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耳邊的風聲似乎小了些,周圍女孩子們的尖叫聲也慢慢減弱了,能聽見座椅底部的鐵輪子軋着鐵軌的吱吱聲,鏈條吃力地拽着座椅往上爬。過山車剛從高處呼嘯着衝下來,在接近地面的一段水平軌道上把速度減了下來,就又開始爬坡了,這次要上的是最高最陡的一個大迴轉。

洪鈞喘着氣,似乎都能聽見鏈條快要斷開的聲音,他真懷疑這麼多排沉重的座椅能不能被近乎垂直地拉到頂端,更擔心不會在半空中掉下去吧。過山車的速度好像快要降到零了,洪鈞往四周瞧了一下,什麼也看不見,就明白已經上到軌道的最高點了,洪鈞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他知道那最刺激的一刻到來了。前面的幾排座椅已經栽了下去,洪鈞坐着的座椅也一頭扎了下去。

突然,洪鈞發現原本擋在他胸前的安全扶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抬了起來,高高地舉在頭頂上,他猛一低頭,糟了,剛才還繫着的安全帶不見了!洪鈞忙伸手亂抓,想把扶手拉下來擋在胸前,可是拉不動;想向前抓住前排座椅的靠背,可是夠不到。洪鈞轉頭,看見旁邊坐着個女孩,張着嘴大叫着,一張臉上就剩下一張嘴了,可是洪鈞卻聽不到任何聲音。洪鈞知道他完蛋了,周圍什麼聲音都消失了,他從座椅上飛了出來,向幾十米下面的水泥地面一頭栽了下去。洪鈞拚命伸手想抓住什麼,用力蹬着腿,好像可以在半空中蹬着空氣爬上去,忽然,洪鈞的頭撞在了什麼東西上,把他撞得睜開了眼,他跌坐在地板上,醒了。

洪鈞揉着腦袋,又感覺到一側的胯骨和另一側的膝蓋也開始疼了起來,看來這就是他剛才從床上跌到地板上最先觸地的三個部位,真可氣,偏偏都是肉少的地方。洪鈞記得以前在書上看到過,貓從高處掉下來的時候,總可以讓自己的四肢先落地,看來人比貓差得太遠了;他又想起好像誰說過,小孩在睡夢中從床上掉下來的時候,也可以下意識地保證不會碰到自己的腦袋,看來自己真是退化了,洪鈞總結出這樣一個結論。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洪鈞靠在床邊,看了一眼床頭柜上放着的鬧鐘,指針指在十點。“我睡了多久了?”洪鈞又想,好像上一次看時間是夜裏四點多,算來大概也睡了五個小時了。

洪鈞這些日子白天以睡覺為主,夜裏以睡不着覺為主,只是白天也常常被手機叫醒。來電的內容嘛,自然是以慰問電為主。從打來電話的時間先後順序,洪鈞都能大致分析出消息傳播的渠道。最先打來電話的當然是ICE公司里的一些人,然後就是那幾家競爭對手中算得上是朋友的幾個人,然後就是有過合作的一些硬件公司、諮詢公司裏面的人,再後面是一些客戶,先是最近簽的新客戶,后是一些老客戶,居然還包括趙平凡這個曾經被洪鈞以為十拿十穩的“客戶”,客戶後面是一些以前的老同事、老部下,後來離開這個圈子去干別的了,最後才是一些自己早年的同學、多年的私交,卻是最後從別人嘴裏聽到的消息。洪鈞覺得有幸生活在信息社會真好,自己沒告訴任何一個人,時間不長,似乎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這麼多電話打過來,差不多問一樣的話,洪鈞也差不多做一樣的解釋,讓洪鈞後來都感覺到自己怎麼像是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了,一遍一遍地重複着一樣的話。有一次洪鈞一時興起,便起草了一封手機短訊,準備用手機群發給他手機號碼簿上的所有人,短訊很短:“本人已下崗,閉門修鍊武林絕技,勿擾,因練功時鈴聲乍起可導致走火入魔。”寫完了,看着笑了笑,又刪了。

小譚來過一個電話,情緒激昂地說要辭職,以抗議皮特因為輸了合智項目而找替罪羊,還說洪鈞應該事先和他說一下,他一定會主動辭職以保護洪鈞。洪鈞被他搞得哭笑不得,只好說事情沒他想得那麼簡單,勸他就當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好上他的班,接着做他的項目。

