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朗收拾着殘部回到了狼牙山寨,白朗又是一代梟雄,賽虎嶺的王中之王了。到處在揚頌着一個英雄難而不死滅而不亡的傳奇,已經衍義得神乎其神,說白朗在醉酒中被黑老七囚押在地坑堡的誦經樓上,如何是白日裏的英俊瀟洒的玉面和尚,夜裏就顯身一隻白狼,望月嗥叫,引動着滿山遍野的狼群了。誦經樓是那個翰林的老母居住過的,久年未修破敗不堪了,但白朗去后,每個黎明裡樓檐風鈴叮響,悠悠似有誦經之聲,只有在鹽池上空才能見到的白鶴天鵝,卻見天要飛來七隻楱在樓頂引頸長鳴。這樣的傳奇先是在山民百姓中,至后賽虎嶺的眾山的嘍羅小匪,縣城的工商作坊里的掌柜相公,.連官府軍營中的兵勇士卒全都如此談說。就有人刻印了他兩種畫像,一是狼頭人身作護身鎮邪的法品在市面出售,一是美如婦人的臉譜,稱作是和尚菩薩的,高價買來不叫買叫請的,請供於高牆神龕上日夜焚香磕拜乞福求貴。
賽虎嶺上沒有了黑老七,十二個山頭便剩下了十一個,那十個山主在白朗遭擒之時着實是晴天裏聽到了一個霹靂而震撼了,他們遺憾着白朗雄鷹折翅,駿馬失蹄,受到了平生的奇恥大辱。但每一個山主之心中卻也包藏了一份幸災樂禍的暗喜;有白朗在,賽虎嶺當然是安全的,官府收的稅自己收,官府納的糧自己納,有大碗的酒大塊的肉大福大樂享受;但有白朗在,賽虎嶺的頭把交椅永遠也就是白朗的,所以,黑老七滅了狼牙寨,
他們異口皆日黑老七心毒膽大,卻沒有一個提出來剿滅地坑堡,黑老七在他們眼裏原不算什麼角色,只要提高警惕防備着些,愈加經營自己山頭,謀圖着某一日這賽虎嶺真要成了自己的天下。但是,現在的白朗奇迹般地又回坐了狼牙山寨,自不量力的黑老七落了個寨毀人亡,便都一齊稱頌起白朗的英雄蓋世了。
狼牙山寨的印着白色狼頭的旗幟又在已經開裂如刀劍的天元寺塔上飄揚,它就象徵著這數百里方圓的賽虎嶺上,依舊是大王們的天下,遠在縣城的千總老爺果然重新調整了各地的巡檢司,城之東西南北四門的弔橋嚴加把守,天一黃昏便高高吊起,而正欲清剿賽虎嶺的計劃悄悄撤消,集中起來的小校兵卒以及成批的鄉勇民團終於只固守在了鹽池。賽虎嶺,十一個山頭若十一個部落,各自在其勢力範圍內經營各自營生,山頭上,路口上,嘍羅巡哨,見巨賈豪富的錢車糧擔就扣,遇官府的游兵暗探便殺,山與山狼煙聯絡,寨與寨號角呼應。但是,誰也不能侵犯了誰的勢力,唯狼牙山寨的人,只要是衣上有狼頭標誌的或是持一塊刻有狼頭的木牌的,卻可以自由往來於各個山頭的區域。這當然沒有明文協定,但一時間卻成了例行的規矩,於是,常常三更半夜有人影綽約,詢問什麼人,回答狼牙山的,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更有這個山頭與那個山頭為一個動心的女人或一擔財物發生了衝突,幾乎開始都在吆喝:要眼睛出氣嗎,老子是狼牙山的!結果是假狼牙山的佔了便宜去,真狼牙山的又被錯為冒充,出現了不少的流血事件。白朗就要傳話給十個山頭,邀請十個山主前去聚一聚,親議一些事宜了。
眾山主得到邀請,莫不籌備了豐盛的禮品,他們知道如今的白朗自比往昔更一層威風,所謂邀請去狼牙山寨也就是讓他們前去恭賀他的復出,也就是要暗暗警告狼牙山寨的名號是誰也不允許冒充的,皆在這一日紛沓來到天元寺塔下。
