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還是那張大班台,還是那張高背椅,但這個房間的主人已經不再是洪鈞,而是俞威了。

俞威已經在這間辦公室里坐了幾天,早已沒有最初的新奇感,但他還是老覺得在這房間裏左右都不自在。最初兩天他還以為是因為皮特也在這間辦公室里,就坐在他對面的緣故,可是專程從新加坡來北京的皮特,在將新到任的俞威正式介紹給ICE公司的全體同事之後,只呆了一天就飛走了。俞威覺得有些遺憾,因為他曾以為皮特會在北京搞一個媒體見面會,讓他有機會高調對外亮相,結果皮特只在公司內部開了個會,俞威這位ICE中國公司的首席代表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上任了。皮特走了以後,俞威開始明白他為什麼在這間房間裏總感覺不舒服了,因為這是洪鈞曾經用過的辦公室。俞威總覺得洪鈞的影子在周圍晃悠着,他真想換個房間,或者把這個房間裏的“洪鈞時期”的傢具、擺設全換掉,可他最終還是忍住了。ICE公司里洪鈞的影子、洪鈞的烙印無處不在,他首先要消除掉的洪鈞的“餘孽”太多了,而且遠比這些桌椅、陳設重要得多。

辦公室的門開着,小譚出現在門口,舉起手輕輕敲了下門框,其實即使他不這麼做,俞威也已經知道他到了。俞威剛才給前台的簡打了電話,讓她叫小譚來一下,這時候正看着門口等着他來呢。

小譚看到俞威正看着自己,笑了一下說:“俞總,您找我?”

俞威也笑着,一邊招手示意小譚進來坐下,一邊說:“是啊,想問你現在有沒有空,想和你聊聊。”

小譚坐下了,忙說:“有空啊,您找我我哪兒能沒空啊。我還想好好找您聊聊呢,我是怕您沒空。”

俞威笑了,小譚的這些話讓他聽着舒服,雖然他不相信小譚在心裏真對自己這麼服帖,但起碼他嘴上的這種態度讓俞威覺得受用。俞威一再告誡自己不要滿足於這些表面的東西,但他現在的確愛聽順耳的話,他情緒好了很多,問小譚:“喲,那好啊,那就你先說,你想和我聊什麼?”

小譚也笑着,顯然兩人都想讓這場初次談話能夠始終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進行,他說:“我還能找您說什麼?說項目的事唄,我手上現在正跟着的幾個項目,都想向您彙報一下,而且都還要靠您親自出馬支持呢。”

俞威其實並不着急談什麼項目,可是小譚來找他彙報項目上的事是順理成章的,他只好說:“唔,好啊,我也很想聽聽現在的項目情況都怎麼樣,我可還指望你這個大sales給我抱個大單回來呢。”

小譚做了這麼久的銷售,臉皮已經很厚了,可居然被俞威最後這句話弄得臉微微紅了,因為他很清楚,丟了合智集團的項目,他今年到現在的業績其實很不怎麼樣。小譚鎮靜了一下,硬着頭皮說:“其實我現在跟的項目裏面,重要的就是普發集團的項目,應該會是個百萬美元以上的單子,已經跟了也快一年了,感覺還行,爭取年底能拿下吧。您以前在科曼肯定也和普發接觸過,所以項目的情況您肯定挺清楚的,我就是想聽聽您的意思,這項目挺關鍵,現在又到了關鍵的時候,您得拿主意啊。”

俞威知道小譚自從輸掉合智集團的合同以後日子就不好過,加上洪鈞離開了ICE,他簡直有些像個沒娘的孩子了。而俞威也知道小譚做銷售是很用心的,肯花力氣,手下還帶着幾個銷售代表,也算是ICE的中堅力量了,所以,俞威才下決心要搞定小譚,把他從洪鈞的舊將變為自己的心腹。俞威很有信心,因為他覺得現在小譚正是需要重新找個主心骨的時候,小譚一定很需要歸屬感。

俞威翹着二郎腿,雙手放在腦後,很隨意地說:“說實話,我自己和普發的人接觸還真不多,前一陣子心思都花在合智項目上了,凈和他們泡在一起。”俞威注意到,小譚一聽到合智這兩個字臉就又紅了。俞威心裏很愜意,他最大的快樂莫過於找出他所面對的人的痛處。