小丁來過一個電話,問他需要不需要什麼東西,可以買了送過來,或者有什麼他可以跑腿的。洪鈞謝了他。

前台的簡也來過一個電話,告訴他最近都有哪些人打來電話到ICE公司找他,她請他們打他的手機,凡是不知道他手機的她都沒告訴。洪鈞也謝了她,並像以前那樣誇獎她做得好,洪鈞心想這是最後一次誇獎她了。

ICE里其他來過電話的人都是他的下屬的下屬,他的那幾個直接下屬,包括那個財務總監和市場部的Susan,都沒有來過電話。洪鈞明白,他已經被劃清了界線,他是公司的“前負責人”了,成為了歷史,像一頁書一樣被翻了過去,他明白,他的那些下屬這麼做,證明了他們都非常具備“職業水準”,已經真的做到“對事不對人”了。

洪鈞這些天沒有往外打過什麼電話,也沒往外發過電子郵件,他沒找工作。雖然,洪鈞非常清楚,這年頭,做男人難,做沒錢的男人更難,做曾經有錢現在沒錢的男人簡直是難上加難,但他仍然沒有開始找工作。洪鈞在等工作來找他,他知道,有時候如果真想把一樣東西賣出去、賣個好價,可能最好的辦法,是在這東西上標上兩個字:不賣。

洪鈞站起來,走到客廳里,滿眼一片狼藉,好像都沒有下腳的地方了,各種牌子的方便麵的碗筷堆在茶几上、地板上。洪鈞又走進了廚房,操作台上都是速凍餃子的包裝盒,垃圾袋早已裝滿,垃圾都堆在四周的地上。洪鈞想,以前一直以為這些方便食品是專為日理萬機的大忙人們準備的,原來像他這種大閑人其實需求更強烈,不知道那些廠家有沒有發現這一點。洪鈞側着身子,在垃圾間騰挪着走過去拉開了冰箱門,發現原來冰箱裏才是家裏最乾淨清潔的地方,因為裏面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冰箱上面還壓着個小紙片,是附近便利店的電話,這些天洪鈞的對外聯絡好像主要就是和它,因為打了不少次,洪鈞早已經記牢了這個號碼,他現在也想不出還有什麼新鮮東西可以讓便利店送上來的。

洪鈞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世界。天空灰濛濛的,北京的標準色調,公寓樓前的花園裏空蕩蕩的,沒什麼人影。大家都在忙啊,洪鈞想。忽然,洪鈞想出去看看了。

洪鈞把自己上上下下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換了一身自己覺得最舒服自在的衣服,出了門。

這是洪鈞在過去的四十天裏,第一次走出自己的家門。

洪鈞沒有去地下二層開他的那輛帕薩特,他想出去走走。如果開着車,沿着路邊慢慢地逛,就太像黑車掃街拉活的了。洪鈞又一想,哪兒有開着帕薩特拉黑活的呢?但他還是直接走了出去。

出了他住的那一帶公寓樓圍成的小區,快走到街上的時候,洪鈞看到了在拐角上的那個攤煎餅的三輪車,他立刻感覺到餓了,便走了過去。

以前洪鈞坐小丁開的車路過,看見過這個煎餅攤兒很多次了,只是好像從沒像今天這樣貼近過。三輪車上加了一個玻璃罩子,四周三面被封上,一面敞開,一個看樣子四十多歲的女人坐在旁邊的凳子上,顯然現在這個時間是沒什麼生意的“淡季”。她看見洪鈞向自己走過來,便立刻站起身,麻利地往兩個胳膊上套着套袖,笑着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洪鈞。

洪鈞走過去,說了一句:“來個煎餅。”便立在旁邊,看着女人忙活。

她從鍋里舀起一勺子和好的麵糊,一下澆到鍋台的中央,弄了個不太規則的圓,又有些像四方形,洪鈞便覺得正像是北京城區的圖案。她把勺子放回鍋里,抄起攤煎餅的傢伙,一根細棍前端是一塊長方形的小木板,她把小木板一端的長邊放在麵糊上,胳膊繞着中心畫了一個圓圈,就把方才的北京城區擴大到了三環路,她把木板往外移了移,又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就擴大到了四環路,再一下,便到了五環路。看來這下沒弄好,在洪鈞覺得像是在望京那一帶的位置上,麵糊被攤得太薄,破了,那女人便把手裏的小木板倒了一下,用短的那邊把旁邊的麵糊勻過來一些,把破的地方粘好了。然後便接着攤,又攤到六環路,就正好攤到了鍋台的邊緣了。洪鈞立刻對這個攤煎餅的女人油然而生一股崇敬之情,原來人家和北京城市規劃的那些專家們從事的是同樣的工作。

洪鈞正欣賞着,冷不防女人大聲問了一句:“幾個蛋?”

