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三嫂,”李彥青接口,“你可得盯住你們老爺了。”

“我會。”

小阿鳳倒是說到做到,王克敏打西風,她一翻不要,拆西風對盯住下家,湘雲老四深表滿意,“三太太大義滅親,”她說:“我輸了也值。”

“三太太扣三爺,你如果也打得緊,三爺遲早會自摸,牌更大了。”李彥青向上家說:“來!弄張好的來吃。”

“我看看,你要甚麼牌?”說著,湘雲將他的手拉開,看地上吃了一副索子,一副萬子,不是甚麼大牌,便說一聲:“六爺給你一張尖張吃!”接着打出一張七萬。

李彥青沉吟了一會說:“好!吃。”

下家的小阿鳳,看他先抽一張六萬,隔兩張牌,再抽一張八萬,吃成一副嵌七萬,隨手打出一張一筒;心裏雪亮,知道他聽的甚麼?

“瞧六爺的造化吧!”她取摸牌以後,另兩張牌,用手掌罩着,亂轉了幾下,然後隨手翻出一張牌,是二筒。

“碰!”李彥青喊得這一聲,卻不攤牌,探身過去說道:“我看看你是甚麼牌?”

小阿鳳示以另一張牌,是三筒;裏面還有一張四筒;原來她已經料准了,李彥青原來的七張牌是,是“大肚子”的六七八萬,另外有一對麻將頭,吃五八萬聽六九萬;吃六九萬聽五八的平和。如今從中間抽牌吃嵌七萬,打出一張一筒,不言可知不是聽邊三筒,便是嵌二筒;所以她把整副牌拆開,但打二筒還是三筒,只好“憑天斷”了。

“真是大義滅親。”李彥青笑着說:“多謝,多謝!”他把牌攤了開來,“無字無花,兩翻平和。”

“你們看我這副牌!”王克敏將牌攤了下來,大家一看咋舌,是一坎七筒,一坎九筒,帶一張八筒;和六七八九筒四張牌,他伸手將原該他摸的張那牌抓了起來,“叭噠”一聲翻開,是張七筒。如果小阿鳳不打那張二筒,便是他自摸邊七筒,除原有的三翻以外,另加湊一色,三坎,一副大滿貫的牌。

“六爺要走運了。”湘雲說道:“連我們也沾六爺的光。”

“那是三太太的成全,”李彥青精神抖擻地抓起骰子,“該我的庄了。看看能不能聯庄?”說著,一撒手將骰子扔了出去。

不過使的勁大了些,一粒骰子三蹦兩跳,掉落在地;屋子裏恰好丫頭不在,四個人便都低頭去找。

“有了,有了!”李彥青說,“就在我腳底下。”說著彎腰去撿骰子。

聽得這一說,其餘三個人自然都把頭抬了起來;李彥青看小阿鳳的那雙着了肉色絲襪,踩着白緞繡花拖鞋的腳,骨肉停勻,實在可愛,忍不住便伸手過去,捏了一把。撿了骰子起來,看小阿鳳的臉色,平靜異常,渾似不覺;心裏不免痒痒地,又多看了一眼。

“太太,”丫頭來請示:“甚麼時候開飯?”

“打完這四圈就吃飯吧!”小阿鳳以徵詢的語氣說:“飯後再打四圈?”

“好!”李彥青接口,“飯後再打四圈,時候就差不多了;”

小阿鳳點點頭,交代丫頭:“只有三把牌了,去預備吧!”

等丫頭一出門,李彥青忽然發覺右面膝頭上擱上來一條腿;心裏頓時一陣狂跳,送上門來的艷福,豈不可享?隨即伸手下去,拿小阿鳳的小腿又摸又捏,打的甚麼牌,自己都不知道了。

“碰!”湘雲笑得合不攏嘴,“六爺,多謝,多謝!”

李彥青茫然不知所答,“六爺,”小阿鳳說:“你吃包子了。”

原來湘雲是一副索子清一色,已經三副下地,而李彥青魂不守舍,竟打了一張五索,讓湘雲和了個清一色平和。

“六爺,”小阿鳳把腿抽了回去,故意逗他,“三副下地,你都不知不覺;你心裏在想甚麼?是想六奶奶不是?”

李彥青笑笑不答;打完牌吃飯,飯後湘雲與小阿鳳要去修飾一番,王克敏便趁這片刻,將李彥青拉到一邊,談他辭職的事。

“大總統是怎麼個意思?”

“他很為難。”李彥青答說:“昨天王總長、顏總長、顧總長約齊了來見大總統,說應該挽留孫總理。”

“理由是甚麼呢?”

“那還用說嗎?”

這話很含蓄,對峙的局面,非楊即墨,主張挽留孫寶琦,即是表示反對王克敏;他又問說:“那末大總統怎麼回答他們呢?”

“大總統說:我還在給他們勸和。最好大家都不辭。”

“這意思是,要不準都不準;要准都准?”

“似乎有這麼一點意思。”

“我是無所謂。”王克敏說:“只要政策不變,誰來當財政總長都行。”

所謂“政策”即指金佛郎案;李彥青想了一下問道。“這個案子辦成了,有些甚麼好處?”

“好處太多了。”王克敏:“第一、軍費可以不欠;第二、‘災官’都會說大總統好;第三、中法復業,不但好些實力分子會更加擁護大總統,而且多個銀行在手裏,對付關外,調度也方便得多;第四、中法合辦教育事業,大總統在武功以外,再落個提倡文教的美名,於他將來聯任,很有關係。”

“有這麼多好處?”

