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報國寺在城南廣安門大街路北,那一帶已經很荒涼,但古剎很多,最有名的是,有唐太宗特建的憫忠寺改名的法源寺,其次是崇效寺,也為唐朝所建,再下來便數報國寺了。報國寺建於遼金,到明朝成化年間,周太后改建為慈仁寺,但自明以來,一直都沿用舊名。曹雪芹在歸有光的文集中,讀過他贈慈仁寺方丈的一篇序,知道慈仁寺的來歷,道是周太後有弟名吉祥,年少好出遊,有一次一去不返,音信全無,周太后也就已淡忘。不到有一天夢見迦藍神,說周吉祥每夜宿於報國寺迦藍殿。奇的是英宗也作了這樣一個夢。英宗自從復辟后,非常念舊,對后家更為眷顧,所以當時既遣太監到報國寺探查;果然有一個和尚在迦藍殿睡懶覺,問知他俗家姓周,自是不誤,便不由分說,簇擁入宮。周太后還認得他的面貌,相擁而泣,問他削髮的經過;勸他“做和尚不如作皇親”。周吉祥不願,也無法勉強,仍舊送他回報國寺,賞賜極厚。

到英宗晏駕,憲宗繼位,周皇后成為周太后,特發內幣,改建報國寺,改名大慈仁寺,小寺頓成名剎。至孝宗繼位,周太后又成為太皇太后,慈仁寺有此護法,香火更旺,孝宗賜莊田數百頃,所以吉祥和上能招僧眾上千之多。

自明入清,達官貴人,多住城西,因而慈仁寺每逢朔望有廟會,書攤很多,名流如王漁陽等人,經常流連於此,書看倦了,便在松下飲酒賦詩——報國寺本名雙松寺,那兩株松樹還是遼金石所植,東面一株,高約四丈,枝杈糾結,共有三層;西面一株就更奇,高雖只有丈余,而枝葉盤曲橫斜,蔭複數畝,其中最長的一枝,至少壓地,須用特製的幾十個朱紅木架撐住。曹雪芹便是在這株松樹之下,靜等方觀承派馮大瑞來。

果然,未末申初,馮大瑞來了,後面跟着一個酒鋪子裏的小徒弟,右手食盒,左肋下夾一領草席,鋪排停當,管自己走了。

於是曹雪芹與馮大瑞席地而坐,把杯深談,曹雪芹急於索解的一個疑團是:“你怎麼會到了方先生哪裏?”

“有一天清早,有個差人跟我說;‘你可以出去了。’那車子給我送到一個地方,有個瘦瘦小小的人跟我說,‘我就是方觀承。你就在我這裏待着,我有用你之處。’我就這樣待下來了。“曹雪芹覺得他話中有疑問,卻不知從哪裏問起;想了好一會問道:“你以前知道不知道方先生這麼一個人?”

“知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曹雪芹問:“是不是聽人談過?”

“不必聽人談,‘通漕’上就有他的名字。”

曹雪芹大吃一驚,急急問說:“他也是你們幫里的?”

“不錯。”

“輩分呢?”

“他長我一輩。”

“這。”曹雪芹只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不斷地說:“想不到,想不到!”

“我也想不到。”馮大瑞說:“想不到會死心塌地得跟方先生一起辦事。”

“這,這是怎麼說?”

“原來我不明白我們漕幫是怎麼回事?直到前天晚上,方先生跟我談了一夜,我才知道當年我們祖師爺的苦心;漕幫原是應該替老百姓打算的。芹二爺,你是一隻腳在門外,一隻腳在‘門檻’裏頭的人,而且這回要一起到南邊,方先生說應該跟你談談漕幫——”。

原來漕幫是由明朝的“衛所”轉變過來的。明太祖得了天下,蒙古人、色目人遁回沙漠,卻帶不走原先霸佔的大片土地,因此明朝的官地,比那一朝都多;明太祖便想到幾千年前育兵於農的辦法,普遍設立“衛所”,計口授田,平時耕種,農閑時勤加操練,以便有事則執干戈以衛社稷,所以他曾誇過一句海口:我養兵百萬,不費百姓一文錢。

