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洪鈞在里茲·卡爾頓酒店已經住了兩個晚上,每晚都在八角窗下舒適的浴缸里泡很久,他也已經在會議室里開了兩天的會了。
會議室里的長條桌排起來,組成了一個“U”形的圖案,不過“U”的底部是直線,不是弧線,所有參加會議的人都坐在“U”型長桌的外圈,“U”字的開口處朝着一面牆,用來打投影和幻燈,講話的人就站在投影旁邊。組成“U”形的長桌子上都鋪了深綠色的絨布,桌旁邊總共坐了大約二十個人,每人面前都攤着筆記本電腦、稿紙和文件,還有一個高腳玻璃杯,放在杯墊上,桌上每隔兩、三個人的距離就放着一個更大的有把手的玻璃杯,裏面放着用來喝的冰水,放在盤子上,盤子上墊着餐巾。
洪鈞坐在“U”字的一條邊線和底線的拐角結合處,這位置很好,是洪鈞精心挑選的,他可以把兩條邊線和一條底線上的所有人都一覽無餘,而其他人無論坐在哪個位置,都不會把他放在視野的中心。
在兩天的會議里,除了在一開始的時候做了下簡單的自我介紹,洪鈞就一直沒再發言。會議的內容本身的確像傑森說的那樣空洞無物,這樣的會議洪鈞也參加過多次了,以前他常常很活躍地像個主角,而這次他就是個旁觀者,所以更覺得乏味。來自維西爾公司在亞太各個國家或地區的負責人,輪番介紹他們各自的業務狀況,亞太區的各個部門的業務負責人再做相應的匯總,都是蒼白的數字、空洞的承諾、糊弄人的故事,夾雜着各種插科打諢用的笑話。但洪鈞也理解,這種會議是一定要開的,而且至少一個季度要開一次,要不然,整個亞太區的管理機構就好像根本無事可做。
都說國內國營企業的會多,其實外企的會更多,而且每次都是名正言順、理直氣壯地遊山玩水,專找度假勝地。洪鈞起初曾經納悶他們這次為什麼就簡單地留在新加坡開,怎麼沒去峇里島?也可以去澳洲的黃金海岸嘛。洪鈞想,如果不是在新加坡開而是又去哪個度假勝地的話,也許傑森就會欣然前往了吧。慢慢地,隨着會議的進行,隨着洪鈞對維西爾在亞太區各地的業務狀況的了解,洪鈞開始明白了:因為形勢嚴峻,不容樂觀,現在不是遊山玩水的時候。
洪鈞在這兩天裏,利用吃飯的時間也和不少人聊了,也已經交了些朋友,但始終沒有張揚,他一直在觀察每個人,在熟悉每個人。像這樣的亞太區會議,有兩種常用的語言,第一種當然是英語,會議正式通用的語言。第二種就是漢語,中國大陸、香港和台灣來的人自然用漢語,而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負責人又一定是華裔,也可以說漢語,亞太區一些部門的負責人也有不少華人,所以漢語就成了會下非正式場合最主要的語言了。
奇怪的是,從一開始,洪鈞就有一種感覺,他感覺有人也在注意着他,也在觀察着他。時間一長,他的這種感覺就更強烈,等到為期兩天的會議即將結束,他也已經徹底驗證了,的確有個人在一直觀察着他。這個人,就是現在正站在大家面前,做着會議總結髮言的人:維西爾亞太區的總裁,澳大利亞人,科克·伍德布里奇。
科克說完話,大家參差不齊地鼓了一下掌,會議就算結束了,晚上還有最後一場聚餐,但有些人急着要趕飛機回去,不會參加聚餐了,就在這時和大家告別。會議室里亂鬨哄的,洪鈞整理着自己的東西,不時和過來告別的人應酬一下,等到都收拾好了,他正準備回自己的房間,忽然有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洪鈞還以為是維西爾台灣公司的總經理,一回頭,卻發現不是,而是科克·伍德布里奇。
科克沖洪鈞微笑着,見洪鈞臉上閃過詫異的神情,便說:“Jim,明天離開嗎?今晚一起吃飯嗎?”
