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葵花田

第二章 葵花田

青銅五歲那年的一天深夜,他正在甜蜜的熟睡中,忽然被媽媽從床上抱了起來。他感覺到自己在媽媽的懷抱里顛簸着,並模模糊糊地聽到了媽媽急促的呼吸聲。時值深秋,夜晚的室外,涼氣濃重,他終於在媽媽的懷抱里醒來了。

四周是一片恐怖的叫喊聲。

青銅看到天空是紅色*的,像佈滿霞光。

遠遠近近,所有的狗都在狂吠,顯得不安而極度狂躁。

哭爹叫娘聲與雜亂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將秋夜的寧靜徹底粉碎。

有人在聲嘶力竭地叫喊:“蘆盪着火了!蘆盪着火了!”

人們紛紛從家中跑出,正在向大河邊逃跑。大人抱着小孩、大孩子拉着小孩子、年輕人攙扶着或背着老年人,一路上跌跌撞撞。

跑出大麥地村時,青銅看到了可怕的大火。無數匹紅色*的野獸,正呼嘯着,爭先恐後,痙攣一般撲向大麥地村。他立即將臉緊緊伏在媽媽的胸膛上。

媽媽感覺到青銅在她懷裏哆嗦,一邊跑,一邊用手不住地拍着他的後背:“寶寶,別怕;寶寶,別怕……”

無數的小孩在哭叫。

主人一時來不及去解開拴在牛樁上的牛,它們看到大火,就拚命掙扎,或是將牛樁拔起,或是掙豁了穿韁繩的鼻子,在被火光照亮的夜空下,橫衝直撞,成了一頭頭野牛。

雞鴨在夜空下亂飛。豬哼唧着,到處亂竄。山羊與綿羊,或是混在人群里跟着往大河邊跑,或是在田野上東奔西突,有兩隻羊竟向大火跑去。一個孩子,大概看到了那是他家的羊,掉頭要去追羊,被大人一把抓住,並且遭到一頓罵:“你想找死嗎?!”那孩子沒有辦法,一邊哭着,一邊望着自家的羊在往大火里跑。

青銅的爸爸在逃離大麥地時,家裏什麼東西也沒有拿,只牽了那頭牛。那是一條健壯而聽話的牛。它在還是小牛犢時,來到青銅家的。那時,它身上長滿了癩瘡。青銅家的人對它都很好。他們給它吃最新鮮最好的青草,他們每天給它用大河裏的清水擦拭身子,他們還採回藥草搗成汁塗在它的癩瘡上。不久,它的癩瘡就被治好了。現在,它是一條油光水滑的牛。它沒有像其他的牛那樣瘋了似的亂跑,而是很安靜地跟着主人。他們是一家子,危難之際,一家子得好好待在一起。青銅的奶奶走得慢一些,牛會不時地停下來等她。他們一家五口,緊緊地走在一起,胡亂奔跑的人群與牛羊,都不能使他們分開。

鑽在媽媽懷抱里的青銅,偶爾會扭過頭來看一眼。他看到,大火已經撲到了大麥地村邊。

坐落在村子前面的房屋,被火光照成一座座金屋。秋後的蘆葦,干焦焦的,燃燒起來非常的瘋狂,四下里一片劈劈啪啪的聲音,像成千上萬串爆竹在炸響,響得人心裏慌慌的。幾隻雞飛進了火里,頓時燒成金色*的一團,不一會兒就墜落在了灰燼里。一隻兔子在火光前奔跑,火伸着長長的舌頭,一次又一次要將它卷進火中。它跳躍着,在火光的映照下,它的身影居然有馬那麼大,在黑色*的田野上閃動着。最終,它還是被大火吞沒了。人們並沒有聽到它痛苦的叫喊,但人們卻又彷彿聽到了,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叫喊。只一剎那間,它便永遠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幾隻羊,卻朝着大火奔去。

看見的人說:“這羊,傻啊!”