可是到了明朝中葉以後,衛所這種兵制,就有名無實了,因為生齒日繁,田地有限,忙着謀生,根本就談不到操練。不過雖說有名無實,每個衛所,還是有頂名字領田的人,到的清兵入關,天下一定,這批人要有個安頓之法,於是在運河復通,南漕得以北運時,將衛所的人派為漕船上的‘運丁’。漕幫之稱‘衛’,就是衛所的衛。

“剛開頭的時候,漕船弟兄苦得不得了,因為到處受欺侮。”馮大瑞說:“逢關過卡的官兒、碼頭上的地頭蛇,都吃定了漕船。在運河裏,遇到官船要讓;遇到運銅的船要躲——”。

“運銅的船是怎麼回事?”曹雪芹插嘴問說。

“戶部鑄銅錢,銅都是由雲南來的;銅的吃水很深,船身太重,不大靈活,所以只有別的船躲銅船,銅船是沒法兒讓別的船的。銅船遇到漕船,撞沉得一定是漕船,那一來運丁要賠米陪船,傾家蕩產是常事。”於是運丁中有豪傑之事,起而號召,要不受欺凌,只有同心一德,合力禦侮,一呼百應,勢力日增,其中首腦,一共是三個人,既是翁、錢、潘三祖。

“現在要談到方先生了。”馮大瑞說:“芹二爺是知道他的來歷的。他是怎麼樣的入幫,不必去問,我只告訴芹二爺一句話好了,朝廷不能沒有漕幫,漕幫不能沒有他。這樣子,也就是朝廷不能沒有他了。”

“朝廷不能沒有漕幫,我懂;如果沒有漕幫,漕米就運不到黃河以北來。可是,”曹雪芹問:“漕幫何以不能沒有方先生呢?”

“前幾年有人利用漕幫想造反,你聽說過沒有?”

這是指世宗奪嫡的糾紛,曹雪芹當然知道,點點頭回答;“聽說過。”

“當時是李治台辦這件事,手段很毒辣,照他的主意,要拿漕幫之中叫得響的人物,統統抓了來,殺的殺,關的關。方先生就跟當今皇上說,那一來漕幫就要散了。漕幫一散,不但南漕北運受影響,而且散到江湖上的,為非作歹,天下從此不太平了。不如安撫化解。老皇聽了他的話,而且把安撫化解的責任交了個它。方先生保全了漕幫,實在也是體朝廷立了大功。”

“嗯,嗯。”曹雪芹想到馮大瑞身上了,“那麼,你這一次來替你們幫里辦事,方先生早就知道了?”

“是的。”

“這,就不大對了。”曹雪芹提出疑問:“你說方先生在漕幫安撫化解,把造反這件事都能壓了下去;那麼,趁聖母老太太進京,說要派人來搗亂,他又怎麼不能化解呢?““如今風平浪靜,不就是化解了嗎?”

“那是因為你聽了仲四的話,知道這樁差事是我們曹家在辦,不好意思下手的緣故,不是他化解之功。”曹雪芹又說:“如果是派了別的人,不就出事了嗎?”

馮大瑞微笑不答,而且笑容顯得有些詭異,這就使得曹雪芹決不肯不追問了。

“芹二爺,你總看過《三國演義》,華容當曹這段故事吧?”

《三國演義》中寫赤壁鏖兵,《諸葛亮智算華容,關雲長義釋曹操》,孔明算定曹操兵敗,必走華容,而‘曹賊’的氣數未盡;又算定關雲長顧念當日在曹營所受的禮遇,終不忍殺曹操,特意讓他去做個人情。曹雪芹回想這段情節,恍然有悟,派馮大瑞做此任務,也就像諸葛孔明特意派關雲長守華容那樣,別有作用在內。

可是他不明白的是:“為什麼要這樣費事呢?”他問:“如果是因為方先生的關係,根本無意於冒犯聖母老太太,乾脆放過去就是了;何必多此一舉?”

