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車剛從光華路的路口拐上東三環,洪鈞就知道糟了。東三環上自南向北的車道已經被堵成了停車場,半個小時之內無論如何是趕不到機場了。
司機小丁剛剛抓住車流中的一個空當,把車併到了裏面的車道,就扭過頭對洪鈞說:“老闆,看樣子夠嗆啊,沒準兒這次得讓您的老闆等咱們了。”
洪鈞坐在後座上沒說話,如何儘快趕到機場是小丁的事,他正有些懊惱地想着自己的事:剛才真不該去吃琳達的“快餐”。
洪鈞做銷售已經做了十多年,在現在的這家ICE公司做銷售總監也已經將近三年,他很喜歡這家美國的軟件公司,他感覺ICE讓他有一種成就感,最近這些天他的成就感正經歷着極大的滿足。合智集團這個客戶,終於要被盼來了,一百七十萬美元的軟件合同,就要瓜熟蒂落了!ICE公司在中國還從來沒有簽過這麼大的合同,在洪鈞印象里這麼大的合同在整個亞太區也是鳳毛麟角。但是,洪鈞心裏清楚,他現在所體會到的這種成就感的巨大滿足,並不只是因為合智集團這個合同。洪鈞做了這麼多年的銷售,經歷了太多的輸贏,早已經在感覺上“疲”了、“淡”了,單單贏得一個合同並不會讓他多麼興奮。而真正讓洪鈞有些按耐不住的是:他終於要被“扶正”了。
洪鈞代理ICE中國區的首席代表已經將近一年,從最初的興奮到想儘快做出成績的急切,到最近已經開始變得有些焦慮了。每次都聽說要把“代理”二字抹掉,每次又都只是風聲而已,一吹而過。但這次不同,這次他是真要被扶正了。
洪鈞的老闆,ICE主管亞太區業務的副總裁皮特·布蘭森就要到北京了。明天,就在明天,一切都已經安排就緒,首先是ICE和合智集團的正式簽約儀式,然後就是皮特和洪鈞一起出席一個新聞發佈會,向媒體和業界宣佈正式任命洪鈞為ICE中國代表處的首席代表。
洪鈞這些天一直在想合智的項目,總覺得有一個聲音在他腦子裏說:“太順了吧,會不會是……”洪鈞以往每到項目的這種最後關頭,常會聽到腦子裏的那個聲音,只是這次的聲音更強烈,而且更急迫。洪鈞已經把合智這個項目從頭到尾想了很多遍,他想不出有什麼破綻,也想不出自己有什麼遺漏掉的細節。他只好安慰自己,人就是這樣,一直盼着願望實現,可是當願望真要實現的時候,又會想:“真有這麼好的事情嗎?”然後強迫自己找出可能導致願望終會落空的理由。
就在剛才,快到中午的時候,洪鈞又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聽到了那個聲音,他只好再一次陷入了苦思冥想,難道合智的項目真是萬無一失了嗎?忽然,他隔着落地玻璃上百葉窗帘間的縫隙,看見琳達熟悉的身影在外面大辦公區的走廊上像雲彩一樣一掠而過,接着,就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洪鈞剛說了個“請”字,“進”字還沒有出口,琳達已經推開門進來了,隨手在身後把門掩上。琳達笑着,湊到洪鈞的大班台前,擺弄着大班台上放着的名片架,問洪鈞:“一個人幹嘛呢?都快吃飯了。”
洪鈞隨口說:“沒什麼,想點事情。”
琳達的眼角和嘴角都翹翹的,說:“那還不如想我呢。想好中午怎麼安排了嗎?”
洪鈞心不在焉地回答:“能有什麼安排?等一下就該去接Peter了。”的確,洪鈞今天的頭等大事就是去機場接皮特。
琳達笑了,說:“那還早着呢。哪兒能一直這麼等着呀?要不,咱們現在去你家吧。”
洪鈞一愣,看着琳達,她的別出心裁總能讓洪鈞獲得新奇的體驗。琳達臉上露出一絲詭秘的神情,柔柔地說:“想你了嘛。我想犒勞你一下,你想不想要?”