“可不是。”

“好!”李彥青一拍大腿,“我來跟大總統說。”他又問道:“三爺,說成了,你怎麼謝我?”

“你說呢?”

“請三嫂親手做幾個菜請我。”

“小事!你說那一天?”講到這裏恰好小阿鳳出現;王克敏便看着她說:“六爺要你親手做幾個菜請他。”

“行!”小阿鳳答說:“林秘書明兒從南京日來;一定有鰣魚。六爺明兒晚上來吃飯。”

“我也不過這麼一句話,那裏真的就要勞動你了?”

“不!我原有事要托六爺;順便可以談談。”

“甚麼事?二嫂現在就說好了。”

“一時說不清楚。”小阿鳳轉臉問王克敏:“你明兒要上天津?”

“是啊!”

“那怎麼辦?”小阿鳳面現躊躇,“鰣魚經不起擱;等你回來再請六爺,只怕——。”

“何必要等我?你就明天請六爺吃鰣魚好了。”

“也好!”小阿鳳說:“六爺,咱們就這麼定規了;明兒清早點過來。”

“好,好!我下午五點鐘來。”

說定了復又上桌,李彥青手風大轉,一直聯庄;不巧的是公府楊副官來了電話,請李彥青回去。

“你告訴楊副官,”李彥青關照王家的丫頭,“還有兩圈牌,打完了就走。”

不道牌局頗有波瀾,小阿鳳跟湘雲都聯庄;打到九點鐘還無法結束,公府的電話又來了。

“你告訴他,快完了。”

“不!楊副官一定要請六爺講話。”

“好吧!”他將牌扣倒,去聽電話。

“處長!”楊副官在電話中說:“你老快請回來吧!大總統要洗腳,快要發脾氣了。”

電話中聲音很大;李彥青不由得臉一紅,說一聲:“知道了。”回到牌桌上,拉住王家的丫頭說:“你替我打。”

“算了,算了!”王克敏雖未聽見楊副官的話,也猜到是這麼一回事了,“打完這一把結帳吧!”話剛完,自摸和牌;結了帳,李彥青匆匆回到延慶樓。

“你怎麼在王家打牌這麼久?”曹錕的火氣猶在,說話是責備的語氣。

“我跟王叔魯是談正事。”

“甚麼正事?”

“事情很多。我先伺候你洗了腳再談。”

洗完腳,捏腳、扦腳,李彥青使出看家本領,將曹錕伺候得通體舒泰,栩栩欲仙。李彥青叫進人來,收拾殘局;然後將孫寶琦的辭呈找了出來,取枝毛筆蘸了墨,一起送到曹錕手中。

“幹甚麼?”

“寫兩個字:照準。”

“這,”曹錕搖搖頭:“你別胡鬧!”

“不是胡鬧!”李彥青說。“大總統不想想,跟王叔魯是多少年的朋友?”

王克敏在滿清當直隸總督陳夔龍的交涉使時,地位比一介武夫的曹錕高得多;王克敏折節下交,曹錕對這一點是很看重的。但孫寶倚在北洋,因為當過武備學堂的總辦,大家都叫他“孫老師”。朋友的交情雖深,老師的地位也不能不尊重,所以躊躇着不肯下筆。

“王叔魯這個人有一項長處,大總統應該很清楚,他的公私最清楚不過。大總統維持他的地位,他決不會把大總統的錢,擺到他自己口袋裏。”李彥青又說:“大總統不信,換個人試試;不過,那時候可別後悔。”

這句話說動了曹錕,心裏想到,如果金佛郎案能成事實,王克敏決不會以軍費、政費、尚有不敷,將他應得的一份,靳而不與。因此,下了決心,“好!”他接過筆來,在孫寶琦的辭呈後面批了“照準”二字。

“王叔魯的辭呈呢?”李彥青說:“你老索性再批一個‘慰留’”

“那不大好,人家會批評我偏心。你把他的辭呈退給他,作為他根本沒有辭,我對孫老師就比較好交代了。”

“那也好。”李彥青又說:“總理呢?是不是讓王叔魯代理。”

“不!那一來更不合適了。”曹錕想了一下說:“你給我打個電話給顧少川,請他明天一早來一趟。”

顧少川便是外交總長顧維鈞,他是民國第一任內閣總理唐紹儀的東床快婿。唐紹儀亦字少川,翁婿同號,傳為佳話。第二天一早,顧維鈞奉召晉見,曹錕當面委任他代理國務總理,說金佛郎牽涉到外交問題,所以請他出任艱鉅,希望他不要推辭。顧維鈞慨然應諾。

其時王克敏已得到顧維鈞奉召入公府的消息,便打電話給李彥青,探問詳情;“不錯,”李彥青答說:“孫總理的辭呈已經批了;由顧總長代總理。”

“那末,我的呢?”

王克敏的辭呈,本應由孫寶琦來批;孫寶琦因為自己既已請辭,不便接受閣員的辭職,所以將原呈轉到公府。如今孫寶琦的辭呈雖已批准,卻並不代表曹錕以他挽留。如果他的辭呈也來個“照準”,變成兩敗俱傷,徒然失和,就太沒有意思了,所以急於也要問個下落。

李彥青為他的語氣所提醒了;頓時想到小阿鳳那條圓潤柔膩的小腿,靈機一動,這樣答說:“大總統還沒有批;不知道怎麼個意思。”他略停一下又問:“三爺今天決定上天津?”

“是的。馬上就得走了。”

“甚麼時候回來?”

