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何桂清由於在江蘇學政任內,喜歡談兵,屢次上奏,論列軍務,為文宗所欣賞,因此,在咸豐四年四月,調補倉場侍郎,到秋天灌米海運畢事,繼黃宗漢而為浙江巡撫。此中當然有“巧妙”,大致內有他的同年軍機大臣彭蘊章的援引,外有也是他的同年的黃宗漢的支持,但穿針引線王有齡功不可沒,當然也有朱大器的謀劃在內。
何桂清撫浙,王有齡自然更得意,咸豐五年調補首府杭州府知府,不久又兼署督糧道。同一年,賞戴花翎,並奉旨交軍機處記名,遇有道員缺出,請旨簡放,這稱為“內記名”,越過吏部這一關,是補缺最優先的“班次”。
咸豐六年,王有齡又奉委兼署鹽運使,護理按察使,集糧政、鹽務、司法於一身,為浙江第一能員,也是浙江第一紅員。因此遭人之忌,有個通判叫徐徵,告了一狀,告何桂清獎薦不公,奉旨明白回奏。何桂清“年少氣盛”,覆奏的語氣,不免亢激,因而下詔責,何桂清便只好稱病辭官,已經打點行李回鄉了,而忽有意外的轉變,奉旨以二品頂戴署理兩江總督。
據說轉變的經過是如此,兩江總督怡良,因病免職,文宗召見軍機,商量繼任人選,他說:“兩江總督一缺,以籌餉為命。派誰去好?”
“以何桂清為宜。”彭蘊章毫不遲疑地答奏:“何桂清在浙撫任內,籌給防守徽州兵勇數萬人的餉,應付裕如。”
徽州原屬兩江該管,與浙江無干,但地勢上卻是密切相連的,因此徽州的防務劃歸浙江。這是加重了浙江的負擔,而何桂清毅然挑起這副擔子——文宗最恨封疆大吏,自劃界限,不但各人自掃門前雪,如秦人之視越,甚至將雪掃到他人門前,推出了事,所以此時想到何桂清的好處,也是毫不猶疑地接納了彭蘊章的建議。
這一來,王有齡的行蹤也改變了。當何桂清辭官之前,先替王有齡作了安排,利用“內記名”的方便,外放為雲南糧儲道——何桂清回雲南,王有齡改官雲南,依然可以朝夕過從。
這雖是出於感情深厚的安排,卻到底是不得已之舉,既然何桂清有此意外的恩典,王有齡當然要留在江南做官。於是拜託新任浙江巡撫曾國藩的同年晏瑞書出面上摺說,浙江辦理防剿,與安徽接壤的寧國府正在吃緊之際,請求派王有齡幫辦浙江軍務,等到各路軍情稍松,再行馳赴新任。這有個名堂,叫做“奏留”,凡遇到軍務、河工等等有關國計民生的大事件,都可以“奏留”得力人員,通常也都可以邀準的。
王有齡留在浙江,是為了改官兩江的第一步,第二步是在寧國府克複后,由何桂清與江蘇巡撫趙德轍會銜出奏,說王有齡在浙江籌餉如何精敏,現在江蘇的稅捐,非他來清查整頓不可。這也有個名堂,叫做“奏調”,向例封疆大吏除了翰林以外,外官道員以下,京官司員以下,都可以奏調。而且文宗派何桂清繼任江督,本就是為了籌餉,所以奏調王有齡的摺子,自是“准如所請”。
王有齡到了兩江,先在上海整頓海關,關務把持在書辦手裏,黑幕重重,經過王有齡的清查整頓,公庫增收了兩百多萬銀子。由於這一勞績,何桂清保他陞官江蘇按察使,不久又署理布政使,就是藩司,掌管一省的財政與人事。
江蘇的地方官最多,兩江總督駐江寧,江蘇巡撫駐蘇州,藩司亦有兩員,稱為江寧布政使與江蘇布政使,前者管江寧、淮安、揚州、徐州四府,及通州、海州兩直隸州,後者管東南膏腴之地的蘇、松、常、鎮、太五府州。照系統上說,江蘇藩司的直屬長官是江蘇巡撫,兩江總督隔了一層,是管不到的,而此時的情形不同。
其時因為江寧失守,兩江總督駐常州,常州既為江蘇藩司所管,所以王有齡便事事請命於何桂清,趙德轍根本不在他眼中,每次“上院”,仰面朝天,滔滔不絕地講他辦了些什麼事,辦得對不對,巡撫是不是同意?他都不問。趙德轍受不了這股氣,又拿他沒奈何,只好告病辭官。
接趙德轍遺缺的是徐有壬,由湖南藩司升任,未到江蘇以前,就聽說王有齡跋扈專橫,決心要殺殺他的威風。
第一天到任,會過學政,便是接見藩司,王有齡習性不改,上院帶兩個極漂亮的小跟班,每人手裏一支雲白銅的水煙袋,站在他左右,輪流替他裝煙。
“慢慢!”徐有壬揮手阻止小跟班送煙,“老兄官做到藩司,還不曉得官場的通例嗎?”
王有齡愕然,只好請問:“請大人指點。”
“向例:藩司謁見巡撫,只許吸旱煙,不許吸水煙。老兄雖然才略無雙,不過做此官,行此禮,定例不可違背。”接着用很威嚴的聲音對那兩個小跟班說;“你們下去!”
王有齡的氣焰一挫,對徐有壬的禮貌不同了,但辦到公事,因為有何桂清撐腰,擅專如故。
其時金陵被圍,已經一年有餘,存糧將絕,人心惶惶,而太平天國內部,大鬧奪權的內訌,楊秀清與韋昌輝的衝突以後,石達開獨樹一幟,遠走西南,太平天國只能託命於兩個人,一個是陳玉成,一個是被公認為太平天國第一人物的李秀成。
為了號召“勤王”,洪秀全接受李秀成的建議,封陳玉成為“英王”,賜“八方金印,便宜行事”。但陳玉成作戰慓悍絕倫,而威信不孚,所以太平天國各路將帥,不遵他的調遣。
同時,由於清軍利用降將,想通款曲於李秀成,因而反促成李秀成的被重用,洪秀全“進封秀成忠王、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賜尚方劍,八方金印,便宜行事,自主將以下,先斬後奏”。時為咸豐八年十二月,正是徐有壬剛到任的時候。
咸豐九年二月,李秀成大會諸將於安徽樅陽,此會有一極重要的戰略宣佈,李秀成說:“官軍精銳,聚集金陵,而餉源在蘇州與杭州。如今金陵城外的長壕,已經構築完成,‘江南大營’的張國梁又是有名的勇將,所以要解金陵之圍,不論內外如何硬攻,都難得手。我現在決定,以輕兵間道,奇襲杭州,杭州告急,蘇州亦必震動,官軍怕我們絕他的餉源、糧道,一定分兵相救,然後我們諸路合圍,直搗江南大營,大營一破,不但金陵圍解,蘇杭亦皆為我所有。”
戰略雖已決定,卻一時難以實現,因為金陵外圍,官軍雲集,每一路都逼得很緊,使得李秀成無法脫身。
一直到了咸豐十年李秀成方能出金陵,三天以後,張國梁率領水陸諸軍,攻克浦口九洑洲,約期攻上關、下關,以為金陵指日可破。而何桂清則以九洑洲之戰,籌餉有功,加官銜“太子少保”,與胡林翼齊名,並稱長江上下游、胡何兩宮保——此為何桂清一生事業頂點,過此就走了下坡,而且一落千丈,垮得極快。
當官軍將帥士兵,無不得意洋洋,躊躇滿志的當兒,李秀成親領精騎一千餘人,由皖南鳩江越清弋江,出寧國後路,解圍以後,疾趨廣德,撲入浙江泗安——泗安守兵十五營大潰,總兵李定泰逃之夭夭。於是李秀成分兵兩路,一路由他族中弟兄李世賢率領,攻擊湖州;一路由他親自指揮,自安吉、武康進犯杭州。
這一支奇兵,震動了兩江,也震動了朝廷。朝旨命接替向榮的欽差大臣,也就是負江南大營全責的和春,兼督浙江軍務,分兵赴援。
江南大營的戰將分兩個系統,向榮的舊部,多為他的同鄉四川人;同樣地,張國梁的部下,多為他的同鄉廣東人。當時大家希望張國梁能親自出馬,赴援浙江,但圍攻金陵,正當功在垂成之際,不僅陣前易將,為兵家大忌,而張國梁亦不願將可到手的功勞,拱手讓人,因而只有派蜀將援浙,此人叫張玉良,重慶人,其時的官職是肅州鎮總兵,受命統率援浙諸軍。
由張玉良擔任浙江方面的主將,是何桂清與和春會商后所作的決定,同時何桂清又在奏報援浙經過,順手放了浙江巡撫羅遵殿一枝冷箭,說他“主守不主戰,守近不守遠”。所謂“守近不守遠”,是指羅遵殿將守湖州一路的重兵,移防省城,湖州虧得有趙景賢的團練,不然危乎殆哉!當然“守近不守遠”確是措置乖方的事實,但何桂清放那枝冷箭,卻是別有用心,目的在為王有齡開路。
張玉良援浙,路過蘇州,王有齡留他住了兩天,為他講解杭州附近的形勢,而就在這“面授機宜”之際,李秀成的軍隊,已經直薄杭州,羅遵殿和駐防將軍瑞昌、副都統來存,晝夜防守,相持了10天,李秀成在清波門掘了一條地道,用火藥轟開二十餘丈,蜂湧而進。瑞昌退保子城——或稱滿城,在湖邊上,是駐防旗人的營區,苦苦守了6天,張玉良的八千援軍到了。
李秀成的目的,就是要引誘江南大營分兵援浙,好減輕金陵被圍的壓力,一看張玉良的兵到,立即展開撤退的計劃,先設疑兵,在城上遍插簇新的旗幟,表示他亦有援軍新到。張玉良見此情形,未免膽怯,將八千援軍,安頓在距杭州40里的塘樓,同時派人混入杭州,與瑞昌取得聯絡,預備內外夾擊。
可惜,他們的行動慢了一步,李秀成使了一條奇計,找了許多瞎子來當更夫,一面偃旗息鼓,全師而退,走天目山,經孝豐,一日一夜行軍300里,回到廣德。
瞎子茫然,五更三點,照打不誤。李秀成走了3天,瑞昌才發現杭州是座空城,於是張玉良率親兵600人,直搗空城,一路往廣德追了去,李秀成早已算到,將從杭州藩庫、鹽庫、關庫中得來的數十萬兩銀子,沿路散佈,張玉良的兵撿銀子要緊,顧不得追敵,李秀成得以安然脫身。
杭州城破之日,羅遵殿仰藥殉節,等到“克複”,則是瑞昌和張玉良的“奇功”,御賜黃馬褂,封騎都尉的世職,張玉良還升了官,擢為廣西提督。此外何桂清又上奏,說張玉良援浙、受王有齡的密計,所以收功如是之速。於是王有齡順理成章地升任了浙江巡撫,而羅遵殿則有人彈劾他不能御賊,以致追奪恤典。
這時的李秀成,已聚集50萬人,會議解金陵之圍,當時的部署是如此:楊輔清進溧水、雨花台;李世賢進溧陽、攻句容;劉官芳進秣陵關、逼七甕橋;黃文金進高橋門。
首先收功的李世賢,攻佔句容,疾趨淳化,張國梁大敗,退入大營。其時何桂清與和春已發覺中計,飛調張玉良回師,卻已來不及了。
當時對洪楊的征剿,責任區分,大致如此:金陵城外由欽差大臣主持、成立江南大營;後路蘇、常一帶,則由兩江總督與江蘇巡撫防守。在軍事指揮系統上,有時不免紊亂,江南大營之毀於一旦及蘇、常之失手,此為主因。
江南大營由向榮所創立,他是四川大寧人,寄籍甘肅,由行伍出身,為道光朝名將楊遇春所識拔,當洪楊起事,他正當湖南提督,在宿將中名望最高,所以文宗特地調他為廣西提督,與滿洲名將烏蘭泰,為欽差大臣賽尚阿的左右手,以後賽尚阿失機獲罪,洪楊大舉東下,向榮受命欽差大臣,沿江窮追直到金陵,屯兵孝陵衛,繼而進屯紫金山,所率一萬七千餘人,結營十八座,這就是江南大營的創始。
向榮手下的第一大將就是張國梁。他是廣東高要人,本名嘉祥,號殿臣,“大天二”出身,但不妄殺,是“盜亦有道”之流。以後為廣東臬司勞崇光所招降,改名國梁,剿匪得力,積功升到守備,咸豐元年,改隸向榮部下,一路打到南京,勇猛絕倫,深為向榮所賞識。
咸豐六年七月,向榮病歿軍中,由和春繼任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以張國梁幫辦軍務,陞官湖南提督,所以稱為“副帥”。文宗頗有知人之明,曾有好幾次優詔,獎許張國梁忠勇,有一次,張國梁因作戰炮傷中指,文宗特頒御用傷葯,並且親筆硃諭:“勇猛中宜加慎重”。尚方珍玩,不斷賞賜以外,又命圖形進覽,所以張國梁感恩圖報,奮不顧身。當向榮病歿后,金壇被圍,而和春還未接任,就由於張國梁的招集流亡,激以忠義,解金壇之圍,進克句容,使得江南大營的聲勢,復又大振。
可惜,文宗雖能賞識張國梁,而其時用兵命將,還不脫成見,以為膺專閫之寄者,非旗人不可,所以用了和春,如果當時以張國梁接替向榮,則局面又自不同。和春比賽尚阿、琦善雖要高明些,卻仍不脫旗人蔑視漢人的積習,以及好逸惡勞,喜歡奉承等等“旗下大爺”的習氣,因而江南大營的士氣,大不如前。
士氣之壞,壞在和春所用的一個翼長王浚,翼長有二,顧名思義,可知如鳥之雙翼,為欽差大臣的左右手。王浚以受和春的寵信,把持軍政,剋扣糧餉,因而部下無不懷恨,除了張國梁直屬的部隊以外,其他各軍,紀律廢馳,普遍傳播着這樣一個說法:敵人如果來攻,我們堅守不出,看大帥跟翼長如何退敵?
