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第九
小姐們把那兩個西埃那男人交換妻子的故事談論了一陣以後,女王看看除了有特權的第奧紐以外,就剩下她自己沒有講故事了,於是開口說道:
可愛的小姐們,柴巴在斯平納羅丘身上所耍的那個詭計,都只怪斯平納羅丘咎由自取,因此我也同意潘比妮亞剛才的意見,認為對那些自討苦吃,或是自作自受的人,去作弄他們一下,非但無可非難,而且值得讚揚,因此現在我也來說一個自討苦吃的人的故事。
我要說的這個受愚弄的人,是個醫生。他本是個傻瓜,到波倫亞去學醫回來,竟然換上了一副大學者的裝束。我們天天都可以看到,多少人只要到波倫亞耽上一陣,回來不是成了法官,就是醫師、或是公證人等,穿着那鑲有白毛皮和其他種種飾物的猩紅色長袍,十分氣派;其實,這種人是否表裏如一,那是可想而知的。我說的這個醫生名叫西蒙-達-維拉,雖然不學無術,祖傳的遺產倒是很多。他是不久以前才穿着大紅袍、戴着碩大的白毛皮頭巾回來的,自命為醫學博士,就在我們現在叫做維亞-台爾-柯柯麥羅街的那個地方租了一座房子行醫。
這位新回來的醫學博士,沾染了許多引人注目的惡習,其中最顯著的一點就是,當他正在替人治病的時候,如果看到街上有什麼過路人,他都要向病人打聽那人是誰。人們的舉止行動,他一點一滴都牢記在心,彷彿這跟治病下藥也有莫大關係似的。他最注目的是兩個畫匠,一個叫做勃魯諾,另一個叫做布法馬可,這兩位我們今天已經提到過兩次了。他們兩人形影不離,都是這位醫學博士的鄰居。他覺得這兩個人和一般人不同,並不忙於生計,日子卻比一般人過得快活,便到處打聽他們的境況,大家都說,他們不過是兩個窮畫匠。他心裏就想:他們既是這般貧窮,怎麼還能夠過得這樣快活呢?他因此斷定,這兩個人一定都很精明,另有生財之道,只是別人不知道罷了。從此他一心想要結識這兩個人——即使只能結識其中一個也是好的。於是他就設法和勃魯諾交上了朋友。勃魯諾和他交往沒有多久,發覺他原來是個傻瓜,便胡扯了許多荒誕無稽的故事拿他打趣,而那個醫生偏是非常愛聽。他請了勃魯諾吃過幾頓飯以後。自以為交情已經很深,可以談談知心話了,有一天便對他說,象他和布法馬可這兩個人,既沒有錢,日子倒過得挺愉快,實在叫人詫異,務必請他講出其中的緣故來。勃魯諾聽了,心裏好笑,想道,這醫生問出這種話來,真是又愚蠢又粗魯,應當趁機來作弄他一下,就說:
“醫生,我們的事情原不肯隨便對別人講,不過,你既是我們的朋友,而且我相信你一定不會去講給外人聽,所以我也就不必瞞你了。你說得不錯,我和我那個朋友,日子過得很愉快——甚至比你所想像的情形還要稱心些。我們既沒有恆產,如果光憑我們的手藝賺來的錢,喝水還不夠呢。可是你千萬不要因此認為我們在幹什麼偷竊的勾當;我們所以會過得這樣稱心,要什麼就有什麼,而又不侵犯別人,完全是因為我都在漂泊;你看見我們日子過得這般愉快,道理就在這裏。"
醫生聽了這話,果然信以為真,他雖然絲毫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卻是萬分納罕,一心只想知道這種浪遊的詳細情形,便苦苦懇求勃魯諾把其中的真相都講出來,一面發誓決不講給別人聽。
