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
這種鳥,在中國的名聲一直不太好。它
是一種邪惡之鳥,一道不祥的符號。在中國的電影裏,這東西總出現在荒涼的野地或陰氣深重的墳場或老宅背後一株孤獨的枯樹上,隨着突然的一聲凄厲而蒼老的鳴叫,一種險險,一種恐懼感便頓時裘上你的心頭。
我們並不能說得清烏鴉到底怎麼了。但它在我們的感覺上,就是那樣一種東西,它與我們之間的距離似乎十分遙遠,以至於我們中間幾乎沒有一個人能準確地描繪出它的體態、目光與飛翔或行走的徉子。它給我們的只是一種印象,一團純粹的黑色,一個在天邊冷颼颼、陰沉沉地瓢動着的幽靈。
我小時候,很早地就在一種氛圉中感衛到了這種鳥的陰鷙。因此,一兒到它立在風牢的頂端或從林子裏啞然飛過,就趕緊往地上吐一口唾沫,並閉上雙目。
上六年級時,我從父親的書櫃中翻出一本魯迅的《故事新編》來,那裏頭有篇《奔月》,居然有好多文字是說這樣一件事的:羿將天下鳥皆射殺,現只剩下烏鴉了,他只好射殺烏鴉為他的嬌妻嫦娥做炸醬麵——烏鴉的炸醬麵。我一邊毛骨悚然地讀這些文字,一邊感到有點噁心:烏鴉的肉是可以吃得的嗎?那天天吃“烏鴉的炸醬麵”的嫦娥,倒也沒有我的“毛骨悚然”與噁心,但她對這樣一種生活似乎大為不滿:“又是烏鴉的炸醬麵,又是烏鴉的炸醬麵!……誰家是一年到頭只吃烏鴉的炸醬麵?”後來,讀到嫦娥背棄羿與家獨自飛往月亮上去了,我就在心裏很支持她:人怎麼能忍受得了總吃烏鴉炸醬麵呢?說老實主知,我當時在心裏不怎麼同情那個成了孤家寡人的羿:一個讓那樣漂亮的老婆一年到頭總吃烏鴉炸醬麵的人,有甚值得同情?
一句話,烏鴉在我的感覺里一直不太好。
1993年10月,我去日本東大講學,一住18個月,這才對烏鴉的印象有所修正。
烏鴉在日本文化中的形象似乎並不壞。聽說,在日本的傳說中還有烏鴉救王子之類的動人故事。在這些故事裏,烏鴉倒成了一個勇敢而智慧的義鳥。不管怎麼說,日本人不討厭烏鴉,更無中國人一見烏鴉便要生疑、便有不祥預感的心態。在日本人看來,烏雅是鳥之一種,很正常的一種,並無特別之處。他們像對待其他鳥一樣,完全是用了平常心來對待這些黑色精靈的。
初時,見了東京烏鴉到處亂飛,我心中頗為納悶:這樣的一種鳥怎麼在此地竟有如此待遇?甚至,我在第一次上講台之前,聽到了它的一聲叫喊時,心中還大為不快。那天,我西裝筆挺,夾了公文包,頗為“氣宇軒昂”地出了寓所。我在心中默念:這第一堂課必須講好,要講得特別好。我把自己的信心打到了頂處。就在我走出寓所一百米左右時,寂靜無邊的天空突然響起一聲沙啞的鴉鳴,我就覺得頭上明亮的陽光下劃過了一道黑影。未等我去看它,又是一聲鳴叫,這聲鳴叫居然就在我耳邊,隨即,我看見一隻烏鴉在我眼前一閃而過,鬼鬼祟祟地飛到林子裏去了。我竟學着小時候的樣子,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那幾天心裏就一直不痛快,直到知道我的課講得並不壞為止。
在那裏,我實在無法躲避烏鴉,天長日久,從前的感覺漸淅麻木,對烏鴉的陳見也日益變得淡漠。
首先,東京的烏鴉對人無任何戒心與畏懼,使你根本無法與它拉開距離。它們無處不在,幾乎裝點了你眼前所見的任何一個畫面。我們要去吉祥寺購買東西,必經井之頭公園,而這公園又是烏鴉的一個大本菅,那裏的烏鴉多得滿眼都是。它們就在你眼前肆元忌憚地刷刷地下,甚至就在你的腳下覓食,揮之不去。那搖搖擺擺很固執的樣子,彷彿一定要讓你將它看個仔細:我到底是怎樣的一種鳥?
