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第三
潘菲洛的故事引得小姐們笑個不停,他講完之後,女王吩咐愛莉莎接下去講一個。她這才收住笑聲,這樣說道:
各位可愛的姐姐,我要講的只是一個有趣的小故事,是真人真事,不知道是否能講得象潘菲洛那樣逗你們發笑,總之我用心講就是了。
我們城裏,一向有許多特別的人物,鬧出許多稀奇古怪的事兒來。不久以前,城裏住着一個畫匠,名叫卡拉德林,是個頭腦簡單、性格乖僻的人物。和他時常在一起的,還有兩個畫匠,一個叫勃魯諾,另一個叫布法馬可,他們兩位都是愛尋快樂的朋友,而且都是十分精明機警,他們和卡拉德林往來,就看中他的愚蠢無知,好拿他來取樂。
在佛羅倫薩還有一個聰明有趣的青年,叫做馬索-台爾-沙喬,生性詼諧,專愛挖空心思,想出種種胡鬧的辦法來,他聽到卡拉德林天生一個簡單的頭腦,就打算作弄他一下,叫他把天花亂墜的話信以為真,上個大當。
有一天,這個青年在聖約翰禮拜堂里碰到了他,看見他正獨自對着祭壇發獃,原來壇上新近供奉了一個聖體匣,他這時候全神貫注地在看着匣上的浮雕和色彩。那青年覺得要實行他的計劃,在這時候、這場合,再好沒有了;就把計劃告訴了自己的一個朋友,兩人就來到卡拉德林的坐位附近,旁若無人地談起各種各樣的珠寶來,只聽得馬索在說這種珍珠有什麼什麼的好處,那種寶石又有怎樣怎樣的優點,儼然是一個內行的口氣。
卡拉德林在旁邊聽得了他們的談話,見他們也不避外人,就索性走過去和他們湊在一塊兒了。馬索見了,心裏暗暗高興,談得更加眉飛色舞了。卡拉德林忍不住插嘴問他,他所說的那許多具有魔力的寶石在哪兒可以找到。
馬索就說這種寶石大都出產在“本谷地”國,“巴斯克”省的“貝林松”城裏,那兒可真是了不起,葡萄藤是用臘腸捆住的,花一個銅子就可以買一隻大鵝,外加奉送一隻小鵝。那兒有一座完全用帕瑪|2~乳酪砌成的高山,居民整天到晚沒有事做,只是用通心麵、炸肉卷放在閹雞湯里,煮成鮮羹,拋在地上,隨便什麼人都可以拾來吃,附近還流着一條小河,河裏純粹是最美好的白酒,一滴清水都沒有。
“哎呀,”卡拉德林嚷道,“這真是一個好地方!不過請告訴我,他們把閹雞做成羹之後,又拿閹雞怎麼辦?”
“巴斯克地方的人把閹雞全都吃了。”
“你到過那裏沒有?”卡拉德林問。
“你問我到過那裏沒有?”馬索回答他說,“嘿,我別說是到過一次兩次,一千次兩千次都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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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地方離這裏有多少里路呢?”卡拉德林問。
“多少里路程?”馬索說,“一百萬里都不止,哪怕你花一個晚上也算不出一個答數來。”
“這樣說來,那地方比阿布羅齊還遠啦?”卡拉德林又問。
“當然羅,”馬索回答,“還要遠一點呢。”
卡拉德林本是個笨蛋,看見馬索講得一本正經,全無半點說笑的神氣,因此只道句句都是真話,深信不疑,就這樣說道:“可惜路程太遠了些,我拿不出那麼一大筆盤纏來;要是近一些的話,老實說吧,我一定要跟你去一次,即使光是為了看他們把通心麵盡往地上扔、讓我吃個飽也是好的。不過天主保佑你吧,請告訴我,那兒有沒有那種具有魔力的寶石呢?”