“噯呀,”勃魯諾大聲嚷道:“醫生,你不知道你要求我的這件事,關係是多麼重大啊?這是一件極端秘密的事,要是讓外人知道,我這一生就算毀了,沒有命了,一定非掉到聖蓋羅的魔鬼嘴裏去不可。不過話說回來,我一向尊敬你這位勒那加的潘普金海神,我又十分信得過你,自然不便掃你的興;只要你當真能夠憑着孟蒂松的十字架發誓,不講給外人聽,我就可以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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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醫生就照着他的吩咐發誓此事決不外傳,勃魯諾這才說道:
“親愛的醫生,那麼我就說給你聽吧:不久以前,這城裏住過一個大魔術師。因為他是蘇格蘭人,所以人家就管他叫米蓋爾-莎格蘭。他受到多少紳士們的殷勤款待,這些人現在已沒有幾個活在世上了。他臨走的時候,拗不過紳士們的再三懇求,留下了兩個得力的門徒,吩咐他們說,凡是皈依他的紳士,不論有什麼願望,都要使得他們如願以償。
“這兩個門徒果然一一滿足了這些紳士們在私情方面和其他一些小事情方面的要求。後來他們兩人在這城裏待久了,很喜歡這裏的風土人情,決定在此長留不走了。他們在這裏結識了許多朋友,不論貧富貴賤,只要是和他們合得來就行。為了博得朋友們的歡喜,他們便組織了一個二十五人左右的團體,每個月至少碰頭兩次,地點由他們臨時決定。每次碰頭,各人都可以隨心所欲,說出自己的要求,那兩個魔術師無不立即設法使他們在當夜就如願以償。
“布法馬可和我兩人跟那兩個魔術師交情極好,因此得以加入了那個團體,到目前依舊是會員。我不妨告訴你,我們每次聚會的時候,真是豪華奢靡,洋洋大觀。我們吃飯的那間大廳里真是錦帷綉簾,琳琅滿目,桌面上的饌餚賽似帝王家一般。婢僕如雲,一個個都是氣度不凡,天生麗質,你要誰侍候,就是誰侍候你。吃喝用的鍋匙碗盞,以至一應器皿什物,不是金的也是銀的,至於各色各樣的珍饈異味,只要你想得到,沒有哪一樣不是馬上擺到你眼前來。
“至於悅耳音樂歌曲的音調之美,樂器種類之多,我實在說都說不出來;還有宴席上點的華貴的蠟燭,吃的可口的糖果,飲的名貴的醇酒,更是說都說不盡。還有,我的好心的潘普金海先生。說出來你也不相信,我們穿的衣服,可就不能拿我們平日穿的衣服相比啦。一個個都是穿錦着緞,雍容華貴,要是讓你看到了,即使是一個穿得最襤褸的人,你也會把他當作一個帝王呢。
“這些還是其次,我們最最痛快的事,那就是我們能夠把天下任何地方的美女都招來供我們取樂。在那裏你可以看到拉斯卡-洛女王,巴斯克的王后,蘇丹的嬌妻,烏茲別克韃靼的女王,諾洛威的醉格爾抓格爾台爾,福拉普都得蘭的莫拉格琳,和武爾格剛爾柏林的馬得凱特……可是我何必一一列舉呢。總之,普天下的皇后都來奉陪我們,我甚至可以說,連普列斯特-約鋪的那個屁股中央長了角的萱瑞維嫩絲也光臨了,喏,你看見沒有?她們吃些糖果、喝些美酒之後,便輕移慢步,各人跟着邀請她來的男人,進入了洞房。
“你要知道,這些洞房佈置得真好象天堂樂園一般。那一股香味兒,就象藥鋪子裏碾茴香一樣。我們睡的床恐怕比威尼斯總督的床還要漂亮得不知有多少倍。至於那些女人擺弄起梭子來那種功夫,我只好讓你自己去想像了。照我看來,我們這夥人當中最幸運的要算是布法馬可和我兩個人。布法馬可經常邀請法國王後來陪他。我就常常請英國王後來陪我。這兩位王后都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也是我們功夫到家,她們除了我們兩個,什麼人都看不中。這一下你可明白我們為什麼比別人的日子都過得快樂了吧,就因為我們享有了這兩位天仙般的王后的愛情。尤其是因為我們倘若要錢用,開口向她們要個一千兩千金元,哪一次不是馬上就有!我們管這一切叫做浪蕩,因為我們取得這些東西,正象浪蕩的海盜一樣,從各地打劫來的,只是有一點不同:東西到了他們手裏就不還人家,而我們卻是用過就奉還原主。