洪鈞回答:“明天上午的航班,我會參加晚上的晚餐。”
科克開着玩笑:“但願不是‘最後的晚餐’。”他頓了一下,說:“晚飯後,我想請你喝一杯,可以嗎?”
洪鈞立刻說:“沒有問題,我沒有其他安排。”
科克很高興,便伸出手來,和洪鈞握了下手,說:“很好,一會兒見。”
洪鈞說了拜拜,便離開會議室,走進電梯,按了自己房間所在的樓層,腦子裏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也許晚上和科克聊天,能讓這次新加坡之行變得有些意義?”
晚餐說是七點鐘開始,可是差不多到八點了才真正進到海鮮餐廳裏面落座,之前都是圍在吧枱四周喝酒、喝飲料、聊天。雖說經歷了太多這種場面,洪鈞還是有些不習慣,害得洪鈞飢腸轆轆,又灌了一肚子的各種液體,感覺都可以聽得到自己肚子裏像演奏着交響樂,他連曲子的名字都想好了:D大調飢餓奏鳴曲。
海鮮大餐吃了將近兩個小時,洪鈞早已預見到的局面又不幸應驗了,他吃海鮮從沒吃飽過,一道菜上來,吃完以後就是漫長的等待,一般都要等到把上一道菜完全消化之後,下一道菜才千呼萬喚始出來。
十點左右,大家才散了。科克用目光找尋着洪鈞,示意他一起走,洪鈞便被科克領着,來到酒廊。這酒廊很別緻,高高的玻璃拱頂,彷彿能看到天上的星空,裏面的陳設,包括沙發、桌椅都色調明快,遠比一般低矮陰暗的酒廊讓洪鈞感覺到愜意。
科克也看出來洪鈞對這裏的環境和氣氛很滿意,臉上便露出一絲欣慰的神情,和洪鈞一起坐下,準備點些喝的。科克自己要了杯啤酒,什麼牌子的洪鈞沒聽清,但好像是澳大利亞產的一種。洪鈞自己點了杯熱巧克力,弄得科克和侍者都揚起了眉毛,一副不解的樣子,洪鈞又接着點了幾種小吃,像花生豆、爆玉米花和曲奇餅。侍者記下了一串名字離開了,科克還睜大着眼睛看着洪鈞,洪鈞便笑着說:“老實說,我沒吃飽,現在正想吃些東西。”
科克聽了哈哈大笑,說:“其實我也沒吃飽,但我想忍着的。你做得對,我也要吃一些曲奇餅。”
很快,好像知道這兩個人都急等着要吃似的,侍者把吃的喝的都送上來了。洪鈞喝了口巧克力,手上抓着幾粒花生米,一粒一粒往嘴裏送着,腦子裏忽然想起了自己在那家京味飯館先吃炒餅再夾花生米吃的樣子,不禁笑了一下。
科克見洪鈞笑,自己也笑了起來,吃着曲奇餅說:“我發現你的英語很好,沒有口音,不像新加坡人,他們老帶着一種‘啦’的音。”說著,就學着新加坡人說話時常帶的“尾巴”。
洪鈞笑了,其實科克自己的澳洲口音就很重,“吞”音吞得厲害,每次洪鈞和澳大利亞人說話,剛開始都不太習慣,這次已經聽了兩整天,總算是適應了。洪鈞開玩笑說:“我的英語比大多數中國人好一些,比大多數美國人差一些。”
科克又瞪大了眼睛,問:“那就是比一些美國人好了?不會比美國人的英語還好吧?你開玩笑。”
洪鈞便笑着解釋:“因為美國也有很多嬰兒和啞巴的,我的英語比這部分美國人的好。”
科克聽了大笑,非常開心的樣子,然後,止住笑,沖洪鈞眨了下眼睛說:“而且,美國也有更多的傻瓜。”
洪鈞知道,有不少澳大利亞人對美國人是很不以為然的,他們覺得美國人無知而又自大,目中無人,科克的話里可能也帶有他對維西爾美國總部那幫人的不滿。但洪鈞心裏也明白,科克也可能是有意無意地在用嘲笑美國人來拉近他和洪鈞的距離。