軍心如此,偏偏又有一道打擊士氣的命令發佈:45天發一個月餉。也就是說:一個半月當一個月。本來江南大營的餉,由兩江總督專責籌措,每個月約須50萬兩銀子,由江蘇的蘇州、松江、常州、太倉以及浙江的杭州、嘉興、湖州、寧波、紹興等等地方籌措,按期供應,毫不缺乏。
這穩定的收支情況,漸有無法保持之勢,因為在金陵城外築長壕,添募兵夫,糧餉增加,又因為援各處,開拔要一筆“開費”,亦是很重的負擔。支出如此,收入卻以浙江防務吃緊,自顧不暇,“協餉”不能如數解足,“糧台”每月虧短二三十萬兩銀子,所以何桂清與王有齡仔細商量,不得已採取減餉的辦法。
其時頓兵日久,紀律松馳,營盤裏游娼出入,酒色皆備,照數發餉,尚感不足,何況減餉?而和春又聽信了王浚的話,以“不破城、不發餉”為激勵之計,這一下越發動搖軍心。張國梁一看情勢不穩,有嘩變之虞,痛哭流涕地要求和春發餉,而和春一口拒絕,說是後路糧台的餉銀未到。其實,王浚手裏存着30萬的公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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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成在廣德建平所定的作戰計劃是:分五路回救“天京”,他自己擔當左翼,在李世賢於閏三月初三,攻佔句容時,他亦從句容以南的赤山湖,趕來會師。其時張玉良一軍,已從浙江沿太湖西岸趕來,經過常州,為何桂清留住助守,因此,江南大營仍舊是空虛的。
在靜止了4天以後,大戰在閏三月初七爆發,李秀成、李世賢兄弟,合力往西進攻,大敗張國梁於馬鞍山,同時陳玉成,從全椒撤圍,自東西梁山間渡過長江,經當塗往東,與二李會師。至此西楚霸王起兵自刎之地的烏江,東至道教勝地的茅山,都在太平軍掌握之中,對江南大營,形成了反包圍,但是何桂清在常州則有重兵兩萬餘人,為太平軍所隔斷,無法為江南大營所用,同時,何桂清亦不願意為江南大營所用。
在常州的兩萬餘人是這樣集中的,當金壇被圍時,和春先後調守防揚州的總兵馬德昭,及援浙的參將羅希賢,各領三千人赴援,走到中途,何桂清下令馬、羅兩人,改援常州,而以由浙江趕回來的副將周天孚,以及戰鬥力不甚堅強的新募潮州兵數千,換到金壇。其次是張玉良的全軍,亦不下萬人,為何桂清所留住,加上宜興、廣德及王有齡特從蘇州調來的精兵一千人,將常州保護得十分周密。在江南大營後路未斷時,和春想調張玉良,不許,想調馬德昭,又不許。在這時,何桂清已經打定了主意,棄和春、張國梁於不顧,在常州擁眾自衛,打算着和、張兵敗以後,另起局面。其時常州附近,並無太平軍的蹤跡,因而他又飛章報捷,奏陳常州、鎮江一帶的軍情,分常州、宜興、鎮江、丹陽、金壇五路部署,各路都請歸張玉良節制,自願力保蘇、常辭氣甚壯。
其實,這是色厲內荏。何桂清先以書生論兵,其後則全靠王有齡替他策劃、替他擔當。王有齡一到浙江,何桂清頓時六神無主,因此王有齡不得不每天給他寫一封信,規劃一切,由專差逐日遞到常州,若有一天信不到,何桂清便忽忽如有所失。
王有齡真不負何桂清,看出他好大言而無用,是個經不起考驗的人,在此一生禍福,千秋功罪所系的緊要關頭,萬萬錯不得一步,所以一再以極嚴重的語氣,警告何桂清,千萬離不得常州一步。他的信中有這樣幾句話:艱難之秋,萬目睽睽,瞻大帥為進退,一搖足則眾心瓦解,事不可為矣!
何桂清起先亦未嘗不想堅守,但兵敗如山倒,覺悟到擁兵自衛,不援前線則等於自撤屏藩時,悔之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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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閏三月初七,太平軍發動總攻擊時,五路十道,同時出兵,士氣極旺,相反地,江南大營則流言四起,士無鬥志,“開小差”的不計其數,所以太平軍所踩的大部分是空營盤,當然,張國梁一軍,不致如此。
其時天氣極壞,雷電交作。凡是大會戰,天時的影響極大,漢光武的昆陽之戰,是個最明顯的例子,特別是雙方士氣旺弱不同,壞天氣對已壞的士氣,必是更壞的打擊。所以此際在江南大營中,便分成截然不同的兩支部隊,和春那部分,逃的逃,躲的躲,不逃不躲的則天天到王浚的營帳去索餉,而張國梁的部下,則受了“副帥”的激勵,忍飢受寒,堅守不退,搏戰七晝夜之久,到了閏三月十六日,戰況發生了劇變。
這一夜各營起火,情況不明,王浚部下首先逃散,接着是和春的部下各自為計,這一下牽動大局,和春、王浚所部,全軍皆潰。最倒霉的是何桂清的同年,原任江蘇巡撫許乃釗,本不知兵,而強賦以領兵之任,先以失機被革職,卻又不放他回杭州原籍,賞給光祿寺卿的頭銜,仍留江南大營幫辦軍務。和春與何桂清不和,與張國梁相左,都靠他從中調停,費盡口舌而不討好,此時失陷軍中,吃盡千辛萬苦,才得回到鎮江,狼狽不堪。
這一退,沿途拋棄的糧餉軍械、鍋碗帳篷,以及其他軍需,不計其數。張國梁的部隊,此時尚屹然未動,但一聽大軍潰散,自然動搖;張國梁頓足痛惜:“八年心血,毀於一旦!”