“得兩三天。”

“那就這樣,三嫂不是要請我吃鰣魚嗎?下午我告訴三嫂,讓三嫂打電話告訴你好了。”

“好!下午會有結果嗎?”

“我想會有。”李彥青說:“我來催大總統批。”

這表示他有把握控制曹錕的行動;孫寶琦的辭呈擱置多日,昨夜一談,便有結果,李彥青的力量已經顯示如今自己的前程系在他手裏,得想法子好好敷衍他一下。

於是,他說一聲:“好了,回來見吧!下午請早點過來。”然後掛上電話,向小阿鳳密密叮囑了一番,方始出門上火車。

到得下午五點鐘,李彥青興匆匆地來了;刻意修飾過的小阿鳳,滿面喜氣地將他迎入上房,有個年輕老媽子倒了茶來,李彥青頓覺眼前一亮。

“這是你新用的人?”

“從小就用的,一直在上海沒有帶來;昨天剛到。”小阿鳳隨又喊道。“阿寶,這位是曹大總統面前,一等一的紅人李處長;你管他叫六爺好了。”

那阿寶年可二十四、鵝蛋臉、丹鳳眼、長周入鬢、頭髮很黑,梳個新近流行的橫愛司頭;下着細白布褂,上穿一件寬大的玄色印度綢衫,但胸前仍隱隱頂起兩團肉。其媚入骨,李彥青看得目不轉睛。

“六爺,請用茶。”說的倒是一口京片子。

“謝謝,謝謝。”李彥青轉臉又說:“強將手下無弱丘”

小阿鳳笑一笑不答;然後問道:“六爺,要不要找人來打牌?”

“不必,不必!就這樣清清靜靜聊天最好。”

“那末,早點喝酒吧!”

“天還沒有黑,似乎太早了一點兒。”李彥青又說:“我這個人有個毛病,非要開了電燈,吃不下晚飯。”

“那還不好辦?”

小阿鳳把厚厚窗帘都拉上,然後開燈;時逢夏季,密不通風又嫌太熱,便又搬來兩架電扇,東西對吹,煩躁頓解。

“這還差不多。”李彥青說道:“三嫂,回頭你給三爺打個電話,他的辭呈該怎麼批,大總統說,今天晚上他會好好兒跟我商量。”

這是暗示,生殺於奪之權,操在他手裏;小阿鳳便拋過去一個媚眼,“六爺,”她說:“你多幫忙。你跟三爺的交情,甚麼都好說。”

“是的,是的。我明白;你也明白。”

“可不是!”小阿鳳問說:“開飯吧?”

“好。”

飯就開在這間連接着卧室的起坐間中;四樣精緻的酒菜以後,頭一道熱菜,便是清蒸鰣魚,小阿鳳揭開外包的網油,挾起一大片魚鱗擱在李彥青面前的小碟子裏。

“你們南邊人真懂得吃,吃鰣魚講究吃鱗片下面的脂膏,這在北方土財主,聽都沒有聽說過。”

“這麼吃還不算講究。”小阿鳳說:“揚州鹽商吃鰣魚,講究廚子挑行灶到江邊,魚一出水就宰好了上蒸籠;一直挑到家上桌。鮮味一點都不走。”

李彥青將咀嚼魚鱗吐了出來。挾一塊魚肉說:“鰣魚真好吃,就是刺多會卡喉嚨。”

“會吃,就不會卡。”

“要怎麼吃,才算會吃?有訣竅嗎”。

“沒有甚麼訣竅,第一不要怕,越怕越會卡;第二,慢慢兒吃,沒有人跟你搶,何必慌慌張張地。”小阿鳳突然又說:“六爺,我看看你那個鑽戒。”

“你看吧!”

李彥青將左手擺在桌上小阿鳳抓住他的手,細看無名指上的那枚方形鑽戒。

“多重?有十克拉吧?”

“差一點兒。”

“翻頭好,鑲得也好,尤其是戴在六爺手上。”小阿鳳將自己的手並列,“六爺的手好白;而且也軟。”她復又抓住他的手。捏了好幾下。

李彥青血脈債張,無法自持了;咽了口唾沫,潤一潤乾燥的嗓子,然後說道:二嫂,你說會吃就不會卡,第一要膽大,是不是?”

“是啊!”

“第二,這會兒沒有人跟我搶,慢慢兒吃,是不是?”

“我不過是個比方,你吃鰣魚誰來跟你搶?”

“也許是三爺呢?”

“他人在天津,想跟你搶也辦不到。”

“三嫂!”李彥青霍地起立,隨又雙膝跪倒,“三嫂,你行行好,救我一救。”

小阿鳳匕囗不驚,只輕聲說道:“別這樣!讓下人看見了,成什麼樣子?”

“那末你說怎麼辦呢?”

“你先起來。等我想一想。”

李彥青站起身來,坐回原處,但雙手支桌,頭往前傾,等候發落。

“慢慢來!”小阿鳳在他手背上輕拍了幾下,是安撫,但也可認作許諾。

李彥青的衝動能夠剋制了,反正這天已獲得曹錕的許可,不必再到延慶樓去伺候“洗腳”;而王克敏又在天津,花月良宵,正不妨慢慢享受。

這樣轉着念頭,突然心中一動,王克敏到底是不是在天津!這得要求證明確實,萬一是個圈套;縱或不致於成為“仙人跳”,但在剛要入港之際,王克敏翩然而至,好事功敗垂成,豈非大殺風景?

於是他想了一下問:“三爺到天津,住那兒?”