“喔,多着呢,”馬索回答他說,“那兒有兩種十分稀奇的寶石,第一種是‘賽第涅諾’和‘蒙第奇’磨石,把這種寶石做成磨子,麥子倒進去,就磨出麵粉來。所以那地方流行着一句諺語,說是天主賜我們恩典,‘蒙第奇’給我們磨石。誰知我們這裏獨多這種磨石,根本不當它一回事,就象那邊的人不把翡翠當作一回事一樣;說起那兒的翡翠玉石,堆得比莫萊羅山還要高,一到夜裏,我的天哪,發出燦爛的光輝,真是好看煞人!對你說了吧,如果有準能夠把磨石琢磨成一對滑溜溜的寶石,鑲成戒指,拿去獻給那兒的蘇丹,那你要什麼,蘇丹就給什麼。
“還有一種寶石,我們珠寶商叫做‘雞血石’,提起這種寶石的魔力可真了不起,你只要身邊帶着這種寶石,那麼只有你看得見別人,別人就看不見你。”
“這真是無價之寶啊,”卡拉德林說,“不過請教你這第二種寶石要到什麼地方去找呢?”
馬索告訴他,這種寶石只有在繆諾納河才能找到。
“這寶石有多大?是什麼顏色?”卡拉德林又問。
“這種寶石大小不一,”馬索回答他,“有的大,有的小,不過顏色幾乎全都是黑的。”
卡拉德林把這些話都記住了,便推說有事,告別了馬索,打定主意要去尋找這種寶石;不過他覺得勃魯諾和布法馬可是他的再好不過的朋友,理應也讓他們知道,有福共享。這天上午他就到處去找他們,要他們立即跟他一起去尋覓寶石,免得別人捷足先得。他這樣找了半天,直到中午過後,才猛地想起這兩個人在替法恩扎女修道院工作;他也顧不得天氣酷熱,自己有沒有別的事情,就心急慌忙,三步並作兩步,直奔到那裏,一看見他們就嚷道:
“朋友,只要你們肯聽我的話,我們就要成為佛羅倫薩的最大的富豪了。我方才聽到一位誠實可靠的先生說起,在繆諾納河那兒出一種寶石,你只要把這種寶石佩在身邊,別人就看不見你了;所以我想我們應該趕快到那兒去把這種寶石找來,免得讓別人先拿了去。我們一定能夠找到寶石,因為我知道得很詳細;找到之後,我們只消把寶石藏在袋裏,來到金銀兌換商那裏,把他們櫃枱上的金錢盡往袋裏掃,好在誰也不會看見我們;那我們豈不是可以立即致富,也不必再象蝸牛一般,整天在牆壁上塗抹了。”
勃魯諾和布法馬可聽到這活,心中暗暗好笑,兩人相互丟了個會意的眼色,都裝出十分驚嘆的樣子,稱讚卡拉德林竟想出這樣一個好主意來。勃魯諾又問他那寶石叫什麼名堂,可是卡拉德林這個獃子早把那個名字忘了,只得這樣說道:
“我們只要知道它的功用,名字記不記住有什麼關係呢?我想我們還是趕緊出發吧。”
“好吧,”勃魯諾說,“那麼它的形狀是怎樣的呢?”
“各種形狀都有,”卡拉德林說,“不過幾乎全都是黑色的;所以我想我們只消看見一塊黑石子就拾一塊,總會把寶石拾來的。我們別耽擱時光了,讓我們就此動身吧。”
“等一等,”勃魯諾說;接着又回頭對布法馬可說道,“卡拉德林的話說得不錯,不過照我看來,這會兒就去並不適合,因為太陽正在半天空中,直照着繆諾納河,把那兒的石子都晒乾了,就算那兒有黑石子,也給晒成白石子了’所以你必須一清早乘太陽還沒升起的時候去,那你才能找到黑石子。再說,今天是工作日,在繆諾納河一定有許多人在工作着,我們這時候就去,給他們識破了,他們會搶着拾黑石子,寶石可能就此落在別人手裏,我們豈不是白忙了一場?如果你以為我說的話還有道理,那麼照我看,這件事應該早晨去辦,那麼才能把黑石子和白石子分辨出來;而且還得在安息日去辦,這樣人家才不會看見我們。”
布法馬可在一旁極力贊同勃魯諾的說法,卡拉德林終於同意了在那個禮拜日的早晨,三人一同前去找尋寶石。他又再三叮囑們,這事千萬不能在別人面前走漏風聲,因為這回事別人也只是私下告訴他的。然後他又把關於本谷地的種種稀奇古怪的傳聞告訴他們,還發誓說這完全是真情。
卡拉德林告別之後,兩人就商量好到那天應該怎麼辦。
卡拉德林巴不得禮拜日快快到來,到了那天,他一清早就起來,會齊他的朋友,一同出了聖蓋羅城門,來到了繆諾納河,走入河床,順流而下,開始找尋寶石。卡拉德林求寶心切,所以總是一路當先,連跳帶蹦,忽而向東、忽而往西,看見一塊黑石頭,就撲過去拾了起來,藏在懷裏。
他的朋友跟在後面,偶然也拾起一兩塊石子,卡拉德林走不多遠,胸襟里已經塞滿石子,只得兜起下擺(他的衣裳不是照埃諾|4~式裁製的,所以很寬大),用腰帶系好,做成一個大袋子;可是不多一會,這袋子又塞滿了,只得又把披肩當做袋子,這袋子不久也裝滿了。
布法馬可和勃魯諾看見卡拉德林已經裝足了石子,而且又快到吃中飯的時候了,他們就依照預定的計劃實行起來。勃魯諾首先問道:
“卡拉德林到哪兒去了?”
