它拆了,改成敞棚,稱為“草房”。曹頫奉命重修,圖樣經過欽定,曹雪芹一時實在想不明白,何以會弄成這麼個不倫不類的樣子?
“就因為不倫不類,顯得與眾不同,才能傳諸久遠,供後人懷念。”曹雪芹這樣在想,“潛邸向不住人,先帝的‘雍親王府’不舍了給喇嘛,改成‘雍和宮’了。以此而喻,就必得修成這種不能住人的樣子。”曹雪芹自以為終於想通了。
幾乎讓曹雪芹都等的不耐煩了,房時發現巴呼穆領着曹頫與凌阿代尋原路而回。三個人的腳步都很匆忙,這是可想而知的,暮色已起,倘或不上緊些,趕回城裏就不知道是什麼樣子了。因為如此,大家都不願說話,怕耽誤了功夫。走到半路,天色已黑,幸一溝上弦月自身後斜照,路還不算難走,起更時分進城,直趨都統衙門。
揮一揮土,洗一把臉,喝一碗茶,隨即開飯,曹頫與凌阿代去見聖母老太太的情形,隻字不提。曹雪芹當然也不敢問,不過聽他們先談不相干的事,興緻卻都很好,便可退想的到,此行頗為順利。
飯罷告辭,回到公館已是二更將近,曹頫這時才說了句,“你得替我寫信,把今天的情形,告訴方問亭。”
“是直接給問亭先生去信?”
“你說呢?
“信不如給震二哥,讓他轉告。否則不是另外又得給震二哥一封信嗎?”
“說得也不錯,就這麼辦吧,今兒下午——”
下午去見聖母老太太,只是曹頫一個人,凌阿代與巴呼穆都守在外面。這位老太太一直對曹頫很好,這天尤其高興,因為年近歲逼,即令是忍受慣了寂寞的人,也不免會有感觸;所以曹頫的出現,在她倍感親切,而也就因為如此,問長問短,話就多了,直到她叫人去“熱臘八粥來給曹四老爺吃”時,曹頫才有開口的機會。
依照他跟曹震商量好的步驟,開頭只是試探。因為怕盡說實情,她心理上會承受不住,所以曹頫只她:“是不是想到北京去玩一趟?”
就這樣已使得聖母老太太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她說她從八歲到熱河,至今整整四十年。北京是怎麼個樣子?常常只在夢裏出現,但每次都不一樣,究竟如何,真的恨不得馬上就能看一看。利用她振奮象孩子聽說要去逛廟會的心情,曹頫連哄帶要挾,已經跟她說好了,一路上不亂說話不亂走,行止動靜都聽曹頫地招呼,絕不會亂出主意。
“只是有件事麻煩。”曹頫皺着眉說:“她養了四隻貓、兩條哈巴狗、一架鸚鵡、還有一雙猴子,都想帶走。”
“那不天下大亂了嗎?”曹雪芹失聲而道,不由得把他的話打斷了。
“原就是這話。跟她軟磨了好一陣子,真是舌乾唇焦,好不容易總算讓步了,直帶一條狗、一隻猴子。”
“最難料理的就是猴子。”曹雪芹問說:“四叔何不答應她帶別的。”
“不行!我答應她帶貓跟鸚鵡,她說非把猴子代去不可。你知道那是什麼道理?”
“莫非其中還有說法?”