“每一回都是利順德。”

“那——勞駕給我掛個電話,我跟他談談辭呈的事。”作女主人的如言照辦,接通了天津利順德飯店的電話;總機答說:“王總長住四一六號;不過不在房間裏。”

聽小阿鳳告知情況以後,李彥青說:“我跟柜上講。”

電話接到櫃枱上,所得到的答覆非常具體,王克敏應友之約,在厚德福吃飯;有什麼事,柜上可以轉告。

“我姓李,在王總長府上打電話。請你找王總長,馬上給我回個電話。”

人確是在天津,李彥青放心了;回到座位上,一面喝酒,一面盤算。不久,電話鈴響;小阿鳳說一聲:“來了!”拿起話筒一聽,果然是王克敏的聲音。

“剛才是李漢卿找我?”

“是啊!他要跟你談辭呈的事。”

“好!”王克敏又問:“交代你的事,辦妥了沒有?”

“辦妥了。”

“你要小心。”

“你放心啦!”說完,將話筒交了給李彥青。

“三爺,”李彥青開門見山地,“你的事,不會有問題;我想請上頭批個‘慰留。’上頭怕這麼辦,太刺激人家;打算把你的原呈退回。”

“好,好!退回的好,退回的好。”

“你既然同意,這件事就算定規了。”李彥青又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明天。”

“好!明天見了面,我把辭呈當面退給你。”

“是,是,好!請你代為向上頭道謝。”王克敏又說:“這回全仗大力;我心裏知道。”

“全仗不敢當;不過出的力氣,說實話,真的不小,只要你心裏知道就好了。”

這話是說給小阿鳳聽的,意思是不要過河拔橋;小阿鳳胸有成竹,等他放下電話,回到座位上時,輕聲說道:“回頭你先洗個澡。”

“好啊!”李彥青心花怒放,“久已聽說,府上的洗澡房,是法國王宮裏式樣;今兒我得見識,見識。”

“那末,酒夠了沒有?酒夠了,就吃飯,有蒸餃、鴨粥,不過是素餃子。”

“素的好,素的好。”

於是小阿鳳將阿寶找了來,交代兩件事,一是拿蒸餃、鴨粥來;二是生鍋燒熱水。

飯罷休息時,李彥青已聽得水聲湯湯;等他喝夠了茶,抽完了一枝煙,阿空來報:“六爺,水放好了。”

此時卻不見小阿鳳的影子。

客人入浴,無動問女主人蹤跡之理;他只有站起身,讓阿寶引導進入浴室。

浴室是由卧室延伸出來的,加蓋的一間水泥牆的屋子,當然是向卧室開們;面積很大,中間是一座路易斯十四式的圓形大理石浴池,估計可容三人共浴;邊沿寬約三尺,可坐可卧。洗面池、抽水馬桶之外,還有一架藤床;一面大穿衣鏡,藤床上已有兩條鵝黃色的大毛巾一套乾淨的紡綢褂褲。

就在他剛跨進浴室時。小阿鳳隨後而至;李彥青回頭一看,阿寶已經出了卧室,但門卻未關。這以後會發生什麼事?一轉念間,他又一陣心跳。

小阿鳳卻毫無異樣,“六爺,”她含笑問道:“你看這間浴室怎麼樣?”

“只怕全北京要數第一了。”

“第一倒不見得。聽說總稅務司家的浴室,還要講究。”小阿鳳隔着門說:“六爺,你先洗澡吧!我叫人來給你擦背。”說著,順手將浴室的門一帶,隔絕形影。

李彥青頗感茫然,想想只好先解衣人浴;且觀動靜,再作道理。

跨入浴池,正在泡着水閉目養神時,聽得門響;張眼一看,不由得驚心動魄,只見阿寶赤着腳穿一條白綢短褲,上身是一件對襟的小背心,胸前的扣子扣不上,露出雪白一塊肉。

“六爺,請你坐起來,我好擦背。”

“好、好!”李彥青一手遮着下部;一手扶着池邊,坐了起來。阿寶便在他背上、一面抹香皂;一面拿塊海棉使勁地擦,動作利落而粗魯,就像做母親的,替頑皮的小兒子洗澡似地,推來轉去,一點都不客氣。

“六爺,你躺下來!”

這要受窘了!一躺下來,“一柱擎天”,形相不雅;想一想,只有拿浴巾蓋住躺了下來。而就在此時,發現阿寶走了過去,將浴室門上司必靈鎖上的按鈕往下一撥,門是鎖死了。

李彥青恍然大悟,等阿寶一走過來,伸手便去解她小背心上的鈕扣。

“別心急!我自己來。”

“三嫂,”李彥青臉上微有窘色,“你能不能割愛?”

“割愛?”小阿鳳格格地笑道:“六爺,你可把我酸死了!有話痛痛快快說好了;掉什麼文。”

“好吧!我就痛痛快快說吧,你能不能把阿寶送我?”

“喔,”小阿鳳並不覺得太意外;看一看他的表情問道:“六爺跟她自己談過沒有?”

“談過。我說我要給她買一幢房子;問她願不願意跟我?她說要跟你談。”

“是要我代表她跟你談?”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這個意思。”

“一定是的。因為她又不是她父母賣給我的;只是在她而已。”小阿鳳緊接著說:“不過,這也沒有關係;我來嫁她好了。”

“不,不!”李彥青急忙說道:“我現在明白了,她是你僱用的人;如果給了我,當然要送她父母幾兩銀子。二嫂,你說個數目,我馬上開支票給你。”

“這倒不必、她父母那裏,交給我來辦。”小阿鳳沉吟了一下說:“六爺,這件事,我一定替你辦成;不過,我先要問問她,明兒給你口話,行不行?”