俞威停頓了一下,觀察着小譚的反應,見小譚無話可說,俞威便接著說:“那你說說普發的情況,形勢怎麼樣?下一步咱們怎麼做比較好?”俞威覺得自己真是大人有大量,既然已經看夠了小譚的尷尬和狼狽,便很大度地換了話題。

小譚好像在心裏也暗暗地舒了一口氣,把身子挺了挺,開始說普發的事:“普發這項目,估計還是這三家爭,ICE、科曼和維西爾,國內做企業管理軟件的幾家公司機會都不大,咱們不用在意他們。您剛才說科曼以前跟這個項目跟得不緊,現在您又來了ICE,他們估計現在正亂着呢,肯定力不從心。洪總現在去了維西爾,他……”

小譚正說著,已經被俞威猛地抬了一下手,打住了他的話頭。俞威笑着問小譚:“你說洪鈞去維西爾了,你現在和他聯繫多嗎?”

小譚感覺腦子裏亂亂的,俞威的微笑更讓他覺得心裏沒底。他剛才說到俞威“來了ICE”的時候,已經自己亂了陣腳,他不知道是說俞威“離開了科曼”好呢還是“來了ICE”好,雖說看來是明擺着的一回事,可小譚覺得怎麼說都不好,一個下屬當著老闆的面來描述老闆工作的變化,的確怎麼描述都不合適,因為這本來就不是下屬該提的事。而且,當他說到“科曼正亂着呢”,也生怕俞威有什麼不好的感覺,是啊,說俞威一走科曼就亂了,到底是誇俞威是頂樑柱,科曼離開他就亂了?還是暗指俞威不地道,置老東家於不顧就一甩手走人?小譚正亂着,被俞威打斷了這麼一問,愣住了,才意識到是自己話里把洪鈞帶出來了,而且還是稱的“洪總”。

小譚加倍地小心,盡量輕描淡寫地說:“從洪鈞離開ICE以後就一直沒怎麼聯繫,前幾天想起來了,打個電話,結果他說在新加坡呢,我問是去玩兒嗎?他說是開會,他到維西爾去了,我這才知道。”

俞威一聽,沉吟了一下,怎麼是去開會?他想起來上次在嘉里中心迎面撞見洪鈞的時候,洪鈞說是去新加坡培訓的,便像是隨口問了一句:“唔,他去維西爾了,坐什麼位子?”

小譚回答說:“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負責他們北方區的銷售吧。”

俞威心裏舒坦了下來,原來洪鈞不過是在維西爾做個地區主管,看來是隨便找個地方混口飯吃罷了,想到這兒,俞威居然對洪鈞產生了一絲憐憫,他也搞不清楚是因為自己歲數大了心變軟了,還是有些兔死狐悲。

俞威不想看着小譚這麼拘束,他希望看到小譚真實的一面,便笑着說:“剛才說到哪兒啦?維西爾,對,你覺得普發項目上咱們形勢不錯?”

小譚再一次定了定神,集中精力,還是說他喜歡說的項目讓他覺得輕鬆些,他接着剛才的話頭說:“我覺得維西爾應該機會也不大,他們盯普發項目的是個女孩兒,太嫩了,一直和客戶尤其是高層沒把關係做透,都只是在表面上客客氣氣的。您如果有時間,我把普發的幾個關鍵人物的情況給您介紹一下,主要說說我和他們每個人溝通的情況。”

俞威開始有些喜歡甚至欣賞面前的這個小譚了,他一聽小譚上來就要逐個分析普發集團里每個關鍵人物的情況,就覺得他是個不錯的銷售。銷售,就是做人的工作,看來小譚真正明白這一點。

俞威笑着,特意讓小譚看到自己對他的滿意,說:“好啊,我就想聽這些。對了,時間怎麼樣?你剛才說年底,那還剩兩個月,時間挺緊的啊。”

小譚的心情也輕鬆起來,說:“是啊,這麼大的項目,兩個月裏得做好多事呢,所以想好好聽聽您的意思,怎麼樣爭取不要在最後關頭忙中出錯、功虧一簣。”