洪鈞一下子怔住了,開始以為自己聽錯了,想了一下意識到沒錯,是這三個字。他愣着,心想現在真是世風日下了,怎麼連攤煎餅的女人都開這種玩笑。

那女人見洪鈞沒反應,便又問:“加一個還是兩個雞蛋?”

洪鈞一下子笑了,原來是自己想歪了,忙笑着說:“兩個吧。”心想,自己也是好久沒買過煎餅了,當年在地鐵出口買煎餅吃着趕路上班的時候,煎餅沒有這麼多規格啊。

女人覺得洪鈞有些怪,似乎和她的基本客戶群不太一樣,便又補了一句:“兩塊五啊。”

洪鈞想了一下,覺得值,就裝作很老練地哼了一聲:“嗯,做你的吧。”

洪鈞拿着煎餅,邊走邊吃,心想真是味道好極了,嘴塞得滿滿的,腮幫子脹得鼓鼓的,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洪鈞手裏拿着剛才裝煎餅的薄薄的透明膠袋,想找個路邊的垃圾桶扔進去,就這樣一路找着一路向前走,一直走到東三環的一個路口,才找到個垃圾桶扔了進去。

扔完了,轉過身,洪鈞才發現,這路口堵得厲害,幾個方向的車都排成了長龍,都等着通過三環主路跨線橋下的這個路口。在不動的車河中,有一些穿梭不停的身影,正忙着向停着的車上塞着小廣告。洪鈞出於職業習慣,對所有從事市場營銷的人都感興趣,便站在路邊看,過了一會兒,似乎有些累,便乾脆蹲在了馬路牙子上,專註地看着。

洪鈞很快便發現這是一支訓練有素、專業水平極高的隊伍。首先他們選擇的這個工作地點就很好,哪個路口車堵得厲害,哪裏就是他們的舞台。洪鈞不由得有些為他們擔心,如果北京真能把這些擁堵路口搞得不這麼堵了,他們可都得另尋辦公場所了,不過洪鈞很快就又放寬了心,是啊,等到北京真有那麼一天沒有擁堵路口了,這些人恐怕也都七老八十,正好該安度晚年了。

他們中有不少人手上發的是名片樣的卡片,更吸引洪鈞的是另外一部分人,他們發的是大而薄的紙片。他們首先把紙片很靈巧地疊成一個個像飛鏢一樣,然後塞進車窗里,如果車窗是關上的,他們就把“飛鏢”插在車門把手上、前、后玻璃的雨刷器下、甚至汽車前蓋、后蓋側面的縫隙中,他們就沿着車流,一路走一路插過去。洪鈞覺得最精彩的,是他們走到車流的末尾,迎着從遠處開過來的車,用眼睛在移動的車身上找好可以插“飛鏢”的地方,在車幾乎要撞上他們的一瞬間,閃身躲開,同時把手裏的“飛鏢”準確地插在車上。洪鈞覺得他們就像是西班牙鬥牛中的那些花鏢手,雙手舉着花鏢,在公牛衝過來的一瞬間,轉身躲開,還把兩隻花鏢插在了牛背上。車裏坐着的人,就有些像公牛了,被插上了飛鏢,氣憤而無奈。

以前塞進車裏的小廣告,都被小丁幾乎同時就又扔了出去,插在車身上的那些紙片,停車以後也被小丁立刻扔進了垃圾箱,所以洪鈞一直沒有看過這些小廣告到底都是推銷什麼東西,話說回來,他以前也沒心思關心這些。這時候的洪鈞可來了興趣,他一定要弄清楚什麼樣的產品可以用這種方式推銷。因為他明白,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這麼多人被雇來發這些小廣告,說明雇他們的人肯定知道這種推銷方式是能帶來生意的。

綠燈了,洪鈞面前的車流開始移動起來了,在這一側發小廣告的人都退回到路邊,等着下一個紅燈的來臨。

洪鈞朝離他最近的一個黑瘦的小個子揚了一下手,說:“喂,發的什麼啊?拿一張給我看看。”