“你一定替我辦成,我還有什麼話說?明兒我把三爺的辭呈送回來。”

“對了!那時候一定有確實回話。”

“費心、費心!”李彥青站起來說:“我要走了!多謝你的鰣魚。”

“鰣魚不如‘黃魚’好吃吧?”

像阿寶這種身分,揚州人謂之“黃魚”;李彥青知道她是開玩笑,笑而不答,拱拱手告辭而去。

這阿寶是陝西巷冶春堂怡琴老二的娘姨,小阿鳳跟怡琴老二是極熟的手帕交,為了李彥青想吃天鵝肉,跟怡琴老二商量,徵得阿寶的同意,來作一次擋箭牌,代價是大洋五百,李彥青如有賞賜,當然亦歸阿寶所得。但沒有想到,李彥青竟想藏諸金屋,這就非將阿寶找來細談不可了。

“你的本事很大,李六爺捨不得放手了,你倒說給我聽聽,你是怎麼讓他服貼了?”

阿寶笑一笑說:“李六爺一身細皮白肉;我就吃他的肉。”

“真絕!”小阿民笑道:“他是唐僧肉,吃了成仙得道。”笑停了正色說道:“現在他要你天天去吃他的肉,怎麼辦?”

“要問二小姐。”

“二小姐一定肯放的,要問你自己的意思。”

“我無所謂。”

“這就是說,你願意跟他了?好,你要多少錢?還有什麼條件?都可以商量。不過,有一點我要提醒你;你願意跟他,就要守規矩,鬧出事來,他們的手段辣得很。我同三爺,可沒法子救你。”

小阿鳳的神氣很認真;阿寶聽完,咬着嘴唇想了一下說:“我三個條件:第一、給我娘老子買一百畝田養老;第二、給我哥哥找個事;第三、我不同他大太太一起住”

“你娘老子住那裏?”

“常熟。”

“到常熟去買回,誰去買?你乾脆要多少錢好了。”

“總要一萬。”

依阿寶的身價,一萬是高了些,但不算過分。小阿鳳點點頭說:“好吧,我都依你;你回去跟二小姐說清楚了,馬上給我一個電話。”

說完,小阿鳳從抽斗中取出預備好的五百元新鈔票,遞給阿寶;她客氣不收,但小阿鳳非給不可,因為這是王克敏特為交代過的;他說:“你不給人家錢,就等於人家代你陪李六睡了一覺,我在精神上戴了一頂綠帽子了。”

這話不便跟阿寶明說,只是在她堅持不收時,說了句:“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阿寶總算收下了。

阿寶回去不久,怡琴老二便來了電話,為阿寶爭取較好的條件。小阿鳳答覆她說,李彥青的家業,光是現款便有上百萬之多;只要阿寶使出手段來,能將他的心抓住,將來不愁沒有可觀的私房錢,此時不必多爭。同時叮囑,阿寶應該搬到她家來住,不宜再拋頭露面,否則為人發現真相,變成她對李彥青撒謊,大家面子上不好看。怡琴老二同意照辦;第二天上午阿寶帶着行李。搬到了王家。一

到得下午,李彥青滿面春風地來了;一見面先遞過來一個公府的大信封,內中裝着王克敏辭財政總長的原呈。小阿鳳道聲:“六爺費心。”接下來談了阿寶的三個條件,同時聲明:第一個條件,不必履行,她已經付了阿寶一萬大洋了。

“那怎麼好意思?我一定要還三嫂。”

“六爺一定要計較,就見怪了。”小阿鳳說:“六爺納寵,我們就送賀禮,不也是應該的嗎?”

“二嫂這麼說,我倒不能再多說了。”李彥青掏出來一張開好了的支票,票面二萬元。“拜託二嫂替她買點首飾,做幾件衣服,打扮打扮她。”

“好!這交給我。”小阿鳳問道:“六爺打算那天辦喜事?住在那兒?”

“辦喜事談不到,”李彥青答道:“我在二龍坑有一處房子,叫人收拾好了,挑個日子讓她搬進去。我想三五天工夫,就把這件事辦了它。”

“總得熱鬧熱鬧吧?”

“不,不!千萬不能聲張,尤其不能讓新聞記者知道。”

這一點,小阿鳳充分理解,因為消息一走漏,必成花邊新聞;如果新聞記者挖根究底一掀出來,於王克敏的官聲亦大有妨礙,所以不再勸說。而且等李彥青一走,立即打電話給怡琴老二,鄭重告誡,對李彥青金屋藏橋一事,必須嚴守秘密。

不過王克敏雖獲挽留,金法郎案卻毫無進展,因為顧維鈞以外交見長,深知此案關係重大,辦成功了他必成眾矢之的,大損清譽,所以對於王克敏採取虛與委蛇的態度。這一番明爭暗鬥,表面勝利,實際上毫無所得;要說有什麼收穫,只是跟李彥青結成了“通家之好”。此外,天津之行,意外邂逅了一個老朋友,也算是一樁快事。