村子前面的房屋已經燒着了。一群鴨子飛起來,幾隻落進火里,幾隻飛進了黑蒼蒼的天空。

青銅再次將臉貼到媽媽的胸膛上。

大麥地的人都逃到了大河邊,幾隻船在水面上來來回回,將人運送到對岸——火是過不了這條大河的。誰都想往船上爬,不時地,就有人跌落在水中。叫聲、罵聲、哭聲在夜空下響成一片。有些會水的,看看指望不上船了,就將衣服脫下舉在手中,向對岸游去了。其中一個做爸爸的還讓四五歲的兒子騎在脖子上。兒子看着一河流動的水,一邊死死抱住爸爸的頭,一邊哇哇大哭。爸爸不管,一個勁地向對岸游去。到了對岸,兒子從爸爸的脖子上下來后,不哭也不鬧,只是愣神——他已被嚇壞了。

火像洪流,在大麥地村的一條又一條村巷裏滾動着。不一會兒,整個村莊就陷入了一片火海。

青銅的爸爸好不容易才將青銅的奶奶安排到一條船上,之後,將牛牽到水邊。那牛知道自己此時此刻該做些什麼,也不用主人指點便走進水裏。青銅的媽媽懷抱青銅,青銅的爸爸扶着她,讓她騎到牛背上,然後手握韁繩,與牛一起游向對岸。

青銅一直就在媽媽的懷裏瑟瑟發抖。

黑暗中,不知誰家有個孩子跌落到了水裏,於是響起一片驚叫聲與呼救聲。夜色*茫茫,哪裏去尋覓這個孩子?也許他在落水后,腦袋幾次冒出了水面,但卻沒有被人看到。大火還在向這邊燒過來,大家都要抓緊時間過河,一邊嘆息着,一邊在焦急地等待空船,沒有幾個人

下河去救那個孩子。而正在船上的,就更顧不得了。那孩子的媽媽歇斯底里哭喊。那喊聲像

要把天空撕破。

天將亮時,過了河的大麥地人看到,那火在將河岸燒得光溜溜的之後,終於慢慢地矮了下去。

大麥地成了一片凄慘的黑色*。

青銅在媽媽的懷抱里先是發冷,等大火熄滅之後,就開始發熱發燒。此後,高燒一直持續了五天。等體溫恢復正常,青銅看上去,除了瘦了許多,本來就大的眼睛顯得更大外,其他倒也一切正常。但家裏人很快發現,這個本來說話流利的孩子卻已成了一個啞巴。

從此,青銅的世界改變了。

當同歲的孩子到了年齡都去上學時,他卻沒有上學。不是他不想上學,而是學校不收。看着大麥地的孩子們一個個都背着書包、歡天喜地地去學校讀書,青銅只能遠遠地站在一邊看着。每逢這個時候,就會有一隻手輕輕撫摸着他的頭——那是奶奶的手。奶奶不說話。她知道孫子心裏在想什麼。她就這樣,用她那雙皺皺巴巴的、有點兒僵硬的手,在他的頭上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最後,青銅會將手伸給奶奶。奶奶就拉着他的手,轉身往家走,或是到田野上去。奶奶陪着他,看水渠里的青蛙,看河邊蘆葉上的“紡紗娘”,看水地里幾隻高腳鳥,看河上的帆船,看河邊上旋轉不停的風車……大麥地的人總是見到奶奶與青銅在一起。奶奶走到哪兒,就把青銅帶到哪兒。孫子已經夠孤單的了,奶奶一定要好好陪着他。有時,奶奶看到孫子很孤單的樣子,會背着孫子抹眼淚。而與孫子面對面時,奶奶總是顯出很快樂的樣子,彷彿這天地間裝滿了快樂。

爸爸媽媽整天在地里幹活,他們根本無暇顧及青銅。

除了奶奶,與青銅最親近的就是牛。每當牛被爸爸牽回家,他就會從爸爸手中接過牛繩,然後牽着它,到青草長得最豐美的地方去。牛很順從地跟着青銅,願意將它牽引到任何一個地方。大麥地人除了經常看到奶奶拉着青銅的手到處走動外,就是經常看到青銅牽着牛去吃草。這是大麥地的一道風景。這道風景,會使大麥地人駐足觀望,然後在心中泛起一股淡淡的酸楚與傷感。