眾山主的猜想一點不錯,年輕的大王白朗雖然腰斬了黑老七,一把火飛灰煙滅地燒毀了地坑堡,但被一個最不起眼的山主護頸鐵枷鎖了,四條繩索綁了,行走數十日地解押到一座樓室里,這羞辱是太大了。他成心藉此機會讓眾山之主們瞧瞧他一個王中之王是可以被人欺負的和欺負得了的嗎?為了辦好這次集會,他重新修整了寨堡的頹牆敗柵,粉刷了所有樓亭舍院,到處收攏散落的舊部,招募新兵。但是,令白朗多少有些失望的是數天的時間裏雖然張貼了佈告喧騰了鑼鼓傳播了口信,上山來的人馬仍是寥寥無幾,更多的則是那些在地坑堡投降的嘍羅,是山上百姓和從鹽池偷跑來的鹽工。這些新人伙的穿上了印有狼頭標誌的服裝,包裹了黃的巾幘,操練刀棒,一見他就全伏地呼大王不已,他不認得這些陌生面孔,總覺得與他們沒有以往舊部兄弟們的那份熟膩和親切了。他派了一個當初功在陸星火之下的山寨頭目,也就是在他殺死黑老七的那天攻打地坑堡的領頭人,交待了再次下山,無論如何要尋到所有的舊部兵卒重新歸來,甚至動了情道:狼牙山寨遭難,我白朗沒能保護好大夥,今日天不滅我,狼牙山寨的兄弟就要有福共享啊!
當眾山主到齊了狼牙山寨的山門,那馬就不能再騎,因為緣一面突出山嘴隨勢砌築了二千級石階,他們氣喘吁吁往上爬,且道道圍牆,層層柵欄,頭扎草黃包巾腰佩雪光鐵刀的迎兵吆喝打開,又吆喝關閉,甚是一派森嚴。上得山嘴,並未到得正寨,又是一峰崖,開元寺塔就在上頭,而崖的兩側有飛瀑直下望之若練,路曲之繞過瀑后,走過了珠玉噴跳之處石皆成穴之處,仰視着崖上蒼苔匝生如羊胛狀,酷夏之中人也莫不心身寒氣所逼了。白朗自然立於崖頭路口拱拳喝迎了,自然又是往昔的一身素白一顆光潔頭顱的和尚了,他聲聲吶喊,立即應者雷轟,早有數十個將鬢髮挽緊是一個角兒的小徒們安頓了八八六十四張生漆染就的八仙大桌,眾山主和所有山寨的大小新舊兄弟一齊入座了。眾山主們走到了桌前,卻沒有落身下坐,而是環目望見了那舊制的三楹大門樓三楹儀門五楹正堂東西各三楹廂房,那後堂的側門,那兵庫房,三楹花廳,大門外東西分別的大廳,那十二間的榜廊全都煥然一新,張燈結綵,而新造的二十個窩鋪,四個角樓,六個敵樓,連同了那木架哨台、天元寺塔,全插上了新嶄嶄的狼頭旗幟。這陣勢便使眾山主們少了志氣,自慚形穢起來了,他們整衣理帽,盡量使臉上長久笑容,就在山鳴海嘯般的樂鼓聲中讓隨從抬上虎皮、熊肉、熏雞、油鴨,和一壇壇美酒,成匹的絲布,以及火紙,食鹽,豆油,木耳,香菇,言稱薄禮小品不成敬意,然後彎腰向白朗恭賀,逐一地挑選着天下最美麗的辭句,以悅耳高亢的聲調稱讚白朗的英勇了。一時間裏,狼牙山寨就是賽虎嶺的一面旗幟,白朗就是眾山之主心悅誠服的領袖,從此賽虎嶺將固若金湯,那鹽池的恢復指日可待,縣城的官兵是一群草芥,這方圓數百里地將永遠是一個獨立的王國,別一種清平的世界了!聽着這麼多的讚譽.早晨起來又兀自喝過了過多的烈酒,白朗滿面紅光,神采奕奕.想起了過去的一切,他也為自己的今日而驚訝了!是呀.天下哪有被囚押欲死之人又突然問報得深仇,重整了旗鼓,而又為此地振臂一呼就能應者雲集呢?作了階下之囚,黑老七仍是見他戰戰兢兢,這已經是別人不能做到的奇迹,何況在囚室之中又有一個艷麗若仙的女人鍾愛於他,豈不又是奇迹中的
奇迹嗎?!這全是自己的英雄氣概所征服的呀,賽虎嶺上有第二個人嗎?或許,這些眾山主和眾嘍羅的稱頌未免過份了點,但除了他白朗哪一個人又能如此敢有一點承當啊!