一這個老朋友也是“通家之好”,便是小阿鳳稱之為“乾爹”。的王揖唐。他是“安福俱樂部”的主持人,一手泡製了“安福新國會”,讓徐世昌坐享其成,當了大總統。不道直皖戰爭皖系失敗,徐世昌竟恩將仇報,下令查報皖系禍首;王揖唐其時正任南北議和的北方總代表。逗留上海,雖不在徐樹錚等“十禍首”之列,但徐世昌隨後又補發一令,以“勾結土匪,希圖擾亂”的罪名,下令通緝。王揖唐逃到杭州,在浙江督軍盧永樣那裏躲了一段時間,化裝逃往日本;一直到最近才回天津,恰好遇見王克敏,班荊道故,感慨萬端。小阿鳳與她的養母——王揖唐的“顧太太”感情很好,好幾年不見,頗為想念;打電話到天津,約她來京相敘。顧太太欣然許諾;陪着她來的還有玉揖唐,住在財政部總務司出面代訂的六國飯店。

顧太太這回來很風光,大總統曹錕亦下帖子請她赴宴;當然是請王揖唐同時“敬迓魚軒”,原來王揖唐曾為曹錕出過一番死力,那是六年前的事。

六年前的民國七年九月,安福系推徐世昌上台的前後,正是段祺瑞大做武力統一迷夢之時,一前一年由徐樹錚策劃的天津督軍會議,作成了討伐西南的決定,以曹錕、張懷藝分任南征軍第一、二路總司令。自段內閣財政總長曹汝霖接洽成功的日本西原大借款中,撥給大筆軍餉,從湖北、江西兩路,進攻湖南,還特派了一個前清當過道員,現任陸軍軍法裁判處處長的天津人段鴻壽,為“前敵總執法官”,授予七獅軍刀一柄,權當作“尚方寶劍”,率領四十名劊子手,到達漢口;凡有自前線作戰不力而逃回後方的,一律斬決。

兩路人馬南下后,兩軍總司令“曹仲帥”;“張志帥”也先後抵達漢口。張懷芝字子志,山東東阿人,北洋天津武備學堂出身;一庚子之亂,廿軍董福樣圍攻使館,久而不下,榮祿奉慈禧太后懿旨,召張懷芝的開花炮隊入京助攻,列炮城上,瞄準了東交民巷的使館區。但榮祿深知只要一開炮,便成不可收拾之局。擺炮不過恫嚇?無奈慈禧天天催問:“怎麼不開炮?怎麼不開炮?”榮祿被逼不過,面召張懷芝下令開炮。

張懷芝福至心靈,當即回稟:“請大人下手諭;討恩遵辦。”

榮祿怎麼肯下手諭?原意是闖出禍來,推到張懷芝頭上,為他作替死鬼。那知張懷芝乖覺,不願上當;榮祿無奈,只好暗示:“橫豎只要宮裏聽得見炮聲就是了。”

張懷芝恍然大悟,上城開了一夜的定炮;榮祿得以復旨塞責。對張懷芝亦從此另眼相看,不次拔擢官運亨通。

不過,張懷芝一生,亦只幹了這麼一樁漂亮差使,此外不按牌理出牌的笑話很多,民國五年從靳雲鵬而為山東督軍時,驅逐省長而自兼,“文官武做”,動輒要打省政府職官的軍棍,有一回要打一個廳長,大家紛紛為他求情,張懷芝總算從寬免責,但要那個廳長寫個“欠打軍棍二百”的“借條”存檔。

張懷芝與曹錕是拜把兄弟,但兩人在“征南”中途,發生了隔閡,一原來當曹錕駐節漢口時,日本人在北京所辦的順天時報,登了一段消息,說他在青樓中選到一個姨太太。張懷芝一時衝動,以老把兄的資格,去電責備曹錕,不該“軍中行樂”。順天時報造謠。曹錕正在氣頭上,一看張懷芝的電報,大為光火,表示要絕交。因此當段祺瑞到漢口召開軍事會議時,張懷芝怕跟曹錕見面,託詞不到;段祺瑞打聽到實情以後,電召張懷芝立刻動身到漢口,親自居間調解,結果是張懷芝向曹錕道歉,方始言歸於好。

漢口軍事會議以後,北軍在吳佩孚指揮之下,佔領了長沙,分三路向前推進,右翼由第二路軍負責,佔領了湘東的醴陵、攸縣以後,遭遇了趙恆惕湘桂軍的反攻,一舉而克攸縣、醴陵。張懷芝的大將施從濱,倉皇逃遁。張懷芝由萍鄉退往樟樹,轉到漢口,宣稱舊病複發,要回山東。

事實上是第一、打仗沒有把握;第二是護理山東督軍的第五師師長張樹元,有取而代之的企圖。他如果打了勝仗,段祺瑞當然會支持他,而且實力無損,自己亦可以對付張樹元;但湘東大敗,損兵折將,事情就很難說了,所以急於想回山東,保住地盤。

段祺瑞覺得這時候陣前易帥,很沒有面子,同時也找不到替手,所以提出“魯督決不易人”的保證,要張懷芝再幹下去。

在此期間,“安福國會”已選出徐世昌為大總統,那知吳佩孚大唱反調,發表通電,指斥安福國會“卑劣不全,安能為全國民意代表。”最使段祺瑞震動的是,在湖南戰場上南北軍將領,聯名發出“寢電,t請“馮代總統頒佈停戰部令,東海先生出任調人領袖”。稱徐世昌為“東海先生”,即是表示不承認安福國會所選出的大總統。段祺瑞看到這個電報;就像袁世凱稱帝以後,看到陳宦自四川所發的電報,“自今日始、四川省與袁氏個人斷絕關係”一樣,氣得幾乎昏厥。