洪鈞便笑着說:“我同意。至少我相信,大多數中國人對美國的了解,比大多數美國人對中國的了解,要多得多,美國人覺得美國就是整個世界。其實我們中國人在好幾百年前也是這樣的,所以中國後來才落後了,美國這樣下去也會落後的。”
科克連着點頭說:“是的,美國一定會被中國超過去的,我完全相信,而且我認為可能用不了多久,可能五十年,最多一百年。Jim,你可以看看亞洲的發展,這幾個國家都在增長,像中國、香港、台灣和韓國,亞洲一定又會成為世界的中心的。”
洪鈞立刻接了一句,臉上仍然帶着笑容,但是語氣很堅定,不容質疑地說:“科克,我不得不更正一下,香港和台灣都不是國家,只是中國的兩個地區而已。”
科克愣了一下,也立刻笑了起來,指着洪鈞說:“Jim,你是對的。你提醒得好,以後我去中國,不,不管在哪裏,當我見到中國人的時候,都會注意這一點。”
洪鈞知道,科克其實很可能根本不在意台灣是不是屬於中國的,在他心目中這些地理概念都只是他的市場的不同區域而已。洪鈞清楚自己不可能改變科克對這些問題的看法,但他必須讓科克明白,當他面對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的客戶的時候,他必須有意識地留神這些敏感的話題。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身材非常高大的人走進了酒廊,站在門口向四處張望着,然後朝科克和洪鈞的桌子走了過來。洪鈞認出來了,是維西爾澳大利亞公司的總經理,名字叫韋恩。
韋恩走過來,沖科克和洪鈞揚了下手,對洪鈞微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然後問科克:“我們明天要去馬來西亞的柔佛州打高爾夫,你去嗎?”說完又轉頭問洪鈞:“Jim,你呢?”
洪鈞笑着說:“我明天一早的飛機。”韋恩聳了一下肩,就看着科克,等着科克回答。
科克說:“我不去的。有太多事要做,而且我這次都沒帶球杆來。對了,為什麼不在新加坡打,還要專門跑到馬來西亞去?”
韋恩又聳了一下肩,撇了撇嘴說:“新加坡太小了,我開球的的時候,要麼一桿就打到海里去了,要麼一桿就打到馬來西亞去了,所以乾脆直接去馬來西亞打好了。”說完,他自己已經笑了起來,又說:“沒關係,我只是過來問你們一下。”他伸過手來和洪鈞握了一下,又拍了拍科克的肩膀,算是告別,然後轉身走了。
科克喝了口啤酒,看着洪鈞,說:“這兩天的會議上你都很安靜啊,是不是還不太熟悉,有些拘束?”
洪鈞知道剛才的前奏曲已經結束,該進入正題了,便停住了不再吃那些小吃,用餐巾擦了嘴和手指,把餐巾摺疊着搭在桌子上,說:“現在已經了解了很多了,我這次來主要就是來聽的,來學習的,這是個新環境,有太多新東西。”
科克立刻接了一句:“還有新挑戰。”
洪鈞笑了一下,說:“是的,我只希望我已經準備好了,不會有太多讓我覺得意外的,希望不要比我之前想的……”洪鈞說到這裏停了一下,看着科克的眼睛說:“更糟。”
科克的臉色變得嚴肅了起來,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轉而問道:“你之前在ICE做了多長時間?三年?”
