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1
我出差了,生平第一次不用自己花錢出路費。
同行的是付主任,按照級別,住酒店的時候他單獨住一間,我只夠住雙人間,可惜沒人搭夥,所以我也就住單間了。這是我第一次住酒店,我決心給我爹寫封信報告這個好消息。
住下的當晚,一個女人來敲門,進來之後我問她找誰,她問我想不想干"那個",見我不明白,她拿出一個塑膠套子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避孕套。我很快就明白了,我很想干,可是我不敢,也不好意思問多少錢,只好說自己沒興趣。後來她說她有發票,我有些驚訝,這個行當什麼時候開始納稅了?我說我不相信。她把發票拿給我看,原來是一個文具店的文具費。這時候我又有些驚訝,避孕套怎麼屬於文具了?最後那個女人很失望地走了,我聽見她敲付主任的門。
回到單位,付主任把發票都給我整理,結果我發現其中竟然有那張文具發票。那一刻我明白了,公費除了可以吃喝之外,甚至可以嫖娼。公費真好,能掌握公費更好——
摘自《伍天舒日記》
伍天舒是農民的兒子,也是老農民的孫子。老農民臨死的時候把伍天舒叫到身邊,用最後一口氣對他說:"二狗子,你要吃上公家糧啊!"
從那時候起,伍天舒成了一個有理想的人。他拚命地讀書,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他考上了南大,並且四年後順利從南大畢業了。
離校那天,每個人都哭了,只有伍天舒仰天長笑。想到從此可以吃公家飯了,他沒有辦法不笑出來。他被分配到了家鄉所在的省城的一個什麼局,具體什麼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確實是個什麼局。
伍天舒的理想實現了,這就意味着他沒有理想了。沒有理想的人也就不會再有奮鬥,就像伍天舒,他根本就不去想自己能不能撈到一個好職位,事實上,他也知道自己撈不到好職位。
去報到的那一天,他買了一份報紙,想要從報紙上了解這個城市。結果他發現,報紙上的新聞都是些套話,唯一讓他看得下去的是一個大學畢業生因為打噴嚏在游泳池被嗆死的新聞。"娘的,這下吃不了公家糧了。"伍天舒覺得這個同學挺可惜。
經過一個星期的入職教育之後,伍天舒正式被分配了工作。
"伍天舒,局辦公室。"人事處的老劉給伍天舒一張字條,然後扶一扶老花鏡,認真地看了伍天舒一眼,眼神里說:"看不出來啊,這個狗日的土包子還挺有料。"
伍天舒吃了一驚,這怎麼可能?這可是一同分來的畢業生們夢寐以求的職位啊,怎麼就輪到自己頭上了?這簡直不是理想,而是超乎理想了。他也認真地看了老劉一眼,眼神里說:"這狗日的老劉不會在騙我吧?"
老劉沒有騙土包子,伍天舒就這樣去了局辦公室。
"為什麼我被分到了局辦公室?"一段時間內,這是伍天舒每天都在思考的問題。自己沒有有權有勢的親戚,長得也不帥,也不是太會說話,穿得也不好,總之,自己沒有理由有這樣的運氣,除非局裏負責給大學畢業生分配工作的人瞎了眼。
很多人都在議論,但是沒有人知道原因,最後大家的結論出奇地一致:媽的,真是瞎了眼!