俞威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說了四個字:“趁熱打鐵!”他說完頓了一下,看了眼小譚,接著說:“洪鈞去了維西爾,他肯定也清楚普發的情況,他以前和普發的人肯定也有些關係,所以我們要搶時間,越早讓客戶下決心,我們就越有把握。”

俞威拿起桌上的水杯,很輕,發現裏面已經沒有水了。他便按了桌上內線電話的免提鍵,撥了前台簡的號碼,等簡一接起電話,就對着電話大聲說:“簡,給我倒杯水。”聽到簡答應了,便又按了下免提鍵,掛了電話。

俞威想在聽小譚詳談普發的那些客戶之前,隨便聊些別的,聊些他原本叫小譚來時想談的,便和顏悅色地說:“小譚,剛才說到洪鈞,你在他下面做了挺長時間了吧?”

小譚隨口應道:“兩年多一點兒。”

俞威說:“哦,感覺怎麼樣?”

小譚有點摸不着頭腦,便愣愣地問:“您是說……什麼怎麼樣?”

俞威笑了:“沒什麼,就是你和他合作得怎麼樣?你和他關係怎麼樣?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

小譚的神經又繃緊了,可他覺得自己神經越繃緊腦子卻越不夠用。正好,簡在這個時候進來給俞威的水杯里倒水,他正好可以利用這寶貴的片刻時間思考一下應該如何作答。可是,這寶貴的片刻很快就過去了,簡顯然一秒鐘都不想在這間辦公室里多呆,倒了水就轉身出去了,又剩下了小譚和俞威兩個人。小譚不敢拖到讓俞威追問自己,就只好說了,就像開車不久的新手,忽然發現面前的路上有個坑,但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乾脆就這麼開過去,同時把眼睛一閉。

小譚說:“覺得他人挺好,一直挺幫我的,銷售上,項目上,我是跟他學了不少東西。”說到這兒,小譚停了一下,看着俞威的反應。小譚心裏盤算着,總不能說洪鈞什麼壞話吧?雖說俞威和洪鈞從朋友變成了對手,可畢竟不能說前任老闆的壞話,因為現任老闆沒準兒會推斷自己將來也會說他的壞話呢。

小譚見俞威沒有要說話的意思,而是平靜地看着自己,看樣子是要聽自己接著說,便說:“關係嘛,就是老闆和下屬的關係,一般吧。”

聽到這兒,俞威覺得都很滿意,他開始覺得這個小譚不僅有希望被俞威“收編”的主觀願望,也有實際行動。俞威想再多了解一些,便問了個更直截了當的問題:“洪鈞到底是因為什麼離開ICE的?”稍微頓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方便嗎?你要是不方便說也沒關係。”

小譚惴惴地說:“您來的時候,Peter沒和您說過他走的事?”

俞威很喜歡看到小譚面對自己這種忐忑不安的神情,笑着說:“Peter就提了一句,因為洪鈞在業務上有重大過失,給ICE公司造成了重大損失,所以終止了和他的合同。我是想私下裏問問你,具體有些什麼情況?”

小譚腦子裏又亂了,只好說:“就是因為合智集團那個項目。當時我們以為合智真要和我們簽合同了,Peter專門來北京,他也肯定已經先向我們在三藩市的總部報了喜,結果我們不是被合智和你們……嗯,合智和科曼……給騙了嗎?Peter覺得下不了台,後來聽說他本來是想讓洪鈞把我給開掉的,結果洪鈞不肯,他說他來負責,Peter就把他給開了。”

俞威開始覺得不快了,他冷着臉問了一句:“是洪鈞自己告訴你的?”

小譚就像開車時本來想剎車的時候卻一腳踩在了油門上,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他什麼也沒跟我說,是公司里大家瞎聊的時候別人說的,我聽了一想,覺得的確是這麼回事。所以我覺得洪鈞這老闆真不錯,他替我扛了事,還不肯告訴我。”

小譚嘴上說完了,心裏也沉了下來,他原本是不想說這些的,他也真想和俞威這位新老闆搞好關係,做銷售嘛,一個接一個項目做着,簽單拿錢就行了,管誰是自己的老闆呢?小譚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是因為自己真的對洪鈞心存感激,才這樣不顧一切地脫口而出?還是因為俞威有種魔力,讓自己無法隱瞞、憋不住要實話實說?現在反正已經都吐露出來了,小譚就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等着俞威發話了。