洪鈞腦子裏又響起了那個奇怪的聲音,怎麼也揮之不去。洪鈞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需要徹底地放鬆。洪鈞坐在自己的高背皮椅上,隨着皮椅微微地左右擺動着,右手無意識地撥弄着大班台上黑色的IBM筆記本電腦的鼠標,他看着琳達的臉,琳達眼裏的神情讓他立刻忘掉了那個聲音,他點了點頭。
洪鈞等琳達走出了辦公室,一邊站起身來收拾東西,一邊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司機小丁的手機號碼,聽到接通了就對小丁說:“丁啊,是我。我得回家拿些東西,你在樓下等我。”
洪鈞住在東三環和東四環之間,這是幾幢落成不到一年的高檔公寓。洪鈞自己有時候也想不明白當初為什麼買了這套三房兩廳兩衛的房子,反正就是典型的“炒房炒成了房東”,而且他這個房東同時又是惟一的房客,結果一個人在裏面住着感覺很是彆扭。他有時候分析,認為自己以閃電般的速度泡上琳達就是這套大房子惹的禍。有時候他自己也會想得糊塗了,究竟是自己把琳達勾上了手,還是自己被琳達釣上了鉤。
洪鈞從床邊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八月的北京,簡直就是一個火爐,盼了好多天的雨,一直像是在和人們逗着玩兒。每次好不容易終於盼來了黑雲壓城,一派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樣子,可是老天爺好像和所有洗車鋪的老闆是親戚一樣,每次都只撒下那麼一陣雨點兒,除了把車打上一層泥點,什麼效果也沒有。有的時候更乾脆,風吹得稍微大了些,把自己剛送來的雲彩又給颳得無影無蹤了,連那層泥點都沒留下。
夏天盼雨,就像洪鈞以往盼着客戶和他簽合同一樣。這客戶也像是雨,一直盼着它來,也好幾次都好像是真要來了,卻又沒了消息。還好,合智集團這個客戶終於真的來了,絕不會再被什麼風給刮跑了。洪鈞腦子裏又閃過那個念頭,不會最後關頭再出什麼變故吧?他立刻煩躁起來,琳達作為迷幻劑的效用現在已經越來越差了,只能讓他片刻逃離那種不安和焦慮。
洪鈞聽到身後有動靜,回頭一看,琳達已經從床上下來,走到沙發上去拿她的內衣,洪鈞就問:“急什麼?”
琳達抱着衣服回到床邊,一邊穿着一邊說:“您是老大,天高皇帝遠,誰能管你。可我是小白領,得回去上班呀,下午還有個meeting呢,不然你請來的那個Susan又要找我麻煩。”
洪鈞已經有些厭煩了琳達對蘇珊的抱怨,懶懶地說:“Susan是MarketingManager,做marketing的就你們兩個人還鬧彆扭,你們女人就是同性相斥。”琳達噘了嘴不作聲。
洪鈞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道:“你有沒有想過換個工作?”