那個黑瘦的小個子沒反應,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當“花鏢手”的緊張和疲勞中緩過身來。洪鈞便沖他又喊了一遍:“嘿,給我一張啊。”

小個子這回聽見了,轉過頭看見了是洪鈞在叫他,便下意識地走了過來,沒走幾步卻停住了,滿臉狐疑,上下打量了洪鈞幾遍,然後沒有任何錶示,轉回身走開了,任憑洪鈞在他背後高聲叫着也不理睬,走到馬路對面去了。

洪鈞又氣又納悶,心想這小廣告又不是什麼寶貝,怎麼會捨不得給一張?而且,這小廣告他本來就是見車就塞的,怎麼就偏偏不肯給自己一張?洪鈞怎麼想也想不通。忽然,洪鈞明白了,他不由得大聲笑了起來。他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樣子和穿戴,腳上是一雙塑料底黑布面的布鞋,就是俗稱“懶漢鞋”的那種,下身是一條寬大的藍布褲子,上身穿一件白色的套頭衫,就是俗稱“老頭衫”的那種,下擺沒有掖進褲子裏,而是長長地耷拉着。洪鈞感覺自己的臉上恐怕也已經粘了不少土,嘴邊沒準還有剛才吃煎餅沒擦乾淨的渣子,這樣一副尊榮的人,蹲在馬路牙子上,與其說像是買得起廣告上推銷的東西的客戶,不如說更像是發小廣告的那幫傢伙的同行。

洪鈞止住了笑,不對,高抬自己了,自己不如人家,人家可是有工作的。洪鈞看着那個黑瘦小個子的背影,心想,連這個發小廣告的都知道要判斷一下對方是不是一個夠格的潛在客戶,如果他覺得不是,他連一張小廣告都不會給,連一句話都懶得說,不錯,已經是很專業的銷售員了,洪鈞像是發現了一個人才,讚歎着。

這是洪鈞最熟悉的那個城市嗎?洪均生在這裏、長在這裏,在這裏念書,在這裏工作,三十多年了,怎麼好像今天才忽然發現了很多以前從未發現過的東西。洪鈞想着,大概這就叫“圈子”吧,或者用一個更雅緻的詞:生活空間。洪鈞不想用“階層”這個詞,因為他始終不認為自己屬於什麼高的階層,事到如今,他更不願意承認自己掉到了什麼低的階層。洪鈞對自己解釋說,自己是終於有了機會可以從原來的圈子裏溜出來,得以溜到其他的圈子中去逛逛。

洪鈞開始有一種感覺,他覺得空間比以前大了許多,世界比以前豐富了許多。他就像一隻螞蟻,在一個小圈子裏忙忙碌碌地轉了很久,忽然他變成了一個小男孩兒,蹲在樹下,看着自己在土地上劃出來的一個小圓圈裏,有幾隻螞蟻在忙着。人就是這樣,先自己動手給自己劃一個小圓圈,美其名曰人生規劃,然後自己跳進去,在圈子裏忙。

洪鈞曾經以為,他這些年其實就是在做兩件事:他一邊給別人設圈套,一邊防着別人給他設圈套。所謂成功與失敗,無非是別人有沒有掉進他設的圈套,以及,他有沒有掉進別人設的圈套。現在,洪鈞明白了,其實他一直還在做着第三件事,他在不停地給自己設着圈套,然後自己跳進去,人這一輩子,都是為自己所累。

洪鈞現在才發現,北京原來真大啊,他好像只是在東北角的這幾個街區里逛了逛,就已經大開眼界了,如果再跳到其他地方轉轉,不知道又會有多少新鮮東西。洪鈞走着,感嘆着,終於,他覺得累了。

洪鈞停住腳步,手扶着旁邊的一棵小樹,向四下張望,尋找着適合一個人獨自吃飯的地方。他看見一家京味飯館,覺得可能是一個比較理想的去處,便抬腳走了過去。

他走到門口,雙手把門上垂下來的玻璃珠編成的帘子往兩邊一分,剛邁進去一隻腳,就聽見裏邊一群人大喊:“一位裏邊請!”