牛吃草,青銅就看它吃草。牛有一根長長的舌頭,那舌頭很靈巧,不住地將青草卷進嘴中。吃草的時候,它會不住地、很有節奏地甩動尾巴。最初,青銅只是讓牛自己吃草,等它長大了一些之後,他就開始割草喂牛了。他割的草,都是特別嫩的草。牛是大麥地最健壯,也是最漂亮的牛。大麥地的人說這是青銅喂得好,或者說這是啞巴喂得好。但大麥地的人從不在青銅面前叫他啞巴,他們當面都叫他青銅。他們叫他青銅,他就朝他們笑,那種無心機的笑,憨厚的笑,很單純很善良的笑,使大麥地人的眼睛與心都有點兒發酸。

放牛的青銅,有時會聽到從學校傳來的朗朗的讀書聲。那時,他就會屏住呼吸諦聽。那讀書聲此起彼伏,在田野上飄蕩着。他會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他會痴痴地朝學校的方向望着。

那時,牛就會停止吃草,軟乎乎的舌頭,輕柔地舔着青銅的手。

有時,青銅會突然抱住牛的頭哭起來,將眼淚抹在它的鬃毛里。

牛最願意做的一件事就是將頭微微低下,邀請青銅抓住它的犄角,踏着它的腦袋,爬到它的背上。它要讓青銅高高在上,很威風地走過田野,走過無數雙大麥地孩子的眼睛……

那時,青銅很得意。他穩穩地騎在牛的背上,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那時,他的眼睛裏只有天空,只有起伏如波浪的蘆葦,還有遠處高大的風車。然而,當所有的目光都不在時,青銅挺直的腰桿就會變軟,直到無力地將身體傾伏在牛的背上,任它將他隨便馱到什麼地方。

青銅很孤獨。一隻鳥獨自擁有天空的孤獨,一條魚獨自擁有大河的孤獨,一匹馬獨自擁有草原的孤獨。

卻在這時,一個女孩出現了。

葵花的出現,使青銅知道了這一點:原來,他並不是世界上最孤獨的孩子。

從此,青銅總牽着他的牛出現在大河邊。

而葵花的爸爸總是說:“去大河邊玩吧。”

青銅與葵花都有了一個伴,雖然各自的伴都在對岸。

葵花坐在老榆樹下,將下巴放在屈起的雙膝之間,靜靜地望着對岸。

青銅看上去,與往常放牛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照樣地割他的草,照樣地指點牛該吃哪裏的草不該吃哪裏的草。但,他會不時地抬一下頭,看一看對岸。

這是一個無聲的世界。

清純的目光越過大河,那便是聲音。

一天一天地過去了,青銅覺得自己應該為對岸的葵花多做些事情。他應當為葵花唱支歌——大麥地的孩子們唱的歌,但他卻無法唱歌。他應當問葵花:“你想去蘆盪撿野鴨蛋嗎?”但他卻無法向她表達。後來,他將他的這一邊,變成了一個大舞台。他要在這個大舞台上好好地表演。

觀眾只有一個。這個觀眾似乎永遠是那個姿勢:將下巴放在屈起的雙膝之間。

青銅騎到了牛背上,然後收緊韁繩,用腳後跟猛一敲牛的肚子,牛便沿着河岸飛跑起來。四蹄不停地掀動,將一塊又一塊泥土掀到空中。

葵花依然坐在那裏,但腦袋卻因目光的追隨而慢慢地轉動着。

牛在蘆葦叢中跑動着,蘆葦嘩啦啦倒向兩邊。

就在葵花快要看不到青銅和牛的身影時,青銅卻一收韁繩,掉轉牛頭,只見牛又哧通哧通地跑了回來。

這種跑動是威武雄壯、驚心動魄的。

有時,牛會哞地對天大吼一聲,河水似乎都在發顫。

來回幾次之後,青銅翻身下牛,將手中韁繩隨便一扔,躺到了草叢中。

牛喘息了一陣,扇動了幾下大耳朵,便低下頭去,安閑地吃着草。

就在一片安靜之中,葵花聽到了一種從未聽到過的聲音。那是青銅用蘆葦葉做成的口哨發出的。這口哨就這樣一直不停地吹着。

葵花抬頭看看天空,一群野鴨正往西邊飛去。

接下來,青銅又再次爬到牛背上。他先是吹着口哨,站在牛背上。牛開始走動,葵花擔心他會從牛背上滑落下來,而青銅卻始終穩穩噹噹地站着。

再接下來,青銅扔掉了口哨,竟然倒立在牛的腦袋上。他將兩條腿舉在空中,一會兒併攏在一起,一會兒分開。

葵花入迷地看着。

青銅突然地從牛的腦袋上滑落了下去。

葵花一驚,站了起來。

半天,青銅出現了。但卻從頭到腳一身爛泥——他跌到了一口爛泥塘里。臉上也都是泥,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樣子很滑稽,葵花笑了。

