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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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賴老闆那裏的兩個月裏,我只休息過一次。前面說過,吃住都在工廠里,真正做到了以廠為家。作為一個管理者,只要不出廠就是在上班,無所謂休息不休息,反正有事就叫我,半夜被叫起是常有的事情。不要說是生產上的事情了,就是生活當中的事情也常常如此。前幾天,一個女工睡到半夜突然大叫,說有人強姦她,大家都鬧醒了,我去檢查了一通,見門窗都是好好的,十幾個女工一個房間,怎麼"強姦"呀?幾百個女工,大多數是未出過遠門的鄉下妹,像這樣半夜驚醒的事經常有。
我說的"休息一次"其實就是去廣州那一次,那一次算是真正的休息。就是那一次,我認識了台灣的孔老闆。
我有一個同學在廣州,從地圖上看,廣州和深圳幾乎就是挨在一起。我在恆基公司穩定下來后,就給這個同學去過信,他回信說讓我有空去廣州玩,我就去了。去的時候是在南頭坐的大客車,回來乘的是火車,因為聽陳秉章說,從廣州來深圳如果乘汽車路上很可能被"賣豬仔",也就是車走到一半被人趕下車,說車不走了,乘客另上一輛車吧。我當然不願意被當成豬仔賣,於是回來時就乘火車。
火車上相當擠,擠着擠着就有人吵起架來。這好像已經成了規律,沒什麼可奇怪的,反正不管什麼原因,擠到最後必然有吵架的。但我天生喜歡看熱鬧,這些天在恆基公司做經理,整天裝腔作勢,壓抑得夠嗆,好不容易放風一次,當然要回歸自然。於是,我拼着命往裏擠,車廂里的人以為我是他們中哪一方的,倒也自覺地讓開一條道,那意思是希望我過去后能給本來不怎麼旺的火添把柴,這樣他們看起來更過癮些。我當然也不願意辜負同胞們的殷切希望。
擠到前面一看,才發現自己的重要,如果我不來,這戲還真演不下去了。二比一,怎麼演?二的那一方是兩個香港人,說著滿口白話,大聲地指責一個矮矮胖胖活像癩蛤蟆的人。我不知"癩蛤蟆"犯了什麼罪,只覺得他怪可憐,結結巴巴說不出一句整話來,但有一條是肯定的,他講的是普通話。這下我找到幫他的充足理由了,我最看不慣富人欺負窮人,特別是香港的富人欺負我們大陸的窮人。我正在想着怎樣介入,突然,得勢不讓人的香港佬掏出一個小牌牌,抵到"癩蛤蟆"的眼前,那意思他是香港皇家警察,如何如何。眼看"癩蛤蟆"就要求饒了,我一步跨上前,"啪"地掏出一個小綠本本,舉在手中一晃,以比他更高的分貝吼道:"香港警察有什麼了不起?誰給你權力在這條路上執行公務的?我怎麼不知道?"一句話,把兩個香港人鎮住了。二位先是一愣,看看我的小本本,繼而收起他那個小牌牌,滿臉推笑,像漢奸見了日本鬼子。"癩蛤蟆"見有人挺身而出為其撐腰,頓時來了精神,"嗖"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儘管站起來也不高,但胸脯挺得蠻高。"癩蛤蟆"說了句整話:"他們打翻了我的飲料,不道歉,還要我賠他們衣服。是不是欺人太甚了?"倆香港人說了一堆我半懂不懂的話。"好了,吵什麼吵?他能故意把飲料往你們褲子上倒嗎?車上人擠,大家包涵點嘛。"我說。香港人還要說什麼,我說好了好了,你們走你們的吧。二位不知是真是假的"皇家警察",反正最後灰溜溜地走了。
等他們走了,我才故意大聲說:香港警察有什麼了不起?這裏又不是香港。
我猜想,周圍的大陸人一定覺得很過癮,我要的就是這效果。
"癩蛤蟆"很感激我,堅持要把座位讓給我。我說不用了,到了。
我和"癩蛤蟆"一道走出深圳火車站。他問我去哪裏,我說回蛇口。他說順路,我送送你吧。想着剛才幫了他,有一種有功要受祿的感覺,於是隨他上了的士。
剛才我在"皇家警察"面前亮的那個小本本是我在解放軍國際關係學院上學時發的,上面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幾個字很管用,買票上車都優先,所以我一直帶着,沒想到今天在這裏派上用場了。心裏一陣竊喜。但這種小本本與"皇家警察"手裏的小牌牌一樣,事實上是經不起細問的,好在並沒有人細問。剛才"皇家警察"沒敢細問,現在"癩蛤蟆"也不好意思細問。"癩蛤蟆"這時候畢恭畢敬地遞給我一張名片,上面寫着"台灣宏大公司孔祥儒董事長"。
"啊,失敬失敬,原來你是台灣的大老闆呀!"