白朗畢竟是英雄的白朗,在這樣的場合中他不會忘記了為他犧牲的人,他要在萬眾歡呼里追念那些亡靈,他首先想起的是他的結拜過的三兄弟陸星火。他給大家講述着陸星火的英勇,從一塊精緻的木匣里取出顆血肉已化的頭的骷髏,安放在高台桌上,為其奠酒,三跪六拜,聲明他要修墳造碑,年年月月為他的可敬可親的三兄弟薦祀。再下來,他就說出了一個女人來。當眾說出一個女人,且這女人又是黑老七的壓寨夫人,這於當過和尚的白朗是不宜的,於如今被傳頌得神乎其神的白朗是不宜的,但他白朗還是要提到她。他講述了這女人在樓室里怎樣地照顧他,又是怎樣地暗送了他的鑰匙和短刀。此話一出,眾山主和嘍羅兵卒都議論嘩然了。這一切的一切,是誰也不知道的.他們在白朗一說一個女人的時候甚至覺得有些好笑,怨怪白朗怎麼啟這種口呢?可聽罷了她的事迹,他們全都被這前所未見前所未聽過的奇艷無比的人兒所感動,心想這女人一定是與白朗有緣的,是不是白朗已經和這女人有了那一層的關係了?這種想法當然一閃即過,遂感嘆一個嬌弱的女人能身為黑老七的壓寨夫人而傾心白朗,這女人定受了英雄白朗的感染,更可以說身上流動了白朗的血氣,越發證明白朗是一位大英雄了!
當白朗將一壺酒灑向地面,大家把酒全灑在地面,他們同時在心中祈禱着在自己的一生中也能遇上這麼個女人,做一個有着生生死死的奇艷風流的英雄多好!白朗接下來在追悼為救他而攻殺黑老七的兵卒,追悼完了,他站起來喝令着兵卒點燃了炮銃連放三十六個爆響,令四十八位嘍羅抬出雞鴨豬牛肉一盤盤端上,將一瓮瓮燒酒在大碗中篩滿,宣佈能吃的吃飽能喝的喝足,沒了黑老七,不怕有偷襲,醉得昏天黑地三天不醒的是白朗的朋友。但是,人群中有人叫道:“大王,你並沒有追奠到一個更救過你而死去的人啊!”這一聲很是響亮,似乎還帶有童腔,已經坐下的白朗站起來問:“哪一位說話,是我遺忘了誰嗎?”