憤激傷痛之下,跟曾國藩靖港兵敗一樣,打算自裁,為部將苦勸而止。
於是,他第二天親自殿後,撤退部屬,太平軍所懼的官軍將領,沒有幾個,多隆阿、鮑超以外,張國梁的威名最著,所以還不敢相逼,容他安然退到鎮江。
這時何桂清曉得糟糕了,和春是欽差大臣,論軍事指揮權,在兩江總督以上,九度行檄,乞取援軍而何桂清置之不理,該負戰敗的全責。和春先因身在前線,拿他無可如何,現在退到後方,自然要跟他算這筆帳。如果據實嚴劾,何桂清百口莫辯。非革職嚴辦不可。因而連夜致書慰勞,同時請和春移守丹陽。
和春自然萬分憤怒,但一則自己也有聽信王浚,扣餉不發,以致士兵嘩變的罪過,再則此時卸甲丟盔,狼狽不堪,諸事要靠何桂清照應,所以只得暫且隱忍。
於是何桂清又上奏,劃分防守責任,丹陽以上的軍務,歸和春、張國梁主持,常州軍務,由他與張玉良負責,一等佈置稍定,進據溧陽,其實是空話。張玉良的部隊,由常州西南到西北,結營20座,圍成一個弧形,都只是為了保護他個人的安全。
收拾殘局是靠張國梁,招集潰勇得一萬三千餘人,自守丹陽,另外他的部將馮子材未敗,以一萬二千人扼守丹陽之西,正當第一線的鎮江。安頓尚未完成,何桂清已來公事催了,他自己的部隊,按兵不動,卻催和春、張國梁,進援金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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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時太平天國,正在大開慶功宴,接着由李秀成主持會議,商定戰略,先取蘇杭上海,再購置輪船二十艘,水陸並進,西取湖北。這是閏三月二十一的事;四天以後,開始行動,由李秀成統率全軍,方略如此:
一、侍王李世賢、輔王楊輔清等,隨同李秀成,攻取蘇州。
二、皖南調來的部隊回防。
三、英王陳玉成再攻揚州,目的牽制江北清軍,不能南援蘇常。
四、別遣一隊赴皖北,支援捻軍張洛行。
太平軍“東征”的先鋒,是陳玉成的部將劉瑲琳,陳玉成因為要渡江攻揚州,所以亦在東征軍中。劉瑲琳受計,不攻正面鎮江,由句容往西南,先取珥村,珥村在金壇之北、丹陽之南,相距各40里,是鎮江與常州往來間道的中心,亦為北面丹陽、南面金壇、東面常州這個三角形的中心,奪取其地,可以進而截斷常州與丹陽的通路,果然,何桂清聞警,派馬德昭往西北方面的奔牛鎮迎敵,而太平軍則化裝成清軍,直趨西北的呂城——東吳大將呂蒙所築的城,東距奔牛鎮18里,隔絕了常州通丹陽的大道,至此,水陸兩途都為太平軍所沖斷,丹陽孤立無援了。
就在這時候,前軍有一批餉銀解到,王浚依然如故,每名士兵僅發銀2兩,而且名之為“借給”,因而包括張國梁所部在內的全軍大嘩,各營普遍表示:“如果不發餉銀,不換翼長王浚,決不接仗。”而和春執迷不悟,無所處置。
到了第二天,兩軍接戰,劉瑲琳的部隊首先開火,不斷一排槍、一排槍地放,清軍真箇“不接仗”,相持了一個多時辰,和春部下熊天喜的馬步,在丹陽蘇西南的白土鎮潰敗,熊天喜本人自殺。
這時候李秀成已親將10萬人,抵達丹陽,震於張國梁的威名,不敢造次,步步為營地向丹陽城下逼近。張國梁開丹陽南門迎敵,太平軍望見“張”字帥旗,立即撤退,而張國梁實力不足,未敢窮追,此時他最主要的工作,便是收容散兵游勇,編組成軍,好穩住陣腳。
收集潰散之卒,最要緊的是照料生活,可是這批飢卒疲兵,既無營帳可以容身,亦無鐵鍋可以造飯,至於其他軍需,更不用談起。部隊成了這樣子,不但不能拒敵,而且如置火藥於熱灶之上,是件極危險的事。
閏三月二十九,清軍不戰自潰,頓兵觀望的太平軍,向丹陽西門進擊,其時一片混亂,但見張國梁率親兵,往來馳驟,不斷衝殺,卻無法殺出重圍,而太平軍改扮清軍,乘機混入潰卒中,反向張國梁襲擊,以致渾身重傷,力竭時還手殺數敵,躍馬入丹陽南門尹公橋下而死。
李秀成佔領丹陽,第一件事就是找尋張國梁的屍首,以禮葬在尹公橋塔下。接着,送陳玉成渡江佯攻揚州,而仍派劉瑲琳為先鋒,直逼常州。
常州本地人,決意自保,潰兵過境時,老百姓在城上拋擲磚石,用意是迫他們不可潰退,但無效果。第二天,和春與許乃釗脫險到常州,連隨從只得十二騎,王浚則死在亂軍中了。
何桂清見此兵敗如山倒的景象,嚇得心膽俱裂,“力保常州”的壯語,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同時接替王有齡而總管糧台的卸任按察使查文經,迎合意旨,邀集同官,向“大帥”上一通“公稟”,請退保蘇州。何桂清大喜,當即批示“照準”,即日拜折,說欽差大臣和春已到常州,軍務仍歸督辦,他則移駐蘇州,以便籌餉接濟。
這一下招致了常州百姓大大的驚懼與不滿。在先前,何桂清已密遣親信,將他那“門稿”出身的老太爺與兩個姨太太送到通州,卻又貼出告示,派兵按戶嚴查,不得遷移,以免影響民心士氣。至此,狐狸尾巴完全露了出來,無錫、常州的民姓,一向對利害觀念的感覺比較尖銳,所以有“無常一到,性命難逃”的諺語,何桂清玩弄常州人於股掌之上,自然難逃性命;四月初一那天,常州耆紳到總督行轅去“跪香”,留他勿走。
何桂清豈肯留在危城?一面派人敷衍,一面喬裝改扮,溜出東門,正待上馬時,遇見在城外巡邏的常州府知府平翰。
何桂清當他是來追自己回城,親自拔出洋槍,威脅平翰,等他一走,何桂清率五百親兵,絕塵而去,10裡外運河邊上,已有船在等着,下船直放蘇州——他是第二個脫逃的大吏,第一個是查文經,前一天上公稟為何桂清開路,以此“功勞”,得用“護運餉銀”為託詞,奉總督批准,先期脫出。
何桂清到達蘇州,碰了個大釘子,這是后話,先要敘常州的情形。
常州官場,從總督逃之夭夭,變成群龍無首,文武官員盡皆奔散。明、清兩朝,地方官的威權特重,總督開府,出巡的派頭,連王公都不能比,但有一條決不可移易的原則,就是“守土有責、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如今何桂清一走,棄地的責任,歸他一肩承擔,文武官員,樂得避危趨吉,王有齡告誡何桂清“不得離常州一步”,原因在此。
文武官員一逃,諸軍皆潰,既燒且搶,無所不為,只有張玉良的部隊未散,但軍紀亦很壞。張玉良為防守計,下令堅壁清野,他的部下便借燒民房的機會大肆劫掠,丹陽的潰兵,如法炮製,三番搶劫,民無孑遺而常州畢竟未曾守住。
先是官軍有一營通敵,迫使張玉良退往無錫高樹,但城外的居民無屋可住,退入城內,城內存銀74萬兩,柴米油鹽及一切生活必需的雜貨,存量相當充足,所以當地紳士中,以康熙名臣趙申喬的六世孫趙振祚為首,倡議舉唯一不逃的官員,職居通判的旗人諾穆布為“城主”,自行守城。李秀成、李世賢、楊輔清自四月初二圍攻常州府城,並致書招降,到了初六,張玉良留在城內的一小隊,與太平軍有了勾結,縱敵以繩梯登城,常州淪陷,太平軍屠城,死的人不計其數。
常州城破之日,逃到無錫滸墅關的和春,悔恨交集,吞鴉片自殺。其時何桂清已到蘇州,徐有壬閉城不納,下令凡總督的隨後,一個人不許進蘇州。同時上疏嚴劾何桂清棄城喪師,縱兵殃民。何桂清無奈,由蘇州到常熟,當地紳士遞了一個公稟,說“常熟小邑,不足煩督府親駐,請免稅駕以召寇”。何桂清表示親兵缺餉,當地百姓送了1000兩銀子的餉,200兩銀子的程儀,何桂清住了3天,以借洋兵為名,逃到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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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軍既下常州,第4天進攻無錫,張玉良倒是狠打了一陣,無奈眾寡不敵,太平軍別遣一軍繞出九龍山之西,由間道攻無錫,只守得一日,即已淪陷。張玉良收集殘部,奔向蘇州,自請助守,徐有壬不放他進城,指定他屯兵葑門外。
其時東來的潰卒,一批一批地燒搶,城外富庶之區,成了一片瓦礫,蘇州人恨極了官兵,竟發現了反動的標語,張玉良見此形勢,一無可戀,連夜拔營遁走。
其時蘇州城內,已有兩名太平軍的間諜埋伏着,一個叫李文柄,廣東人,原跟小刀會劉麗川在上海起事,上海克複,投降官軍,以後改了名字,捐官候補道,分發蘇州,走門路做了帶兵官。另一個叫何信義,也是廣東人,候補知府,帶過撫標中軍。這兩個人等李秀成的軍隊一到,開城出降,正好遇上徐有壬帶兵在巡邏,於是短兵相接,展開巷戰,徐有壬不屈被害。李秀成只派了270多人進城,就佔領了蘇州。
太平軍的東征,初步至此告一段落。此一役也,清軍降的有五六萬,所獲金銀財寶、大炮洋槍無計其數,到了四月下旬,繼續東進,崑山、太倉、嘉定、青浦、松江,相繼易主,東南膏腴之地,盡入太平軍掌握,於是決定第二階段的計劃,進攻上海。
在上海的兩江大員有總督何桂清及由藩司坐升的江蘇巡撫薛煥。何桂清這時已上了奏摺,說“和春溘逝,兵勇解體,大局搖動,非臣書生所支持。”文宗接奏震怒,親筆批示:“平時侈談彼短,一旦決裂,不知認罪,猶以書生自居,可嘆可恨,殊有愧書生二字。”
所謂“侈談彼短”者,指他在江蘇學政任內,一再上書論兵,對他的同年江蘇巡撫許乃釗,多所指責而言。許乃釗雖不知兵,但先練“撫勇”攻小刀會劉麗川,次則在和春大營,身臨前線,進退與共,而何桂清擁兵自衛,置精銳於無用之地,以致江南大營因勢孤而陷,已不可恕,及至太平軍自東而至,丹陽未失,鎮江屹然,常州則兵糧俱足,民氣可用,居然望影先逃,並且在老紳跪香攀轅時,命親兵以洋槍轟擊,殺無辜19人之多,真所謂喪心病狂,衡諸國法、天理、人情,都非殺不可。
然而京內消息隔膜,江南人“都曰可殺”,京朝大老,卻頗有人為何桂清緩頰。先是當江南大營一破,文宗憂慮蘇常不保,大學士軍機大臣彭蘊章還說:“何桂清駐常州,籌劃精詳,又有張國梁、張玉良一批驍將,文武協力,戰守有餘,蘇常必保無虞。”不數日敗訊到京,文宗痛責彭蘊章無知人之明,因而解除軍機大臣的職務。同時,何桂清被革職查辦,以曾國藩為兩江總督兼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