但吳佩孚羽毛已豐,段祺瑞拿他毫無辦法;想來想去,只有拉攏曹錕,因為只有曹錕才能約束吳佩孚。在此以前,本有以名義為“四川、廣東、湖南、江西四省經略使”曹錕為副總統之議,此時作了最後的決定,段祺瑞派京師警察總監吳炳湘到保定面見“曹經略使”,即日進行副總統選舉,以曹錕為唯一候選人;同時派國務院秘書長曾雲霈,向正在天津的東三省巡閱使張作霖疏通,請他支持曹錕為副總統,張作霖賣個交情同意了。

王揖唐與曹錕的交情,便建立在這件事上,他是眾議院的議長,在安福系國會議員討論副總統選舉問題的茶會上,宣讀了一封段祺瑞致參院議長梁士詒跟他的一封信,推薦曹錕,決定在徐世昌就職的前一天,選舉副總統,這樣,正副總統便可在雙十節那天,同時就職。

得到這個決定,曹錕滿懷高興,準備專車進京,與徐世昌一起接受各國公使的覲賀。不道好事多磨,首先是安福系的議員表示。他們選徐世昌為大總統,已經盡了義務,這回不能“白當差”了。意思是選曹錕要有代價,但曹錕已經派曹銳到京配合行動,花過八十萬了,不肯再出錢;他認為選徐時,一切活動費都在西原借款中開支,選他要他自己掏腰包,太不公平,而且政府還欠着他的經費,如果要錢,就由所欠軍費中坐扣好了。

這一來只好由王揖唐出來奔走協調,最後決定由政府付給曹錕軍費一百五十萬元,以此作為選舉活動費;每票二千元,在十月九日以前支付完畢。

不道到了那天上午。兩院議員稀稀落落,距離法定人數甚遠;秘書處到處打電話,十九不得要領。上午流會,下午續開;王揖唐建議,關閉議院大門,只許進,不許出。此言一出,在座的議員紛紛離座,奪門而出;情形比上午還糟。

原來安福國會中的各派系,對於推戴徐世昌願意支持,到了選舉副總統,卻出現了分裂的現象,而且裂痕甚大,頗難彌補,其中主要的是舊交通系的首腦梁士詒,認為大總統出自北政府的北方人;副總統就應該選西南方面的人,這樣不但南北統一有望,而且他這個廣東人,對桑梓亦可有所交代。不過,他是參院議長,不便公然反對,所以指使舊交通系的大將。曾經當過交通總長及財政總長的山東人周自齊,出面拆台。

一這天上午流會,下午再開,則舊交通系的議員五十餘人,已應周自齊之邀,參加了在三貝子花園舉行的遊園會。安福系向梁士詒大施壓力,梁士詒迫不得已寫了個條子,交給安福系的幹部劉恩格等人;去請園游的議員回院投票;那些議員置之不理。最後王揖唐親自出馬,坐了汽車去“拉夫”,死拉活拖,只弄來八個議員。下午的選舉會,依舊開不成。

第二次選舉會定在一星期以後的十月十六日星期二。那知十四日星期天,一百四十餘議員應周自齊之約,到天津飲酒看花。周自齊以他的位於天津英租界球場附近的私邸,作為總招待。另在天津有名的四家大飯店包了一百多個房間;當天筵開十餘桌;侯家後有名的窯姐兒,都到“周總長公館”出條子,鶯啼燕叱,飛觴醉月,好不熱鬧。當議員們帶着看中的窯姐兒,目逆旅共度良宵以前,還開了一個會,準備聯名提出促進南北和平,以及暫緩選舉副總統的提議。

同時梁士詒也在北京表示,如果選舉北方人為副總統,則南北和平,勢必遙遙無期。看起來並非反對曹錕,只是對事不對人。

王揖唐當然不會死心,派出他的手下大將克希克圖到天津去抓“逃兵”。此人是蒙古人,先世在鎮江駐防,留學日本學警察,練得一身極好的柔道;另外找了八名安福議員作幫手,亦都是孔武有力的彪形大漢,到了天津,會同王揖唐津寓的聽差、打雜,連廚子都動員了,分赴四家大旅館,卻撲了個空;問起議員在何處?飯店中人事先已獲指示,搖搖頭答一句:“不知道。”克希克圖再到周自齊家,依然不得要領。萬般無奈,只好在馬路上漫無目的地亂闖亂碰。

皇天不負苦心人,在英租界的福利公司,終於找到了一名姓朱的議員;原來所有的議員,都在窯子裏作樂,這個議員有季常癖,雖在千里之外,不敢違犯閫令,一個人逛百貨公司,不道為克希克圖逮個正着。

“朱議員,大家在那裏?”

朱議員不肯出賣同僚,“什麼大家?”他問:“是指誰啊?”

“你老別裝糊塗了。議院唱了空城計,王議長這台戲唱不下去了。”

“他唱不下去是他的事,與我何干。”

“朱議員,你老就算可憐我,行不行?”

軟哄繼以硬逼,在旅館裏從黃昏磨到深夜一點鐘;朱議員有一口大煙癮,癮雖不大,但幾個鐘頭下來,也支持不住了。迫不得已,只好說了地方,都在侯家后。

等到侯家后的窯子裏,已是清晨三點多鐘,有的醉后好夢正酣;有的正待“橫戈躍馬”。克希克圖肝火很旺,不由分說,將議員都從床上拉起來,只說:“奉王議長之命來請各位上車,有話到北京再說。”議員們吼叫怒罵,亂成一片,無奈克希克國霸王硬上弓,一個個推上汽車,車上還在大吵,驚動了警察,喝令停車檢查;好在押車的議員都帶得有證件,繳驗了方得放行。