我這時候才發現他與我們大陸人是有點不一樣,比如皮帶系得很低,將整個肚子突現出來,彷彿是我兒子剛剛學英語,將英文字母"D"寫反了。
"哪裏哪裏,孔祥儒,小企業,做自行車花鼓的。"
真是人不可貌相。自以為聰明過人的我沒想到有眼不識泰山,差點把台灣的大老闆看作是癩蛤蟆。此時我覺得應該將錯就錯,故意裝傻,繼續扮演所謂的豪爽,我學着鄭工的耿直,於是故意"實話實說":"早知道你是台灣人,而且是大老闆,我就不幫你了。"
"好!"孔老闆說,"我就喜歡你這豪爽性格。要是不嫌棄,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那我就高攀了?"
"這是緣分。"
"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我們擊掌握手,成為朋友。
孔祥儒讓車上北環,說先去他的工廠看看,吃過飯再送我到蛇口。我說好。既然已經是朋友了,去他工廠看看或者吃頓飯當然是好主意。
孔老闆的工廠比恆基公司差多了。在關外的鳳凰岡村,一個不大的小二樓,前後空地用鐵皮圍成廠房,鐵皮房與小二樓容為一體。樓上的一半是寫字樓,另一半是女工宿舍,樓下的一半是倉庫,另一半與前後鐵皮房連成一體,構成了一個蠻大的車間。後面的鐵皮房還另外隔出一部分做男工宿舍。可見,孔老闆是個精打細算的人,真正做到了地盡其用。
孔老闆給我的整體感覺是不如賴老闆有錢,但比賴老闆文化高。一問,果然是在加拿大上的大學,回台灣后先是在他姐夫的工廠幹了兩年,後來申請了青年創業貸款,加上他自己的積蓄和姐夫的支持,好不容易開了這間小廠,目前主要是為台灣在深圳的自行車廠生產花鼓。
"什麼是花鼓?"我問。
"花鼓就是自行車軸皮,固定鋼絲用的。"孔祥儒邊說邊拿起一個給我看。
這東西我當然認識,騎自行車騎了十幾年了,但以前並不知道它叫花鼓。
那天晚上孔祥儒請我在西鄉的一個餐廳里吃的飯。說是吃飯,其實主要是說話和喝酒。我發現他很能喝酒,一直喝到十一點,我說不行了,我要回去,他堅持要打個的士送我。我覺得他真是蠻講義氣的。
後來,他給我打過幾次電話,並將他在台灣的電話告訴我,說他一個月只來深圳兩次,我要有事找他就打他台灣的電話。但我沒給他打過電話,沒事。
我離開恆基公司前幾天又見過孔老闆一次,他來蛇口找我,又請我喝酒。我要上班,不敢喝多,他一個人喝,他說台灣人都能喝酒,我問為什麼,他說應酬。我問怎麼應酬,他說一晚上要連喝三次酒那種應酬。
酒多話就多。那天晚上孔祥儒對我說了很多話,主要是他對現在請的這個經理不放心,並說:我這個廟小呀,不然你來幫我就好了。結合我自己面臨的實際,很想問一問他提到的那個經理的一些情況,但我當時在恆基公司很有幹頭,並不想跳槽,所以沒敢接話,怕孔老闆順着話請我過去幫他,那樣我就很為難了,於是裝着沒聽見。他又問我在這邊工資多少,我說三千。那時候賴曉芸還沒告訴我我的工資由香港發,否則我准說四千五。
我決定離開恆基后,當場用賴老闆辦公桌上的電話打給孔老闆,一打就通了,我很高興,對着話筒說:"錢不是主要的,乾的開心就行,我已決定這邊辭工,跟你干。"
"好啊,"他說,"就怕我這邊給不了那麼高的工資。"
"別談工資,"我說,"幹了再說吧。"
其實我是在耍心眼。我相信,只要我去了,孔老闆怎麼也不會給我九百塊一個月吧?人不都是講"比較"嗎?孔老闆認為我在這邊拿三千,除非他不要我去,只要要我去,決不會只給九百,給九百不符合比較規則。
"你什麼時候能過來?"
"就今天,我已經辭工了。"
沒辦法,我知道這樣太急了不好,有些掉價,但我還真擔心今晚就沒地方住。我不好意思又回到蔣大哥那裏。我更擔心孔老闆那裏夜長夢多,先找個落腳的地方再說,不能考慮得太多了。人有時候不能太顧面子,如果我幾個月前太顧面子,就不會給蔣大哥打電話求他,如果那樣,說不定當天就打道回府了,還能有今天?我發現關鍵時刻敢於放下面子本身就是一種生存能力,對於我來說,這種能力不是學出來的,而是被逼出來的,我在設計院時沒有這種能力,現在有了。
孔老闆愣了一下,說好吧,你過去吧,我給張先生打電話,他會安排你的。
"那地方你還認識嗎?"孔老闆似乎不放心。
"認識,"我說,"不是鳳凰岡嗎,我打個的就行了。"
聽口氣我像是發了財。
是發了財,我剛才結算了差不多三個月的工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