洪鈞說:“差兩個月三年。”
科克又問:“你去的時候就是去做銷售總監?”
洪鈞回答:“頭銜雖然是銷售總監,但剛開始的時候其實只有我一個人,後來才逐漸招了一些人。”
科克又問:“是你把ICE每年的銷售額從一百萬美元做到了一千兩百萬美元?”
洪鈞愣了一下,科克看來的確對他的背景做了不少了解,剛問的這些怎麼有些像是在面試自己?他想了想,讓自己的注意力更集中,然後說:“不是我一個人,ICE的團隊是個很棒的團隊。”
科克聽了以後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再抬眼看着洪鈞說:“你以前和維西爾打交道多嗎?你覺得你對維西爾了解嗎?”
洪鈞笑了,怎麼會打交道打得不多?維西爾、ICE和科曼,就像是軟件行業里的三國演義,在哪個項目里這三家都會到齊的。洪鈞剛想說三國演義,又想起來科克恐怕不知道三國演義是什麼吧,便說:“經常打交道,差不多在每個項目、每個客戶那裏都會碰到。但我不能說我了解維西爾,一個人不可能站在外面就可以了解裏面的東西的。”
科克也笑了,他也想把氣氛弄得活躍一些,說:“那好,你就說說看,你當時在ICE,站在維西爾公司的外面的時候,你怎麼看維西爾這個競爭對手?”
洪鈞開始覺得為難了,他很難實話實說,他也把握不好應該說到什麼深度、說到多麼嚴重才是恰到好處。說維西爾的問題,不可能只說維西爾北京公司的問題,而應該說維西爾中國公司的問題,其實就是在說他現在的頂頭上司傑森的問題,而且更複雜的是,洪鈞自己已經成了維西爾的一員了,所以這些問題他自己也會都有份的。但是,洪鈞還是決定要把話說透,要把問題都點出來,不然的話只會使科克對他失望,也可能錯過解決這些問題的機會。
洪鈞非常小心地字斟句酌地說:“我在ICE的時候,很重視維西爾這個競爭對手,因為我知道維西爾是個有實力的公司,尤其是產品非常好,可能比ICE和科曼的產品都好。但是後來,我慢慢發現維西爾並不是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更不是可怕的對手。好像只有競爭對手才知道維西爾的產品好,而客戶都不知道這一點,維西爾沒有讓客戶認識到維西爾的優勢和價值。”
科克馬上接了一句,說:“所以你覺得維西爾的問題就是銷售的問題?銷售團隊太弱了?”
洪鈞慢慢搖了搖頭,端起熱巧克力喝了一口,看着科克正期待地盯着自己,就接著說:“我覺得可能還不能這麼看。可能應該想一下,是某一個銷售人員弱,還是整個銷售隊伍都弱?是銷售隊伍自身的問題,還是整個公司對銷售的支持不夠?是撤換銷售人員就可以了,還是應該加強對銷售人員的培訓、指導和管理?這些就不是我在ICE的時候能了解到的了。”
科克仔細地聽着,好像不想漏掉一個字,他抿着嘴,既在琢磨着洪鈞的話里的意思,也在對照着他所了解到的維西爾中國公司的問題,看能不能和洪鈞的分析對應上。過了一會兒,看來他還想讓洪鈞把所有的意思都直接倒出來,他又追問道:“你在ICE的時候,都看到維西爾的哪些問題呢?或者你當時覺得應該怎麼解決這些問題呢?”