人群中站出一個小小年紀的小卒,一件有着狼頭標誌的服裝寬大過膝,顯得兩腿短矮失例,但眉目清秀可愛,白朗認出他是那個曾經吹過嗩吶,後來又守衛誦經樓的黑老七的舊部下。他站到了人群前的空地上,面對着白朗作了一個半跪的姿勢,然後又陝了一下左眼,白朗被他的舊日動作所逗,不自覺地也沖他陝了一下左眼。小卒說:“大王剛才說到的黑老七的壓寨夫人,那她正是我的表姐。表姐的事大王已經當眾講了,其實這一切表姐都給我講過,因為這是一個女人的事,大王剛才不說我現在也不會說的。但大王一定只知道我的表姐一個人,殊不知為了大王死的競還有她的一位丫環!當陸星火劉松林死了以後,可以說來地坑堡救大王的並沒有幾個武藝強過黑老七的,但來救大王的人實在很多,這已經使黑老七緊張起來。為了使黑老七精神崩潰,不得很快殺了大王,表姐就同丫環偷偷書寫了許多字條,上面都是一句話:‘取黑老七的頭!’三更半夜讓丫環貼得牆上有,樹上有,茅房中有。這便是黑老七以為狼牙山寨的人混進了地坑堡,或是地坑堡的兵卒中有了狼牙山寨的姦細。他查了又查.搜了又搜,殺死了許多他的部下,但是,每日還是有字條發現,黑老七夜裏再也不敢睡了,耽心一睡下有人取了他的頭去,白日再也不敢先吃飯,耽心飯里放了毒,先要讓別人吃第一日。人這麼活着怎能不病呢,黑老七就病了,一聽見風吹樹葉就驚,一看見日影燈影也驚,常常驚起來就懷疑他身邊的人,要不嚴刑拷打,要不就殺了。大王你想想,他得了你的短槍.原本可以在地坑堡的堡門樓上瞄準前來攻打的人放槍吧?雖不能一槍打中一個,也可以三槍打中一個的,他卻從不到堡門樓去,怕啥呢,就怕那裏一亂,有人暗中害了他呀!這不就是字條的作用嗎?可以說,他完全是一個神經病人了,身子虛弱不堪了,他最後去樓上殺大王,大王一定能瞧出他和從前判若了兩人,被大王用短刀逼了再沒作反抗,他以前也曾是兇猛如惡豹的人呀!我表姐的病到了快死的時候,是反覆叮嚀過丫環不能對人說這事,丫環給表姐點頭,卻在背地裏哭了,她以為表姐放心不下她。這也難怪,她原是七星鎮楊掌柜的女兒,楊掌柜曾經藏過黑老七,黑老七後來常去楊掌柜家,看中了她,雖不能明着搶來,卻使了鬼點頭勾引。黑老七早年是個串巢窩闖勾欄的能手。那楊掌柜的女兒就這樣被他迷惑了成的奸,卻後來又玩膩了,才讓她做了我表姐的丫環。這丫環有這段往事,就以為表姐懷疑她為人有不爭氣之處,也就在那個晚上,她弔死在一所空院子的門框上了。她弔死了還貼了最後一張字條,那字條貼在她的身上。黑老七當然沒有想丫環環做了什麼,還以為丫環也被殺了,更是要殺了他的前兆。大王,她雖然是自殺的.但她是為了誰而自殺的?她的功績並不低於地坑堡門外叫殺的兵卒,甚至她抵得住十個兵卒,二十個兵卒,但大王卻隻字未提到她!”
年幼的小卒說完,退回到他的位置去,白朗端起了酒,他深深地被那位並不知曉的丫環的作為所激動,他的嘴在顫抖着,一串一串掉下來的熱淚滴濺在酒碗,正要雙膝跪下去對着那上蒼對着那冥冥之間遊盪不知着落的一個亡靈呼叫,便有人在嚎啕大哭了。這哭聲是那樣的悲痛和凄厲,在炎日當頂如油鍋開炸的正午,使每一個人五臟六腑都在震撼了,抽搐痙攣了,他們以為這哭聲來自雲空,是那一個幾乎永遠無人知道的丫環的陰魂在這彰昭的一刻慟哭了,以為是英雄的白朗率先在為自己
的內疚而悲泣了。但是,當眾山之主和兵卒們看見白朗也抬起了驚愕不已的眼時,才聽清了哭聲發自土石場的北角,那一堆擁擁擠擠來瞧熱鬧的山民群中,而且已有人踉踉蹌蹌走過來了!也就在這時候白朗卻兀自大叫了:“劉松林?!”
聽到“劉松林”三字,站在白朗身後的一隊貼身嘍羅忽地撲過來,如挾風的虎群,將還沒有走到場中來的人掀翻在地了。血涌得一臉通紅的白朗把手中的酒碗嘩啦摔了,大聲怒叫:“劉松林,好個賊逆,你今日還有膽量來呀?來了正好,你那一顆賊頭正用得上奠我狼牙山寨的英魂!,,
那人突然脖子挺硬了:“大王,你再看看是不是劉松林?!”
暴怒了的白朗一個愣怔,待看了一眼時,那人長得和劉松林十分相似,但畢竟比劉松林矮了些,也胖了些,臉上沒有那抽煙土人的一層土灰色,不禁也疑惑了:“你不是劉松林?”