俞威腦子裏轉得飛快,在短短的片刻之間已經想了很多東西,他已經不喜歡小譚了,甚至覺得有些厭惡。俞威向來是鄙夷那些知恩圖報的人的,他自己從來不去花心思記住別人對他的什麼恩惠,因為他認為一切都是他自己努力爭取的結果;他也從來不指望別人記住曾受過他的什麼恩惠,在他看來,一切都是利益交換、兩廂情願罷了,誰也不欠誰,都只是生意而已,沒有什麼恩情二字可言。

俞威之前想到了小譚可能對洪鈞是有些情誼的,畢竟他們倆曾在一個戰壕里打過仗,但俞威沒想到小譚居然把洪鈞視為恩人,這讓俞威瞧不起。俞威希望小譚對自己心存畏懼,也希望小譚有求於自己,他覺得這樣才能很好地籠絡住小譚,因為利益紐帶是實實在在的,但他沒想過要給小譚什麼恩情,他覺得累,也覺得恩情這東西是最容易被“清零”的,最靠不住。

而讓俞威更感意外的是小譚居然如此沒有城府,三問兩問就把心裏話給套出來了,俞威覺得小譚簡直沒有一點政治頭腦,除了知道做銷售掙錢之外,對政治毫無感覺、不知利害。俞威盤算着,如果自己手下的幹將都是這樣的傢伙,當自己需要他們的時候,恐怕他們一個也立不起來。想到這兒,俞威忽然又想到了洪鈞,洪鈞苦心經營了三年的ICE,手下怎麼是這樣的人,難怪在關鍵時刻只得自己一走了之。俞威在心裏嘆了口氣,居然有些同情起洪鈞來了。

俞威打定了主意,這個小譚只知道打打殺殺,最多是個跑腿的角色,對自己不可能有太大的用處。他已經在以他自己為中心的一組同心圓中,把小譚劃到了最外圈,既然對小譚沒了興趣,俞威也就立刻沒了情緒,不想再和小譚聊普發的事。

但是,俞威立刻又想到了更深的一層:看來也不能再把這個小譚放到重要的戰場上去了。俞威已經知道普發項目的分量,而且看來又是要和洪鈞有一場較量,萬一小譚在項目上演一出華容道,像關羽放走曹操一樣對洪鈞網開一面,普發的形勢可就難料了。想到這兒,俞威定了定神,看來這個普發項目,一定要自己親自上陣了。

於是,他的臉上又出現了輕鬆的笑容,擺着手說:“哦,這樣啊,咳,我也是好奇,都是過去的事,沒工夫再閑扯了,我看咱們還是聊正事。”說著,俞威把桌上的一摞空白的A4大小的紙推到小譚面前,在上面放上自己的萬寶龍簽字筆,接著說:“這樣,你邊說邊畫,把普發的組織結構圖畫出來,再一個人一個人地把你和他們接觸的情況都詳細說說,我也好好聽聽。”

小譚沒想到俞威居然對自己剛才的話什麼也沒提,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就鬆了口氣,覺得俞威看來和自己一樣,都是一心只關心着普發這個大項目,便立刻來了精神,咽了口唾沫,如數家珍一般地開始介紹他和普發集團的那些關鍵人物以往溝通的情況。他根本沒有想到,他已經在按照俞威的期望,開始向俞威交接普發項目最核心的東西了。

普發集團總部的那座八層大樓的第八層,被電梯間無形之中從中間分成了兩個區域,一邊是普發的老總們各自的辦公室,普發集團的董事長金總的辦公室就在走廊最深處的那一端;另一邊是幾個大大小小的會議室,位於走廊的盡頭和金總的辦公室大門遙遙相對的是最大的一間會議室。此刻,在這間最大的會議室里,維西爾公司正在向普發集團介紹着他們的軟件解決方案。