一天過去了,當太陽沉到大河盡頭的水面上時,兩個孩子開始往家走。葵花一邊蹦跳着,一邊在嘴裏唱着歌。青銅也唱着歌,在心裏唱着……

夏天的夜晚,南風輕輕地吹着,葵花的爸爸聞到了一股葵花的香味。那香味是從大河那邊的大麥地飄來的。在所有的植物中,爸爸最喜歡的就是向日葵。他非常熟悉葵花的氣味。這種氣味是任何一種花卉都不具備的。這種含着陽光氣息的香味,使人感到溫暖,使人陶醉,並使人精神振奮。

爸爸與葵花之間,是生死之約,是不解之緣。

作為雕塑家的爸爸,他一生中最成功的作品,就是葵花——用青銅製作成的葵花。他覺得,呈現葵花的最好材料就是青銅。它永遠閃耀着清冷而古樸的光澤,給人無限的深意。暖調的葵花與冷調的青銅結合在一起,氣韻簡直無窮。一片生機,卻又是一片肅穆,大概是爸爸最喜愛的境界了。他在這個境界裏流連忘返。

爸爸所在的那個城市,最著名的雕塑就是青銅葵花。

它坐落在城市廣場的中央。這座城市的名字與青銅葵花緊緊地聯繫在了一起。青銅葵花,是這座城市的象徵。

爸爸的幾乎所有作品,都是青銅葵花,高有一丈多的,矮的,卻只有幾寸,甚至一寸左右的。有單株的,有雙株的,有三五株或成片的。角度各異,造型各異。它後來成了這個城市的裝飾品。賓館的大門上鑲嵌着它,一些建築的大牆上鑲嵌着它,廊柱上鑲嵌着它,公園的欄杆上鑲嵌着它。再後來,它成了這座城市的工藝品。它們由大大小小的作坊製作而出,五花八門,但卻一律為青銅,擺在商店的工藝品櫃枱上,供到這座城市遊覽的遊客們購買。

爸爸儘管覺得這樣未免太泛濫了,但爸爸管不了這些。

爸爸對葵花的鐘愛,導致了他為女兒起了一個鄉下女孩的名字。但在爸爸的心目中,這是一個最好聽的名字。他叫起來,覺得是那麼的親切,那麼的陽光四射、天下一派明亮。

女兒似乎也很喜歡這個名字。每當爸爸呼喚這個名字時,她聽到了,就會大聲地答道:“爸爸,我在這兒哪!”有時,她自己稱自己為葵花:“爸爸,葵花在這兒哪!”

葵花成了爸爸靈魂的一部分。

現在,爸爸在這片荒涼的世界裏,又聞到了葵花的氣味。

大麥地一帶夏天的夜晚,萬物為露水所浸潤,空氣里飄散各種各樣的草木與花卉的香味。然而,爸爸的鼻子卻就能在混雜的香味中準確地辨別出葵花的香味。他告訴女兒:“不是一株兩株,而是上百株上千株。”

葵花用鼻子嗅了嗅,卻怎麼也聞不到葵花的香味。

爸爸笑了,然後拉着葵花的手:“我們去大河邊。”

夜晚的大河,平靜地流淌着。月亮掛在天空,水面上猶如灑滿了細碎的銀子。幾隻停泊水上過夜的漁船,晃動着漁火。你看着那漁火,看着看着,漁火不再晃動,卻覺得天與地、蘆盪與大河在晃動。大麥地的夏夜,很夢幻。

爸爸嗅着鼻子,他更加清晰地聞到了從大河那邊飄來的葵花香。

葵花好像也聞到了。

他們在河邊上坐了很久,月亮西斜時,才往回走。那時,露水已經很濃重,空氣中的香氣也濃重起來。不知是因為困了,還是因為香氣迷人,他們都有點兒暈乎乎的,覺得整個世界都影影綽綽、飄浮不定。