那人說:“我不是劉松林,劉松林卻是我的一奶同胞。大王今日重整旗鼓東山再起,劉松林是你第一個要殺要剮的叛逆,可你大王哪裏知道這奠祀的第一人卻應該是他!”
眾山之主和蘆席上的殘部兵卒幾乎是憤怒了:“這廝胡說八道了,劉松林叛主投賊,殘殺陸星火,難道還成了功臣不成?!”
白朗卻揮手讓嘍羅們放開了那人,冷峻地問道:“劉松林他是死了?”
“是死了,大王,他死無屍首葬無墳塋。”那人說。
“他死了?”白朗重複了一句,卻突然走近了一步說,“你說奠祀的第一人應該是他,他能比陸星火嗎?他能比地坑堡的那位婦人和丫環女子嗎?”
那人站了起來,又幾乎是傷心了,但卻在紅日當空之下擦乾了眼淚.說:“陸星火是忠烈之漢,那婦人和丫環有節烈之舉,劉松林在狼牙山寨時的功績不用我說,大王心中清楚,在場眾位心中也清楚,他的最大的過錯不就是曾為了一個女人私自逃離過大王的嗎?但是,當他得知大王被囚,鹽池丟失,陸星火去救大王又斷了胳膊,他大哭一場,血刃了他的那個女人就奔到地坑堡去了。他沒有帶多少人,他脫離了大王后只想和那女人尋一處僻靜地過安靜生活,他還忘不了唱戲,懷戀着舞台上的周瑜,所以,帶在身邊的只有二人,武藝又平平,但他還是去了。去了地坑堡,才知道那裏防備森嚴,他無從下手,又退回來尋找陸星火。陸星火已經殘廢,還領人去攻殺過地坑堡,但也差不多把人傷亡完了。他二人那一夜就住在我家,從一更商議到二更.二更又到三更,想不出個好辦法來,把一壇酒都吃完了,就又趴在桌上哭。到了五更,陸星火終於想出讓劉松林砍了他的頭去假降黑老七,然後進入地坑堡殺掉黑賊為大王報仇.學一場古書上講的荊柯刺秦。這辦法是好,劉松林卻不忍心陸星火這麼死去,陸星火說:你不要和我爭了,你就是獻了頭讓我去.黑老七一是信不過我,二是我一條胳膊也無力殺了黑老七。就借說他去上茅房解手,在那裏用刀自割了頭。劉松林那時沒有哭,他把陸星火的頭血滴在酒裏面喝,他說:兄弟,劉松林現在不是劉松林一個了,劉松林是陸星火和劉松林兩個人了:就帶了頭趕到地坑堡。黑老七果然相信了他,讓他端了陸星火的頭進了他住的廳院裏,他首先要黑老七先拿出三百兩
銀子放在一邊,再要黑老七把煙土準備好,說他煙癮犯了需要抽煙。黑老七一一照辦了,要他端上陸星火的頭來,卻不讓他近身。不讓近身怎麼能行呢,陸星火的頭顱下是藏好一把短刀的,他便說:‘我還有個請求,黑山主一定答應我!’黑老七說:‘什麼請求?’他說是陸星火的嘴裏有一顆金牙的,請求能讓他敲了那一顆金牙!黑老七嘿嘿笑了,讓人把頭遞給了他,他一邊往黑老七跟前走,一邊掰弄頭顱的嘴,忽地從頭顱下抽出短刀,卻一腳踩在了一塊瓜皮上滑倒了。他再要爬起來,一切都來不及了。大王,你是知道的,劉松林抽煙土抽上了癮,沒煙是沒勁的,他從我家走時是抽過三個頓時的煙的,但到了地坑堡,煙勁還是過去了。他沒能爬起來,黑老七的左右兵卒就亂刀將他砍了,砍成一堆肉泥了。劉松林死後,黑老七是膽戰心驚了,剛才那位小兄弟談到丫環的字條使黑老七幾乎要瘋了,這根源也一定是有了劉松林的謀殺才產生了效果的。像這麼英勇之人,大王不但不追奠他,反倒還罵他賊逆,我那兄弟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寧啊!”