“可敬的醫生,這一下你該聽明白了我所說的遊歷是怎麼回事了吧;這件事該怎樣嚴守秘密,想必你也知道。用不着我再多羅嗦,再叮囑你了。”
這位醫生的本領,大概最多只能醫醫小孩子的癩痢頭,現在居然把勃魯諾所捏造的這篇故事信以為真,一心只想參加他們那個團體,那股熱切的勁兒就好象要獲得天下至寶似的。他對勃魯諾說,難怪你們過得這樣快活,原來還有這一段奧妙在裏面。他好容易才抑制住了自己,沒有要求把他也帶去見識見識,認為還要對勃魯諾多多盡些情誼,然後開口,才有把握。
從此他就和勃魯諾加倍親密,早上請他吃飯,晚上邀他用餐,討好巴結,無微不至,朝朝相聚,彷彿沒有了這位畫匠就活不下去似的。
勃魯諾受到那個醫生的殷勤款待,為了表示酬謝,也替醫生在飯廳里畫了一副四旬節圖,在房門口又畫了一副“神的小羊圖”,又在大門口畫了個便壺,以便登門看病的人一望可知,不致弄錯。那油畫匠又在醫生的小穿廊上畫上一幅“貓鼠搏鬥圖”,醫生認為畫得好極了。要是勃魯諾哪一天沒有到醫生這裏來吃飯,他第二天總是要上門來聲明說:
“昨天晚上我和他們聚會去了,近來英國王后我已經有些玩膩了,所以我吩咐把韃靼大可汗的桃拉桃克西給我弄來。”
“桃拉桃克西?這是什麼玩意兒?”醫生問道,“這些古怪名字實在叫我弄不明白。”
“哎喲,我的醫生,”勃魯諾嚷道:“這我倒不奇怪,因為我聽說潑考格拉索或華那森那都沒有提起過這些人。”
那醫生說:“你的意思是指喜潑克拉底斯和阿維森那吧。”
勃魯諾說:“可能就是,我也說不準。你聽不懂我說的這些名字,我也聽不懂你說的這些名字。可是在韃靼話里,‘桃拉桃克西’就是我們語言裏的王後娘娘。天啊,她真是個嬌小玲瓏的妞兒!我敢說,你要是見了她,準會把你的灌腸劑啦,石膏紗布啦,什麼都忘得精光。”
勃魯諾老是拿這些話來挑逗他。有一天晚上,他替勃魯諾執着燈畫“貓鼠搏鬥圖”,心想,如今勃魯諾欠他的情已經夠多了,可以把心裏的話說出來了,他看看並無別人在場,於是向他說道:
“勃魯諾,老天爺可以作證,我對待什麼人也不能象對待你這樣好。說老實話,即使你要我從這裏走到潑里托拉去,我也樂意。咱們既有這般交情,因此,我要求你幫個忙,你該不會覺得冒昧吧。不瞞你說,自從你上次把你們那個愉快的團體裏種種事情講給我聽了以後,我心裏一直又癢又熱,恨不得馬上能參加到那裏面去,你日後自會明白,我這樣想入會,自有我的道理。去年我在卡卡文西格里,遇到一個姿色出眾的小丫頭,我把她當作心肝寶貝一樣疼愛,那次答應給她十個波倫亞錢,叫她跟我相好,誰知她怎麼也不肯。等我一旦入了會,若不把她帶到那兒去,你就取笑我一輩子。所以我求求你告訴我,要怎樣才能加入這個團體,你也得幫幫我的忙才好。我包管我會成為一個忠誠老實的成員,決不會丟你的面子。不說別的,你看我長得多麼漂亮,多麼壯健,臉蛋兒象一朵玖瑰花,何況還是個堂堂醫學博士,你們中間只怕還找不出第二個來。我還懂得許許多多高尚的事情,會唱不少歌曲。不信我就唱一支給你聽。”
說著,他立刻就開始唱起來。他這樣說不打緊,可真要笑死了勃魯諾,真難為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沒有笑出聲來。醫生唱完了歌,就說道:
“喂。你覺得我唱得怎麼樣?”