第二天一早,葵花醒來時,爸爸已經起床不知去了哪裏。

太陽還未升起,爸爸就悄悄地起了床,拿了畫夾,帶上寫生用的一切用物,循着已散發了一夜現在依然還在散發的葵花香味,渡過大河,去了大麥地。臨出幹校時,他將葵花託付給了看大門的丁伯伯——他是爸爸的好朋友。

爸爸穿過大麥地村,又穿過一片蘆葦,忽地看到了一片葵花田。

這片葵花田之大,出乎意料。爸爸見過無數的葵花田,還從未見到過這麼大的葵花田。當他登臨高處,俯視這片似乎一望無際的葵花田時,他感到了一種震撼。

他選擇到了一個最滿意的角度,支好他的畫架,放下可以摺疊的椅子,那時,太陽正在升起,半輪紅日,從地平線上猶如一朵碩大的金紅色*蘑菇,正在破土而出。

這是一種多麼奇異的植物,一根筆直的有稜角的長莖,支撐起一個圓圓的花盤。那花盤微微下垂或是微微上揚,竟如人的笑臉。夜幕降臨,月色*朦朧,一地的葵花靜穆地站立着,你會以為站了一地的人——一地的武士。

這片葵花田,原是由一片蘆盪開墾出來的,土地十分肥沃,那葵花一株株,長得皆很健壯。爸爸從未見過如此高又如此粗的稈兒,也從未見過如此大又如此富有韌性*的花盤。它們一隻只竟有臉盆大小。

這是葵花的森林。

這森林經過一夜的清露,在陽光還未普照大地之前,一株株都顯得濕漉漉的。心形的葉子與低垂的花盤,垂掛着晶瑩的露珠,使這一株株葵花顯得都十分的貴重。

太陽在不停地升起。

天底下,葵花算得上最具靈性*的植物,它居然讓人覺得它是有敏銳感覺的,是有生命與意志的。它將它的面孔,永遠地朝着神聖的太陽。它們是太陽的孩子。整整一天時間裏,它們都會將面孔毫不分心地朝着太陽,然後跟着太陽的移動,而令人覺察不出地移動。在一片大寂靜中,它們將對太陽的熱愛與忠貞,發揮到了極致。

爸爸一直在凝神觀察着。他看到,隨着太陽的升起,葵花低垂的腦袋,正在蘇醒,並一點兒一點兒地抬起來。是全體。

太陽飄上了天空。

葵花揚起了面孔。那些花瓣,剛才還軟沓沓的,得了陽光的精氣,一會兒工夫,一瓣一瓣地舒展開來,顏色*似乎還艷麗了一些。

爸爸看着這一張張面孔,心裏湧起了一種感動。

太陽像一隻金色*的輪子。陽光嘩啦啦瀉向了葵花田。那葵花頓時變得金光燦爛。天上有輪大太陽,地上有無數的小太陽——一圈飄動着花瓣的小太陽。這大太陽與小太陽一俯一仰,雖是無聲,但卻是情深意長。那葵花,一副天真、一副稚氣,又是一副固執、堅貞不二的樣子。

爸爸真是由衷地喜歡葵花。

他想起了城市,想起了他的青銅葵花。他覺得,這天底下,只有他最懂得葵花的性*情、品質。而眼前這片葵花,更使他激動。他似乎看到了更多不可言說的東西。他要用心去感悟它們,有朝一日,他重回城市時,他一定會讓人們看到更加風采迷人的青銅葵花。

陽光變得越來越熱烈,葵花也變得越來越熱烈。太陽在燃燒,葵花的花瓣,則開始像火苗一樣在跳動。

爸爸在畫布上塗抹着。他會不時地被眼前的情景所吸引,而一時忘記塗抹。

這是一片富有魔力的葵花田。

中午時,太陽金光萬道。葵花進入一天裏的鼎盛狀態,只見一隻只花盤,迎着陽光,在向上掙扎,那一根根長莖似乎變得更長。一團團的火,燒在藍天之下。四周是白色*的蘆花,那一團團火就被襯得越發的生機勃勃。