對烏鴉的閱讀完全是被動的,但閱讀的結果是——至少是:拋開種種文化的附着,作為納粹意義上的鳥,烏鴉卻是一種難得的經得起審美的鳥:
那黑才叫黑,如墨,如漆,如星月全無的深夜,且又有光澤,飛起來時,彷彿像綢緞在陽光下滑動,那分寸得當的喙有着牛角的質地,顯出了一些貴重,而兩隻眼睛更使你覺得從前的印象簡直沒有道理,那棕黑的兩粒,如珠如豆,晶晶閃亮,無一絲陰森,更無一絲怨毒,恰恰相反,倒有一些純真、柔和,還有幾分只有善目慈眉的老者的眼睛才有的那種親和。假如有這樣一隻黑得到位的烏鴉,立在一片晶瑩的雪地上,其情景如何?假如這樣一隻黑得到位的烏鴉,穿行在如雨的櫻花里,其情景又將如何?它在地上走動——不是走動,而是跳動——的樣子也很好。我原以為烏鴉在地上的前行,是像鴨子一樣晃動着往前走,結果發現,它根本不會走動,而是輕輕地跳動着前行,很有節奏感。覓食時,偶然受了驚動,會一轉腦袋,往天空一望,其神態還有幾分憨呆。最值得注意的是它的飛翔。井之頭公園的上空,常有鴿群和野鴨群飛過。鴿子的飛翔固然迷人(我少年時曾被這種飛翔迷得不能自已),但鴿子的飛翔有時候帶了少許的表演的性質。它們在天上飛,盤旋,忽如旋風一般上升或下降,久久不肯停歇,總讓人覺得它們有點在買弄自己的飛翔。而野鴨的飛翔又過於單調,直通通地四平八穩地在天上飛,全無一絲變化,加上長脖子短身體的體態,似乎不那麼讓人覺得飛翔的優美。而它的下降,簡直使人覺得笨拙。它們落在水面上時,絕無一點輕盈與優雅,而竟如一塊一塊磚頭,噼里啪啦地直掉在水裏。烏鴉的飛翔,既不同於鴿子,更不同於野鴨。它不在天上作無謂的盤旋,絕無賣弄之意,但只要是飛,就將它飛好,飛出樣子。它們似乎最喜歡那種從一株樹到另一株樹、從屋頂電視接收架到電線杆的頂端、從地上飛到樹上或從樹上飛到地上這樣子的有目的的飛翔。在起點與終點之間,它扇動大翅,瀟洒自如。倘若在行將到達終點之時,它忽然改變了降落的主意,此時,你就會發現它沒有一絲野鴨在突然改變飛行計劃時的那種局促與僵硬,而是令人不可思議地穿越了極其有限的枝隙與葉空,其情形如一頁薄紙輕風送力,一瓢而過,不留一絲改變原意的痕迹。
最值得看的是它的那對翅膀。烏鴉之所以飛得那樣好,似乎與它的長翅有關。它的翅膀與它的身體相比,是超比例的。有時,它立在地上,也會將雙翅展開,這時你可得到靜觀。那翅黑而優雅,你就會覺得古代白話小說中形容一個女子的漂亮,說眉毛黑如鴉翅,長入鬢角,實在是一個很傳神的形容。
東京的烏鴉,頑強地逼迫着我改變着對它們的看法。我發現在從前幾十年的時間中,我對烏鴉的觀察實在是極其草率和不負責任的。
烏鴉竟然還是一種淘氣、頑皮的鳥。井之頭公園的一些大樹下放了一些自行車。這些車大多是被遺棄的。烏雅們常落在車座上,它們歪着頭看看那車座之後,就開始用喙去啄那車座,直啄得那車座都翻出裏面的海綿座墊,發現裏面並無什麼其他內容之後,它們又去啄還未啄過的車座,樂此不疲。有些車,只是在這兒臨時放一放,也被啄開了。主人來了,一見此情景,就會罵它們一句:“八格牙路!”它們就叫着暫且飛開去,但過不了一會,又可能再飛回來做未竟的事業。人們似乎並不記住這裏有群烏鴉會啄車座,依然還是把自行車不住地停放在這裏。它們還經常把一些東西叼到天上去。我幾次看見它們把人扔下的空啤酒易拉罐叼住,飛到枝頭或人家屋頂上去,然後在那兒擺弄易拉罐,彷彿要仔鈿看一看是否還剩下幾滴酒好喝。一隻烏鴉不知從何處叼得一塊白綢,在井之頭的上空悠悠飛過,那白綢張開來,引得地上的人無不仰頭去看。一天,我從東大講課回來,正走在路上,偶然抬頭一看,只見一隻絕黑的烏鴉叼了一隻鮮亮如紅寶石一般的西紅柿在藍天下飛着。這回,這隻烏鴉倒有點表演的心思,在天上長久地飛,竟一時不肯落下。那真是一幅顏色搭配得絕好的畫。後來,它終於飛到公園的林子裏去了,那一刻,你就覺得天地間毀滅了一道風景。
到了春天,我還發現烏鴉竟是屬於那種情感很投入的鳥。這時節,是它們戀愛的季節。這段時間裏,井之頭一帶的烏鴉完全失去了往常很紳士的樣子,在枝頭飛來飛去,鼓噪成一片。它們似乎完全陷入了痴迷與瘋狂,不分白天黑夜地在林子間飛翔與追逐,不吃也不喝。那天,我坐在井之頭公園的長椅上打量它們,發現它們一隻只皆瘦弱下來,瘦弱得幾乎只剩下一對翅膀。那焦渴而無望的目光,簡直使人感到震驚。有時,它們之間會發生激烈的衝突,直弄得空中黑羽紛紛。有一隻烏鴉竟然疲憊地從枝頭跌落了下來。它在昏迷中晃動着站起來,又振翅飛向枝頭。那副心力交瘁的樣子,讓人無端地在心裏湧出一番同情。