勃魯諾說:“唱得太好了,不論哪樣樂器都要被你的聲音壓倒了。”
那醫生說:“如果你沒有聽我唱,一定不會相信我會唱得這樣好吧。”
勃魯諾回答道:“你說得一點不錯。”
那醫生又繼續說:“我會唱的歌還多着呢。暫且就唱到這裏為止吧。我還可以告訴你,我父親也是個紳士,不過住在鄉村裡罷了,我母親的娘家是伐萊丘家族。你也已經看見,我的藏書和我的長袍,佛羅倫薩的哪一個醫生都比不上。不瞞你說,我有件袍子,是十年前做的,細算起來,將近要值一百多鎊子兒呢。所以我要求你無論如何要幫助我加入,憑着天主起誓,如果你幫得了我這個忙,我可以永遠替你免費治病。”
勃魯諾聽了這話,益發覺得這個醫生是個大傻瓜,就說道:“醫生,請你把燈光照到這邊來一點,耐心等我把這些老鼠尾巴畫好,再來回答你的話。”
他把老鼠尾巴畫好了以後,故意裝出很為難的樣子說道:
“我的醫生,我知道我若能代你做成這件事,你一定會大大地酬謝我,不過,你要求我的事情,雖然在你有學問的人看來只是一件小事,對我說來卻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不過,既是你的事,我當然儘力效勞,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叫我這樣做,我替你效勞,一則是因為我和你交情深厚,二則因為你的話說得太好了,把死的也說成了活的,我即使本來不願意,也給你說動了心。我和你相處越久,就越覺得你聰明。就算不提這些,至少你剛才提起你愛上了那個美麗的姑娘,光憑這一點,我也應當可憐你。但是有一點我必須和你說明白:在這件事上,我並不象你所想像的那樣有權力,所以我實在無法應命。不過,你如果能夠莊重起誓保守秘密,我可以指點你該怎麼辦。你剛才跟我說,你有許多珍貴的藏書和其他種種財物,既是這樣,我相信這事一定能夠美滿解決的。”
那醫生說:“你儘管放心,把你的辦法說出來吧。我看你還沒有真正了解我,完全不知道我是個守得住秘密的人呢。你要知道,瓜斯帕魯羅-達-沙里塞托先生在福林波波里做長官的時候,簡直沒有哪一件事情不用我說的,因為他知道我最能保守秘密。你相信不相信我的話?他要跟白茄敏娜結婚的時候,第一個就告訴我。現在你可明白了吧?”