葵花田的上空,飄散着淡紫色*的熱氣,風一吹,虛幻不定。幾隻鳥飛過時,竟然像飛在夢中那般不定形狀。

爸爸不停地在紙上塗抹着,一張又一張。他不想仔細地去描摹它們,隨心所欲地塗抹,倒更能將在他心中涌動的一切落實下來。

他忘記了女兒,忘記了已是吃午飯的時候,忘記了一切,眼前、心中,就只有這一片浩瀚的葵花田。

後來,他累了,將不斷遠遊與橫掃的目光收住。這時,他的目光只停留在了一株葵花上。他仔細地看着它——它居然是那樣的經看:花盤優雅而豐厚,背大致看上去為綠色*,但認真一看,中心地方,竟是嫩白,像是人的肌膚,凝脂一般的肌膚。每一瓣花瓣,都有一片小小的葉托,那葉托為柔和的三角形,略比花瓣矮一些,一片連一片,便成了齒形,像花邊兒。真是講究得很。花盤並不是平平的一塊,而是向中心逐步凹下去,顏色*也是從淡到濃,最中心的為茸茸的褐色*。就那麼一株,卻似乎讀不盡它似的。

爸爸感嘆着:“造化啊!”

他一輩子與這樣的植物聯結在一起,也真是幸運。他想想,覺得自己很是幸福,很是富有。他彷彿看到自己的城市,正在青銅葵花的映照下生趣盎然。

在準備離開這片葵花田時,忽然起了一個念頭。他放下畫夾,跳進了葵花田,並一直往前走去。那些葵花,一株株都比他高,他只能仰頭去觀望花盤。他在葵花田裏走呀走呀,不一會兒就被葵花淹沒了。

過了很久,他才從葵花田裏走出,那時,他從頭到腳,都是金黃色*的花粉,眉毛竟成了金色*。

幾隻蜜蜂,圍繞着他的腦袋在飛翔,嗡嗡地鳴叫,使他有點兒發暈。

爸爸走過大麥地村時,腳步放慢了。

已是下午,人們都下地勞作去了,村巷裏幾乎空無一人,只有幾條狗,在懶散地溜達着。

爸爸的感覺很奇怪,雙腳好像被大麥地村的泥土粘住了,彷彿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要他停下來,好好看一看這個村莊。

這是一個很大的村莊,好像有十多條豎巷,又有無數條橫巷。所有的房屋都門朝南。這顯然又是一個貧窮的村莊。這麼大一個村莊,除了少數幾戶人家是瓦房,其餘的都是草房子。夏天的陽光下,這些草房子在冒着淡藍色*的熱氣。不少座新房,是用麥秸蓋的頂,此時,那麥秸一根根皆如金絲,在陽光下閃動着令人眩暈的光芒。巷子不寬,但一條條都很深,地面一律是用青磚鋪就的。那些青磚似乎已經很古老了,既凹凸不平,又光溜溜的。

這是一個樸素而平和的村莊。

它既使爸爸感到陌生,又感到親切。他心裏好像有什麼話要對這個村莊說,好像有件事情——很大的事情,要向這個村莊交待。但一切又是模模糊糊的。他走着,一條狗抬起頭來看着他,目光很溫和,全然不像狗的目光。他朝它點點頭,它居然好像也朝他點了點頭。他在心裏笑了笑。有鴿群從村莊的上空飛過,一片片的黑影掠過一座座房子的房頂。它們在他的頭頂上盤旋了幾圈,不知落到誰家的房頂上去了。

他似乎走了很長時間,才走出這個村莊。回頭一看,還是隱隱約約地覺得,好像要對這個村莊有一個囑託。但,他又確實說不清要囑託什麼。他覺得自己心中的那番感覺,真是很蹊蹺。