琳達聽了立刻眼睛一亮,穿衣服的動作也下意識地停了下來,反問道:“我把Susan替掉?怎麼不想啊?Susan什麼本事都沒有,真不知道你當初怎麼面試她的。”
洪鈞聽了哭笑不得,他也顧不上會不會讓琳達覺得尷尬,就說:“我不是指這個,我覺得,咱倆現在這樣,你還留在ICE不太好。”
琳達像是被一棒子打懵了,愣在那裏,臉也一下子紅了,過了一會兒她才委屈地說:“憑什麼呀?你沒結婚我沒嫁人,為什麼我不能留在ICE?你開始的時候還不許我用公司的E-mail給你發message呢,現在你自己在E-mail里什麼都敢寫。”
洪鈞只好連哄帶解釋:“那不一樣啊,當初我是不想讓其他人知道,現在反正大家已經都知道了,再想保密也就沒什麼意義。但是正因為現在大家都知道了,我才覺得你最好換家公司。”
琳達反駁說:“這是什麼道理呀?難道一個公司里就不能有一男一女在一起的嗎?人家還有開夫妻店的呢。”
洪鈞一下子被她逗樂了,笑着說:“你這話算說到點子上了,外企最怕的就是有人開夫妻店。像Peter他們這些老外們最不希望在我這兒發生officeromance,等我當了正式的首席代表以後,他們肯定對這些更敏感。”
琳達氣呼呼地坐在床沿上,一聲不吭。洪鈞便接著說:“咱們就拿Susan來說吧,她是你老闆,我又是她老闆,她夾在你和我中間,肯定覺得難受,這樣在一起共事大家都會覺得彆扭。”然後,他口氣一轉,說:“不過,這事不急,我只是說咱們應該從現在開始留意,如果有好的公司你就不用非留在ICE不可,我也會想辦法幫你找合適的機會。”
琳達聽洪鈞這麼說,臉色才平和下來,白了洪鈞一眼,說:“這還差不多。”
洪鈞好像又進入了一種狀態,他確信自己肯定忘記了什麼,但就是怎麼想也想不起來究竟忘記的是什麼,他知道這種時候不能再硬想下去的,否則簡直會發瘋。他離開落地窗,自言自語地說:“我怎麼好像有什麼事?可就是想不起來了。”
琳達轉過身,沖洪鈞笑着說:“別想了,就想着我,你是老大,我是老大的老婆。”
洪鈞豁然開朗,他想起來了,雙手使勁拍了一下說:“老大?我的老大要到了!就是這個想不起來了。”洪鈞開始忙着穿衣服。
琳達也在往身上套着裙子,嘴裏問:“Peter是要來了,這麼大的事你會忘?”
“當然不是忘了這個,是我得回公司取些file。我原想從家直接去機場接他的,這才想起來,我要給他看的文件都放在公司了。現在得先回公司再去機場,搞不好就要來不及了。”
琳達一聽就笑了:“真逗,那急什麼,接他到了office再看唄,今天來不及明天再看不一樣?”
洪鈞現在放鬆了很多,一邊打着領帶一邊解釋:“你不懂了吧?這個Peter有個毛病,好像非要把分分秒秒都利用上似的,從機場接上他,就得在路上給他做briefing,而且不能憑空談,必須拿着file什麼的指指點點才算report。所以我每次接他送他都得拿些書面文件對付他。”
琳達已經穿戴好,過來摟着洪鈞的腰說:“我算知道你是憑什麼爬得這麼快了。你說,你是寧肯接老闆的時候遲到好呢,還是寧肯忘帶file好呢?”
洪鈞把琳達推開,一邊拿起手機給小丁打電話,一邊不耐煩地說:“當然是寧可遲到。遲到了還可以賴到traffic上面,自己忘帶file可沒的解釋。”
琳達露出一臉壞相,說:“要不要我跟小丁說,說咱倆剛‘那個’完了,他可以來接你了?”