洪鈞心裏暗暗叫苦,看來很難草草地一語帶過,可是越深入地談,就越和他現在的小小維西爾北京的銷售負責人的角色不相符了。洪鈞又覺得似乎科克並沒有把自己當作是維西爾北京的小頭目,好像還是把自己當作ICE的銷售總監和代理首席代表,洪鈞忽然有一種衝動,他想充分地展示自己,他好像感覺自己就像是在南陽茅廬中的諸葛亮,要把自己對天下三分格局的韜略一吐為快。
洪鈞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細地考慮了一陣,科克就一直耐心地等着,又過了一會兒,洪鈞開始說話了:“我自己沒有注意到維西爾有非常優秀的銷售人員,但這並不重要,就像一隻橄欖球隊,如果沒有任何大牌球星,所有隊員都並不出眾,照樣可以獲勝,甚至還可能獲得冠軍。我們的銷售方式都是‘團隊型銷售’,一般的項目也是要靠一個團隊合作贏下來的,遇到大項目甚至是靠整個公司的合作才能贏到。所以,輸掉一個客戶,可能是一個銷售人員有問題,輸掉一個市場,就一定是公司有問題。”
洪鈞說到這兒,停下來看了一下科克的反應,科克專註地聽着,沒有插話或提問的意思,臉色也很平和,沒有流露出絲毫的不快,洪鈞像是受到了鼓勵,便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說:“我覺得,維西爾的問題在於,維西爾不是一個由銷售驅動的公司,沒有銷售第一的文化,銷售人員在公司的地位太低,而且像是一個惡性循環,沒有地位,沒有信心,沒有調動公司資源的影響力,就很難贏得銷售,贏不到項目,就更沒有地位,更沒有信心。任何人都可以指責銷售人員,公司的任何問題都可以算到銷售人員的頭上,好像銷售只是銷售人員的事,其他人都沒有責任。我在ICE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前方,即使前台的接待員都知道她對公司的銷售業績有直接的責任,她沒有接好一個電話,就可能讓一個客戶離開;她錯發了一份傳真,就可能讓我們輸掉一個投標,在ICE,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是銷售人員。而維西爾有很明顯的前方和後方的劃分,只有銷售人員在前方,其他人都守在後方。”
洪鈞一口氣說了一大段,說完了,胸口好像還在一起一伏的,他趕緊端過熱巧克力喝了一口,讓自己的情緒稍微緩和一些,同時腦子裏回想着剛才說的話有什麼紕漏。
科克聽到這,好像情緒也開始激動起來,開始坐不住了,他挺直身子說:“這是維西爾中國公司的文化,不是我們維西爾本來的文化!”
洪鈞明顯地感覺到了科克對維西爾中國公司現狀的不滿,但是,經過這兩天的觀察,他覺得這種文化並不是只在維西爾中國公司存在,其他地方包括亞太區也大多如此,頭頭們高高在上,遠離客戶和戰場,高談闊論,但洪鈞並沒有把這些想法表露出來。
科克長出了一口氣,喝了口啤酒,沖洪鈞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強,他換了個話題說:“你是在北京嗎?”
洪鈞答應着。
科克說:“傑森是在上海吧?北京和上海,哪個地方做中國公司的總部更好些?”
洪鈞知道這是個更敏感的問題,直接和他的頂頭上司傑森有關了,但洪鈞現在已經放開了,管他呢,科克也是自己的老闆嘛,還是更高一級的老闆,有什麼不能說的?
洪鈞說:“我們可以看一下,維西爾的客戶和ICE的客戶一樣,都主要是在四個行業,金融、電信、政府部門和製造業。金融業里,中國的中央銀行在北京,五大商業銀行里有四家在北京;電信業,中國的四大電信運營商有三家在北京;政府部門,不必說了,北京是首都;製造業,當初的客戶主要是跨國公司在中國的合資和全資子公司的時候,客戶大多是在上海,但是現在的客戶主要是中國本土的企業,在地理上的分佈就比較平均了。而且,維西爾的合作夥伴,包括硬件廠商、諮詢公司、系統集成商,在北京的也多一些。”
科克的眉頭皺得緊緊的,鼻子裏哼了一聲:“哼,傑森就是離他的客戶太遠了,他為什麼不去北京?”