走完一片蘆葦,他心中的那份奇異的感覺才似乎飄逝。

他來到大河邊。他原以為會看到女兒坐在對岸的老榆樹下的,但卻不見女兒的蹤影。也許,她被那個青銅的男孩帶到什麼地方玩去了。他心裏感到了一陣空落。不知為什麼,他是那麼急切地想看到女兒。他在心裏責備着自己:一天裏頭,與女兒待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等有了點兒時間,心裏又總在想青銅葵花。他覺得自己有點兒對不住女兒。他心疼起來,同時有一股溫馨的感覺像溪水一般,在他的心田裏淙淙流淌。在等船過河時,他坐在岸邊,從那一刻起,他心裏就一直在回憶女兒。她三歲時,媽媽去世,此後,就是他獨自一人拉扯着她。他的生命里似乎只有兩樣東西:青銅葵花與女兒。這是一個多麼乖巧、多麼美麗、多麼讓人疼愛的女兒啊!他一想起她來,心就軟成一汪春天的水。一幕一幕的情景,浮現在他的眼前,與這夏天的景色*重疊在一起:

天已很晚,他還在做青銅葵花。女兒困了。他將她抱到床上,給她蓋上被子,然後一邊用手輕輕拍打着,一邊哄着她:“葵花乖呀,葵花睡覺啦,葵花乖呀,葵花睡覺啦……”他心裏卻在惦記着還未做完的一件青銅葵花。女兒不睡,睜着眼睛,骨碌骨碌地看着。他一時無法將她哄入夢鄉,只好放棄了,說:“爸爸還要幹活呢,葵花自己睡啦。”說完,便到工作間去了。葵花沒有哭鬧。他又幹了一陣,想起女兒來,便輕手輕腳走到房間。走到房門口,他聽到了女兒的聲音:“葵花乖呀,葵花睡覺啦,爸爸還要幹活呢,葵花睡覺啦……”他探頭望去,女兒一邊自己在哄自己睡覺,一邊用小手輕輕拍打着自己。拍打着拍打着,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含糊不清了。她的小手放在胸前,像一隻睏倦極了的小鳥落在枝頭——她睡著了,是自己將自己哄着的。回到工作間,他繼續干他的活,其間想到了女兒的那副樣子,情不自禁地笑了。

女兒有時會隨便在一個什麼地方,玩着玩着就睡著了。他抱她的時候,就覺得她軟胳膊軟腿的,像一隻小羊羔。他將她放到床上時,常常會看到她的嘴角綻放出一個甜甜的笑,那笑就像水波一般蕩漾開來。那時,他覺得女兒的臉,是一朵花,一朵安靜的花。

外面響雷了,咔嚓一聲。女兒鑽到他懷裏,並蜷起身子。他便用面頰貼着她的頭,用大手拍着她顫抖不已的背說:“葵花別怕,那是打雷,春天來啦。春天來了,小草就綠了,花就開了,蜜蜂和蝴蝶就回來了……”女兒就會慢慢安靜下來。她就在他的胳膊上,將頭慢慢轉過來,看着窗外,那時,一道藍色*的閃電,正劃破天空。她看到了窗外的樹在大風中搖晃着,又一次將臉貼到他的胸膛上。他就再次安撫她,直到她不怕雷不怕閃,扭過臉去,戰戰兢兢

地看着窗外雷電交加、漫天風雨的情景。

女兒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長大了。

他比熟悉自己還要熟悉女兒。熟悉她的臉、胳膊與腿,熟悉她的脾氣,熟悉她的氣味。直到今天,她的身上還散發著淡淡的奶香味,尤其是在她熟睡的時候,那氣味會像一株植物在夜露的浸潤下散發氣味一般,從她的身上散發出來。他會用鼻子,在她裸露在被子外面的臉上、胳膊上,輕輕地嗅着。他小心翼翼地將她的胳膊放進被窩裏。他覺得女兒的肌膚,嫩滑嫩滑的,像溫暖的絲綢。躺在床上,他本是在想青銅葵花的,但會突然地被一股疼愛之情猛地扑打心房,他不禁將懷中的女兒緊緊摟抱了一把,將鼻尖貼到女兒的面頰上,輕輕摩擦着。她的面頰像瓷一般光滑,使他感到無比的愜意。