任何局的辦公室幾乎都是一樣,除了一兩個幹活的是男人之外,其餘的就是女人了。而這些女人一個個都是有來頭的,都是某某或者某某某的親戚。
局辦公室大概有十個人。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有一個人時來時不來,不知道該不該算。加上伍天舒,就是大概十一個人。大概十一個人中,除了伍天舒就只有兩個男的:一個是主任,就是付主任;一個是副主任,就是鄭副主任。因為付主任聽起來就是副主任,因此大家就叫他主任;而那個副主任如果叫鄭主任或者叫鄭副主任都明顯有歧義,人們只好叫他老鄭,把主任兩個字去掉。
付主任五十多歲了,皺紋已經不少,興許是笑得太多的緣故。從我見到主任開始,就發現他總是笑眯眯的。笑眯眯的同志通常是外向型人才,主任主要負責跟外面打交道。老鄭四十多歲,戴着一副很厚的眼鏡,很老知識分子的樣子,辦公室內部的事情歸老鄭管。
伍天舒去局辦公室報到的那一天,儘管他長得不帥,還是弄得大家群情激奮,女同事們唧唧喳喳熱鬧非凡,像迎來了王子。
"終於有人打開水了。"有人大聲說道。
"燈泡壞了也不用去找別的部門了。"有人這樣應和。
伍天舒想起那句話:騎白馬的不一定就是王子,還有可能是唐僧。他突然想起家鄉來,在農村家裏,他這樣的屬於壯勞力。顯然,現在他也是局辦公室的壯勞力了。
伍天舒的工作除了抄抄文件看看報紙打打開水乾乾雜活之外,似乎也沒有什麼更有意義的事情要他做。但是他很滿足,現在吃的是公家糧,自己是國家幹部,而不是村幹部了。
至於那些大姐和大嫂們,她們的主要工作就是聊天。伍天舒想起毛主席那句話:幹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現在他體會到,幹革命當然不是請客吃飯,還要聊天。
伍天舒很小心謹慎,管每個女同事都叫大姐,並且很願意陪她們聊天以及成為她們聊天的內容。大姐們對他都挺好,在城裏還真不好找這樣一個實心眼的土包子。
伍天舒對面辦公桌坐的是馬大姐。馬大姐三十七八奔四十的人了,局裏的事情沒有她不知道的,是出了名的"包打聽"。馬大姐很高傲,似乎很瞧不起那幫同事,有時她會私下裏對伍天舒說:"小伍子,長點心眼,別聽那幫娘兒們整天胡說八道。"
不知道為什麼,伍天舒對馬大姐有一種特別的好感,覺得她就像自己死去的姑姑一樣。
"小伍子,你來。"有一天,馬大姐神秘兮兮地招招手,讓伍天舒過去。其餘的大姐們一下來了精神,一邊假裝看報紙或者喝茶,一邊豎起耳朵聽馬大姐要對伍天舒說什麼。
伍天舒有些猶豫,猜不透一個中年婦女神秘兮兮的會對自己說些什麼。
"來呀。"馬大姐擠眉弄眼,有些急了。
伍天舒笑笑,推開椅子,來到馬大姐的旁邊。
"坐。"馬大姐從旁邊拽過來一把椅子,讓伍天舒坐下。
"馬大姐,什麼事啊?"伍天舒一邊坐下,一邊問。
馬大姐伸出一根指頭來,在胸前晃一晃,用嘴左努一下右努一下,示意伍天舒小聲,然後像地下黨接頭一樣假裝不經意地掃視周圍,直到確認大家都在偷聽他們的談話。
"馬大姐,什麼事?"伍天舒突然覺得事情有些嚴重,壓低了聲音問。
馬大姐呷了一口茶,使自己看上去更鎮定也更神秘。
"我問你,你知道你是怎麼分到局辦公室的嗎?"馬大姐問,聲音控制得不高不低,屬於聲波碰上牆也不會反彈的那種,能夠讓辦公室的其他人聽見但是又聽不大清楚。
"這,大概是因為我是學中文的吧。"伍天舒說。他總不能說是管分配的瞎了眼吧?
馬大姐笑了,很得意地笑了,並且很親切地看着伍天舒。
"難道不是嗎?"伍天舒覺得自己是個傻瓜。
"當然不是了,那個分到施工隊的劉萬帆還是學文秘的呢!想不想知道?"
伍天舒沒有說話,點點頭。
"是這樣的,咱們局長前些日子跟一個副市長一塊吃飯,喝得差不多的時候,副市長說他有一個親戚分在局裏了,請局長關照關照。局長當然不敢怠慢,連忙問叫什麼。你猜叫什麼?"說到這裏,馬大姐賣個關子。
"跟我一樣?"伍天舒好像明白了什麼。
"差一點,再猜猜。"
"伍淑天?"
"淑天個屁!告訴你吧,叫吳天舒!"馬大姐笑了,笑得很開心,因為她看見伍天舒張着嘴一臉吃驚的樣子,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那……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局長不是喝多了嗎?當時就沒有記清楚。後來回來讓人事處長把畢業生名單給他看,一眼看見你的名字,就以為是你了,二話沒說,在你的名字上圈了一個辦公室。就這麼著,今天你坐在這裏了。"馬大姐笑得前仰後合,這真的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辦公室其他的大姐們一個個恍然大悟的樣子,都將目光盯在伍天舒的身上。
"可是……可是那個吳天舒怎麼樣了?那我不是遲早會露餡?"伍天舒心裏"咯噔"一下。原來是這樣,自己實際上很危險啊,局長不可能永遠被蒙在鼓裏,說不定還會報復自己呢!