洪鈞笑了,他很清楚,屁股決定腦袋,他本人在北京,自然希望維西爾能把更多業務重心移到北京,所以可以講出剛才那一大套道理,而假如洪鈞自己希望維西爾的總部放在上海,他一定也可以找出有說服力的放在上海的理由。其實可能本來就沒有絕對的對與錯,各人的立場不同,決定了各人自有一套道理。洪鈞相信傑森一定也可以如數家珍般地列出把總部放在上海的理由,但讓洪鈞覺得有些驚喜的是,自己是個新來的小人物,居然有機會可以在科克的腦子裏來個先入為主,而傑森以前似乎都沒有想過要給科克洗洗腦。
洪鈞覺得現在應該輪到他活躍一下氣氛了,便說:“這我可不清楚了,我想傑森一定有他的考慮吧。可能是因為他喜歡上海,其實,如果是你,我猜想你也會願意住在上海的,大多數外國人都會更喜歡上海。”
科克一聽就來了興緻,情緒也好轉了,問着:“為什麼?你為什麼猜我會喜歡上海?上海和北京我都還沒有去過。”
洪鈞心裏立刻覺得有些不是滋味,科克居然到現在都沒去過中國,一個亞太區的總裁居然還沒有去過在他的地盤裏最有潛力的市場。洪鈞猜也可能是因為傑森不想讓科克來中國,所以一直找理由把科克擋在外面,這更讓洪鈞覺得哭笑不得,這公司、這兩個人都夠有意思的。
洪鈞想着,嘴裏解釋着:“我也不太肯定,只是一種感覺,上海好像比北京更舒適些、更自由些、更商業化一些、更現代、更西方化一些。我想,可能你會喜歡上海的那種……”洪鈞頓了一下說,“味道。”
科克抿着嘴“嗯”了一聲,似懂非懂,琢磨了一會兒,便笑着說:“反正,這兩個地方我都是要去的,越快越好,我已經太遲了。”
洪鈞聽到科克這麼說,覺得科克總算認識到了他以往的疏忽,亡羊補牢,也還算精神可嘉。
科克沖吧枱旁邊的侍者招了一下手,招呼侍者過來,他又要了一瓶啤酒。侍者端來啤酒,想替他把酒倒進玻璃杯,科克連着擺手制止了,他就是想直接用瓶子喝,看來他現在情緒不錯。科克仰着脖子,把酒瓶的口對着自己的嘴,咕咕地喝了一大口,然後手裏攥着瓶子說:“維西爾在中國有三個辦公室吧,北京、上海和廣州。Jim,你覺得這三個團隊合作得怎麼樣?”
洪鈞笑了,想開個玩笑,也想吊一下科克的胃口,說:“你想聽什麼?真話還是假話?”
科克立刻正色道:“當然是真話。”
洪鈞也就一本正經地說:“我在ICE的時候,感覺是在和三家維西爾公司競爭。”科克歪了一下腦袋,眉毛揚了起來,看來在琢磨洪鈞話里的含義。洪鈞便說得更明白一些:“維西爾在北京、上海和廣州的三個團隊,實際上很少合作,各自專註在自己的區域裏,而且,這三個團隊之間似乎在暗地裏競爭。我曾經感覺到,比如說,當ICE和維西爾北京公司在爭奪一個北京地區的客戶時,似乎維西爾上海和廣州的人,在心裏更希望是ICE贏,而不希望看到維西爾北京贏得項目。”
科克愣住了,慢慢地把酒瓶放到桌子上,嗓子裏發出表示驚訝的聲音:“呃哦。”然後苦笑了一下,說:“我真希望另外兩個辦公室的維西爾人沒有幫助你們擊敗他們的同事。”
洪鈞也笑了一下說:“當時他們的確也幫不上ICE什麼忙,因為維西爾的三個團隊互相都不信任,他們各自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我們從一家維西爾辦公室很難了解到另兩家辦公室的信息。”
科克卻根本笑不出來,而是獨自沉吟着:“看來他們當時的確想幫你們,可是沒有做到。”然後,又抬眼看着洪鈞說:“這究竟是文化的問題呢,還是組織結構的問題?你們中國人經常會這樣內部競爭嗎?”