洪鈞坐在桑塔納2000的後座上,心不在焉地翻着剛回公司取來準備應付皮特的文件,覺得有些頭暈腦漲、腰酸腿疼。“真是一次不如一次!”洪鈞在腦子裏總結着剛才和琳達那次短暫的“交火”,看來隨叫隨到的“快餐”的確不如精心烹制的“大餐”。洪鈞在飲食上的確以吃大餐為主,因為他很少有一個人吃飯的時候,一起吃飯的客戶、合作夥伴或者下屬都不會讓他用快餐便飯輕易打發的。相反,在女人上,洪鈞一直是吃這種“快餐”,雖然他一直憧憬着一頓大餐的來臨。每次他和一個女人開始的時候,他都曾想把對方享用一生,可是每次都淪為了“快餐”體驗,只是快餐的種類和檔次有所不同,琳達嘛,算是快餐中的上品了吧,有些西式味道,就像必勝客。說來洪鈞自己也奇怪,他的腦海里從來沒有浮現出過琳達的容貌,做夢也從來沒夢到過她,他也從來不注意琳達穿的是什麼衣服。在他的腦海里能浮現出來的,只是一些碎片,她的聲音、她的皮膚、她的姿態和她的味道,但這些碎片卻一直拼不到一起。
小丁忽然長出了一口氣:“終於熬過來啦。”洪鈞一怔,晃了下腦袋,轉頭向右一看,發現已經過了三元橋邊的南銀大廈,開上了機場高速。小丁這句話真是一語雙關,正是洪鈞這時候想嚷出來的話。是啊,畢業出來做學徒,跟在別人屁股後面打雜,學着做銷售,十多年了,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有自己知道,到現在,終於熬出來了。洪鈞覺得怎樣犒勞自己都不過分,該是可以放縱一下自己的時候了。
洪鈞回想着這幾年和皮特的一次次會面,已經想不起來這是第幾次去機場接他了。洪鈞接觸過不少外國老闆,美國人、德國人、英國人、澳大利亞人,等等,深入地打過交道之後,洪鈞覺得好像英國人最有全球觀念。可能因為當年的那個大英帝國的緣故,英國人大多都能意識到英倫三島只不過是泱泱世界的小小一隅,大多領略過英國以外的世界與英國的不同。讓洪鈞得出這一結論的原因可能還因為:皮特是個英國人。洪鈞覺得在這些老闆當中,皮特是和自己相處得最融洽、合作得最順暢的一個。皮特四十齣頭,長相一般,有人說英國人是歐洲人中最難看的一群,這麼說來皮特在英國人中應該還算好看的了,但皮特的風度和儀錶很好,有時候某個動作、某個姿勢會讓洪鈞想起皮爾斯·布魯斯南。洪鈞曾經對下屬講過,皮特是他見過的最善於傾聽的人,皮特不自以為他了解中國,他希望洪鈞給他介紹中國的事情、分析中國的業務並提出建議,他認真地聽、認真地記,而且一般都接受了洪鈞的建議。
洪鈞不喜歡和娶了中國女人的外國男人打交道,更不希望遇到這樣的老闆。凡是娶了中國女人的外國男人,大多以為自己已經成了中國通,其實他充其量只是了解了一個或幾個中國女人而已。而且,這種外國男人常常基於他們對中國女人的了解來對付中國男人,而這最讓洪鈞受不了。皮特也很喜歡中國女人,不過他常住新加坡,在新加坡有個英國女人和他同住。
小丁終於把車開到了首都機場的地下停車場,洪鈞等車剛停穩就從車裏跳出來,向到港大廳大步走去。他走過停車場門口的時候,停住看了一眼航班信息顯示屏,從香港飛來的港龍航空公司KA908航班在二十分鐘之前就降落了。皮特這次是巡視整個北亞地區,先從新加坡去漢城,再從漢城到台北,再到香港,從香港來北京只住兩個晚上然後就回香港,再從香港返回新加坡。皮特自然是坐頭等艙,所以可以很快走出機艙經廊橋進入機場通道,而不必像後排的經濟艙乘客要等半天才能離開機艙。他只在北京停留一天半,所以可能不會帶什麼需要託運的行李,即使他手提行李較多,港龍的空姐也一定會幫他找到地方放好,而不會要求他託運,這也是皮特喜歡坐國泰和港龍航空的一個原因。皮特應該可以在大隊乘客到來之前就辦好入境手續,又沒有託運行李,他現在肯定已經在到港大廳等着洪鈞了。洪鈞想到這些,步子邁得更大了。小丁在後面跑上來跟着,他總不能跑到洪鈞的前面去。