洪鈞一下子怔住了,就這樣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地跨在門檻上,稍一愣神,眼睛也適應了從外面到室內的光線變化,一想既然人家已經明確說了“裏邊請”,便走了進去。

很明顯,裏邊的客人比跑堂的這些小夥子還少,三三兩兩地只零星坐着幾桌,倒是站着十幾位小夥子,一色的深色布衫布褲子,腳上和洪鈞一樣的布鞋,洪鈞腦子裏一下想起當年聽過評書里常說的一句詞,叫做“胖大的魁梧、瘦小的精神”。洪鈞心裏偷偷笑着,被一個“魁梧的”小夥子領到一張桌子前,坐到木頭長凳上。

小夥子問:“您來點兒什麼?”

洪鈞隨口說了句:“炒餅。”剛一說完,洪鈞就納悶自己怎麼想到要點這個,心想可見環境對人的影響有多大,進到這種飯館,不自覺地都會點應景的東西。

小夥子又問:“您來素的還是肉的?”

洪鈞反問:“素的多少錢?肉的多少錢?”

小夥子朗聲回答:“素的五塊,肉的七塊。”見洪鈞稍一遲疑,又補充說明:“都送碗湯。”

洪鈞立刻說:“素的。”

小夥子用布擦了一下洪鈞面前的桌子,把布往肩上一甩,轉身走了。

洪鈞手裏擺弄着一雙粗糙的一次性筷子,等着自己的炒餅。忽然從身後傳來一聲像京戲裏叫板一樣的喊聲:“炒餅一盤!素的!”

洪鈞又被震住了,話音剛落,一盤炒餅,素的,已經放在了他的桌上,那小夥子站在旁邊看洪鈞還有什麼吩咐沒有。洪鈞覺得臉上熱熱的,估計臉已經紅了,而且可能還紅得不太均勻,所以沒準是紅一塊紫一塊的。洪鈞低着頭,沒看小夥子,嘴上嘟囔了一句:“嚷嚷什麼?想讓地球人都知道啊?”說完了,洪鈞才抬頭看了一眼小夥子。

這回輪到小夥子怔住了,過了一會兒可能才想明白洪鈞為什麼會不太高興。小夥子看來很不以為然,只是因為洪鈞是客人,只好還算客氣地說:“我們這兒都這樣,沒人兒在意。”說完又轉身走了。

洪鈞低着頭吃他的素炒餅,覺得心裏不是滋味兒,倒不是因為這炒餅的味道,他是還為剛才小夥子唱着給他上菜覺得彆扭。就五塊錢的一頓飯,還嚷嚷得所有人都聽見了,洪鈞覺得臊得慌。他正在心裏彆扭着呢,忽然身後又傳來一聲唱,更洪亮悠揚:“花生米一盤!”

另一個“精神”的小夥子端着一小盤花生米,向洪鈞斜前方的桌子走去,那張桌子上的一個男人,不等小夥子把盤子放到桌上,已經雙手伸過去在空中接過了花生米,其中一隻手裏已經捏好了一雙筷子,把盤子放到桌上,就用筷子靈巧地夾着花生米吃了起來,吃得很香,連洪鈞都能聽見他吧唧嘴的聲音。

是啊,誰會在意呢?又何必在意誰呢?能有這種頓悟不容易啊,洪鈞現在覺得這五塊錢的炒餅點得真值了。

洪鈞一盤素炒餅進了肚子,似乎意猶未盡,他越來越喜歡這京味飯館了,便又也要了一盤花生米,炒的,兩塊錢。等花生米上來了,就用筷子一粒、一粒地夾着往嘴裏送。

晚飯的高峰時間到了,飯館裏坐滿了人,洪鈞覺得再耗下去簡直是佔着桌子影響飯館的生意了,便給了跑堂的小夥子七塊錢,結了賬。小夥子收了錢轉身就接着忙去了,洪鈞還想聽他大聲地唱收唱付呢,不由得稍微有些失望。他站起身,才忽然發現桌上居然沒有餐巾紙,剛想招呼一聲要幾張,卻看見不管是“魁梧的”還是“精神的”小夥子們都忙得不亦樂乎,洪鈞便不好意思為這點小事麻煩人家,用手抹了下嘴,就算擦好了,便往外走。

洪鈞一分門帘剛要邁步出門,就聽見所有的小夥子又齊聲發出一聲喊:“一位您慢走!”洪鈞聽了覺得渾身舒坦,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洪鈞一路向北逛着,走着走着忽然發現和一群剛下班的民工走在了一起,自己和周圍的幾個民工渾然一體,儼然是其中的一員了,洪鈞心裏就產生了一種溫暖的感覺,大概這就叫歸屬感吧。民工們很快就拐進了一個窄小的路口,剩下洪鈞一個人沿着大街向北走,直到看見前面人頭攢動,音樂震天。