洪鈞的臉唰地一下紅了,他自己都能立刻感覺出來。科克的確是對政治很敏感的人,而且他絕對不是對中國一無所知。洪鈞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了起來,緩緩地用低沉的聲音說:“我也承認,在我們中國人中間倡導合作、開放和共享,似乎比不少其他地方的人要難一些。可能是因為中國人太多,所有的資源包括生存空間都不夠用,所以人們就有一種很強烈的危機感,假如不去爭、不去搶,自己可能就沒有機會生存下去。每個人在頭腦里都有意無意地劃分着三個圈子:自己的敵人、自己的合作夥伴、與自己無關的人。自己的同事不一定就是合作夥伴,有時候恰恰同事是最主要的競爭對手,所以不少人會熱心地幫助陌生人,因為陌生人與自己無關,對自己沒有威脅,但卻不會去幫助自己的同事。所以,在制定組織結構的時候,必須想辦法儘可能地消除內部爭鬥的起因,而不是鼓勵內部爭鬥,假如不能在目標和利益上使同事之間都成為合作夥伴,也不要讓同事變成競爭關係,因為很難保證他們之間會健康地競爭,而不會惡意地競爭。”
科克全神貫注地聽着洪鈞的分析,不住地點頭,一直等洪鈞說完了,才接著說:“事實上,人類的本性都是如此,不單是中國人喜歡內部爭鬥,中國人也並不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喜歡內部爭鬥。但是,很顯然,在維西爾中國,這個問題的確很嚴重。”
洪鈞聽出來了,科克的前半段話是要表明自己對中國人沒有偏見,不想讓洪鈞因為他剛才那樣問問題而不舒服,而科克的後半句話,明顯地是在指責傑森,因為他覺得正是傑森一手造成了維西爾在中國的三個辦公室之間不僅沒有合作,反而可能有彼此拆台的情形。
到這個時候,洪鈞心裏一直懸着的石頭,才終於落了地,他踏實了。在科克說這句話之前,洪鈞一直擔心,假如傑森知道了洪鈞這次和科克談話的內容,洪鈞在維西爾的日子就走到頭了。洪鈞剛才向科克講的大量對傑森不利的話,雖然大多是事實,而且是對事不對人,也沒有添加洪鈞個人的感情色彩,但洪鈞並不清楚科克會怎樣利用這些東西,他也不清楚科克在利用這些東西的時候會不會顧及洪鈞的利益。洪鈞剛才是在賭,他首先押的是科克是個理性的人,是按常人的合理邏輯思考和行事的人;其次,科克還要是一個可靠的人,說話謹慎,不會無意走漏口風;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科克需要洪鈞,他不會在和傑森的交鋒中出賣洪鈞。科克剛才的一番話,讓洪鈞相信科克對傑森的不滿與傑森對科克的不滿是同樣強烈的,科克和傑森之間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科克不會用洪鈞來和傑森做交易。
洪鈞的頭腦高速運轉着,但嘴上卻一句話也沒說,臉上也很平靜,因為科克剛才的最後一句話既然明顯地是在說傑森,那洪鈞此時說什麼都不合適。科克從桌上拿起啤酒瓶,但並沒有馬上喝,而是問洪鈞:“Jim,你覺得,維西爾亞太區應該怎樣做,才能更好地幫助維西爾中國公司?”