當時湘軍還未入江蘇地界,江蘇的最高地方長官是薛煥,他是何桂清所提拔的人,自然向著何桂清,其次是浙江巡撫王有齡,也要救何桂清,所以多方庇護,一再聯銜上奏,“請棄瑕錄用,俾奮後效,以贖前愆”,文宗不許。於是又說他在上海激勵團練,運動內應,設法光復蘇州,請求等到蘇州克複,再赴京伏罪,文宗又不許。以後英法聯軍內犯,文宗出奔,接着發生辛酉政變,肅順被誅,恭親王掌國,兩宮太后垂簾聽政,由於這一連串的大事,拿問何桂清一案,便拖了下來,容他在上海苟且偷生了兩年。
同治元年四月,朝中大局已定,於是何桂清不能不就逮,解到京城下刑部大獄,主審的秋審處四總辦中,有一個是直隸司的郎中,名叫余倬光,正好是常州人,冤家遇着對頭,何桂清就沒有活路了。依照大清律,“封疆大吏失守城池”應得的罪是“斬監候”,但秋後處斬,須先經御筆“勾決”,這就有了一絲生機,到時候可以設法為他乞恩緩決。所以餘光倬加上一條罪名,說他“擊殺執香跪留父老19人,忍心害理,罪當加重”。因而擬了“斬立決”,餘光倬必殺何桂清,雖有私憾,但論法則亦實無活理。當時的刑部尚書是雲南昆明人趙光,他是嘉慶二十五年的進士,這一榜是名榜,出了個連中三元的廣西人陳繼昌,榜眼叫許乃普,就是許乃釗的胞兄,以此淵源,趙光對何桂清如何制和春、張國梁的肘,如何失陷蘇常、如何縱兵殃民,十分清楚,所以傳說在何案定讞覆奏的摺子中,趙光有這樣的警句:“不殺何桂清,何以謝江南百萬生靈?”趙光為人庸愚,但這句話卻是義正辭嚴的公論。
慈禧太后當時垂簾未幾,處事以君臣“同治”為宗旨,對於刑部定擬的罪名,不肯輕作裁決,降旨命大學士六部九卿科詹科道會議,這就是明朝的“廷議”,是件很鄭重的事。會議結果,如刑部所議,而慈禧太后還不忍輕殺大臣,另有一道懿旨。
懿旨上這樣說:“何桂清曾任一品大員,用刑宜慎,如有疑義,不妨各陳所見。”這意味着,“上頭”預備網開一線,所以跟何桂清有交情的、受了運動的,或者間接有關係可能受株連的,本以為何桂清罪無可逭,救亦無用,而在廷議中默無一言者,此時紛紛上疏論救,總計有17人之多。
一馬當先的是大學士管部的祁雋藻,他的行輩甚高,在當時已列入耆宿之列,山西壽陽人,所以多稱他為“壽陽相國”。此人還存着清初貳臣的觀念,當曾國藩辦團練,出師有功時,他居然以為漢人一呼而集萬千眾,非朝廷之福。此時上疏救何桂清,首先就引用嘉慶的諭旨:刑部議獄,不得有加重字樣。認為餘光倬所擬,不合祖制。此外如工部尚書萬青藜、御史高延祜,都是聲名不佳的人物,而薛煥感恩知遇,又以重金替何桂清在京里走門路,所以初夏被逮,到深秋還拖在那裏。
慈禧太後為了籠絡大臣,倒不一定想殺何桂清,但正人君子饒不過他。首先是最早參劾何桂清的御史卞寶第,抗章駁祁雋藻。原疏抬出仁宗睿皇帝的聖諭,這頂帽子太大,本難指駁,而卞寶第駁得十分痛快,他說仁宗上諭,只就承平時期尋常罪名而言。輕輕一語,就把他那頂大帽子卸掉,然後又說:道光年間浙江提督餘步雲失定海,咸豐年間湖北巡撫青拕失武昌,皆以失陷封疆伏法,其時祁雋藻當軍機大臣,沒有聽見他說什麼話,“何獨於何桂清護惜若此?”這個奏摺一發抄,時論大快。
不過,何桂清生死之機,最後決於一個人,就是曾國藩。
當時京卿中有個李棠階,河南人,跟倭仁、曾國藩都是當年做京官時講理學的朋友,慈安太后聽文宗生前提到過這個人,所以特旨內召,任用為太常寺正卿,當浮議囂張時,李棠階上一個密折,說是:“刑賞大政,不可為謬悠之議所撓,今欲平賊,而先庇逃帥,何以作中興將士之氣?”這是撇開刑律及何桂清個人的禍福,以大局軍務為著眼點,東南軍事在着着進展之時,自然不能做出打擊士氣的事情來,所以,連慈禧太后看了這個奏摺以後,態度也迅速地轉變了。
何桂清這一案的關鍵,本在他為何由常州脫逃?如果這一點能有所辯解,則可以不死,所以刑部審問時,他提出一份薛煥等人所具的公稟,請他退到蘇州,以保餉源重地,證明他本心並不打算棄地。事過境遷,當時是否有必要退至蘇州?是非無從判斷,同時這張公稟,究竟真的出於當時,還是事後補具,以為卸責的餘地,亦無從查究,因而朝廷特意降旨,命現任兩江總督曾國藩查核具奏。
曾國藩身在兩江,瘡痍遍地,目擊心傷,而且他帶着兵負破敵的全責,亦不能不為士氣着想,因此,一向不大肯說題外之話的他,覆奏措詞,如老吏斷獄,犀利無比。
曾國藩的覆奏是這樣說:“督撫權尊,由來已久,司道以下,承迎風旨,不敢違拒,若此類者,無庸深究,疆吏以城守為大節,不當以僚屬一言為進止;大臣以心跡罪狀,不必以公稟有無為權衡。”
這幾句話精警絕倫,無人可駁。而在曾國藩覆奏未到以前,救何桂清的祁雋藻等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已搞出一絲生機,至此又復斷送。
祁雋藻他們所想的辦法,就是將何桂清的罪名,弄成斬監候。為達成此一目的,分兩方面迂迴進行,一方面在廷議中格於公論,仍照刑部所擬“從重擬以斬立決”;一方面由祁雋藻領銜上奏,說“遍察刑律如臨陣而退、棄城先逃等條,罪至斬監候而止”。加重罪名至斬決,“是為擬加非律”,也就是說超乎律法以外,非臣下所得擅請。然後由軍機面奏,擬發上諭:此案既疊經廷臣等會同刑部定擬罪名,自應按律科斷,即不必於法外施刑,以昭公允,何桂清着仍照本律,定為斬監候,歸入“朝審”“情實”,秋後處決。此後為定照定律,詳慎用刑之意起見,非為何桂清情有可原,將來可從末減,致蹈輕縱也。
這道上諭,看起來合法、合理,一秉大公,毫無可議,其實是軍機上欺兩宮太后問政未幾,不諳制度,用的是瞞天過海的手法,因為這年是同治元年,凡遇改元,太后皇帝整生日等等慶典,照例“停勾”,所謂“歸入‘朝審’‘情實’,秋後處決”,根本是空話。
所謂“朝審”,起於明朝英宗復辟以後的天順三年,將待決之囚,在霜降以後處決以前,作一次最後的審判。對各省的死囚而言,此一程序稱為“秋審”,而刑部獄中的死囚,則稱為“朝審”,由刑部特選精幹的司官人員,組織秋審處,主辦其事。朝審或秋審的結果,分為五類:情實、緩決、矜疑、留養、承祀,最後兩類多為獨子以承宗祧,奉養父母,可以不死,緩決、矜疑則尚待進一步審訊,惟有情實一類,則在勾決之列,須另繕黃冊呈覽。不過,這年雖然停勾、招審冊,仍應照呈,何桂清的罪名,已指明為“情實”,卻由於打通了秋審處的關節,而餘光倬勢孤不能力爭,所以未將上諭中“非為何桂清情有可原,將來可從末減,致蹈輕縱”的“緊要之語”敘入,企圖矇混過關,不想又遇到了一個硬錚錚的對頭。
這個對頭就是李棠階。軍機大臣中除了恭親王以外,本以恭親王的老丈人桂良為首,桂良在咸豐八年與英法公使在上海議和時,深得何桂清的助力,所以何桂清被逮到京,他亦很出力相救。哪知這年夏天一病而亡,軍機大臣空出來一個缺,秋天補了李棠階,此時便根據曾國藩的覆奏力爭,因而降旨切責刑部,嚴加申飭。
於是刑部補具手續,特降諭旨:已革兩江總督何桂清一犯,因廷臣會議,互有異同,酌中定議,將該犯比照帶兵大員失陷城寨本律,予以新監候,秋後處決,已屬法外之仁。
今已秋後屆期,若因停勾之年,再行停緩,致情罪重大之犯,久稽顯戮,何以肅刑章而示炯戒?何桂清著即行處決!
於是何桂清被綁赴菜市口,一刀斬訖。而餘光倬則跟何桂清的私黨結了怨,而本來已考上了御史,而且“京察”一等,照例立即可以升補,為人借故彈劾,京察一等及御史記名,一律撤銷,竟致閑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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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再回頭來談王有齡。
他是咸豐十年閏三月初到杭州的,一到先辦善後,李秀成初次攻佔杭州,雖只逗留了七天功夫,但杭州府屬的百姓,死了二十幾萬。城是空城,大小衙門統通燒光,無錢無糧,而要撫輯流亡,確是大不易之事,好在他跟浙江的關係特深,又有朱大器幫忙,勉強修葺城牆,製造器械,將張國梁所部以及他自己從江蘇帶來的親兵,總共三千人不到,分駐各處,算是防務粗定。
但不過一個月的功夫,江蘇的局勢急劇惡化,太平軍勢如破竹地一路打過來,佔領松江,並已迫近浙江邊境,果然,四月二十四日嘉興失守。此時如果長驅南下,杭州可能早已不守,但太平軍的基本戰略,是要鞏固“天京”外圍,如果進攻杭州,則一線深入,自蹈危地,為兵家所忌。
太平軍當時的第一目標是上海,如能攻佔上海,則不但海關的洋稅,大堪潤澤,而且有了通外洋的海口,購舊船二十艘,水陸並進攻湖北的計劃可以實現,同時軍械糧食,亦可猶得源源接濟。因此,嘉興的一支兵,為攻上海的後備,自然不肯用於無用之地的杭州。
但是,東北面的壓力雖不重,西北面卻又吃緊,廣德失守,總兵米興朝退至孝豐。接着,陳玉成佯攻揚州,牽制官軍的任務,由於李秀成席捲吳中而完成,回金陵休養數日,於六月初五日由宜興入浙江,連佔長興、於潛、臨安,13天攻到餘杭,離杭州只有幾十里的路了。
其時浙江的兵力,以不受徐有壬歡迎的張玉良一軍為主,正在嘉興一帶防守,浙江除了湖州附近以外,就數嘉興到杭州這一段最富庶,為保餉源,這一路不能不着力防守,所以張玉良一軍不能撤回相救。此外,福建的援兵未到,江西有援兵三千人,卻遠在玉山,只有守門的三千餘人,可以調遣,帶兵官叫劉季三,是個總兵,受命攔截,在杭州城北的拱宸橋遭遇,王有齡亦帶隊上城牆助戰,劉季三總算打得不錯,身先士卒,親以洋槍斃敵。太平軍暫時退走,但大隊有十幾萬人之多,而官軍總數只得一萬三千,就在這眾寡懸殊,形勢危殆之際,陳玉成忽然得了重病,不能指揮。
於是陳玉成全軍撤退,餘杭、臨安、於潛、富陽、新城等地,相繼克複,杭州暫時轉危為安。但是,軍餉卻成了大問題。