“那好極了,”勃魯諾回答說:“既是這樣一位人物都信得過你,我當然也信得過你,那麼我就來把辦法說給你聽。我們每次集會,都有一個首領、兩個顧問,長期是每六個月一換。到了下個月,就要輪到布法馬可做首領,我當顧問了,這已經內定了。只要首領說一句話,任何人都可以介紹入會,所以我看你最好還是去同布法馬可攀攀交情,好好款待他一下。他這個人呀,只要一看到你這樣聰明,馬上就會看中你;然後你再在他面前略抒高見,數說數說你這許多珍貴的財物,奉承他一下,再把你的要求提出來,他就沒有辦法推辭了。我已經在他面前提到過你,他對你很有好感。你把我所說的這些辦法都做到以後,別的事情都由我來承擔好啦。”
那醫生說:“你這番話真叫我高興極了,只要他是個愛才的人,那隻消他和我交談上三句兩句,我就自有辦法叫他再也撇不開我,不瞞你說,我這滿腹才華,即使分給全城的人也綽綽有餘呢。”
談妥之後,勃魯諾就把這事的根苗,詳細告訴了布法馬可,布法馬可聽見這個傻瓜竟這樣異想天開,真恨不得馬上就去作弄他一番呢。再說那醫生,為了想要嘗到那種浪蕩的滋味,簡直寢食不安,直等果真結交上了布法馬可,心神才算稍定。於是他預備了豐盛的酒席來款待他們兩人。兩位畫匠真是爽氣人,一旦嘗到了這些美酒佳肴,下一回再也用不着請,就經常光臨,大吃大喝,可是嘴上還要說,別的人想要請他們也請不到呢。過了些時候,醫生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便向布法馬可提出要求,正如上次向勃魯諾提出要求一樣。布法馬可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跟勃魯諾吵了起來,嚷道:
“天主在上,他媽的,你這個內奸。我恨不得在你頭上狠狠地一拳頭,打得你的鼻子落到腳跟前去:除了你,還有第二個人會把這些秘密講給這個醫生聽嗎?”
那醫生儘力替勃魯諾辯白,起誓賭咒,只說這事絕對不是勃魯諾告訴他的,而是從別人那裏聽來的,他說了多少聰明話以後,布法馬可才算平靜了下來,轉過臉去對他說道:
“醫生,顯然你是到波倫亞去深造過的,所以學會了守口如瓶;我還可以說,你不象一般傻瓜一樣,只拾到了幾塊香瓜皮,而是大木瓜那兒學來了一肚皮學問,我看你一定是在禮拜天受的洗禮。雖然勃魯諾告訴我說,你是到波倫亞去學醫的,我倒覺得你在那兒學會了籠絡人,憑着你那聰明的頭腦和驚人的口才,籠絡起人來誰也比不上你!”
他本來還要說下去,可是這時醫生卻岔斷了他的話,轉向勃魯諾說道:
“和聰明人結交攀談,真是件開心的事!哪一個能夠象這位了不起的先生一樣,一下子就把我的心事完全弄明白了?連你也不能象他這樣一眼就看出了我的長處。以前你跟我說,布法馬可是個愛才的人,當時我跟你怎麼說的?你看我現在有沒有做到?”
“做到,做到!”勃魯諾回答道,“你這一手比我預料的還要高明!”
那醫生又對布法馬可說:“假使你在波倫亞看見我,那你還要加倍稱讚我呢!不瞞你說,那裏不管是什麼人,大人物也好,小人物也好,醫生也好,學者也好,我憑着這三寸不爛之舌,七孔玲瓏之心,說得他們一個個心花怒放,因此沒有哪個不佩服我的。不僅如此,我隨便說一句什麼話,沒有哪個不高興得發笑的。我臨走的時候,他們都非常難過,挽留我待在那兒。甚至還要我留在那兒,獨當一面,給所有的醫科學生做講師呢。可是我不願意,因為我要趕回來繼承族裏的一大筆遺產,所以我就回來了。”
勃魯諾對布法馬可說道:
“你看怎麼樣?我以前說給你聽,你還不相信呢。天曉得,這一帶再找不出第二個對於驢尿有這麼深刻研究的醫生來。你就是從這兒找到巴黎,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個來。他一定要你幫他一個忙,看你能推託得了!”
那醫生說:“勃魯諾說得很對,只可惜我在這地方並沒有受到人家的賞識。你們佛羅倫薩人在智力方面是比較差的。要是讓你們兩位看見了我跟那些醫生在一起——嘿!”