“自然有。聖母老太太生在康熙三十一年壬申,肖猴的。她說,那頭母猴子是她的‘老伴兒’,她不能丟下她不管,如果不讓她帶,她寧願不進京。”
“原來這樣!聖母老太太倒真念舊。不過,”曹雪芹說:“老太太懷裏抱一頭哈巴狗到沒有什麼,弄只猴子在她身邊,蹦上蹦下,可真不雅。”
“我也是這麼想。”曹頫又說:“你在信上提一筆,帶個會調教猴子貓狗的人來。”
“哪,”曹雪芹說:“不知道桐生能來不能來,她最會弄這些東西。”
“能讓桐生來最好,不然也得找謹慎、不會多嘴的人。”沉吟了一會,以一種興奮欣慰的語氣說:“出了這麼一點兒麻煩以外,另外都好辦,只要你震二哥來了,隨時都可以走。”
“也不能說隨時都能走。”曹雪芹提醒他說:“還是挑一條日子比較好。”
“嗯,嗯,我倒沒有想到這一點。”
皇帝巡幸,起駕迴鑾都得由欽天監挑選幾個吉日吉時,先請管理欽天監的王公初步斟酌,然後再奏請欽定,事極鄭重。以聖母老太太的身份,不挑日子就動身,一路平安,還則罷了,倘或出了什麼差錯,譬如路上感染風寒以至“聖體違和”之類,那就得擔很大的責任了。因此曹頫完全接納曹雪芹的意見,即使找了本“時憲書”來挑日子。
幸好,這半個月之中,宜行長行的黃道吉日很多,當下挑了十二月十三、十四、十七,一共三個日子,看曹震何時能到再說。
“你今天晚上就把信寫好,明兒初九,一大早就送給凌都統,請他派專差飛遞,後天初十就準定十七動身,過了這一天,就得等到二十一,太晚了。
“是!”曹雪芹又說:“不過也不一定,震二哥辦事很麻利,或者已經在路上了,也未可知。”
由於曹雪芹有這麼一個想法,所以第二天派專差送信時,特為關照,一路上要在驛站跟客棧打聽,有沒有內務府的“曹老爺”經過,打聽到了,信就不必送到北京了。
虧得有此一番關照,不然會在半路上錯過——曹震是十二月十一日道德,一行五男二女;女的是內務府傳來的“婦差”,為的沿路伺候聖母老太太。難得有仲四,還有一名御醫。仲四是曹震特為找了他來幫忙的,一路上有他,更方便得多。
“聖母老太太要走了。”在為曹震接風小酌時,凌阿代說:“有件事要請教四哥跟桐生,我們在熱河的文武官員,是不是該表示一點兒意思?譬如給聖母老太太餞個行,或是在宮門外行個禮送行什麼的?”
這是個頗費斟酌的難題,保密當然很要緊,禮數似乎也不能不盡。捉摸了好一會,決定只由凌阿代與副都統,還有承德府知府的妻子們,進宮請安,另外備一桌酒,為聖母老太太進行。
“十三踐行,十四動身。”曹頫說道:“現在就差一個小麻煩得想法子。”
那就是為聖母老太太照料她的“老伴兒”,善於馴猴的人不是沒有,但不能轉為這件事另添一個人,曹震帶來的人,都是經過慎重挑選的,不以臨時增加生手。
“交給我好了,”御醫黃太玄自告奮勇,“我養過猴子。”
這就什麼都妥帖了,曹頫深感欣慰,當即在席間約定,次日上午已起進宮,料理聖母老太太進京這件大事。
有草房往東北走,林木深深掩映着一片屋宇,共是三進,第一進、第二進都是五開間的廳堂,第一進題額兩字特大:“澄懷”;第二進題名“松柏堂”,繞殿而過,後面一條極長的白石甬道,連接着圍牆環繞的第三進,月洞門上嵌着一方澄泥水磨磚砌出來的匾額,先帝御筆親題的,名為“忘言館。”
“咱們就在這兒待命吧。”凌阿代用嚴肅低沉的聲音說,同時雙眼上視,大家跟着他將“忘言館”三子又看了一遍。進館去的,只有曹頫一個人,由巴呼穆帶領,進了月洞門,將他交給了“忘言館”的總管齊二姑,隨即又退出月洞門。
“聖母老太太今兒個有點兒煩躁。”滿頭白髮但極為健旺的齊二姑輕聲關照:“曹老爺,你多順着他一點兒。”
“我知道。”說著,曹頫在廊上站住了。
齊二姑隨即掀簾入內,曹頫屏息靜聽,只覺微有人聲;等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尚無動靜,正在疑惑之際,突然覺得肩背上有樣東西撞了上來,轉臉一看,不由得吃了一驚,正就是聖母老太太的那頭母猴,跳了在他身上。
“滾下來。”
突然這一聲大喝,讓已受微驚的曹頫又嚇一跳,急忙轉臉望時,是聖母老太太站在門帘前面。猴子受了申斥,從曹頫身上跳了下來,躲向一邊,聖母老太太便先招呼,“曹老爺,聽說要走了?”
“是!”曹頫先恭恭敬敬的請個安說:“我帶了幾個人來見聖母老太太,這會兒都在館外待命。”
“老太太,”齊二姑在她身旁說:“請曹老爺進屋談吧!”
“對了。曹老爺,你請進來。”
屋子裏生着極大的火盆,這使得曹頫想起館外有人在凜冽的西北風中待命,只怕手都凍僵,當即站在門口說道:“請聖母老太太的示下,是不是讓他們進來請安?”
“是那些人?”