浙江全省軍餉,每月需四十幾萬。當時籌餉的方法,各地大同小異,大同者,取之於商民的厘捐,小異者,稅源因地因時而有差別。浙江的厘捐,以絲茶為大宗,皖南一途,兵連禍結,茶商裹足,此外行銷江西徽州的所謂“餉鹽”,亦由於烽煙處處,道路艱難而無法運銷,厘捐收入,大不如前。
除本省自籌以外,又有所謂“協餉”,靠比較平靖而富庶的省分協助,浙江每月的協餉是:江西6萬、湖南3萬、四川5萬。此時都自顧不暇,根本不解,只偶爾福建有所接濟。
這樣通扯計算,每月要差半數,王有齡雖以善於籌餉著名,但差額過大,亦有難於彌補之苦。
幸好,李秀成對上海發動的攻勢,受到了有力的打擊,所以整個東南大局,猶有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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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蘇膏腴之地,其時只剩下馮子材一軍苦守鎮江,以及上海與浦東三縣而已。但上海由於租界的關係,造成了畸形的繁榮,所以關稅百金,數倍於往昔。在何桂清未失蘇常以前,上海的官商就有自保的計劃,官則蘇松太道吳煦作主,商則四明公所的董事楊坊為首。同時,英法領事為了維護其在上海僑民的生命財產及商業利益,亦支持吳煦與楊坊的計劃。
這個計劃是招募洋人編練洋槍隊。有個美國紐約人,叫做弗立克·華爾,軍校出身,在國內犯了法,亡命到上海,本來是想投效太平軍的,為人所勸而中止。結果為吳煦所物色——一說華爾為美國領事署所逮捕,預備押解回國,歸案審判,經吳煦代為向美國領事說項,得獲解放,華爾受惠感恩,是自願投效的。
華爾所編組的洋槍隊,以菲律賓人為主,總數只一百,另外招募了幾百中國人,一半改穿西服,冒充外國人,一半仍着常服,跟在隊伍後面,聊壯聲勢。就憑這一支怪隊伍,經過一個半月的訓練,居然大敗太平軍於松江。
主要的原因,中國人當時雖已會用洋槍,但由洋槍而來的“兵法”,卻茫然無知。當華爾率隊出發之前,他就下了嚴厲的命令:“有進無止,止者斬!”等到兩軍相接,李秀成的所屬陸順德的部卒,槍炮齊發,火網甚密,華爾只是下令“卧倒”,太平軍的槍炮完全虛發。等打過一陣,華爾下令還擊,120人的排面,打了一排槍,第二批接着來,然後第一批趁此空隙裝子彈,接着第二批再打。一共只打了3排槍,太平軍就死了幾百人,敗退入城,華爾領先衝鋒,跟着到了城裏,展開巷戰,太平軍四散潰逃,松江城就這樣輕易地克複了。
當華爾出發以前,吳煦曾經稟明已升為江蘇巡撫的薛煥,只要攻入松江,太平軍的一切,以及官府庫藏,都歸洋槍隊所有。因此,太平軍一退,華爾首先就清查戰利品,誰知打開府庫一看,空空如也,太平軍早已席捲而去。華爾跟吳煦提出交涉,結果另外送了他五千銀子,作為補償。
於是華爾以松江為根據地,擴充洋槍隊,六月間曾一度進攻青浦,未曾得手,上海得此犄角之勢,總算穩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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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浙江的戰事,始終緊張。張玉良攻嘉興狠打了幾場勝仗,七月下旬,李秀成親自領軍對敵,血戰五晝夜,相持不下。於是李秀成出奇兵自間道攻石門,此地為張玉良的糧台所在,一把火燒了軍糧,前線士氣,大受影響。張玉良負傷敗退,太平軍跟蹤而下,從海寧分兵兩路,一路向石門,有進犯湖州的模樣,一路直撲杭州。王有齡與將軍瑞昌、提督饒廷選,分守西北兩城,同時因為各地都有官兵通敵的事情發生,所以王有齡下令,將散兵游勇,盡皆驅逐出城,杭州城內的治安,相當良好,但糧餉不足的困難,卻愈來愈甚。
不久,進犯杭州的兩路太平軍,不戰自退,這是因為李秀成攻上海不利,收兵回蘇州,預備重新整頓補充,檢討局勢,另作部署的緣故。
可是皖南一路,依然吃緊。由廣德過來的大股太平軍,目標是在湖州。湖州的防務,完全得力於趙景賢,當時各地紛紛舉辦團練,自保地方,而功效卓著,則首推湖州。此亦不能不歸功於王有齡當湖州知府時,慧眼識英雄,能夠支持趙景賢。
湖州是水鄉,太湖在北,苕溪在西,汊港紛歧,一葦可航,所以在防務上,到處都是漏洞。趙景賢跟王有齡商量,添築外城一道,緊靠龍溪大河,城牆上下,多築炮眼,外城左右亦安設炮位,只要敵人一過河,火力壓制,便無立足餘地。
當時攻城最通行的戰術是挖地道,填火藥,轟坍牆,一擁而進。湖州由是利用地形,添築這道外城,大為得力,始終不虞敵人挖掘地道,此為湖州得以久守的一個主要原因。
到了十月初旬,嚴州一路失利,新城、臨安相繼不守,富陽隨即失守,前敵兩員主將,總兵劉芳貴,副將劉季三、雙雙陣亡。這一下,不但省城吃緊,而且由富陽渡江,可以威脅寧紹,浙東在此時是全省主要的糧源,不能不保,因而王有齡作了一次奇襲。
他在富陽失守的第2天,抽撥馬隊500人,步兵1000人,下令已在傍晚,限定二更拔隊,五更到達富陽,調集最精良的火器,由東南兩面集中攻擊,大聲吶喊,聲勢甚壯,太平軍不知有多少人馬,望西北兩門敗退,王有齡親自領兵攔截,斬獲甚多。到了第二天上午8點鐘,收復富陽。這一仗打得相當漂亮。
在此由七月到十月的100天中,中國的國際關係,有了極大的變化,英法聯軍,終於內犯,七月初七攻佔天津,接着侵入北京,火燒圓明園。文宗倉皇出奔,逃到熱河行宮避難,九月十一日,恭親王簽訂了北京條約十條,成就所謂“撫局”。這自是喪權辱國的條約,但對平定太平天國,卻大有幫助。
在清朝與太平軍之間,英國最初嚴守中立,其後由於兩廣總督葉名琛的顢頇,換約問題,引起軒然大波,英國改變策略,有意利用太平軍來威脅清朝,與江寧方面的接觸,不絕如縷,清朝是希望洋將“助順”,則出入之際,關係太大。
這只是恭親王與英法議和時,不能不委曲求全的苦衷。及至北京條約成立,塵埃落地,英國因為有條約的關係,不論是保護他們自己的利益也好、遵守國際公法、盡其應盡的義務也好,都不能不支持清朝。且不說以後李鴻章的“用滬平吳”,得力於此“正常化”的中英關係,即就當時而論,上海的局面便立刻發生了極深刻的影響。
李秀成是極有政治頭腦的人,他並不以攻城略地,耀武揚威滿足,而是要取得膏腴之地來支持他“北征”的計劃,因此攻取蘇州時,僅派270人入城,一面嚴申軍紀,一面極力安平,務求促使地方士氣。上海在短短三數年間,一躍而為東南的精華,當然更不肯輕加兵火,所以他以運動會黨及官軍起義與聯絡洋人,雙管齊下,打算和平接收上海,此中的關鍵,當然繫於英法公使的態度,李秀成早於五月間遞送了一件“照會”,申明佔領上海、松江的必要,自以為已取得諒解及默契,而其實不然。
在北京條約沒有簽訂以前,英法公使雖循薛煥之請,以武力保護租界,並派兵協守上海縣城,但對外仍表中立,這就等於間接答覆李秀成,太平軍攻上海,英法將出以“默成”的態度。等到北京條約一成立,英國人公使布魯斯對太平軍的表面如舊,暗底下卻已準備“助順”。這一轉變,李秀成自然不知道,同時當時中國人對國際事務的缺乏了解,他亦看不出北京條約對他會發生這樣迅速而嚴重的影響,因此在上海吃了個大虧。
李秀成只帶了3000人到上海,先在南市九畝地與清軍遭遇,打了個勝仗,便分西南兩面推進,以為預先有接洽的會黨和官軍會開城迎接,而助守的洋人,一定袖手旁觀。哪知一到城下,城上的一千二百英法聯軍,隨即開火,太平軍死了好幾百。其時風雨大作,李秀成以為視界不明,引起了誤會,不願還擊——事實上在英法聯軍強烈的火力,且是居高臨下的優勢壓制之下,亦無法還擊,急急下令退兵。
其實,誤會的是李秀成,他的整個和平接收上海的計劃,已經完全破滅,除了洋人態度的轉變以外,所聯絡起義的會黨及官軍,亦為薛煥事先防範無法動手。
這些情形,李秀成不知道,第二天又迫近城下,由南門轉往西門,英法聯軍,水陸並攻,開炮轟擊,以致李秀成亦受了輕傷。這時他才恍然大悟,外援內應,皆不可恃,只能撤退。臨走時留下一封長信,痛責英法公使,無非出氣而已。
上海一撤退,浙江方面的壓力便重了。嘉興、石門的攻防戰告一段落,李秀成先回蘇州部署防務,然後到“天京”參加軍事會議,與洪秀全族中的兄弟“干王”洪仁?,商定了五路進兵援安慶的策略。
安慶是當時整個戰局的焦點。湘軍攻下安慶,便可再度進圍江寧;而在太平軍,則安慶圍解,不獨對“天京”的直接威脅,可以消除,而且進窺兩湖,打通長江,東南與西南聯成一氣,這局面自然非局處東南一隅所可同日而語。
當曾國藩受命總督兩江時,原有東援的任務,但他遲遲不進。這因為曾國藩的用兵,有他與眾不同的一套——清朝的皇帝以明為鑒,而有見識的大臣,亦無不如此,曾國藩熟讀明史,練兵學戚繼光,用兵則學楊嗣昌,以靜制動,穩紮穩打,他的整個戰略,乃是以高屋建瓴之勢,從長江上游,打到長江下游。自東晉開發江東,長江代替了黃河的地位以來,欲保長江下游的金陵,必守住長江上游的武昌,武昌、九江既為湘軍所掌握,那麼,下一步就必攻安慶,舍此而東援,則氣勢不貫,且可能腹背受敵,所以儘管上海、杭州吃緊,薛煥、王有齡乞援的公文,雪片飛來,曾國藩始終不肯撤安慶這圍。圍安慶的是他的幼弟,“老九”曾國荃。
當然,要穩住長江上游,克複安慶,必先控制整個安徽,因此,他除了以曾國荃圍安慶,派多隆阿攻桐城,並請胡林翼經營霍山、舒城一路以外,自統鮑超的霆軍六千人,以及其他部隊總計一萬人,移鎮祁門,接替江西巡撫張蕭,主持皖南軍務。
其時江浙兩會的官軍,奔走不暇,為李秀成擺佈得團團轉,薛煥、王有齡則都寄望於曾國藩,而主張不同。王有齡巴望援軍,薛煥則希望曾軍能直搗“天京”,則太平軍“回顧根本”,壓力便可減輕。這些意見不但訴之於曾國藩,亦上達於朝廷,那時文宗在熱河,恭親王留守在京,肅順與恭親王不和,各行其是,根本拿不出整套的辦法,只是將薛煥、王有齡的原奏,照樣轉給曾國藩而已。