“那當然羅,醫生!”布法馬可說道。“我再也想不到你的學問竟好到這樣的地步!在你這樣一位大學者面前,恕我套一句口頭話:一定要‘竭盡綿薄’,介紹你入會。”
醫生聽得他答應了,益發殷勤地款待他們兩人。他們為了報答他起見,就想盡種種怪念頭來作弄他,答應把茜芙拉麗公爵夫人|7~弄來做他的情人,又說那位夫人是人間後街最美麗的一位婦女。那醫生又問,茜芙拉麗公爵夫人究竟是怎麼樣一位夫人;布法馬可回答道:
“我的木瓜先生,她是一位了不起的貴婦人,這一帶簡直沒有什麼人家不在她的管轄之下。別人且不說,連那些聖方濟各派的修士,也要拿一些劈劈啪啪的禮物孝敬她。我可以告訴你,她到一個地方,用不着開一聲口,人家聞到她身上的香氣,就知道她的駕到。她平常總是閉戶不出,不過不久以前,她還曾從你門口經過,去到阿諾河洗洗腳,吸口新鮮空氣。她經常住在德洛特霍斯蘭。她手下的許多侍從官員,都拿着長笏和鉛錘到那裏去朝拜她,以示尊敬。她的許多大臣,到處都可以看到,例如塔馬寧諾-台拉-包塔、唐-麥塔、曼尼柯-第-斯考巴、斯誇切拉等等。我想,這些人都是你的老朋友,只不過你一時記不起他們罷了。如果我們這件事能夠辦到,我看你還是忘了卡卡文西格里的那位姑娘,讓我們把你送進這位貴婦人的溫柔的懷抱里吧。”
那位醫生原是在波倫亞生長,又在那裏受教育的,完全聽不懂他們這些暗話,因此對那位貴婦人越發羨慕。這場談話之後不久,那兩個畫匠就給他帶來了消息,說是他已經被接受加入該團體。就在該團體聚會的那天下午,醫生又請他們兩位來吃晚飯。飯罷,他就請教他們今夜應如何入會。布法馬可說:
“醫生,首先你應當有充分的信心;如果你猶豫不決,就難免要遭到挫折,而且對我們也會有很大的不利。我們現在就跟你講明,你應當怎樣拿出膽量來。今天一斷黑,你就到聖瑪麗亞-諾凡拉教堂外面的一座新墳那兒去。你得揀一件最華麗的袍子穿上。因為你第一歡參加聚會,應該打扮得體面一點,而且,據說(只是我們不在場)公爵夫人念你是個紳士,打算出錢替你買個巴斯爵士的頭銜。你到了那裏就安心稍等一會,我們自會派人來接你的。
“我不妨索性跟你說明了,那就是說,我們將會派一頭出角的黑色野獸去到那裏接你。它的身材不大,將會在你附近的那塊空地上一面吼叫,一面跳來蹦去,目的就是嚇你。可是,它只要看到你並不害怕,它就會對你斯文起來,等它走近你身邊,你應當從那墳上走下來,千萬不要害怕,也千萬不要提起天主或是聖徒們,只管騎在它身上。等你跨到它背上,你應當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表示馴服,不要去碰它。這樣,它自會穩穩噹噹把你馱到我們那兒去。不過,我得事先和你講明,要是你喊起天主或是聖徒來,或是流露出害怕的神色,它就會把你摔下來,或是叫你跌翻在一個什麼骯髒地方,弄得你不可開交。因此,你倘若沒有膽量,沒有決心,就不必去,免得既害了你自己,又對我們沒有任何好處。”
醫生連忙說:“我看你還沒有了解我呢。你莫不是看見我穿了長袍、戴了手套,所以把我看作一個膽小鬼嗎?你若是知道了我從前在波倫亞和朋友們在夜間追逐女人的那些事情,那你一定要覺得驚奇呢。說老實話,有那麼一天晚上,有個面黃肌瘦的小妞兒,還沒有三英尺高,她不肯跟我們一塊兒走,我先是接連打了她幾巴掌,然後一手就把她提了起來,一下子把她摔得不知幾十丈遠,叫她不由得不乖乖地跟着我們一塊兒走。我記得還有一次。大約在天快斷黑的時候。我只帶着一個傭人,從聖方濟各會修士的墓地旁邊經過,那兒曾在當天埋葬了一個女人,我卻一點也不覺得害怕。所以,請你們儘管放心,我的膽量是夠大的,而且非常堅強。為了不失你們倆的體面,我一定穿上我獲得醫學博士的學位時所穿的那件大紅袍,讓你們瞧瞧,你們的夥伴們見了我是不是皆大歡喜,是不是馬上就要擁戴我為首領。那位貴夫人和我沒有一面之緣,就那樣愛上了我,要替我捐巴斯爵士的頭銜,等我到了那兒,那還了得嗎?我究竟配不配做爵士,能不能做得處處得體,你們等着瞧吧!”