幾乎是整整一個春季,它們就這樣失魂落魄地燃燒着生命,直到夏季來臨,樹木蒼綠之時,它們才在濃萌中漸漸平靜下來。
自然烏鴉也有可氣的一面。對我個人來說,它的不知疲倦的叫喚,使我常不能保持一份寫作的寧靜。居室不遠外有根電線杆,有一隻烏鴉居然能持之以恆地從早直叫到晚。我想找根竹竿到外面去轟趕它們,又怕我的日本人鄰居見了說中國人待烏鴉態度不好,猶豫再三,還是放棄了轟趕。有好幾次思路被打斷,怎麼也接不上去,腦子裏一片空白,我竟無聊地去細聽起這前前後後的鴉聲來,我發現,烏鴉的叫聲絕非一種:有發“哇”的、有發“啊”的,那根電線杆頂上的一隻,竟然發“嗚——啊,嗚——啊”。來了一位日本朋友,我問她:“你聽得懂鴉語嗎?”她笑了:“我聽不懂。你聽得懂?”我也笑了:“我也聽不懂,它們講的是日語。”日本朋友大笑。
東京井之頭的烏鴉耽誤了我不少文字,這也是事實。
從日本人的角度來看,由於他們對烏鴉的一味放縱,鴉群無限擴張,也給他們帶來了一些麻煩。光烏鴉啄破垃圾袋或到垃圾桶里亂找亂翻這一條,就使他們很傷腦筋。這些烏鴉一清早從林子裏飛出去覓食,並不往郊外飛,只是在城市的上空轉,見哪條巷裏無人就落下來,將那些待收的垃圾袋三下兩下就啄開,結果將垃圾弄得滿地皆是。對此,日本的電視台常組織專門的卻帶有幾分喜劇性的討論:如何對付烏鴉?日本人善動腦筋,對付的辦法無奇不有。電視裏曾作過表演,開始頗有成效,但烏鴉很鬼,一種方法往往試過幾次之後,就被它識破,並惡作劇地嘲弄那個方法,使人覺得十分可笑。
日本的烏鴉,似乎有城鄉兩撥,城裏有城裏的烏鴉,鄉下有鄉下的烏鴉。城裏的烏鴉啄垃圾袋,鄉下的烏鴉則偷吃農人的果實。電視裏很完整地放映過一段烏鴉偷吃果實、農人想法阻止、烏鴉還是捲土重來的過程:那鴉群如同一支巨大的空降部隊,從空中突然降到一塊葡萄園來,將那葡萄一粒一粒地啄掉了。一個上了歲數的農人敲響盆子,將它們轟起,但農人剛一離開,它們又重新來了。農人沒法,只好堅守在葡萄園裏。但這也不是長久之計,於是農人固定穿一件棕色的衣服,以便給烏鴉輸入一個信號:那農人穿了一件棕色的衣服,穿棕色衣服的是農人。農人假裝睡著了,等烏鴉一來,又突然起身,這又給了烏鴉一個信號:我只是躺一躺,並未睡着。這樣試了幾下,農人見有了效果,便來了個金蟬脫殼之計,將身上的衣服剝下裹住一個稻草人,讓它躺在葡萄園裏,自己回家了。但那些烏鴉智商頗高,高得能識破人的詭計。它們先是在空中不停地飛,不停地叫,然後記探着往下落,往“農人”臉上屙一泡屎,剛要落下,又突然起飛,這樣反反覆復地做過之後,便在心裏認準了:真人是沒有這番好耐心的,就嘩啦啦落下,把葡萄架搞得直晃悠。吃飽了,它們竟不立即飛去,在葡萄架上歇到夕陽西下,方才飛去。第二天,那老農人望着那個不剩幾粒葡萄的葡萄園,一臉悲哀,都快哭了。後來,他抓來一支獵槍,然而,他最終也沒有向鴉群開槍。
即將離開日本時,我和家人再次去了井之頭公園。那時,正是櫻花初開時。只見烏鴉們在賞櫻的人群里飛來飛去,將春天搞得一派熱鬧。
回到北京,安頓下來之後,我又開始寫東西,但最初的幾天竟寫不出,問妻子:“我怎麼寫不出東西來?”
妻子說:“外面的電線杆沒有烏鴉叫。”
我忽然想起了井之頭那些似乎已熟悉了的烏鴉,便走出室外,仰望天空。北京的天空空空蕩蕩,竟無一隻烏鴉。
黃昏時,我才終於見到了鴉群。它們飛得很高很高,一副不想與人縮短距離的樣子。我知道,這群鴉大概飛了許多的路程,到郊外無人的田野上覓食去,此刻正在返回城裏的家。而它們的家絕不會在尋常百姓中間,而只是在釣魚台、中南海裏頭的一些人傷不着、驚擾不了它們的林子裏。
一日看元曲,忽然看到“宮鴉”二字,便穿鑿附會地想:這些烏鴉莫不就是宮鴉?
曹文軒1999年6月6日於北京大學燕北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