曾國藩當時很不怕得罪人,首先就指責張芾,奏摺中說:“徽寧兩處防軍,歷年取用浙餉,約計千萬,浙中恃為長城。
本省別無防守之師,一旦藩籬盡撤,任賊長驅,杭人慘遭浩劫,張蕭不能不任其咎。皖南地方遼闊,處處與江浙毗連,一片逆氛,幾無完土,惟系臣兼轄地方,自應力籌兼顧。斷不能更顧浙江。”另外有一道奏摺,則更說得老實:“臣由皖南進兵,以急援寧國,急攻廣德為要,力不能兼顧,則以專救寧國為要。”
又說:“徽寧等屬,一片賊氛,皖南不安,臣軍且有岌岌不保之勢,何能屏蔽浙江,更何能規復蘇常?目下兵力未齊,上不能分聖主宵旰之憂,下不能慰蘇人云霓之望,寸心負疚。
惶悚無地。”話說到這樣子,江蘇、浙江大可死心了。
不過,曾國藩亦不是全置江浙於度外,只是他的打算緩不濟急——曾國藩的打算是讓左宗棠獨當一面,另練一軍,專負援浙江之任。其時湖南巡撫駱秉章奉命督辦四川軍務。奏請以左宗棠隨同入川,曾國藩急奏挽留,以“湖南本省空虛,人心驚恐”的理由,請留駱秉章於湖南,命左宗棠兼程赴皖,“合兩湖江西之全力,以救浙而攻蘇。”朝旨雖准如所請,但左宗棠領兵五千,要由江西一路打過來,不是三兩個月可以辦到的事,所以“救浙以攻蘇”這句話,亦如畫餅。
***
在曾國藩立腳未定之時,太平軍已經展開了5路進兵安慶的計劃,戰鬥序列是:
第一路、由李秀成從“天京”出發,經皖南,西入贛鄂,進攻南岸,直取武昌。
第二路、由陳玉成自皖北西引入鄂,進攻北岸,直取漢口、漢陽。此兩路為大箝形攻勢。期以下一年春天會師武漢,奪取三鎮,則下游安慶之圍必解。
第三路、由楊輔清會同黃文金、李遠繼一軍沿南岸趨贛北。
第四路、由李世賢經徽州進入贛東。此兩路可以牽制南岸湘軍。
第五路、由劉官方、賴文鴻、古隆賢,繼續圍攻祁門曾國藩大營,以牽制其麾下各軍,當然最好乘機消滅。同時,李秀成又行文安慶守將張朝爵、葉芸來等竭力死守。等各路進兵成功,則安慶不救而自救。湘軍如不撤退,回救湖北及祁門大營,將被一網打盡。綜計五路軍隊,多的十餘萬,少亦八九萬。全部動員,總在五十萬人以上,超過湘軍十倍,所以曾國藩的處境,實在也很困難,不能說他坐視江浙危殆而不救。
其中攻祁門大黃的主將是李世賢,由浙西統兵四萬餘人,助攻寧國,曾國藩所部張運蘭一軍,受阻於旌德,於是寧國府以援絕而失守,戴罪圖功的提督周天受殉職,其時距曾國藩立大營於祁門,不過10天的功夫。
接着徽州也失守了。這是曾國藩一生師友交遊中的一件大事,也是一大憾事。但平情而論,曾國藩亦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徽州失守的責任,全屬李元度。當時李元度是回湖南平江募勇,自成一軍,在寧國府失陷之前,到達祁門。李元度原任浙江溫處道,曾國藩特請調補為皖南道,預備讓他主持皖南的軍務,所以等他帶着平江的人馬一到,隨即派他接辦徽州的防務。此時立足未穩,曾國藩一再告誡,惟當堅守,但李元度急於見功,不遵調度,出城接仗,屢戰屢敗,李世賢由績溪猛撲,平江新募之勇,抵擋不住,竟致徽州失守。
徽州失守后,李元度下落不明,曾國藩馳奏以後,並奉到文宗的溫諭:“李元度謀勇兼優,戰功屢著,此次挫敗,深為可惜。人才難得,着該大臣迅速查明下落具奏。”結果不待查明,李元度自己出現在祁門大營。
曾國藩對他異常失望。這不僅因為喪師失地,還夾有感情上的複雜因素——李元度本是舉人,當曾國藩辦團練時,他在貴州當學官,平生喜歡談兵說劍,此時便寫了一封數千言的長函,暢論戎機。曾國藩得信大為欣賞,招入幕府。咸豐五年,曾軍奉旨移軍江西,命李元度回湖南平江原籍,招募了三千人屯湖口,第二年移兵撫州,後來又移到張天師的老家貴溪,協助沈葆楨防守廣信府,而三千子弟兵,卻只剩下七百了。
咸豐七年,太平軍兩萬攻玉山,而李元度便以七百人迎敵,燒斷了浮橋,敵人無法渡河,由上游淺處涉水而過,包圍玉山。
李元度回城拒守,被敵軍連續不斷地攻了兩晝夜,他在城頭親自督戰,左頰還中了子彈,負傷不退。而敵軍忽然罷攻,仔細查察,發現地面下有雜聲,知道又在挖地道了。於是,相准了地方,先挖一條壕溝等着。地道挖通,太平軍恰好自投羅網,亟亟退去,而李元度已按下伏兵,以寡擊眾,打了極漂亮的一仗,廣信府轉危為安,也就因為這場戰功,得由知府以道員記名,並加按察使銜,賜號巴圖魯——滿州話“勇士”之義,此後又以應援浙之功,放了實缺,是浙江溫處道,但浙江的官卻一直未到浙江效力,為此,浙江前後兩任巡撫羅遵殿、王有齡對曾國藩頗有怨言。
曾國藩對李元度的期望甚殷,而且有意助他成大功、立大業,首先奏調他為皖南道,皖南道本名徽寧池太廣道,慈禧太后的父親惠徵就當過這個官,是有名的一個道缺,照例加按察使銜。
其次當曾國藩出奏之時,曾有一封長信給李元度,所作規劃,可見愛重之意。
入皖南膏腴之地,大有可為。頃已奏閣下調補斯缺。明年國藩有維揚之行,此四府一州者,敬以相屬。大抵地方事,閣下主之,軍務事季高主之,升遷舉劾,則兩公商辦。
由此可見,在曾國藩心目中,是以李元度與左宗棠相提並論的。不僅如此,在感情上,對李元度也有偏愛:閣下不赴浙履任,浙人避免怨閣下而兼及不佞。然仆以貴部守寧國之名城,而以左、張、鮑三軍左右夾輔,則仆之為閣下謀也甚忠。
左是左宗棠,當時正提新軍六千,兼程赴江西,曾國藩預備讓他當廣德一路;張是張運蘭,在廣德與寧國之間游擊接應;鮑則是鮑超,將由石埭攻池洲,所謂“左、張、鮑”三路“夾輔”者如此;曾國藩是以所部精銳,助李元度成大功,就像他多方設法助曾國荃成大功一樣,等於拿元度當同胞手足一樣。
照曾國藩的打算,皖南一地可以託付李元度,他便好去整頓江北大營,既以援安慶,亦以復蘇常。那時候祁門大營,自然由李元度主持,雖不能當欽差大臣,至少會有個“幫辦軍務”名義,然後補實為監司,署理巡撫,順理成章地以方面大員,當方面之任。
就為了這樣一份苦心殷望,變成愛之深則恨之切,大營立腳未定,連失名城,實際上的僨事,亦使曾國藩有創巨痛深之感。如果李元度真的殉了節,則地雖失而士氣不失,對朝廷亦好交代。像現在這樣空身逃了回來,何以慰君父之望,更何以鼓舞將士?因此,曾國藩大傷腦筋,當然也不會有好嘴臉給李元度看。
於是軍中有些刻薄的人,做了一副嵌字的對聯:“士不忘喪其元;公胡為改其度?”橫額叫做“道旁苦李”。李元度受不了這些譏訕,來了個不辭而別。
這一下,曾國藩真的冒火了。照公事來講,李元度此刻是“聽勘”的待罪之身,何能來去自如?因而請幕友具奏嚴劾。
這個幕友也是他的門生,就是李鴻章。李鴻章先從呂賢基回安徽辦團練,後來在安徽巡撫,也是在他的老師福濟幕府中,極不得意,輾轉投入曾國藩大營,專司章奏公牘。平日謹遵師命,唯獨這一件事,卻提出了異議。
“李次青跟老師共過患難。似乎不宜出以如此決絕的手段。”
“李次青自取之咎。”曾國藩說:“大營初立,像他這樣子不中用,又不聽調度,我何能在祁門立足?”
“祁門形如釜底,是兵家的所謂‘絕地’,本不宜安營。”
李鴻章又說:“老師如果一定要奏劾李次青,門生不敢擬稿。”
曾國藩摸着鬍子,慢吞吞地說:“我自己來!”
“果然如此,門生也要告辭了。”
李鴻章以去就力爭,而曾國藩絲毫不為所動,將手向外一伸:“悉聽尊便!”
師徒二人言語碰僵了,李鴻章當天收拾行李,投奔江西。
曾國藩果然親自擬稿出奏,十月初十奉到上諭:“皖南道李元度不能堅守待援,着即革職拿問。”
***
此時的李元度,已經回到了老家平江。他的從鄰門大營不辭而別,倒不是畏罪潛逃,只覺得自己決不是無人欣賞的“道旁苦李”,預備回平江另外招募人馬,帶出來報仇雪恥。
李元度御下極寬,但不大明是非,部下犯了法,求個情就可以寬免。所以營官部卒,愛戴有之,卻不大怕他,也不大聽他的號令。畏嚴樂寬,人之常情,家鄉子弟聽說李元度來招兵,十分踴躍,很快地又成一軍,名為“安越軍”。
“越”者浙東,所以“安越軍”顧名思義,可知是一支援浙東的單隊——李元度與浙江再度發生關係,是一個名叫鄧輔綸的人,居間拉攏。
鄧輔綸的父親做過江西臬司,家道小康。由於與李元度是小同鄉,所以替他“管帶”過平江子弟兵。廣信府的攻防戰告一段落,李元度回平江重新招兵,鄧輔綸卻由同知報捐了一個道員,分發浙江,到杭州是在這年七月。
不久李元度就有喪師失地之辱,鄧輔綸跟他取得了聯繫,為他進言於王有齡,說可招募平江勇丁援浙。王有齡所最感困難的就是兵力不足。所以鄧輔綸的建議,深中下懷,應允李元度如能辦到此事,他可以出面奏調,無形中解消了他的皖南失機的責任。於是而有李元度在祁門大營的不辭而別。
及至十月初十的降旨李元度革職拿問時,他已帶兵出平江。其時李秀成由皖南、江西,插入湖北,沿途收羅人馬,復又原途回金陵。李元度就跟在太平軍的後面,由湖南入江西,一前一後,旌旗相望,而實在不曾接仗,但李元度卻誑報克複了江西義寧等地。湖北、江西,居然據以出奏,這一下革職拿問之事,便無形中擱置了下來。
祁門大營,自寧國、徽州接連失陷后,情勢危殆,幸虧鮑超、張運蘭兩軍得力,而左宗棠由幕僚轉為帶兵官,如新硎初發,其勢極銳,駐軍江西景德鎮,與皖南為犄角之勢。左宗棠當時驕氣還不太盛,與曾國藩相處,還能和衷共濟。此外則彭玉麟駐湖口,當水路要隘,對於局勢的穩定,亦頗有幫助,所以在咸豐十一年初,大致已站定腳步。其時的情勢,可由曾國藩致其長子紀澤的一封家書中,看出大概:正月十四日發第二號家信,諒已收到。日內祁門尚屬平安。鮑春霆自初九日在洋塘獲勝后,即追賊至彭澤,官軍駐牯牛嶺,賊匪踞下隅坂,與之相持,尚未開仗。日內雨雪泥濘,寒霜凜冽,氣象殊不適人意,偽忠王李秀成一股,正月初五日圍玉山縣,初八日圍廣豐縣,初十日圍廣信縣,均經官軍竭力堅守,解圍以去。現竄鉛山之吳坊、陳坊等處,或由金溪以竄撫建,或經由東鄉以撲江西省城,皆意中之事。余屬劉養素等堅守撫建,而省城亦預籌防守事宜,只要李逆一股,不甚擾江西腹地,黃逆一股,不再犯景德鎮等。三、四月間,安慶克複,江北可分兵來助南岸,則大局必有轉機矣!