前面是條小河,估計就是北面的老護城河吧,現在看着更像是條水渠,十幾米寬的小河,兩邊是壘的整整齊齊的河岸,北岸是些人工堆出來的慢坡,種上了草坪,砌出了甬道,一直通到一道土牆腳下,這就是古老的元代城牆留下的土城遺址,河的南面是個小廣場,現在就成了個大舞台。

洪鈞圍着小廣場走着,看着各種各樣的人自娛自樂地玩兒着各種各樣的招式,簡直就像是瀏覽着一本包含各種文化娛樂和體育健身活動的百科全書。人們很自然地劃分成幾個特色鮮明的區域,卻又各不影響。有一群是跳國標舞的,以中年人為主,配的音樂都很有意思,都是典型的民族風格的“主旋律”,搭檔的形式很靈活,既有一男一女,也有兩男或兩女的,表情似乎稍嚴肅了些,顯然大家更多的以切磋技藝、活動身體為目的,而不是只限於那種異性間的交際,裝束也都很休閑隨意,洪鈞還看到有幾個人穿着拖鞋在跳,看來他們自己也覺得有些影響水平發揮,所以有一個人很快就跑到場邊把拖鞋脫了,跑回去摟着舞伴光着腳轉了起來,的確輕快多了。往前走着,洪鈞耳朵里悠揚的舞曲聲還沒散去,就已經被一種強烈的節奏震撼了,他才忽然發現他周圍所有的人都在“蹦”着。他仔細地向四周張望着,看到了這一區域勢力的強大,地上放着好幾個大音箱,比剛才國標舞的錄音機自然氣派了許多,一個台階上的幾個人看樣子是領舞,不過和洪鈞在舞廳或夜總會裏見過的那些領舞女郎有很大的不同,這幾個人可不是什麼人花錢請來的,而是真正的從群眾中湧現出來的先進分子。洪鈞看不明白這麼多人一起跳的是種什麼舞,眼前只能看見一大群的腦袋在整齊的上下起伏,不是迪斯科,也不是街舞,洪鈞猜想大多數人就是在“蹦”舞,很多人蹦的時候似乎面無表情,讓洪鈞感覺他們就像是在做一種跳動的“瑜伽”。

洪鈞剛以為他方才已經見識到了最熱烈的場面,便發現他下的結論為時尚早,最有能量的恰恰是一群老年人的秧歌隊。洪鈞立刻開始佩服了,因為整個廣場上最大的“動靜”不是靠任何電源支持的音響設備發出來了,卻是一幫老年人全憑敲鑼打鼓整出來的,可見“不插電”的威力。洪鈞看到的是一隻真正的正規軍,統一的服裝,統一的裝備,整齊的動作,一樣的表情,都在咧着嘴開心的笑着。洪鈞不由得感嘆,看來在中國,至少在北京,六十歲以上的老年人,是最快樂的。洪鈞也被感染了,覺得輕鬆了很多,甚至開始有些振奮,因為他只需要再過二十多年,就也可以像他們一樣快樂了。

洪鈞雙手抱在胸前,看着老年秧歌隊一趟趟地扭,聽着單調的鼓點一遍遍地敲,扭的人敲的人都還精神抖擻,站着的洪鈞卻覺得有些累了,他便漫無目的地接着走。很快,他就發現了廣場上密度最大的一群人,里三層外三層,最外面的人都踮着腳尖,不時地轉着脖子尋找人群中的縫隙往裏看。洪鈞已經很多年沒看過熱鬧了,這時卻像換了個人,扒開一條縫硬往裏鑽,鞋都被踩掉了便趿拉着布鞋接着往裏擠,一直擠到了站着的人的最裏層,卻發現裏面還蹲着、坐着好幾層,圍着的巴掌大的空地上支着一張木頭桌子,桌子上面放着個電視,桌子下面還放着幾個電器樣的黑匣子,估計不是錄像機就是VCD機。電視裏演着卡拉OK的片子,桌旁站着個男人,正攥着個話筒投入地大聲唱着,穿着和洪鈞一樣的“老頭衫”,把下擺從下往上卷到腋窩下邊,腆着個肚子,看來是附近工地上民工里的歌星。