剛一走進到港大廳,洪鈞的腦袋立刻就大了,眼前黑壓壓的全是人。洪鈞不想打皮特的手機,因為皮特很可能根本聽不見手機響,而且,洪鈞下了決心要親自找到他。洪鈞了解皮特,皮特最不願意和很多人擠在一起,洪鈞曾引用英語中的一句話來和皮特開玩笑,就是“Outstandingpeoplealwaysstandout”(出眾的人自然是要站出眾人之外的)。洪鈞的眼睛只掃視那些人流稀少的地方,果然,洪鈞向右邊望去,在大廳遠遠的一端是男女衛生間,兩個衛生間的門中間隔了一段距離,在這段距離的中點位置,站着一個人,正是皮特。皮特站在離牆不遠的地方,但他永遠不會靠着牆,一身藏藍色西裝,白色的襯衫沒有系領帶,很休閑的樣子,右手插在褲兜里,左手撐在拉杆箱的拉杆上,左腿直立,右邊的小腿彎着從左腿前面勾過來,右腳的鞋尖頂在左腳的外側,如果他左手拄着的是一支手杖或雨傘,簡直就是一副典型的英國紳士的樣子。皮特似乎沒有一絲焦急的神情,他也沒準備用手機給洪鈞打電話,他就那樣站着等着,因為找到他是洪鈞的責任,而他自己不需要做什麼。
洪鈞大步走過去,當看到皮特的目光向自己這邊移過來時,向皮特揮了揮右手。皮特看到了洪鈞,臉上露出笑容,但並沒有挪動腳步。洪鈞走到皮特面前,皮特已經伸出了右手,兩人的手握在一起,洪鈞用流利的英語打着招呼:“嗨,Peter,你好嗎?非常非常地抱歉。”
皮特左手拍了拍洪鈞的肩膀說:“嗨,Jim,沒關係,這肯定是你頭一次盼着我的航班晚點吧?”Jim是洪鈞給自己起的英文名字,因為很多老外都把他的中文名字“鈞”念成英語裏的“六月”(June)。
小丁趕緊湊上來接過了皮特的拉杆箱,皮特滿臉笑容地用他僅會的幾句漢語對小丁說:“丁,你好,謝謝。”
小丁紅着臉,向皮特縮了一下脖子算是點頭致意,說著他僅會的一句英語:“哈嘍,哈嘍。”就轉身快步走在前面,向停車場走去。
上車后,洪鈞問皮特:“我們是先去公司還是直接去嘉里中心酒店?”
皮特坐在洪鈞的右邊,挪着身子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說:“我在北京的時候一切聽你安排,你是老闆。”
洪鈞笑着說:“那我們先去公司,路上我們先談談。”
皮特一邊把脫下的西裝上衣搭好,一邊問:“有什麼東西要給我看嗎?先看好消息還是先看壞消息?”
“當然有東西要給你看,只是恐怕我這次不能讓你完全滿意,因為我這裏沒有什麼壞消息可以給你。”洪鈞說著就把帶來的那些文件遞給皮特,心裏又想到了剛才和琳達在一起的情景,嘴角禁不住翹上去,露出一絲笑意,他馬上回過神來,快速但是自然地收斂了。
皮特開心地笑了,接過洪鈞遞過來的文件,並沒有注意到洪鈞的表情。洪鈞說:“先看一下明天簽約儀式的日程安排。”
皮特隨意地瀏覽着,問道:“我的導演,明天你需要我做些什麼?”
洪鈞有條不紊地回答:“握手、落座、起立、致詞、乾杯、合影,就這些,你肯定會演得很出色。”
“你要我說什麼嗎?”皮特問。
洪鈞指着文件上的一段內容,對皮特說:“最後這頁上就是我想到的幾點:感謝合智集團給我們機會,讓我們的產品可以為他們管理水平的提升提供推動力,讚賞合智集團的決策者明智地選擇了我們作為他們的合作夥伴,表達我們一定會不遺餘力地支持這個項目,確保他們可以儘早從我們的產品和服務中取得收益,最後預祝雙方合作成功。”
皮特顯然早已對這些套話耳熟能詳,根本沒有加以留意,而是接着問:“我要不要邀請他們訪問我們在三藩市的總部?”
洪鈞回答:“一定要邀請,但不必在致詞中提到,可以在接下來的午宴中直接向合智的老闆發出邀請,這樣顯得更親切自然一些。”
皮特點了點頭,又把文件翻回到第一頁看了看,問:“合智集團的頭號人物會來嗎?”