目下春季尚早,必有危險迭見,余當謹慎圖之,泰然處之。
鮑春霆就是鮑超。他的部隊即名為“霆”軍。其人是中國行伍出身的軍人中,最可愛的一個,曾國藩平生馭將,亦以得鮑超為賞心快意的一大樂事。彼此相知甚深,有許多佳話流傳。
皖南及江西的局勢倒是穩定好轉了,浙江的局面卻是從咸豐十年二月杭州初次失守,到此時將滿一年,始終未見起色,論各省軍務,浙江是最弱的一環。提督饒廷選固少將略,談浙江本省的兵力,主力不過衢州鎮總兵李定太的一萬二千人,保土御匪,都靠楊昌濬的所謂“借將”,最顯著的是張玉良,借自江南大營,此外還有林文察,是清朝台灣的唯一將才。
借將以外,復有借勢。借勢者靠恃他省為屏障,因此皖南的軍餉,一直由浙江籌撥,年耗三十餘萬,而周天受門戶之見極深,浙江並未能獲得保護的實益。當洪楊初起時,各省都在練兵,惟有黃宗漢採取禦敵於境外的策略並不錯,且頗受文宗的獎許,但因此便缺乏如胡林翼所說的,“得力之將數人以折衝禦侮於其間。”實亦非始料所及。
至於彼此相仇,則說來最令人痛心,所謂“乖氣致戾”,只談一件事,就可想見:有個四川人,叫王道平,在杭州城內巡撫衙門前面的“梅花碑”擺測字攤,已經十幾年,忽然有人疑心他通匪,說已接受太平天國的偽號,就是王道平三個字翻過來,偽封為“平道王”。
這樣匪夷所思的事,居然有人相信,拿他捆送營務處,要求立即處決。官府當然要依律審問,搜查他的寓所,毫無佐證,而暴民鼓噪轅門,群聚不散,結果將王道平拉了出來,“臠割其肉立盡”,這股乖戾之氣,實在可驚亦復可憂。
乖戾之事,不一而足,愈到危急時愈甚,遠道風聞,只道浙江的局勢,是名副其實的“兵凶戰危”,避之為吉。
當然,認為浙江的局面不祥,僅是他省手握兵符的大帥不肯援浙的三個原因之一,此外兩個原因是:第一,自顧且不暇,如果舍己耘人,何異縱井相救,第二,何桂清失陷蘇常,影響大局不細,士論對何桂清十分不利,而王有齡是何的謀主,連帶予人以很不佳的印象,當然亦無法激起他人奮身援手的俠義心腸。
因此,儘管王有齡賞加頭品頂戴,聖眷甚隆,但他支撐浙江的局面,其中艱難困窘,怨謗叢集,幾次欲哭無淚之苦,實非局外人所能想像。最感棘手的,還是兵餉兩事。餉則竭澤而漁,先以協濟他省的,至此自給不足,先是積欠三四個月始能發給一個月,換句話只能照原額發放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到了咸豐十一年春天,積欠三四個月竟只能發放半個月了。
因此,不但軍紀愈壞,擾民更甚,兵民相仇的程度更深,而且借來的客軍,紛紛求去——當然,討還援兵的省份,亦有其不得已的苦衷,如福建由於咸豐十年冬,武平、連城、長汀失守,第二年春天便不能不要求撤回閩勇。
閩勇由總兵曾玉明、副將惠壽所統帶,而實際上的主將是林文察。他是台灣彰化人,字子明,咸豐八年助剿淡水土匪,捐餉助軍,做了武官,官銜是游擊,留福建補用。咸豐十年,建寧、邵武及寧洋、永安間,有兩大股土匪騷擾,為林文察所破,因功擢升參將,賜號“巴圖魯”,巴圖魯必賞穿黃馬褂,但稱號不同,林文察此時的稱號叫做“固勇巴圖魯”。
林文察受命援浙,是在咸豐十年十二月初。當時太平軍由江西出浙江婺源,攻下常山,接着江山亦易手。林文察以孤軍受命收復江山,在失守后的第五天,與太平軍大戰於大溪灘,旗開得勝,連夜追擊,李世賢屯江山一帶的部隊有兩萬多人,傾巢而出,分三路抄襲。林文察所部只有二千人,分別迎戰,又大勝一仗,斬獲千餘,李世賢退回江山城內,自此日有接戰,互有勝負,形成膠着的形勢。
十二月廿五,林文察發動一次突襲,親自帶兵“踏營”,林文察的部隊,得力於火器精良,一時火光燭天,城內大震。
他在踏毀十幾座敵營以後,乘勝攻城。他一面身先士卒,登雲梯、攀城牆,一面設下埋伏。李世賢所部倉卒遇變驚惶失措,由西、北兩面遁走,為林文察預先埋伏的炮兵所轟擊,傷亡甚眾。江山縣城亦就在這一夜為林文察所收復。因此,擢升副將,晉號為“烏訥思齊巴圖魯”。
到了咸豐十一年二月間,閩浙總督慶端要求撤回閩勇,王有齡萬分不願,但其勢實不可留,因為名義上浙江歸閩浙總督管轄,而總督又有節制轄區軍務的全權,可以直接下令總兵曾玉明撤調人馬。
這一下,去了一萬多人;而且是頗能打仗的台灣和漳州籍的部隊,浙江的防務大受影響,王有齡奏調在湘軍中不甚得意的的將領秦如虎、劉培元募勇來浙。但最盼望的卻是李元度,王有齡讓朱大器籌集了一筆現銀,間關送到軍前,而李元度一入江西境內,行軍甚慢。杭州城內天天傳說:“李道台的兵快到了!”其實是地方大吏,為了安定人心,故意放的空氣。
其時除了杭州以外,上起嘉興,下至浙江與江西、安徽交界之處,都有太平軍的蹤跡。所幸者,錢塘江南岸的寧波、紹興兩府,完整無缺,但全省15路軍需,亦不能盡靠寧紹。
此外湖州孤懸,而趙景賢守得極好,此人是一奇才,與太平軍作戰,幾乎從未吃過敗仗,是王有齡唯一可以信任的帶兵官。
那時已經文武不分,由監司到縣令,莫不是帶兵官,而且亦似軍民不分,辦團練的紳士,亦莫不是帶兵官。寧紹的防務,就由在籍紳士王履謙負責,他寄籍順天府大興縣,本籍紹興,字吉雲,與曾國藩同一年點的翰林,官做到左副都御史,咸豐七年免職,為文宗派為浙東團練大臣,跟王有齡不和,成了浙江局面的致命傷。
***
到了這年夏天,太平軍五路援安慶的計劃,幾乎完全失敗。其中最重要的是李秀成的第一路、陳玉成的第二路和李世賢的第四路,第四路的任務是先攻皖南,斷湘軍的糧道,但集中二三十萬人圍攻祁門一隅之地,卻始終未能打垮曾國藩的大營。先是第三路黃文金為鮑起、左宗棠一敗再敗,不能成軍,接着是李世賢的第四路,先勝后敗,為左宗棠大破於景德鎮以南的樂平。統全軍撤回浙江,從此不復再能窺伺皖贛。
第二路先由陳玉成自桐城、霍山進入鄂北,佔領英山,陳玉成其前鋒偽裝清兵,長驅直下,向南疾進,十一日之間,行軍六百餘里,連下三城,由蘄水攻陷黃州。據說英國公使館的參贊巴夏禮,正陪英國海軍司令何伯,從上海坐兵艦西上,到漢口去調查開商埠的事,經過黃州,與陳玉成見面,勸他不可再向西進兵攻武漢,以免妨礙英國通商,否則必致與英國軍隊發生衝突。同時又告訴陳玉成,說一路西來,絕未聽到李秀成或有其他太平軍部隊進兵江西的消息,警告他孤軍深入,必無後援。陳玉成信以為真,放棄了與李秀成會攻武漢的計劃,回軍去援安慶——陳玉成的老母妻兒,全軍都被圍在安慶城內。
當時湖北防務,甚為空虛,武昌只有巡撫的直屬部隊,所謂“撫標”二千餘人。所以聽說黃州失守,在前線的胡林翼,大為震動,調兵回救,則陳玉成已經遠去,安徽巡撫李續宜的部隊,和彭玉麟的水師,一路追擊,頗有所獲。於是湖北解嚴而安慶的大戰爆發了。
安慶是於上年六月間起被圍,城內的太平軍只有一萬多人。曾國荃在城外構築長壕,紮營三處:集賢關、鹽河及城東北的菱湖,互為犄角,並有楊岳斌的水師支援,陣勢相當鞏固。外圍則有多隆阿的馬隊作接應,多隆阿原屬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部下,與鮑超一在皖北,一在皖南,為曾國藩麾下最重要的兩支部隊。
由於“天京”定策,有五路援安慶的計劃,所以此一地區由秋徂冬,由冬至春,戰況沉寂。城雖被圍,糧食彈藥無缺,多由英國商船自上海經長江運來接濟。這樣“相安無事”的局面,至此打破,陳玉成未到之前,就檄調留守天長、六合的太平軍,西來助戰,一方面由菱湖通城內的水路增援城防,一方面在菱湖北岸建營壘13座,預備裡外夾擊攻曾國荃。
曾國荃當然亦有相應的措施,第一步是加強控制菱湖,通知楊戰福開來二十幾隻炮船,由長江抬上岸,再自菱湖東岸入水、巡弋湖面。第二步是向曾國藩求援,其時曾國藩由於左宗棠樂平大捷,皖南局勢安定了下來,已接到陳玉成回撲安慶的消息,移駐安慶附近的東流,派鮑超一軍赴援,同時胡林翼亦派副將成大吉一軍助戰。當然,多隆阿亦早由桐城回師,配合作戰,李績宜以安徽巡撫的身分,守土有責,帶軍會戰,更不在話下。
清軍一增援,太平軍亦不能不再添兵力,五路援安慶的計劃,既已失敗,則安慶一地直接成為雙方短兵相接,勢在必爭的焦點,所以太平軍方面,凡能動用的兵力,無不投入,由洪仁?親自渡江到前線指揮。安慶北面的戰場重重包圍,陳玉成包圍曾國荃,紮營在高路浦的多隆阿包圍陳玉成;而新趕到的洪仁?則屯兵在新安渡至練潭一帶,又包圍了多隆阿。
雙方接戰,由菱湖水面開始,互有勝負。但岸上的仗,清軍打得很好,多隆阿一勝於練潭、再勝於新安渡。而陳玉成想攻破曾國荃,則以憑壕固守,太平軍勞而無功。
於是太平軍重行部署,以挂車河為中心,分左、右、中三路,共3萬人發動總攻擊,多隆阿首當其衝,分五路迎敵。
由於陳玉成“後期”,以致三路皆北。這是四月中旬的事,不久,陳玉成先鋒,安徽桐城人的程學啟,率領部下千餘人,在集賢關投降湘軍。程學啟是太平軍的名將,後來為李鴻章所用,深為得力。
到了五月初一,鮑超與成大吉合力攻赤崗嶺的太平軍,其地在集賢關,共有四壘,鮑超第一天攻破了三壘,守將三人均陣亡。第二天攻殘餘的一壘,這壘的守將,是陳玉成最得力的部下劉瑲琳。因為勢孤力弱,棄壘而走,結果為鮑超部下陣斬。曾國藩一次給朋友寫信,曾稱劉瑲琳為“瑲琳先生”,不知盜亦有道,值得如此尊稱,還是戲謔之詞?