那人說到這裏又哭起來,白朗已經支持不了了,癱坐在了條凳上,反覆地說:“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是這樣的,大王!”劉松林的哥哥說,“我要是有一句假話,大王現在就刀劈了我,他們是可以作證的啊!”
擁集在觀看熱鬧的山民中就有兩人走來跪下了,自報他們曾是黑老七的左右隨從,他們是親眼看見了這壯烈的場面。黑老七殺了劉松林后,即關了廳院大門,封鎖了消息,所以地坑堡的別的兵卒是不知道的。待到黑老七最後死了,他們不願再上山吃糧才回家務了農的,今日原也不來瞧這種熱鬧,是劉松林的哥哥特意要他們來作證的。
白朗的臉色黑沉起來,他沒有再將酒端起來奠祀,也沒有落下一滴淚,而是離開了那個他一直站着的高台階,向著眾山之王和他的部下嘍羅走來,喃喃地說:“還有我白朗不知道的人嗎?還有替我白朗死去的我不該忘了的人嗎?”他的樣子非常地虔誠又非常地令人恐怖,當目光落在十個山主身上時,有兩個山主突然臉色煞白,撲咚撲咚差不多一起跌倒在地昏迷不醒了。
酷熱的夏天使所有的人都在這沉重而窒息的氣氛中支持不了了,兩個大王的昏厥使人群騷亂,立即有嘍羅去舀了綠豆湯來灌,想這湯水灌下必會敗了火氣,但兩個山主緊閉了雙目卻在高聲說話了,一個說:“你說呀,你快說呀!今日不說哪兒還有說的地方呢?”一個說:“我怕哩”。一個就說:“大王是白朗大王。不是真箇白狼吃了你嗎?”一個還說:“我還是不說。”一個就生氣了說,“跟你這不出息的男人我算倒八輩子霉了!你不說我說了吧!”兩人這麼你一句我一句,互相不看,接應自然,又全然是夫婦口吻,有人就駭聲叫道:“這是鬼附身了,這是通說了!快拿簸箕桃條來蓋住抽打!”那一個說著婦人腔的大王就閉目發怒了:“誰要打我,我是來向大王訴冤的!”有人就問:“你是誰,你要向大王訴什麼冤?有冤你到縣衙公堂去!”那婦人腔就說:“我是七星鎮興茂客店的娘子,他是我的丈夫,我們在客店是接待過你們狼牙山寨的人,是二十個人,他們說是要去打黑老七要去救白朗大王,我們夫妻自給他們酒喝白給他們肉吃,可他們天明一出店碰上地坑堡的人就打起來,他們是全被殺了,那地坑堡的人就又來到店裏找我們。院子裏一刀戮了我丈夫.進廚房又找我。我跳進水瓮里,頭上頂着葫蘆水瓢,但還是讓找到了。他們說我是狼牙山寨人,我說老娘不是,但老娘看不起黑老七,他不去殺官兵卻關了白朗大王,他是小牛牛!他們問我小牛牛是什麼?我說是小娃的幾巴!他們就一刀砍了我的右胳膊。我知道我不得活了,就罵黑老七,他們說你再罵砍了左胳膊!我還是罵,左胳膊就砍了。我倒地上還在罵,他們就割我的舌頭,最後連奶也割了……”說到這裏,另一個就說:“你不要說了,我來給大王說,大王,我夫妻不是狼牙山寨的人,我夫妻是為狼牙山寨死的,為狼牙山寨死的能不能說給你大王呢?若大王不肯理我們,我們這不是死得太冤嗎?如果大王能理我們,就把我們也當了狼牙山寨的人,大王奠酒那我們夫妻也能去享受一口了!”臉色更加難看了的白朗不知該怎麼處治眼前的事故,他為著兩個山主的突然昏厥而耽心,也為著昏厥的山主怎麼說出這一段全然是別人口吻的話而疑驚,他說:“為我狼牙山寨死的人,當然是有一份美酒。”