洪鈞坐在會議室前部的側面,一面聽着菲比在中間的檯子上做介紹,一面打量着會議室和裏面坐着的人。這間會議室夠大的,足足能容納一百多人,是個很規矩的長方形,前面主席台的位置放着張桌子,菲比的筆記本電腦連着投影儀都放在桌子上,投影直接打到牆面上,牆上在投影位置的上方貼着八個大字:“團結”、“奮進”、“求實”、“創新”,洪鈞能判斷出這些字都已經有些年頭了。洪鈞和一起來的工程師肖彬坐在旁邊的兩把椅子上,在他們的對面,主席台的另一側,放着張黑板,上面用粉筆草草寫着“維西爾公司軟件產品研討會”,看來是剛寫上去,顯然也將會很快就被擦掉。聽眾席是一排排的長桌和椅子,最後一排椅子後面的牆上,貼着兩排大字:“學習三個代表實踐三個代表”、“開創普發集團建設的新局面”,洪鈞相信這些字是才貼上去不久的。

會議室里除了洪鈞他們三個維西爾的人,其他二十多個人都是普發的,其中只有幾個人沒有穿普發統一的藍色制服,其餘的都是一色的藍精靈,一眼就知道是“小嘍羅”,洪鈞的注意力自然全放在藍精靈以外的那幾個人身上。前幾排桌椅都空着,後幾排桌椅也都空着,二十幾個人都擠在中間那幾排,結果形成了一幅可笑的場景,諾大的會議室只坐了不多的人,還分成了兩個區域,洪鈞他們被孤零零地晾在前面,面前是幾排像隔離帶一樣的空桌椅。

洪鈞在心裏苦笑,這也是沒有辦法。開講之前菲比就像是走江湖耍把式的人一樣,一個個拉着普發的人往前面坐,可是藍精靈們好像都靦腆了起來,都只肯遠遠地坐下看着。菲比在搞這個研討會之前就有情緒,她不明白洪鈞為什麼非要在項目的後期還搞這種初步接觸時才搞的銷售活動。其實洪鈞也是不得已,他是要“拖”,他就是要用這種在項目早期軟件廠商初次在客戶面前亮相時常搞的活動,來沖淡普發的人腦子裏那種項目已接近尾聲的意識,讓普發的人覺得還有很多工作沒有做完,不能急於拍板定案。

別說菲比有情緒,普發集團項目組的人也有情緒,多虧了普發的孫主任,否則洪鈞連這次研討會都開不成。洪鈞親自向孫主任解釋,維西爾和普發接觸了這麼久,還沒有一次正式地把想講的話都講到,讓該聽的人都聽到,還沒有讓普發項目組的每個人都能對維西爾公司和維西爾的產品有個全面準確地了解,請孫主任幫忙成全。孫主任還真幫忙,連拉帶哄地把軟件選型項目組的人都叫齊了,只是他自己在最後一刻找了個借口溜了。洪鈞並不在意孫主任此刻在不在場,因為他的價值就在於“召集”而不是“出席”會議。

台上的菲比手裏拿着個激光筆,在牆面的投影上打出一個亮晶晶的紅色圓點,在投影的字裏行間比劃着。她穿着一套正裝,棕色的上衣和褲子,上衣翻開的領口上別著個胸花。菲比說話的語速雖然比較快,但是字正腔圓,讓人覺得很入耳,她說:“這種業務流程正是由我們維西爾公司最早在一九八幾年的時候就開始在軟件中加以實現的,這才使這個業務流程得以被廣大的企業用戶所採用,其他幾家軟件公司後來也都模仿我們,也在他們的軟件中加進了這些功能,實際上,就連他們自己也都承認,維西爾軟件中包含的這種業務模式已經成為了業界的標準。”

剛說到這兒,聽眾中有人舉起了手,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都投向了這個人。這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位於普發那幫人的最前面,實際上那一排只有他一個人,他側身坐在靠牆的一把椅子上,穿着一身皺皺巴巴的西服,沒打領帶,翹着二郎腿,腳上的皮鞋也早該擦了,瘦瘦的,戴着眼鏡。因為是側身坐着,所以一個胳膊搭在自己的桌子上,另一個胳膊搭在後面的桌子上,他可以看到會議室里的所有人,而此刻所有人也都在看着他,他的座位儼然成了主席台了。洪鈞認出來了,他姓姚,是普發集團信息中心的主任,但他不喜歡別人叫他姚主任,好像在他的姓後面帶個官銜是對他的侮辱,所以大家都叫他姚工。