“當然有不能不多此一舉的道理在內。”馮大瑞答說:“漕幫當年欠過理親王一個很大的人情——那還是他當太子的時候,如今為他報仇雪恨,不能不裝個樣子出來。可是這話又不便明說,所以特委派了我來,關照我先到通州找仲四爺商量。仲四爺跟我說:曹家四老爺跟震二爺、芹二爺辦這趟差事,如果有個風吹草動,他們叔侄三位不死也得充軍,勸我罷手。我讓他說的心軟了,至於以後的事,你已經知道,不必我多說。”

“原來是這麼一個曲折。我早知道了,就不必這樣子替你擔心了。”

“芹二爺,你得原諒我;我以前也並不知道,有這麼一個故意唱齣戲,給理親王子孫看的緣故在內。”

“好,話說開了。談我的事。”曹雪芹問道:“方先生這回到南邊去幹什麼?”

“還不就是為了安撫化解。”

“不早就辦妥當了嗎?”

“那是北五省;南邊還有點兒七高八低,要去鋪平了它。”

“嗯,嗯。我呢?跟了去幹什麼?”曹雪芹說:“你們幫里的事,我又插不上手,幫不了忙!”

“誰說的?有些地方還非你不可!“

“為什麼?”

“因為江湖上認識方先生的很多,我更不用說。只有你是個陌生臉。”馮大瑞說:“本來另外找個陌生人去也可以,難在不懂漕幫的情形,就沒有用處。”

聽這一說,曹雪芹才知道此區有許多地方要他出面,不免有些畏憚;因為涉歷江湖,處處危機,誤蹈險地說不定會把性命都送在裏頭。

馮大瑞看他的臉色,猜到他的心理,便安慰他說:“芹二爺,你別怕;凡事有我。”

曹雪芹點點頭問:“不會要我跟你們幫里的人去打交道吧?”

“會!”馮大瑞說:“不是這樣,就不必請你一起去了。”

“交道是怎麼個打法?”

“這可不一定,要臨時看是怎麼回事,怎麼一個人。不過,絕沒有危險,上刀山、下油鍋的事,怎麼能讓你去干?”

有此保證,怯意一消,好奇心隨之而生,“好!”他很興奮得說:“我跟你們去闖一闖。”

“對,這麼去闖一闖,也是很有意思的事。”馮大瑞喝乾了杯中酒說:“芹二爺還有什麼話要問?”

曹雪芹想了一會說:“方先生很忙,皇上跟平郡王都離不開他,何以這時候特為派到南邊,是不是出了什麼亂子,非去安撫化解,非得都把他們擺平了不可?”

“不是出了什麼亂子;不過倒是非把他們擺平了不可,因為。”

“因為什麼?”

“因為——,”馮大瑞很鄭重的,“芹二爺,我告訴你一句話,你可千萬擱在心裏!皇上想到南邊去走一趟。”

“南巡?”曹雪芹驚異的喊了起來,旋即發覺不能這麼大呼小叫,趕緊掩住了口,左右顧視。

“幸好沒有人!”馮大瑞埋怨着,復又警告:“芹二爺,這話你連太太面前都不能說。”

“我發誓。決不說。”

“好!那麼我再告訴你一件事,這回南巡,完全是為了聖母老太太。”

曹雪芹越覺不可思議,不過這回他只是在心裏想,想得深了,也就不覺得有什麼可詫異之處。衣錦還鄉,人之常情,而況是着了‘八寶平水’的龍褂?

“那麼,”曹雪芹問:“也要到浙江紹興府?”

“那可不知道了。反正杭州市一定要到的。”

“大概在什麼時候?”

“總得倆仨年的工夫來預備吧!”

不止兩三年,一直到八年以後的乾隆十三年,方始起駕;不想在德州出了一個震驚四海的意外,以至於平郡王“虎兕相逢大夢歸”,而曹家也就“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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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爭及初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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