此話一落,倒在地上的那一個山主便說了:“娘子,你聽見了嗎,你聽見了嗎?”遂夫妻兩種聲調同時說道:“謝謝大王!”而也是兩個大王在這一時睜眼坐起來,渾身冷汗淋漓,虛弱無力,猶如干罷了一場最苦最累的活計。眾人忙問是怎麼啦,他們只說剛才腦子嗡地一下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眾人面面相覷而毛骨一齊悚然了,這是一場鬼魂附身的通說無疑,那麼,在得勝相慶的今日,在白朗大王酒奠亡靈的狼牙山寨上,召喚來的是多少的鬼魂!興茂店的夫妻來了,而並不是狼牙山寨的人卻為狼牙山寨死去的又何止這一對夫妻,會不會也要通通到來附體通說呢?眾山之主和每一個兵卒嘍羅都臉色蠟黃驚恐不已,便有年紀稍大的老兵急去將接收的火紙以銅錢拍打了當場焚燒,企圖讓到來的鬼魂得到一份陰錢而安而息。偌大的紙火蓬蓬燃燒,紙灰如萬千黑色的飛鳥在漫空飄浮,並不阻止的白朗也抬起頭來,久久地盯着一葉紙灰在那裏方向不定地遊動,最後就靜落在他的頭上,他沒有拂去。
這時候,從寨子下上來了一隊人,形容憔悴衣衫破爛,領頭的正是領了自朗的命令下山招收舊部的那個頭目。他上得寨來被這紛亂而恐怖的場面所驚,也被白朗大王苦楚得僵硬了臉面的神色所驚,就跪下了,同來的舊部也跪下了,所有的狼牙山寨的兵卒嘍羅全都跪下了,齊聲叫:“大王——!”
大王白朗木木地看着他們,終於趨前扶起了那個頭目,問道:”就召回這麼些人嗎,舊日的兄弟都不願再來了嗎?”
頭目說:“回稟大王,只要是舊日的兄弟,全都回來了!”
白朗說:“那是三千人呀,三千呀?!”
頭目說:“是的,別的全都死了。”
白朗說:“死了?”.
頭目說:“我走遍了他們所有的家鄉,他們是死了。有的是黑老七偷襲鹽池時死的,死了三百七十人,有的是鹽池戰敗后逃散出去,先後被官府捉住殺掉的,死了七百二十一人,有的是為了救出大王,前前後後在地坑堡周圍戰死的,是六百三十九人:只有三十八人沒有來,他們是在救你時沒有救了卻傷了雙腿或瞎了雙目或傷勢過重被人背回去實在不能行走了。”
白朗沒有言語,迴轉過頭來說道:“是我的舊部兄弟,都站過來吧。”
跪伏在地上的兵卒嘍羅有一半站起來,集中到一起了。這是有千人之眾,卻三分之一的人不是殘了手就是跛了腿,更多的則是在頭上、肩上、腿上包紮了厚厚的血布。
白朗突然問頭後仰向天,哈哈哈哈地狂笑了:“我勝利了嗎?我是王中之王的英雄了嗎?”
這笑聲和叫喊異常怪異,使所有的人聽見了都打了一個寒噤.一身的雞皮疙瘩暴起了。賽虎嶺的十個山頭的大王和黑壓壓一片的兵卒皆驚駭得看見在火紅的如毒刺蝟一樣滾動的太陽下.白朗的臉色再也不是那麼神采奕奕,再也不是那麼唇紅齒白雙目若星,他一下子衰老了,頭皮鬆弛,臉色醜陋,驟然間一動不動,遂身子慢慢搖晃着,搖晃着,最後倒在了地上,遠遠的那座天元寺的分裂成兩柄劍狀的石塔同時在一聲沉悶的轟隆中崩坍了。
第三日的一個早上,一群婦女在賽虎嶺最高的山樑官道上,那一眼唯一的泉水邊,看見了一個人挎了短槍過來,全嚇了一跳,以為是遇上了一個行歹的土匪或是一個官兵,急忙匿蔓於草叢裏。等那人走近了,卻有一個膽大的又能認識此人的女人尖聲銳叫:“這不是白朗大王嗎?”