姚工的眼睛看一下菲比,又看一下洪鈞,然後慢條斯理地說:“劉小姐,好像有人說咱們的易經和八卦是最早的二進制,還說所以是咱們中國人最早發明計算機的原型的。可是呢,事到如今我們還不是只能買你們這些外國軟件?你們還不是都跑到外國的軟件公司打工去了?當年中國人還最先發明了火藥呢,不照樣被洋槍洋炮害慘了。所以啊,就算真是你們最先做的,也不一定就是最好的,你就別提當年了,還是就講講現在吧。”

菲比的臉紅了,又慢慢地變白,比平時的白好像更白了幾分,沒有任何血色了,她原本舉着激光筆的手也僵在那裏,但她馬上意識到了,便放下手,關掉激光筆的光束,看着姚工,又轉過頭來看着洪鈞,眼睛裏流露出求助的神情。

洪鈞心裏明白,這個時候菲比如果能夠輕鬆地把姚工冒出來的這些話一帶而過,接着該講什麼還講什麼,其實這個小插曲也就到此為止,波瀾過後很快會恢復平靜的,也不會有誰去真正在意。但現在看來,菲比有些像是被打懵了,根本不知如何應對,真成了“下不了台”。洪鈞想這肯定是因為菲比從未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什麼人這樣搶白、調侃過,便只好親自出馬了。

洪鈞站起身,看着姚工,笑着說:“剛才姚工的話挺有意思啊,我現在還在回味呢。”然後便轉向普發的眾人,仍然面帶微笑,接著說:“其實啊,我們這些中國人之所以到外國的軟件公司工作,就是去教外國人應該怎麼樣在中國做軟件,要不然老外們不懂啊。”

普發的藍精靈們有幾個笑了起來,氣氛變得輕鬆了一些。洪鈞接着便轉過頭,依然笑着,對菲比說:“這樣,下面你把維西爾在國內做的幾個典型項目的情況給大家介紹一下。”說完就坐了下來。

菲比立刻回過神來,臉上也露出輕鬆的笑容,把筆記本電腦上的講解文件迅速往後翻了幾頁,就開始講維西爾公司的成功案例了。

這場研討會總算結束了,藍精靈們一鬨而散出了會議室,有幾個級別高的沒穿統一制服的人走上前來與洪鈞、菲比和肖彬握手告別,姚工站起身,沖洪鈞笑着,揮了揮手,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洪鈞等着菲比和肖彬把東西收拾好,然後三個人各自提着一個電腦包,走進了電梯。菲比按了“1”層,等電梯門剛關上,就長出了一口氣說:“哎喲,快噎死我了。他怎麼回事啊?我還從來沒被誰這麼噎過。”

洪鈞微笑着看着菲比,沒說什麼。菲比接著說:“老洪,這姚工你以前打過交道嗎?他怎麼是這麼個人吶?”

這時,電梯到了六層,停了,進來兩個藍精靈。洪鈞便轉過頭,不看菲比,而是盯着電梯門上方變動着的樓層數字。菲比又問了句:“哎,你說呀。”

洪鈞仍然仰頭看着別處,嘴上說了句:“現在打車,路上肯定堵啊。”

菲比愣着,瞪着眼睛,直到電梯到了一層大家走出電梯,沒再說話。

走下普發大樓那段宏偉的台階,還沒走到樓前的街上,菲比剛要揚手招呼排隊等在街邊的出租車,洪鈞卻把她的胳膊按住了,說:“不要這些等候的,到對面截過路的車。”

菲比和肖彬都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好跟着洪鈞穿過馬路走到街對面。三個人站定了,洪鈞才對菲比說:“菲比,以後記住啊,在電梯裏,尤其是有客戶公司的人在的時候,不管你認不認識,別說項目的事,要說也只能說些無關的話。”他頓了一下,想起了什麼,又說:“對了,還有,不要打普發門口排隊的出租車。像普發這種大單位,獨門獨戶,不少在門口等活兒的出租車都是長年在這兒趴着,長年拉這個單位的人,都快成普發內部的司機了。這幫的哥無孔不入,消息靈通,嘴也快得很,咱們上了他們的車,我是一句話都不敢說,誰知道他聽了會和誰說去。”

菲比一邊聽一邊點頭,情緒好了很多,笑着說:“老闆,佩服啊。”

這時,遠處開過來一輛紅色的夏利出租車,肖彬剛要揚手,又被洪鈞按住了,洪鈞說:“別打夏利了,至少攔個每公里一塊六的啊。”

菲比笑着對肖彬說:“就是,你不知道給老闆打一輛高級點的?想替公司省錢啊?”