“一公司個人,凌都統以外,其餘是一路辦事伺候聖母老太太的人,一個是太醫姓黃,聖母老太太的猴子,由她照看;另外兩個是我的侄子。”
“喔,”聖母老太太有些躊躇,“曹老爺你知道的,我不喜歡見生人,不過,一個是太醫,另外兩個是你的侄子,不算外人。好吧!見一見。”
有這一聲,曹頫立即轉身掀簾而出,在廊上大聲喊道:“聖母老太太傳見。”
有西北風傳送,館外諸人聽得很清楚,急步而入,上了台階,凌阿代問道:“四哥,平時來都是請安,今天怎麼樣?是不是要磕頭?”
“你們看呢?”
“應該磕頭。”曹震接口。
“我也覺得應該磕頭。”凌阿代又說:“四哥,請你報名。”
於是照引見的規矩,曹頫帶頭先行,進門以後,他往聖母老太太身旁一站,等他們都跪下了,剛要逐一報名,不道聖母老太太已站了起來,亂搖雙手,搶先開口。“不要,不要。我不管人家給我磕頭,趕快起來,趕快起來。”
局面有些僵。曹頫心想,既然已經跪了下來,不磕頭豈非枉此一屈膝?當即一面向齊二姑使個眼色;一面說道:“以聖母老太太的身份,豈可不行大禮。請安坐受禮。”
“老太太,你就別謙了。人家要磕了頭,才能跟皇上交待。”
“好吧,我就算替皇上受你們的頭。”
“皇帝!”齊二姑糾正她用“皇上”的稱呼。
“啊,啊!皇帝,皇帝!”
這是跪着的人已磕下頭去,曹頫便既報名,“熱河都統凌阿代;御醫院御醫黃太玄,內務府司庫曹震,內務府官學生曹霑給聖母老太太請安。
“喔,喔!請起來,請坐。”
站是都站起來了,卻都未坐。聖母老太太從未見過衣冠整齊的這麼五個男人,在她面前雁行斜立,因而深感窘迫,那手足無措的神情,很明顯的都擺出來了。
凌阿代比較了解她的情形,當即向曹頫使個眼色說道:“一切都請你代陳聖母老太太,我們暫且告退。”
“是的。”
於是凌阿代領頭請了安退出。聖母老太太如釋重負,“真不敢當。”她問:“曹老爺,我們什麼時候動身?”依舊鄉音,不說“咱們”說“我們”。
“後天適宜於長行的好日子;辰刻啟程。”曹頫又說:“明天中午,給聖母老太太餞行。”接着便陳明凌都統的妻子等要來叩謁。
“凌太太倒是見過的。其餘。”說到這裏,只見齊二姑拉了她的袖子,聖母老太太便把話咽住了。
這下曹頫想到剛才轉過的一個念頭,當即說道:“內務府傳了兩個婦人來,一路伺候聖母老太太進京。不過,我看內里還得齊二姑照應。”
“她,”聖母老太太躊躇着說:“她要替我看家。”
曹頫此時還不便明說,此去可能很快的就會住入慈寧宮,只說:“看家不如照看聖母老太太來的要緊。”
“這話也是。”聖母老太太轉臉問說:“你看呢?”
“我自然捨不得老太太。”齊二姑向曹頫說:“不過曹老爺,我是有名字的,能不能伺候了老太太去,只怕還得有個交待。”
所謂“名字”既是職司,曹頫還不知道她是何身份。不過一定屬內務府管轄,可以斷言;這點主他能坐。“不要緊,有我。你儘管收拾行李好了,不必多帶,路上夠用就行了。”
“是。”齊二姑意味深長的說:“我明白。”
“曹老爺,”聖母老太太問道:“我們進京,住在什麼地方?”
曹頫已聽曹震說過,挑了兩處地方,一處在北城,一處在崇文門外,定居何處,要進了京看情形再說。此時當然不必細談,含含糊糊的答道:“已經預備了一處公館。”
“那麼,要住多少日子呢?”
“這可不一定。”
“怎麼不一定呢?”