布法馬可明明看見他就在面前,卻故意東張西望,回答道:
“我不知道呀,不過方才他還離我們不多遠呢。”
“方才,說得好!”勃魯諾嚷道,“我可以向你擔保,他自己此刻正在家裏吃中飯啦,卻把我們丟在繆諾納河裏象獃子一般尋黑石頭!”
“唉,”布法馬可接嘴說,“他不斷騙我們又去哄騙哪一個?天下還有哪個象我們這樣傻的,竟會拿他的話信以為真,特地趕到這繆諾納河邊來尋什麼寶石!”
卡拉德林聽着他們的談話,只道自己運氣好,已經找到了一顆寶石,所以他雖然在他們身邊,他們卻看不見他,心裏好不得意,於是就不作一聲,決定回家去了。布法馬可看見他轉過身來,又向勃魯帶說道:
“我們該怎麼辦呢?還是回去吧?”
“我們回去吧,”勃魯諾回答說,“不過我要向天主發誓,從此以後卡拉德林永遠別想再作弄我們啦。如果他此刻象整個早晨一樣,就在我們眼前,那我非要用這塊石子對準他的腳跟扔去不可,也好叫他有那麼一個月,忘不了他給我們吃的苦頭!”
他話剛出口,就已經舉起手來,猛地把石頭擲去,正打中卡拉德林的腳後跟,痛得他一隻腳提了起來,嘴裏直喘着氣,可是他還是忍住着不發一言,繼續往前趕去。接着,布法馬可也拿着他方才拾好的一塊石頭,對勃魯諾說道:
“你瞧,這塊石頭倒還不錯,我但願它能夠打中卡拉德林的腰肢!”
他話才說完,一塊石頭已經應聲落到了卡拉德林的背心上。總而言之,兩人一路上你說一句,我說一句,一邊說一邊不斷拿石子向他身上扔去,直到他們離開繆諾納河,來到聖蓋羅城門,這才把撿拾起來的石子丟掉,在關前站停了一會兒,衛兵們事前已得到他們通知,假裝不曾看見卡拉德林,讓他走進城去。這件事真叫他們笑壞了。
卡拉德林的家在馬奇那街的轉角,他一走進城,直往家裏奔去。也是事有凄巧,註定他要鬧個大笑話。他方才沿着河流回來,這會兒穿過大街小巷,竟不曾遇到什麼熟人,也沒有誰向他打一個招呼——可能這時候大家都回家去吃中飯了。他的妻子名叫苔莎,是個秀麗規矩的女人。當他帶着那許多石子奔進家中的時候,正好站在樓梯頭,她正因為久等他不歸,心裏很不自在,所以一看見他,就罵道:
“你真是活見鬼!直到這時候人家飯都吃過了,才回家吃飯!”
卡拉德林一聽見這話,知道自己分明是給妻子看見了,又氣又恨,嚷道:
“嗨,你這個賤人,你在這裏嗎?你毀了我的法術啦,老天在上,我可要叫你知道我的厲害!”