肖彬紅着臉,不知道該說什麼,正好又來了一輛捷達,他便看着洪鈞,不知道該不該招手攔車。洪鈞笑了,說:“就是它了。在客戶門口,坐個好點兒的車形象好些,咱們三個也可以舒服一點兒。”

捷達車停在面前,肖彬坐在了司機旁邊的副駕駛位置,洪鈞和菲比坐在後座,菲比一坐下就衝著司機說:“喂,你認識普發集團的什麼人嗎?”

車裏連司機在內的三個男人都愣住了,司機從後視鏡里看了眼菲比,確定她是在問自己,便嘟囔着說:“普發?做什麼的?不認識。”

菲比便說:“那行,沒事,開你的車吧。”然後轉過頭來,沖洪鈞做個怪臉說:“好啦,怎麼樣?現在可以說了吧?”

洪鈞這才明白她鬧的什麼花樣,被她逗笑了,說:“怎麼?現在不覺得噎得慌了?”

菲比一噘嘴說:“誰說的?我還記着呢,要不怎麼急着問你。你說,這個姚工是不是已經被ICE搞定了?你和小譚當初早就把他變成ICE的人了吧?也太赤裸裸了,明目張胆地攻擊咱們。”

洪鈞的神情變得嚴肅了起來,轉過臉看着坐在旁邊的菲比說:“菲比,不能用這種思維方式,尤其不能輕易下結論。我可以告訴你,姚工不是ICE的人,我從ICE來,我知道這一點。但是,我要對你說的是,千萬不能簡單地在客戶里劃一條線,一種是支持我們的人,一種是反對我們的人,就像不能把人簡單地分為好人壞人一樣,尤其不能只看到表面現象就輕易下結論。其實,咬人的狗是不叫的,恰恰要提防對咱們很客氣、始終對咱們微笑的人,因為真正反對咱們的人是不會當面對咱們亮相、攤牌的。像姚工這樣,如果僅僅因為他沒說咱們的好話,就把他定為反對咱們的人,這樣反而會把他推到競爭對手的陣營里去。”

菲比一直靜靜地聽着,顯然這些話都說到了她心裏,但她嘴上仍然犟着:“他哪兒只是沒說好話啊?他簡直就是給了我一個大耳光,我還得笑着,我可是個女孩子啊,想起來就恐怖。”

洪鈞笑了,拍了一下前排肖彬的座椅靠背,說:“什麼意思?對我們男的隨便打耳光就沒事?”

菲比嘟囔着說:“誰說了?你自己瞎想。那你說,姚工這傢伙怎麼對付?不理他?”

洪鈞搖着頭說:“不,一定要理。依我看,姚工好像有些玩世不恭,而且沒有太深的城府,又是做技術出身,有些書生氣,性格比較直、比較倔。這種人,大家都會公認他是比較正的人,不容易被利益所打動,很難收買,所以,他的觀點往往會被大家所重視,因為大家都覺得他不會存着私心。如果他在最後討論拍板的時候說的話對咱們不利,真正反對咱們的人就會利用他的話大做文章。”

菲比聽到這兒,撇着嘴說:“這個傢伙,一看就是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的傢伙,怎麼做他的工作?”

洪鈞立刻說:“哎,這點你算說對了。對姚工,要攻心為上。如果咱們能和他聊得投機,讓他覺得遇到了知音,他就會真把咱們當作朋友,到時候,不用咱們說話,他都會主動幫助咱們,而且不會要任何回報。”

菲比笑了,說:“那也太理想了,我看夠嗆,還是你負責搞定他吧。”

洪鈞也笑着說:“我來就我來,這樣,你負責把情況搞清楚,我要知道他有什麼樣的愛好,不是那種物質上的,他一定有某種精神上的追求,讓他痴迷讓他陶醉的。”

洪鈞三個人回到維西爾公司所在的寫字樓,出了十八層的電梯,拐彎抹角進了維西爾的辦公室,洪鈞現在已經可以閉着眼睛從電梯口徑直摸到自己的小房間了。

洪鈞在門口對菲比說:“你趕緊了解一下我剛才讓你問的事,有結果馬上告訴我。”

菲比笑着點了點頭,轉身就往自己的座位走去。洪鈞卻又叫住她:“哎,菲比,卸磨殺驢啊?人家肖彬辛苦了半天,你連句‘謝謝’也沒有?”