曹頫詞窮,只好向齊二姑乞援,其實,不用他使眼色,齊二姑也已打算為他解圍,當即說道:“那得看老太太高興,願意多住就多住,願意回來就回來。”
聖母老太太想了一下說:“也不必多住,看一看就好了,還是回來,日子到過得舒服。”
說到這裏,一陣金鈴響,一頭鼻煙色的哈巴狗搖搖擺擺得跑了來,聖母老太太俯身一伸手,狗就跳到她懷裏來,卻望着曹頫大吠。
“別叫!那是曹老爺。”她像哄孩子似地說:“你不乖,曹老爺就不帶你進京了。”
也真怪,哪知哈巴狗居然就乖乖的不叫了。曹頫內心頗有感觸,覺得真該不怕麻煩,連她的鸚鵡也帶了去,為他旅途做伴。皇太后“以天下養”,這點點麻煩算得了什麼?不過想是這樣想,終於還是不敢多事;就這樣沉默着,正待起身告辭時,聖母皇太后開口了。
“剛才那兩個年輕的是你的侄兒?”
“是。”
“叫什麼名字?”
“一個叫曹震,還有一個叫曹霑。”
生母老太太沒有聽清楚,“還有一個叫什麼?”她問。
“霑。霑恩的霑。”曹頫又說:“不過,他平時都是用號。聖母老太太就叫他曹雪芹好了。”
“喔,你是說年紀最輕的哪一個?”
“是的。”
“現在做什麼官?”
“是白身。”
“白身?”聖母老太太問:“是說跟老百姓一樣的身份?”
“是。”
“怎麼會呢?看他年紀很輕,生得也很體面;而且聽說,內務府的人,沒有沒有差事的。”
“哪,那是因為他不上進,不願意當差。”曹頫說道:“是從小讓他祖母寵壞了的緣故。”
“你是說,你娘從小寵他?”
“是的。”
“他爹呢?是你哥哥,還是你弟弟?”
“是我過繼的哥哥。”
“怎麼叫過繼的哥哥?”聖母老太太想了一下問:“你是說,你跟他爹,不是同一個老子?”
“是的。雪芹之祖,是我伯父。雪芹之父本來承襲了織造——”
“慢點,慢點。”聖母老太太突然打斷他的話,睜大了眼睛,望着曹頫愣了好一會問:“曹老爺,你是南京人?”
“是。”
“你家是織造?”
“是。”曹頫答說:“先祖是國初放的江寧織造;先父原是蘇州織造,後來蒙聖祖改派江寧;先父棄養以後,由先兄承襲。先兄不幸承襲不久就去世了,蒙聖祖天高地厚之恩,命我承繼襲職,那是雪芹尚未出生。”
“阿——阿——”聖母老太太驚詫連連,眼中閃耀出一種無可言語的光彩,融合著親切、感嘆與意想不到,彷彿夢幻性的一種神情,“原來你家就是曹織造!說起來都不是外人,我們家是孫織造衙門的。”
“是杭州。”
“我不是杭州人,我是紹興人。”聖母老太太說:“從小聽我爹說,我們紹興人在杭州孫織造那裏做工的很多。我們也算‘欽差衙門’的人,紹興府管不着我們,家裏種田,煉錢糧都不要繳的。”
這些情形,曹頫比她更清楚,織造衙門的織工,名為“機戶”,屬於內務府籍,不受地方館管轄,他也不必細加解釋,只“唯唯”稱是而已。
“那曹、曹雪芹,你的侄兒,莫非是遺腹子。”
“聖母老太太說的是。他是遺腹子,先祖一支的親骨血,只有他,所以先母格外寵愛,養就了他不肯上進的性情。”
“怎麼不上進?又嫖又賭?”
“那倒不是。”
“那麼是什麼呢?”
“是——,”曹頫覺得很難回答,想了好一會說:“養成了一幅名士派頭。”
“什麼叫名士?”
“名士就是,就是不大看得起人,也不大講究做人的道理;自以為讀了幾句書,很了不起地的。”
“喔,”聖母老太太笑道:“原來就是徐文長那種人。”
曹頫大為詫異,聖母老太太不懂何謂“名士”,卻又知道徐文長這個人。但轉念想一想,又不足為奇;徐文長是紹興人,她大概是從小聽家人談過。
“曹雪芹那裏可以跟徐文長比,差的遠了。”
“他現在年紀還輕。”聖母老太太忽然面現憂色,“你倒好好勸一勸他,學徐文長那種樣子,自己吃虧。”
“是!聖母老太太的訓誨,我一定切切實實轉示給他。”
“我看他是有出息的。”聖母老太太又問:“你怎麼不當織造了呢?”
“這,這話說起來很長。”曹頫說道:“容改日為聖母老太太細陳。”
“對!對!一路去,路上有談天的時候。”
“是,是!路上盡有請聖母老太太教導的機會。”曹頫趁機起身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