這一仗下來,曾國荃一軍轉危為安。太平軍則另調楊輔清一軍,與陳玉成在皖北會合,預備再舉。但菱湖南北岸的太平軍八千人,卻又投降了。
在傳說中,這八千人的下場極慘。據說,當太平軍派人接洽投降時,曾國荃下令,須先繳械。太平軍遵令而行,結果曾國荃命他部屬中,唯一非湖南人的朱洪章,盡屠此八千人,靡有孑遺。正史中有關安慶之役的記載,及曾氏兄弟與朱洪章的紀傳,都不曾提到有這八千人投降的事,自然更談不到“盡屠”之說。殺降不祥,而況菱湖東岸為曾家的老么貞干所防守,程學啟的投降,就是曾貞乾的設計,同為降軍,待遇大不相同,似乎是一大矛盾,但研究太平天國史者,多主此說。看來是一重難明的疑案了。
不過到了六月初一,菱湖西岸太平軍的營壘,盡為曾國荃所破,則是記此戰役必須大書一筆的,因為從此安慶城外已無太平軍,而真正的圍城開始了。
適逢其會的是,恭親王所主持,新成立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在外交上相當活躍,與英國公使達成了一項協議:“禁止洋船濟匪”,同時嚴令“禁止漢奸附載長江英法輪船,貪利濟匪”。總理衙門並以同樣內容的照會,分致法國和俄國公使。英國海軍並派兵艦,巡弋長江作有效封鎖。於是安慶城內,大起恐慌,守軍乏食,紛紛出降。城內百姓到後來甚至吃人肉以求生。
外圍的太平軍,當然也要作最後的掙扎,楊輔清會合陳玉成由無為州繞道桐城以北,攻懷寧以西的太湖,同時一路搶割已熟的稻子。這一帶屬於多隆阿的防區,雙方兵力為十比一,但多軍士氣正旺,迎面痛剿,斬獲甚多,太平軍桐城西南二面的七座營壘,為多軍攻破。但多隆阿甚為機警,防備太平軍夜襲,每每紮營以後,又復他去,敵人常常撲空,反為多隆阿所伏擊,死傷甚眾。
到了七月下半月,太平軍集合余部,獲得四五萬人,重新進入集賢關,築新壘四十餘座,預備固守。集賢關是桐城與安慶之間的一處要隘——安慶府北30里,有座大龍山,稍東相接的另一高峰,名為小龍山。兩山盤亘,下瞰長江,南面兩山相夾之處,名為門山,形容其為兩山之門,再向南有白麟、火爐諸峰,山脈潛而復現,聳起如脊,所以名叫脊現嶺。集賢就是脊現二字,以訛傳訛的諧音。集賢關就在脊現嶺上,離安慶府15里,安慶的北門,即以集賢關得名,叫做集賢門。
從以上介紹的形勢,可知集賢關易守難攻,但為解安慶之圍,實亦不容此處的太平軍,固守自保,所以從七月二十起,這四五萬太平軍,分10餘路猛撲曾國荃所部的長壕。城內太平軍亦在四門列隊,準備接應,這樣到了七月廿八,始終無功。
其時城內外兩處太平軍,一線交通,就靠菱湖通安慶水門的河道,城外太平軍以小艇偷運糧食接濟城內,城內則以因為欠缺火藥而廢置無用的槍炮,接濟城外太平軍。不幸在七月廿九日,雙方的接濟,都為在菱湖巡弋的清軍水師所截獲。
在同一天,朱洪章擊退了集賢關向菱湖進攻的太平軍,這是安慶之戰的最後一仗。從此,不但城內守軍已斷指望,集賢關上的援軍亦放棄了救安慶之想,退出集賢關外,退桐城、退石牌、退太湖、退宿松,有的回天京、有的到皖南。
七月三十,城內守軍逃的逃,降的降,殘餘少數,與曾國荃取得聯絡,以放一條生路為條件而獻城,於是八月一日卯刻,湘軍入城,百戰艱難,終於克複了安慶。
安慶之克,是平洪楊戰史上的一件大事,亦是曾國藩“以靜制動”戰略成功的一大效驗。雙方的重視安慶,可由曾國藩的函札中見其大概,咸豐十一年四月初四日致其長子紀澤的家書中說:此次賊救安慶,取勢乃在千里以外,如湖北則破黃州、破德安、破孝感、破隨州、雲夢、黃梅、蘄州等屬。江西則破吉安、破瑞州、吉水、新淦、永豐等屬,皆所以分兵力,亟肆以疲我,多方以誤我。賊之善於用兵,似較昔年更狡更悍。
吾但求力破安慶一關,此外皆不遽與之爭得失。轉旋之機,只在一二月可決耳。
在這封信的十天以前,祁門解圍,而陳玉成回軍皖北,曾國藩急遣鮑超赴援時,曾有信致其四弟曾國潢,得失縈懷,憂思忡忡,溢於言表:“忽聞四眼狗逼集賢關外,九弟季弟又十分緊急,不得已抽朱雲嚴五百人,赴安慶助守於壕內,及調鮑春霆帶八千人赴安慶助攻於關外。此次安慶之得失,關係吾家之氣運,即關係天下之安危,不知沅、季能堅守半月,以待援兵否?若安慶能轉危為安,則事尚可為耳。”
在此時,曾國藩的全部希望,寄托在鮑超身上,他確信,只要鮑超能夠趕到,戰局即可穩定。但其時風雨大作,道路泥濘,即令鮑超能冒雨行軍,輜重用羊角車裝載,則無法求速,所以曾國藩所憂慮的是,鮑超未到之前,曾國荃的長壕可能已先為陳玉成所攻破。結果鮑超不負所望,大敗陳玉成於集賢關,所以論克安慶之功,關鍵系在鮑超身上。
安慶既克,曾國藩當日便在對岸的東流接到了捷報,即時有信覆曾國荃說:接喜信,知本日卯刻克複安慶。是時恰值“日月合璧,五星聯珠”,欽天監於五月具奏,似為非常祥瑞。今皖城按時應驗,國家中興,庶有冀乎?
安慶克複,竟被視作非常祥瑞,可知關係之重。但文宗卻已不見此中興徵兆,於半個月前的七月十六,崩於熱河。如果安慶早克複一個月,病中得此喜信,文宗或許竟能延年,則辛酉政變,可能無由而作,歷史便又是另一樣寫法了。
安慶之克,是清廷的喜事,但浙江,特別是杭州卻大倒其楣。從洪楊金田起事以後,失守的名城,不知其數,唯有杭州的遭遇最慘,為百年未有的浩劫。
何以安慶克複,浙江會倒霉呢?這道理說起來很簡單,太平軍百萬之眾,皖北不能立足,皖南又有左宗棠的嚴密防範,自然得要找一條出路,而浙江是唯一的可以“就食”之區。
當時太平軍內部,在戰略上亦有兩派不同的主張,一派以洪仁?為首,認為自古取江山先西北而後東南,由上而下,其勢順而易,由下而上,其勢逆而難。所以仍主張反攻皖北,謀取長江以北,黃河以南的中原。另一派則是李秀成、李世賢兄弟的打算,就雙方形勢着眼,以為皖北以上,及江西、皖南等地,“敵無可敗之勢,譬如食果,尚未合時,其味必苦”,這就是說,浙江是一樹熟得將爛的果子,振力一撼,俯拾可得。
當然,此時太平軍只剩下李家兄弟的兵馬,可稱勁旅,發言的分量,非洪仁?可比。事實上,“天京”對在外的戰將,亦已失去控制。於是李氏兄弟的六七十萬人,由常山、開化入浙江,行軍如螞蟻搬家,首尾不絕,歷時十餘日之久,浙東的守將,閉城自保,不聞不問。加以鮑超在後路追擊,更如驅虎入羊群,鮑超由江西撫州,追到邊界,收復鉛山,亦解了廣信之圍,便收兵回皖北休息,因為再過去是浙江地界,與己無關。
在鮑超之後還有一隊官兵,就是李元度的安越軍,兵到衢州,入了浙江地界,大概耳聞目擊,無一處不是亂糟糟的景象,覺得犯不着淌渾水、打爛仗,因而屯兵衢州,觀望不前,以後敵兵阻隔,更到了杭州,儘管王有齡跟杭州城內的官民,如大旱之望雲霓,安越軍卻始終只在人家的後門口徘徊。
李秀成於九月初二進圍浙東的重鎮衢州,守將總兵李定太,深溝高壘,務求自保,於是李秀成舍衢州而去,在嚴州與李世賢會師,商定了進取杭州的計劃,分南北兩路,李秀成由北路直指杭州,李世賢任南路,繼續攻嚴州。這是九月初十的事,7天以後,嚴州守將張玉良棄城而走,李世賢連佔遂昌、松陽,勢如破竹。
大概在九月中旬,上而金、衢、嚴三府,下而杭、嘉、湖三府,儘是太平軍的天下,所余者,杭州、湖州兩孤城,以及寧波、紹興兩府。其時寧、紹為浙江全省的餉源,此兩府不失,王有齡猶可緊守待援,不幸地,太平軍畢竟渡過錢塘江,攻向南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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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此時也,正為曾氏兄弟揚眉吐氣,彈冠相慶之時,曾國藩賞加太子少保銜,曾國荃本是道員,賞加布政使銜以按察使記名,遇缺題奏;曾貞乾的本職是訓導,一縣的學官,奉旨免選本班,以同知或直隸州知州,儘先選用;戰死三河的曾家老六曾國華,陣亡時的官職是同知,小官本不予謚,因為“一門忠義、深堪嘉尚”,特旨賜謚“愍烈”;此外湘軍將領,除卻李元度以外,幾乎無不陞官,曾國藩移駐安慶,日日開單辦保案,忙得不可開交。
對於軍務政事,曾國藩當然亦有一番籌劃。湘軍的士氣可用,紀律亦勝於原有的綠營,以及其他各省自招的勇丁,但有個先決條件,就是按月發餉。“皇帝不差餓兵”;就肯奉差遣,也一定是克敵不足、擾民有餘。曾國藩是上馬治軍、下馬治民的兩江總督,不比專領一軍的將官,只管打仗,糧餉可以跟朝廷、跟地方去要,在他的職責來說,吃了敗仗,可以指名參劾失機之將,如果糧餉不能按時支應,就是自己的責任。因此,他不僅以克複城池為已足;還要維持安定,振興市面,道路暢通,商旅不絕,方能使唯一糧餉所出的“厘金”,源源不絕。
就為了這個緣故,王有齡奏請以太常寺正卿左宗棠督辦全浙軍務,浙江全省提鎮以下,統歸節制。他在奏摺中對“左京堂”推崇備至,說他“體用普優,才識洞達,韜略素裕,紀律嚴明,所部盡皆勁旅”。在左宗棠本人,一向恥於屈居人下,如果“督辦全浙軍務,浙江全省提鎮以下,統歸節制”,便一定是督撫、將軍都不能不尊敬的“欽差大臣”,而且方面之寄,遇事獨斷獨行,可以發抒抱負,亦強似為曾國藩“幫辦軍務”,所以頗有躍躍欲試之意。
無奈曾國藩不放他走,因為皖南一地剛剛穩定,而江西則大致已經肅清,非左宗棠着意整頓,不能確保餉源。
幾經籌劃,決定先調蔣益灃一軍到皖南。蔣益灃字薌泉,也屬於湘軍系統,此時正在廣西作戰,此人湖南安福,少小為鄉里無賴,他的部下軍紀不好,但能打仗。曾國藩認為左宗棠有駕馭蔣益灃這種悍將的能力,所以已奏調,等他到達,接替一部分防務,再讓左宗棠分兵援浙。
至於規復蘇常,朝命一再催促,曾國藩亦耿耿於懷,但苦於無法抽調兵力。而在上海的江蘇巡撫薛煥,及避難在上海租界上的江蘇士紳,則亦如王有齡一樣,苦苦乞援於安慶大營。但曾國藩始終表示心有餘而力不足,雖受無以為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