當然也有些議員比較合作,但要求回旅館取行李,克希克圖一概不準。這一來合作的也不願合作了,汽車到了老龍頭火車站;專車已升火待發,但車站光線黯淡,趁此時機,有些議員跨過鐵軌,落荒而逃;有些議員雖上了車,卻躲在廁所中不出來。到得北京。有的回家,有的坐早班火車,仍回天津。以致於夭亮以後。王揖唐派出汽車多輛,分途去抓議員,所獲依然不多;怎麼樣也湊不足法定人數。

安福系還想對梁士詒施加壓力,但他的態度很強硬,這跟徐世昌的態度很有關係,曹錕在他看來,“末弁”出身的一介武夫,有些羞與為伍。梁士詒有恃無恐,表示安福系不擇手段,硬要選副總統,他只有出於辭職之一途。見此光景、王揖唐跟段祺瑞去商量;段祺瑞認為已盡了最大努力,問心無愧,既然不可強求,只好聽其自然。

曹錕當然非常掃興,不過王揖唐替他如此出力,他還是見情的,所以這一次特地發帖子宴請王揖唐敘舊。

這天請的是西餐,曹錕與當家的大姨太分坐長餐桌兩端作主人;照西洋規矩,女主人兩旁是男客,男主人兩旁是女客,主客王揖唐、陪客王克敏與曹姨太沒有什麼可談的,但男主人這面卻很熱鬧,顧太太與小阿鳳陪着曹錕談笑風生。飯罷曹姨太將女客邀到前樓去喝茶;二王陪着曹錕閑談。

“大總統,”王揖唐率直問道:“回想當年在小站的時候,料不到有今天吧?”

曹錕笑了,“有一年,”他停了一下,回憶着說:“是甲午那年,年底下我過保定,境況很慘;在東門外茶棚子裏坐下來歇腿,有個看相的上來一抱拳說:‘恭喜,恭喜!’我一愣,‘喜什麼呀?’他說:‘足下五嶽停勻、印堂發亮。要當縣太爺。’我一聽,火了;敢情是拿我開胃。那時候脾氣很沖;順手摔了他一個嘴巴,站起身就走。這件事我到現在都覺得過意不去。”

“那,大總統後來得意了,倒沒有去找這個算命的?”

“怎麼沒有?我駐札保定的時候,派人找過好幾回,有的說已經死了;有的說到關外去了。唉!這個人,恭維我還挨了我一巴掌,可真冤。”

“有冤會報冤。”王揖唐說:“大總統得替他超度、超度。”

“對!”曹錕猛一拍大腿,“這是個好辦法。我倒不怕他報冤,想來我這顆印把子,總還鎮得住邪魔外道。”

“是啊!”王克敏接口,“大總統到這個地位,百神呵護。不過,既然當初無緣無故揍了他,替他念一壇經;燒點兒錫箔,也是應該的。”

“就是這話啰。”曹錕便將李彥青找了來,交代他替看相的做一場功德。

“那容易,到廟裏去放一堂焰口好了。”李彥青問道:“這看相的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我連他姓什麼都不知道,更不用說名字了。”

“那可難辦了。沒有姓名,就做功德也是白做。”

“不要緊。”王揖唐說:“疏頭上就寫‘保定東門無名大相士’好了。”

“對!就這麼辦。”

正談到這兒;公府承宣官送進來一個電報,曹錕一看皺眉,“叔魯,你看!”他隨手將電報遞了給王克敏。

電報是吳佩孚打來的,說浙江的盧永祥與江蘇的齊燮元,隨時有開戰的可能;盧永祥已派他的兒子盧小嘉出關去活動。如果齊盧發生正面衝突,奉張有進關的可能,請曹錕格外注意;

“大總統,”王克敏問道:“如果直奉二次開火,你看有幾分勝算?”說著,將電報遞了回去。

曹錕卻又轉手將電報遞了給王揖唐,同時反問王克敏:“照你看呢?”

“我看總有七八分吧?”

“七八分不敢說,六成是有把握的。不過,也只能把奉軍在山海關擋住面已;要想出關占張雨亭的地盤,是辦不到的。”

“這樣子說。只能人家打過來,這面不能打過去,天生就處於不利的地位了。”

“那是沒法子的事。”曹錕停了一下又說:“有一回我跟張雨亭說,天下的飯,一個人吃不完的,你占關外,我佔北方,西南讓他們自成一個局面;咱們想法子拿東南幾省調和調和,大家各守疆界,河水不犯井水,豈不大家都好?”

“中國這麼大,怎麼統一得了?段芝老總想武力統一,到現在弄得只有浙江一省的地盤,只怕還保不住。”曹錕轉臉向王揖唐說:“你口天津勸段芝老,不要再聽徐又掙的話了:盡給他惹禍。”

“大總統這麼交代,我當然會轉達段芝老。不過,我倒也有一句話想勸大總統,吳子玉不也想武力統一嗎?我聽說,他打算支持齊撫萬壓迫盧子嘉,這似乎也太過分了。”

“喔,我倒沒有聽說。如果真的有這回事,我會跟吳子玉說。”

王揖唐不知他是真是假;如果真的願意勸阻吳佩孚,在齊燮元與盧永祥之間,採取中立的態度,亦可說是此番進京的一大收穫。

轉念到此,心中一動,很想在曹、段之間,重新拉攏,攜手合作,說不定可以製造一個新的局面。

回到王家,他將這個想法跟王克敏去談;王克敏勸他不必多事,因為吃力不討好,明知吳佩孚不服段祺瑞;段祺瑞輕視吳佩孚,何必去干這種徒勞無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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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胡同艷聞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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