他說完這話。先跑進小會客室,把兜里袋裏的石子都倒了出來,然後氣勢洶洶,奔到他妻子跟前。一把揪住她的頭髮,把她摔倒在地,也不管她雙手握緊,哀聲求饒,他使盡平生氣力、拳腳交加,把她打得遍體鱗傷,沒有一塊好肉。
再說勃魯諾和布法馬可在城門邊和衛兵說說笑笑,過了一會兒,就遠遠跟在卡拉德林後面;來到他的門口,只聽得他正在毒打自己的妻子。於是他們便裝作才從城外回來,高聲叫着卡拉德林。他面孔漲得血紅,喘着氣,滿頭大汗,從窗口探出頭來,請他們上樓來。這兩個朋友裝着上了當,很不高興的樣子,走進屋來,看見屋子裏堆滿了石頭,他的妻子頭髮蓬亂,衣裳給撕破,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躲在牆角里哭泣,十分可憐。卡拉德林自己卻解開了衣裳,氣急敗壞地倒在另一個牆角里。兩個朋友把這一對夫妻打量了一通之後,說道:
“卡拉德林,這是怎麼一回事?屋子裏堆滿了石頭,你是打算造房子嗎?”他們看見卡拉德林並不回答,就接着問道:“這又怎樣說起?苔莎夫人有什麼不是的地方?你分明把她打了一頓。這一切究竟為的什麼啊?”
卡拉德林帶着石子趕了這麼些路,又不顧死活地打了他妻子一頓,大好的希望成了泡影,心裏又氣又急,所以弄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時里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布法馬可看他不回答,就板著臉說道:
“卡拉德林,你聽着:不管你為什麼生着這麼大的氣,你總不該這樣作弄我們呀,你只說帶我們去找什麼寶石,卻把我們象兩個傻瓜似的丟在繆諾納河裏,自己竟悄悄溜走,連‘再會’或者‘去你的’都不說一聲。我們覺得老兄真是太缺德了,以後你也別想再來尋我們的開心啦。”
卡拉德林氣吁吁地說道:“朋友,別生氣吧,你們誤會啦!我——唉,真倒霉哪!——已經把寶石找到了,你們只要聽下去就知道我說的是真話了。方才你們在路上互相問着我到哪兒去的時候,我離你們十碼也不到呀。後來我看見你們轉回來,依舊看不見我,我就走在你們頭裏,彼此只隔着幾步路,先趕回家了。”
他於是從頭講起,把他們當時說的做的全都搬了出來,又讓他們看留在自己背上和腳後跟上的傷痕;然後他接著說:“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件事,當我帶着這裏的許多石頭進城的時候,那守城的衛兵一句話都沒跟我說;你們知道,這班衛兵平常是多麼麻煩,他們要把東西一樣一樣都檢查了,才肯放你進去。來到街上,我碰見好幾個朋友和熟人,他們本來一定會招呼我、請我去喝酒的;可是現在他們別說跟我講一句話,就連半個字都沒有,因為他們看不見我呀。誰知到了家裏,偏偏叫這個該死的瘟女人衝撞了一下,你知道,不管怎麼樣的寶貝,一碰到女人可就毀啦。本來,全佛羅倫薩要算得我最幸運了,現在我就成了最倒霉的人啦。你想,我怎麼不要狠狠地揍她一頓?這種女人!就是殺了她也不足惜呀。唉,當初我第一眼看見她——當初我把她娶到家裏來的時候,真是晦氣呀!”他越說越冒火,竟又要奔過去打她了。
勃魯諾和布法馬可聽了他這許多話,也真虧得他們能夠忍着不笑出來,還要裝出非常驚奇的樣子,一面還不住地點頭證明他說的不錯,後來看見他又怒火直冒。要動手打他的女人了,這才站起來把他擋住了。勸他不必這樣,因為這不是她的過失,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他既然知道一切寶貝碰到女人就會不靈,那麼早就該叫她預先躲起來,不要在他的面前出現。可惜天主不曾使他有先見之明,這或許是因為他命里不該得寶吧——或者是因為他拾到了寶石不曾立刻告訴他的朋友、卻存心瞞過他們,因此得到這個報應。
他們就這樣橫勸豎說,費了多少唇舌,才使他和他那哭哭啼啼的妻子和解了;他們於是告辭而去,讓他對着一屋子的石頭,去自怨自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