一首“大花轎”唱罷,掌聲熱烈,叫好聲一片,洪鈞也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他好像已經完全沉浸在這片氣氛里了,和周圍的人融在一起,洪鈞覺得自在,覺得痛快,他拍巴掌拍得越來越賣力氣,喊好喊得越來越響。但他還覺得不過癮,他覺得自己有一種躁動,胸中有一種情緒要宣洩。洪鈞好像是一隻剛剛從厚厚的殼中化出的蟬,他要宣告,他已經變了,他不再是只能縮在殼裏在樹榦上爬的傢伙了,他可以飛了。

一段洪鈞似乎熟悉的曲子響了起來,這段前奏他聽過,這歌他會唱,而且這歌他現在就要唱。他看見旁邊不遠有個蹲着的人站了起來,抬腳在人群中尋找着落腳的地方,要向桌子走去,桌子上放着那隻話筒。洪鈞猛地向前撲,就好像後面的人推了他一把似的,他在坐着人的頭頂上蹦跳着,也不顧踩着了別人的腳還是腿,向桌子搶了過去,跌跌撞撞地衝到桌子旁,一把抓起話筒。這時前奏已經過去,屏幕上已經走起了歌詞,洪鈞停了一下,喘了幾口氣,調整了呼吸,正好等到了他最喜歡的那段,便扯着嗓子唱了起來:“心若在,夢就在……,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是從頭再來……”

洪鈞笑着,自顧自地咧着嘴笑着,甩着手,走在街上,身後是那片廣場、那片人群、那片歌聲。

忽然,褲兜里的手機響了起來。“又是來慰問的吧?”洪鈞想,“這位聽到我下崗的消息可是夠晚的了。”

洪鈞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一串手機號碼,沒有顯示名字,心裏想着會是誰呢,按了接聽鍵,放到耳邊,說:“喂,哪位?”

“請問是Jim·洪嗎?”洪鈞一聽叫自己的英文名字,看來是圈子裏的人,似乎還有些口音。

“我是,請問你是哪位?”洪鈞又問了一遍。

“Jim,你好。我是Jason,林傑森,我是維西爾公司的。”

洪鈞的心臟立刻跳得快了起來,他好像一直在等的就是這個電話,可現在電話來了,他的感覺卻好像和當初期盼的時候不太一樣了。洪鈞已經聽出這是典型的台灣國語,林傑森就是維西爾中國公司的總經理。

洪鈞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一下,盡量自然地說:“你好,林總,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

“我是狗屁總,不要這樣子,就叫我傑森好了,Jason也可以嘛。”傑森痛快地說。

洪鈞想笑,這個台灣人看來真是很實在,不裝腔作勢,才說了三句話,就連“狗屁”都已經帶出來了。但洪鈞已經和老外、香港人、台灣人打了太多交道,他知道有不少台灣人喜歡在談話時用這種“粗魯”來拉近和對方的距離。

洪鈞沒有回話,他在等着傑森回答他剛才問的話,等傑森挑明來意。

傑森接著說:“Jim,現在打電話給你不算晚吧?我估計你這一段肯定都是很晚才睡的喲。”

洪鈞明顯地感覺到傑森的話語裏含着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的味道,這讓他覺得有些不舒服,他想接着沉默,讓傑森繼續說,但還是出於禮貌地應了一句:“還好,不晚,我手機一直是二十四小時都開着的,除了坐飛機。”

手機里傳出來傑森的笑聲:“哈哈,Jim你真是很敬業的喲。”

洪鈞沒說話,傑森說:“我是剛下飛機,剛從上海飛來北京。”

洪鈞又問了一句,他實在有些不習慣傑森這樣兜圈子:“找我有事嗎?”

傑森的笑聲又響起來:“哈哈,Jim,你是明知故問啊,我是專門來北京見你的呀。”

洪鈞早已經知道傑森來電話的目的是什麼,但他既要假裝沒有猜到,還要矜持着裝出不急於想知道的樣子,洪鈞又沒有回話。

傑森便說:“Jim,我好想和你見面,好好聊一聊,你明天時間方便嗎?”

洪鈞知道,他等了四十天的電話終於來了,早在他要求皮特開掉他的時候就為自己設想好的機會終於來了。洪鈞也知道,剛剛過了一天開心自在的日子,他這就又要回到他原來的圈子裏去了。他只是不知道,是自己即將鑽進傑森設好的圈套,還是傑森鑽進了他洪鈞設好的圈套,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他已經鑽進了他為自己設的下一個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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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子圈套1:戰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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