女人的眼睛是好,他正是白朗。但已經蒼老得如一個朽翁的白朗大王,再沒有穿着那一件白色的團龍長衣,也沒有那一雙白色的深面起跟鞋,而是一身骯髒短服,一柄短槍並沒有將皮帶兒斜挎了肩頭,也不別插在腰間,泥土把槍身糊了,也堵塞了槍管,在他上土坎時完全是用着一個短拐杖了。他聽見呼他的名子,站住了,卻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大王認不得我了,嗎?”那個女人說,“可我認識你的j你想想,當日你被黑老七鐵枷繩索地押了路過前面那個山頭時,有個說過你長得好,又為你獻了一朵野薔薇,遭到黑老七的嘍羅踢過一腳的人嗎?那人就是我!”
白朗想了想,想不起來,他搖開頭了。
“你當然認不得我了,你是多麼有名的王中之王,你又長得那麼英俊,多少女子會圍着你的,你是不會注意到我一個開店的半老徐娘的。”
女人說罷,放蕩地笑起來。旁邊的就有人說:“你這是做女人的嘴嗎?”女人說:“我說的不是實話嗎?你們誰不想着白朗大王?聽說許多人家買了大王的像在家供奉,家裏的女人夜裏老想着。都想瘋了的!”
又轉向白朗說道:“可是大王,我要說一句冒犯你的話,你不會拿槍打了我吧?你現在可老多了,要不是我見過你,誰還相信你就是英雄大王白朗呢?一定是大王將那麼多的女人都收納了作壓寨夫人了吧!大王,你是英雄,又是英俊的男人,你真不該為了那幾個狐狸精的娘兒們而將自己弄成這樣,使我們從此見了你失望哩!”
白朗還是痴痴地看着這利嘴放蕩的女人,卻說:“你提水罐嗎,能給我喝一口嗎?”
女人說:“大王你是怎麼啦,你已經走到這泉水邊了,你還向我討喝嗎?”
白朗終於看見了那眼山泉,他走近去,放下了短槍,俯身趴就喝起來。他喝得很急,連一顆有着戒印的頭也塞了水裏。喝畢了,站起身來,嘟嘟吶吶說著什麼,又一步步兀自走遠了。女人們都驚訝地看着白朗,發現白朗喝了水並沒有再挎了那柄短槍,就叫道:“大王,大王,你忘記你的槍了!”
白朗似乎沒有聽見,漸漸走遠了,女人們回到泉邊拾起了短槍,槍被太陽曬得焦熱,燙得手沒抓住溜進泉中了,但入水嗤地一聲衝出了一團白氣,槍沒有見了,水底里靜伏着一條黑脊樑的銀魚。原來這些女人見到了白朗,雖然白朗是老了,雖然白朗並不理睬她們,但她們想他畢竟是蓋世的英雄,是英俊的男人,今生不能與他長生相伴,喝喝他喝過的泉水,就如同是和他嘴與嘴的接吻了,水喝下去也就化作他的血氣了。可水裏現在有了一條魚,一搖尾將水攪混了,且那柄短槍倏乎間又不見了。她們就疑惑了,覺得剛才是一場夢嗎?那利嘴放蕩的女人就說:“這不是夢也是那個人作了祟的,他哪兒會是白朗呢,白朗作了囚徒時我是見過的,那一陣他還是多麼英雄多麼英俊,現在狼牙山寨得勝了,狼牙山寨的大王怎麼會是他那個樣呢?!”
好事的女人受到侮辱,又覺得那人窩囊可欺,就順着白朗走去的路尋找那人出氣,她們走過了很長一段山道,終在一個不起眼的崖根下的石洞,看見了那人盤腳閉目坐在裏邊。她們先是覺得奇怪,后明白了他果然不是白朗,是一個居止無定,煉精服氣,欲得道引吐納之法的隱人。洞斜而下注,她們不能去拉出他教訓,就於洞口再一次問:“你還敢說你是白朗嗎?”那人看着她們,說:“是白朗呀。”女人們的憤怒再也不能遏制了,一邊將土塊擲進洞去,一邊大喊:“你怎麼是白朗?不准你是白朗!你不是白朗,不是白朗!!”
作於1990年5月
(賈平凹《白朗》全文完)選自《商州:說不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