伍天舒鬱悶死了。
真相是什麼?有的時候,真相是烏雲後面的太陽;有的時候,真相是太陽後面的烏雲。
鬱悶了一個星期之後,馬大姐又把伍天舒叫到了她的身邊。其他人照例又開始假裝看報紙或者喝茶,還故意弄一點小小的動靜出來。
"小伍子,看你,大姐上次把真相告訴你之後,看把你嚇的,這些天都沒有睡好吧?"馬大姐說。她很得意,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嘿嘿。"伍天舒傻笑,除了傻笑,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確實沒有一個晚上睡得安生,每天上班都是睡眼惺忪的樣子,就像一個荒淫無度的嫖客。
"大姐都給你打聽好了,你可以放一百個心了。"馬大姐一臉得意,很興奮的樣子。
"是嗎?"伍天舒忙問。
"那個叫吳天舒的根本就沒有來。"
"他去別的地方了?"
"他淹死了,來報到之前淹死了。沒想到吧?哈哈哈哈。"馬大姐笑起來聲音爽朗極了,辦公室其他的大姐都吃了一驚。
"他死了?!"伍天舒脫口而出。
"想不到吧,你是個替死鬼。"馬大姐笑得更厲害了。
"替死鬼?"
"你替了死鬼的位置,難道不是替死鬼?"別說,馬大姐的解釋還挺合理。
"替死鬼就替死鬼吧,反正死的不是我。"伍天舒想。他突然想起剛來報到那天,報紙上說一個大學生打噴嚏被淹死,莫非那就是吳天舒?
不管怎樣,伍天舒放心了。
心情好了一個星期,馬大姐又向伍天舒招手。
"這個星期心情不錯吧?"馬大姐笑笑。看那樣子,倒好像她是伍天舒的救命恩人。
"嘿嘿。"
"唉。"馬大姐嘆口氣,再次向伍天舒招手,讓他靠得更緊一些,然後壓低了聲音說:"我告訴你一件事,誰也不要說啊!"
伍天舒點點頭,有一種大事不妙的感覺。
"局長又跟那個副市長吃飯了,結果知道你是冒牌貨了。"馬大姐說。果然,大事真的不妙!
"啊!"擔心成了現實,伍天舒幾乎驚叫出來,然後像個小偷一樣埋下了頭,好像偷東西被人發現了一樣。
那之後的一個星期,伍天舒神情恍惚,做夢總是被驚醒。夢裏,局長總是義正詞嚴地斥責道:"伍天舒,你為什麼冒充吳天舒?"
過了一段時間,似乎局長並沒有要清理自己的意思,伍天舒稍稍放下一點心來。而馬大姐有時候也會安慰他。
"小伍子,看你那個樣子!大姐告訴你,別怕,大不了去當清潔工。"馬大姐說起話來輕巧,她怎麼不去當清潔工?
"嘿嘿。"
"不過,八成是沒事了。吳天舒都死了,就像打官司,原告都死了,你被告害怕什麼?"
馬大姐這麼說,伍天舒覺得好像是自己害死了吳天舒。
"再者說,局長整天忙得要死,哪有時間來管你?放心吧,啊?"
"局長忙死就好了,忙或者死都好。"伍天舒這樣想。
心情好了一段時間,又遇上事了。
局長要的一份文件打好了,主任交給伍天舒,讓他送過去。平時,這樣的事情都是小黃去做,那個長得還算漂亮的女秘書。
可是這一次,局長在另外一棟樓里開會,開車去嫌太近,走路去又嫌太遠,小黃哼哼唧唧地不願意去,暗示自己今天來了月經。
"要快!"主任對伍天舒說。
伍天舒飛奔而去。他是一萬個不想去,就像小偷不願意看見警察一樣,他實在不願意見到局長。
"局長,文件,主任讓我送的。"伍天舒邊說邊故意喘着氣。
局長接過文件,面帶微笑,很和藹地問:"小夥子,怎麼我沒有見過你?新分來的大學生?"
"嘿嘿,是。"
"叫什麼名字?"
"伍……伍天舒。"
"你就是伍天舒?"局長的臉上閃過一絲恐怖的笑容。
伍天舒幾乎要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