“合智集團的董事會主席明天不會出席,他們的二號人物陳總裁會出席,代表合智方面致詞、簽字的都是他。”洪鈞說著,觀察着皮特的臉色,他知道皮特一定希望合智由頭號人物出面,這樣更能滿足他的虛榮心。
還好,皮特只是又點了點頭,轉而看另一份文件,沒有流露出任何失望或不滿的表情。他的腿儘可能地向前伸,上身往後頂,可是桑塔納2000裏面的空間顯然很難讓他非常舒服地伸展開。洪鈞注意到了,心想,看來需要儘快換車了,也可以換車了。洪鈞這時候比皮特更不舒服,他的上身一直沒有完全靠在座椅靠背上,而是微微向前傾着,用腰來支撐着上身,這樣顯得謙恭一些,只是行駛中的車子總在輕微地顛簸晃動,保持這種姿勢的確讓洪鈞的腰感到了少許的力不從心。洪鈞更後悔中午和琳達的那場交火,他暗暗告誡自己以後要慎重使用自己的腰了,是啊,男人的腰簡直就是不可再生的資源,掙錢的時候要用,花錢的時候也要用,必須要講求資源的使用效率了。
皮特又問洪鈞:“合同內容還會有任何變化嗎?”
洪鈞笑着說:“你開玩笑嗎?到現在不會再修改合同的任何內容了,除非他們想取消合同。”洪鈞說完最後半句話就有些後悔了,真不應該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皮特卻並不在意,看來英國人似乎並不忌諱“烏鴉嘴”,他順着自己的思路問:“合智現在的業務怎麼樣?好還是不好?”
洪鈞很高興他換了話題,回答說:“他們現在的日子不輕鬆,事實上,他們的家電業務很艱難。家電產品的價格越來越低,華南的那些企業可以做出非常便宜的產品,他們的銷售價甚至比合智的成本都低,合智想推出新產品的難度也很大。”
皮特來了興趣,說:“那我們的軟件正好可以幫助合智降低他們的成本,讓他們的價格更有競爭力,這樣合智就可以很快看到使用我們軟件后帶來的效益了。”
洪鈞沉吟了一下,搖了搖頭:“恐怕我們最好不要讓合智對我們有這樣的期望值。合智的產量和華南順德市的一家廠商差不多,可在合智領工資的人數是那家廠商的兩倍,合智有太多的人在領退休金和報銷醫藥費,我們的軟件恐怕改變不了這種狀況。在和合智的陳總裁談時,陳總裁也說,其實他知道現在更能改變合智狀況的不是我們的軟件,而是他們想要爭取到的新政策。”
皮特的眉頭皺了起來,把胳膊放在腦後,頭向後仰了仰,說:“聽起來,合智不會是一個很成功的樣板項目?我還想半年後再來參加他們宣佈成功使用我們軟件的發佈會呢。”
洪鈞微笑了一下,他越來越佩服自己和老闆溝通的本事了。他搞不懂為什麼有人那麼怕和老闆在一起,那麼怕向老闆彙報。在洪鈞看來,向老闆彙報的過程,就是一個引導老闆提出問題,好把自己想說的話變成老闆想聽的話,再通過老闆的耳朵放到老闆心裏的過程。
洪鈞平靜地接着解釋:“我對陳總裁說,恰恰因為合智現在應該做好準備,所以應該儘早買軟件。一旦新政策下來允許把很多人、很多負擔轉出合智,一旦合智一直要做的新產品被批准,我們的軟件就可以保證合智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這些改變,所以合智應該現在就開始我們的軟件項目,而不是等到以後再做。”
皮特滿意地看了一眼洪鈞,點着頭說:“顯然陳總裁接受了你的建議。對了,我們的那兩家老對手怎麼樣?”