布法馬可回答道:“你說得好極了。可是你千萬不能作弄我們,不能夠讓我們派了人去接你,卻不到那邊去,或是去了又讓我們找不着。我所以要說這句話,只因為目前天氣很冷,你們大醫師又是那麼保重身體。”
西蒙醫生大聲嚷道:“天哪!我可不是象你們這種怕冷的人。我一點也不怕冷。有時我晚上來大小便,難得在緊身外衣上面披上一件皮袍。所以我一定會到那邊去的。”
於是他們兩人辭別了他。到了晚上,醫生找了個借口騙過了自己的妻子,悄悄地找出了一件最華麗的袍子穿上,走到聖瑪麗亞-諾凡拉教堂,走上一座大理石的墳頭,冒着嚴寒等待那頭巨獸。再說布法馬可,他原是個身材高大、身強力壯的人,設法找到一個從前遊戲時曾經用過的面具戴上,又反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外套,把自己裝扮成一頭熊,只是面罩是個鬼臉,而且長了角。裝扮好了,他就去到聖瑪麗亞-諾凡拉,勃魯諾也跟着他一塊兒去看熱鬧。他看見那醫生已在那裏等着,便跳來跳去,大聲怒吼,咆哮,悲鳴,彷彿着了魔一般。
那醫生原比女人還膽小,看到這副光景,聽到這種怪聲,直嚇得頭髮直豎,遍身發抖。這會兒他方懊惱為什麼不好好地守在家裏,偏上這裏來。但是,既然來也來了,又一心想看看那兩個油畫匠說給他聽的種種奇迹,只得勉強壯起膽子來。那布法馬可這樣嚷了一會兒以後,便裝出平靜下來的樣子,走到醫生待着的那座墳墓跟前,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醫生正嚇得遍身發抖,不知道應該待在原地不動呢,還是該跨上獸背,最後,他唯恐騎上獸背就要受到傷害,只得讓這一種恐懼驅散了前一種恐俱,走下墳墓,輕聲說道:“但願天主保佑我吧!”於是便騎上那頭野獸,嚇得渾身發抖,又依照他們原來的吩咐交叉着雙手。布法馬可慢慢地向聖瑪麗亞-台拉-斯卡拉爬去,把他馱到里波尼女修道院附近。
那時候,這一帶地方多的是溝渠,農民都把糞倒在這裏,作為肥田之用。布法馬可來到這裏,走近一條溝邊,便抓着醫生的一隻腳,把他從背上摔下來,倒栽進溝里去。接着他就亂嚷亂跳一陣。發了一陣脾氣,於是沿着聖瑪麗亞-台拉-斯卡拉路直奔奧霍羅曠野,在那裏碰到了勃魯諾,原來勃魯諾當時看見那種情景,忍笑不住,所以躲到這裏來了。兩人拿那個傻瓜西蒙嘲笑了一陣,又站在那裏遠遠望着,只見他滿身泥污,不知他到底怎麼辦。
那個傻瓜醫生,一看自己落到這樣糟糕透頂的境地,只得竭力掙扎,想要站起身,爬出那條臭溝。他跌倒了又爬起來,爬起來又跌倒,少不得還吃了好幾口那髒東西,最後好容易才爬出溝來,從頭到腳全沾滿了糞污,連頭巾也丟了,真是狼狽不堪。他除了雙手用力在身上抹來抹去,此外一無辦法。他回到家裏敲門,敲了好半天才算把門敲開了。他剛剛帶着滿身臭氣走進屋子,門還沒有關上,勃魯諾和布法馬可兩人就趕來了。原來他們特地趕來看看他妻子怎樣接待他。他們躲在門口偷聽,只聽得他妻子把這個可憐蟲罵得狗血噴頭:
“天啊,瞧你還象個人樣子嗎?你一定是去找什麼女人去了,穿着這件大紅袍,死要漂亮!我還不夠滿足你嗎?好小子!憑着我這麼個女人,滿足天下所有的男人也不是難事,不要說是你!真是老天爺有眼睛,他們把你拋到這種臭地方去,這叫做活該!怎麼不把你淹死呢?虧你還是個頂刮刮的醫生,自己有了老婆,晚上卻要跑出去找別人家老婆胡鬧!”
那女人一面用這些惡毒的話罵不住口,一面看着他洗身子,一直罵到半夜。
第二天早上,勃魯諾和布法馬可先把身上塗出許多青斑,看上去好象是被人家打傷了的傷痕。然後來到醫生家裏,走進門就聞到滿屋子都是臭氣,原來屋子還沒來得及收拾。他們看見醫生已經起床,就走上前去,醫生連忙走過來祝他們早安。這兩個壞蛋就照着事先商量好的辦法,裝出一副惱怒的樣子,回答他道:
“我們可不祝你早安了!但願天主叫你吃盡苦頭,不得好死!你簡直是天下最不講究信義的壞蛋!我們好心好意抬舉你,叫你快活,不想你卻讓我們險些象狗子一般給打死了。你說話不作數,連累我們昨天晚上挨夠了打,就是把一匹驢子給從這兒趕到羅馬,也不過挨這麼多鞭打。這還不算,為了要介紹你入會,我們自己險些兒被開除了。你如果不相信,請看看我們身上的傷痕。”
他們說著,立刻就解開衣服,露出胸膛,在那暗淡的光線下,塗在身上的顏料果然活象一塊塊的青斑,稍微讓他瞥了一眼以後,立即扣好衣服。醫生竭力給自己分辨,把自己昨夜種種不幸的遭遇以及怎樣被摔下糞溝等事,一一講給他們聽,布法馬可馬上岔斷他的話,說道:
“我真巴不得它把你從橋上捧到阿諾河裏去呢!你為什麼要喊天主和聖徒的名字呢?我們不是事先關照過你的嗎?”
“老天爺呀,我實在沒有喊過。”醫生說。
“什麼!”布法馬可大聲喝道。“你當真沒有這樣喊過嗎?你喊了又喊!據我們的使者說,你遍身瑟瑟發抖,就象一根蘆葦一樣,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在什麼地方。好呀,你欺騙得我們好苦呀!告訴你,以後再也休想這樣欺騙我們了!你既是這樣對我們厚道,我們一定這樣回報你!”
醫生連聲請他們原諒,並請他們看在天主面上,不要再叫他丟臉,又低聲下氣,說了多少好活,請他們平下怒火。從此以後,他對他們益發禮貌周全,尊重備至,常常宴請他們,只求他們別把這次丟臉的事情傳出去。你們這會兒可聽明白了,那些去到波倫亞學無所成的人,就是這樣才學到了一丁點兒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