菲比忙轉回身,蹦到洪鈞和肖彬旁邊,先沖肖彬敬了個禮,又握着肖彬的手說:“謝謝了啊,你今天講得很好,普發的人都問不出什麼問題來。我是因為你是我的死黨,所以覺得就不用和你客氣了,既然老闆說了,我就謝謝你,呵呵。”

說完,她又轉過臉沖洪鈞說:“我就不用謝你了吧?你幫我做什麼都是應該的喲,誰讓你是我老闆呢。”

然後,菲比就把洪鈞和肖彬晾在身後,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洪鈞和肖彬互相看着,肖彬滿臉通紅,半天才小聲說:“那,洪總,沒什麼事我先幹活去了。”

洪鈞笑着,拍了拍肖彬的肩膀,說:“辛苦了啊。”然後走進自己狹小的房間。

洪鈞心裏苦笑,其實他對肖彬剛才在普發做的產品和技術介紹並不滿意,菲比誇的那句“普發的人都問不出什麼問題來”恰恰是讓洪鈞覺得效果不好的地方,肖彬的介紹,平淡而無味,都是從維西爾公司的角度出發,沒有站在客戶的角度去講客戶關心的東西,難怪引不起普發的人的任何共鳴。但洪鈞也清楚,肖彬已經盡了力了,他是不知道什麼樣的講演才是出色的講演,因為他從來沒見識過。

洪鈞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撥了李龍偉的分機號碼,聽到對方接起了電話,就說:“龍偉嗎?我是洪鈞。你現在有時間嗎?哦,那正好。你來一下吧,和你說些事。”

洪鈞放下電話,等了一會兒,李龍偉才出現在門口,望着洪鈞。洪鈞笑着請李龍偉進來坐下,看着李龍偉一副忐忑而戒備的樣子,便開門見山地說:“龍偉,沒別的事,是我想請你出馬,幫幫菲比普發那個項目。”

李龍偉詫異地看着洪鈞,半天才說了一個字:“我?……”

洪鈞笑着解釋:“是啊,普發項目很關鍵,售前支持、技術方案,還有以後可能會搞的投標,要做的事很多,可現在的人手不夠,實力也弱啊。所以我想請你來,和菲比一起商量商量普發的項目,也請你出出主意、出出力。”

李龍偉聽得很明白,可還是覺得突然,便說:“哦,可我以前一直沒參與過普發這個項目,不好一下子介入進來吧?”

洪鈞的語氣變得堅決起來,不容置疑地說:“龍偉,咱們就這麼幾個人,這麼小的團隊,就不用分那麼多彼此了吧?你現在來了,不就是開始參與了嗎?”

李龍偉只好嘟囔了一句:“那,我就先聽聽。”

洪鈞笑了,剛伸手去拿桌上的電話,想叫菲比來一起討論,菲比已經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看見李龍偉坐在洪鈞面前,先是愣了一下,立刻便逕自朝洪鈞說開了:“老洪,我打聽出來了。你真說對了,那個姚工還真有個愛好,你猜是什麼?他喜歡研究歷史,尤其是明朝的歷史。”

洪鈞笑了,先示意菲比把門關上,然後對菲比說:“正好要找你來呢,我想讓你給龍偉介紹一下普發項目的情況。”

菲比愣住了,覺得很奇怪,便問:“我剛才說的你聽見了嗎?”

洪鈞回答:“聽見了,全聽見了。麻煩你先去拿張椅子進來,再去把你那個寶貝文件夾也拿來,咱們討論項目。”最後,他又補了一句:“另外,你趕緊約普發信息中心的人,咱們和他們一起吃個飯,記住,別人可以不來,但姚工必須來。”

菲比笑了,她聽見洪鈞最後這句話,又看到洪鈞一臉自信的笑容,她知道洪鈞已經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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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子圈套1:戰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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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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