洪鈞馬上連着擺手說:“不,不,這個問題你應該問傑森的,我不是回答這個問題的合適的人。”
科克搖着頭,握着酒瓶的右手伸出來,食指離開酒瓶翹着,指向洪鈞,說:“我是在問你,Jim,我知道我是不是問對了人,你必須回答我,現在就回答。”
洪鈞看着科克,科克臉上雖然帶着微笑,但聲音里卻含着明確的信息,科克是非常認真的。
洪鈞只好不再推託,想了想,說:“我在ICE的時候,在和維西爾競爭的項目中,好像沒有發現維西爾的團隊中有維西爾中國公司以外的人。而ICE常常有從亞太區、美國總部甚至歐洲請來的行業顧問和技術專家,他們的確有很多經驗,中國的客戶面臨的問題,他們在其他地方已經遇到過並解決過了,這對中國的客戶很有價值,這也是他們選擇與像ICE和維西爾這樣的跨國公司合作的主要原因,但維西爾好像沒有讓中國的客戶看到維西爾在全球有豐富的經驗和資源。”
科克立刻就說:“我們願意幫忙,幫維西爾中國就是幫我們自己,但是,維西爾中國似乎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表示過他們需要幫助。”洪鈞剛張了張嘴,可還沒說出來,就被科克擺着手制止,科克接著說:“你不用講,我也相信中國市場的潛力,我也相信中國客戶對維西爾產品的需要,我相信中國能為維西爾貢獻很多很大的合同,甚至最大的合同。不是我不重視中國,不是我不想幫助,而又是因為傑森,傑森不讓我或者別人幫助他。我猜想,可能有兩個原因,第一,他不相信我,他怕我派去的人了解太多維西爾中國公司的事情;第二,他不相信他自己,他沒有信心贏得大的項目,所以他在每個項目上都不敢投入,更不敢請求亞太區甚至總部的資源來幫他,他擔心輸掉項目后沒法交待。”
洪鈞越來越領教到這個澳大利亞人的厲害了,科克對傑森的分析的確是一針見血。洪鈞還感覺到,科克是一個比較堅決果斷的人,他目標明確,言語中沒有絲毫的忸怩作態。當他覺得洪鈞是個可用和可靠的人才時,他會不加掩飾地直接讓洪鈞明白這一點,而不會繞彎子、打啞謎。
說到這兒,科克話題一轉,又聊到了洪鈞本人身上,他問洪鈞:“Jim,告訴我,是什麼使你下了決心,讓你決定加入維西爾的?”問完了,便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洪鈞。
洪鈞笑了,臉不自覺地紅了,他緩緩地,像是一個字、一個字的蹦出來似的說:“因為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這句回答大大出乎科克的意料,他呆住了,好像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後又似乎在琢磨着這句再簡單不過的話的深意,最後,他忽然間哈哈大笑了起來,手情不自禁地拍打着椅子的扶手,等他停住了笑聲,嘴角仍然帶着笑容說:“Jim,我喜歡你,我很喜歡你的風格,你很坦率,也很聰明。你這句話,可以理解為是對你自己和維西爾的善意的嘲諷,也可以理解是對你自己和維西爾的最大的肯定。和你聊天我真的很開心。”
洪鈞仍然笑着,一副不卑不亢的表情。
看來科克已經覺得聊得差不多了,只是還想再閑聊幾句,便隨意地問了一句:“你來維西爾還不到一個月,怎麼樣?有什麼讓你覺得不習慣的嗎?”
洪鈞想了想,他想再一次用半開玩笑的方式做一次試探,他也不太確信他這麼做的分寸是否合適,但今天和科克的談話,讓他似乎覺得可以毫無顧忌,科克好像就是要讓洪鈞把內心深處壓抑着的東西都張揚出來。
洪鈞想到這兒,就說:“我還是懷念我以前坐飛機可以坐商務艙的日子。”
科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一臉嚴肅,盯着洪鈞的眼睛,盯了足足有好幾秒鐘,才非常鄭重地說:“Jim,請你向我保證,你不會轉而習慣於去坐經濟艙。我相信,會有一天,你又會重新開始坐商務艙的,我希望這一天的到來,比你和我想的都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