“在合智集團這個項目上,我們的主要對手是維西爾公司,科曼公司在合智項目上沒有機會。因為科曼公司的軟件最好安裝在運行UNIX作業系統的伺服器上,而合智集團的伺服器都是運行微軟的視窗系列作業系統的,我們和維西爾的軟件都是既可以在UNIX也可以在微軟視窗的環境裏運行,所以合智是在我們和維西爾兩家之中選擇。維西爾公司的銷售團隊能力不行,到現在都沒能和合智的高層建立密切的聯繫。所以在合智這個項目上,我們的對手一直是合智本身,其餘兩家都不是對手。”洪鈞看到皮特揚起眉毛,似乎在等洪鈞進一步說明,就接著說:“我擔心的是合智根本不買軟件或者拖到以後再買,而不擔心他們會買別人的軟件。我一直在努力說服合智儘早購買軟件,只要他們決定買,就一定會買我們的,因為他們的硬件系統運行科曼軟件的效果不會好,而維西爾雖然產品還不錯但是他們的人不行。”
皮特舒了一口氣,欣慰地看着洪鈞說:“贏了合智集團的合同,我們今年的業績就非常出色了。”
洪鈞笑着對皮特說:“這還遠遠不是全部,我已經開始重點跟蹤另一個大項目,很可能是比合智集團更大的項目,就是普發集團,我爭取在今年年底前再給你一個驚喜。”
車子的速度慢了下來,已經到了三元橋,正從機場高速拐上東三環。皮特很開心,他愜意地用手指彈着前排座椅的靠背,眼睛轉過來盯着洪鈞說:“所以,最重要的是人。Jim,我有你,ICE有你,而維西爾和科曼都沒有,我很幸運。”
洪鈞矜持地笑笑,沒有立刻說什麼,他知道這個時候自己如何反應十分關鍵。有不少人能扛得住老闆的批評甚至斥責,卻扛不住老闆的表揚和讚許,結果白白葬送了大好形勢。就好像老闆在你面前立了一根杆子,有的人想都不想就往上爬,結果滑下來摔得很難看;也有人痴痴地看着杆子不知所措,最後竟轉身離開,結果杆子就倒下來正好砸到他腦袋。洪鈞自然是要順着杆子往上爬的,但他會讓老闆一隻手扶着杆子,一隻手扶着他,幫他往上爬。
洪鈞看着皮特的眼睛,把他早已準備好的話,一字一頓地說了出來:“你和我,我們是夢之隊。”
車子開過了崑崙飯店和長城飯店,正要扎進農展館前面的那段像隧道一樣的橋洞,洪鈞的手機響了。洪鈞悠閑地拿起手機,他根本想不到,這個電話,讓他的人生正像他坐着的車子一樣,進入了一段漆黑的隧道。
洪鈞在車子進入橋洞之前的一霎那,看了一眼手機上的來電顯示,是一串八位數字,而沒有顯示什麼人的名字,看來對方的號碼沒被存進自己的手機號碼簿里。他覺得這個號碼有些眼熟,在按下接聽鍵的同時,洪鈞想起來了,這個電話應該是從合智集團的一個電話分機打過來的。
洪鈞首先向對方問候:“喂,你好,我是洪鈞。”
手機里立刻傳來很熱情的聲音:“洪總嗎?你好啊。我是合智的趙平凡啊。”
洪鈞聽趙平凡稱呼自己洪總,而不是像平常那樣稱呼老洪,介紹他自己時也沒有直截了當地說“我是平凡”,就知道趙平凡旁邊一定還有其他人在場,而且他打這個電話很可能就是給旁邊的人聽的。
洪鈞似乎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但還是非常自然地答道:“趙助總,你好,有什麼事嗎?”
趙平凡的聲音很急切,急切得有點誇張:“洪總,我急着找你啊。出了個很不巧的事,得趕緊告訴你,看看下一步怎麼辦啊。”
洪鈞感覺更不舒服了,而且已經很明確地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以前趙平凡一直也是這樣拖着長音說話,可洪鈞今天開始覺得有些反感了,但他還是盡量讓自己顯得一如平常的沉穩:“趙助總,什麼事情呢?”
趙平凡大聲說著,一副天塌下來的架勢:“我們陳總突然有很緊急的安排啊,臨時去了香港。我也是剛知道的。你看這可怎麼好啊?咱們明天的事都安排好了啊。”
洪鈞感覺自己所有的內臟器官好像都墜了下去。他感覺周圍漆黑一片,這個橋洞真黑啊,他想。他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因為他知道,危機已經來臨了,面對危機,他必須讓自己保持鎮定。他的聲音和口氣沒有任何變化,仍然沉穩而平靜,甚至更親和了一些:“趙助總,這可真是突然啊。那你們的意思是怎麼安排呢?我們這邊都已經準備好了,我剛接到大老闆,他已經到北京了,明天的媒體活動也都確認了。陳總什麼時候回來?徐董事長在家嗎?明天他能出席嗎?”
趙平凡的聲音好像都帶了些哭腔:“洪總啊,陳總走的太急,都沒交代給我們,我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啊。剛才打他手機沒開機,肯定在飛機上呢。徐董事長嘛,我倒是可以問一下,但我估計就算他在北京、就算他明天沒安排,他也不太可能會出席的,因為你知道咱們這項目他一直是讓陳總負責的啊。”
洪鈞乾脆反問,因為他知道趙平凡已經準備好了:“趙助總,那合智的意見是明天的活動怎麼辦呢?”
“洪總,真是不好意思啊,看來可能不能按計劃搞了。你看是不是先推遲一下,啊?”趙平凡很誠懇地說。
洪鈞真想問他可不可以見面談一下,但還是按捺住了,趙平凡不用手機而用桌上的固定電話,而且顯然旁邊有其他人,就意味着這不是他們之間的一次私人通話,而是合智集團正式向ICE公司發出的通知。如果他急着提出要面談,趙平凡不僅不會答應,還會覺得他洪鈞怎麼這麼沒有水平。
洪鈞只好接著說,聲音中沒有流露出一絲的失望和無奈:“那也好,我就馬上通知那些媒體明天的活動改期了。這樣吧,麻煩你還是試着聯絡一下陳總,問問陳總的意見,我老闆計劃後天就要離開北京了,我總得和他解釋一下,而且他肯定會問要改到什麼時候再拜訪陳總。”
“那好啊,洪總,咱們明天的活動先推遲。對不起啊,麻煩你們了,真不好意思啊。再見啊洪總。”趙平凡忙不迭地客氣着。
洪鈞也說了一聲再見,在聽到趙平凡掛上電話后才按下手機,把手機頂在下巴上想着什麼。他想到了那個這些天來一直回蕩在腦子裏的聲音,那一定是自己的第六感在向自己預警呢,雖然洪鈞仍然想不明白問題究竟出在哪裏,但他已經開始懊悔,他一定是過早地得意忘形了。
他忽然意識到右邊的皮特一直在等着,忙恢復了常態,轉過臉來看着皮特。皮特用右手像剛才那樣敲着前排座椅的靠背,微笑着看着洪鈞,看來他沒有從洪鈞的臉上或聲音中察覺到有什麼不對。
“是合智集團的總裁助理趙先生,說他們的陳總裁突然有急事去了香港,明天不能參加咱們的儀式了,他們希望把明天的活動推遲。”洪鈞盡量平淡地說,想讓皮特不要太感到意外和震驚。
皮特怔住了,右手的手指也停住了敲打,眼睛和嘴巴都張大了,看着洪鈞,足有半分鐘之後才說話:“呃哦,壞消息。合智集團的頭號人物能來嗎?陳只是二號人物嘛。合同能馬上籤嗎?”
洪鈞的腦子裏很亂,但還是對皮特解釋道:“看來合智集團的徐董事長已經讓陳總裁全權負責這個項目,我們只能和陳總裁打交道。趙在電話里沒有提到合同,我也沒有問,我覺得合同的簽署、你和陳總裁的會面還有新聞發佈會都要推遲了。”
“我明白了,”皮特的目光看着車窗外的天空,喃喃地說,“看來剛才我在天上和陳總裁擦肩而過了,如果他是真的飛去了香港。嗯,你打算怎麼辦?”
洪鈞咬着嘴唇說:“得先弄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現在就是要搜集各種信息,從各個渠道來了解內部消息,爭取拼出一幅完整的畫來。”
皮特沒有看洪鈞,嘴裏擠出一句話:“我希望你能儘快搞清楚是怎麼回事。”洪鈞望着皮特的側影,不知道是因為車裏的空調太強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開始感覺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