他在給女兒洗澡,看到女兒沒有一絲瘢痕的身體時,心裏會泛起一股說不出的感動。女兒像一塊潔白無瑕的玉。他不能讓這塊玉有一絲划痕。然而女兒卻並不愛惜自己,她不聽話,甚至還很淘氣,時不時的,胳膊劃破了,手指頭拉了一道口子,膝蓋碰破了。有一回,她不好好走路,跌倒在路上,臉被磚頭磕破,流出殷紅的血來。他一邊很生氣,一邊心疼得不行。他生怕她的臉上會落下疤痕——她是絕對不可以有疤痕的。那些天,他小心翼翼地護理着女兒的傷口,天天擔心着,直到女兒的傷口長好,傷痕淡去,臉光滑如初,他才將心放下。

……

不知為什麼,他此刻非常希望看到女兒。那種心情到了急切的程度,好像再看不到女兒,就永遠也看不到了似的。似乎,他有話要對女兒說。

可葵花一直沒有出現。

葵花真的與青銅去另外的地方玩耍了。

他似乎很喜歡青銅這個男孩。他希望這個男孩能常常帶着他的女兒去玩耍。見到他們在一起,他心中有一種說不明白的踏實與放心。但此刻,他就是想見到女兒。

他看到河邊上有條小船——他一到河邊時,就已經看到這條小船了,但他沒有打算用這條小船渡過河去。小船太小,他不太放心。他要等一條大船。然而,遲遲的,就是沒有大船路過這裏。看看太陽已經偏西,他決定就用這條小船渡河。

一切都很順利,小船並沒有使他感到太擔憂,它載着他,載着他的畫夾與其他用物,很平穩地行駛在水面上。這是他第一次駕船,感覺很不錯。小船在水面上的滑行,幾乎毫無阻力。他雖然不會撐船,但也能勉強使用竹篙。

他看到了高高的岸。

天空飛過一群烏鴉,在他的頭頂上,忽然哇地叫了一聲。聲音凄厲,使他大吃一驚。他抬頭去望它們時,正有一隻烏鴉的糞便墜落下來。還未等他反應過來,那白色*的糞便已經落到了他揚起的面孔上。

他放下竹篙,小心翼翼地蹲下,掬起一捧捧清水,將臉洗乾淨。就在他準備用衣袖去拭擦臉上的水珠時,他忽然看到了一番可怕的情景:

一股旋風,正從大河的那頭,向這裏旋轉而來!

旋風為一個巨大的錐形。它大約是從田野上旋轉到大河上的,因為在那個幾乎封閉的卻很透明的錐形中,有着許多枯枝敗葉與沙塵。這些東西,在錐形的中央急速地旋轉着。這個錐形的傢伙好像有無比強大的吸力。一隻正巧飛過的大鳥,一忽閃就被卷了進去,然後失去平衡,與那些枯枝敗葉旋轉在了一起。

這個錐形的怪獸正從空中逐漸下移,當它的頂端一接觸到水面時,河面頓時被旋開一個口子,河水嘩嘩濺起,形成一丈多高的水簾,那水簾也是錐形。錐形的中間,一股河水噴發一般,升向高空,竟有好幾丈高。

錐形怪獸一邊旋轉,一邊向前,將河面豁開一條狹窄的峽谷。

恐懼使他瑟瑟發抖。

一忽兒的工夫,錐形怪獸就已經旋轉到了小船停留的地方。還好,它沒有攔腰襲擊小船,只是波及到船頭,將放在船頭上的畫夾猛地卷到了高空。因為畫夾並不在錐形的中央,它被一股強大的氣流猛地推開了。當錐形怪獸繼續向前旋轉時,空中的畫夾像大鳥的翅膀一樣張開了。隨即,十多張畫稿從夾子裏脫落出來,飛滿了天空。

他看到空中飄滿了葵花。

這些畫稿在空中忽悠着,最後一張張飄落在水面上。說來也真是不可思議,那些畫稿飄落在水面上時,竟然沒有一張是背面朝上的。一朵朵葵花在碧波蕩漾的水波上,令人心醉神迷地開放着。

當時的天空,一輪太陽,光芒萬丈。

他忘記了自己是在一隻小船上,忘記了自己是一個不習水性*的人,蹲了下去,伸出手向前竭力地傾着身體,企圖去夠一張離小船最近的葵花,小船一下傾覆了。

他從水中掙扎出來。他看到了岸。他多麼想最後看一眼女兒,然而,岸上卻只有那棵老榆樹……

陽光下的大河上,漂着葵花。

一條過路的船隻,在遠處目睹了一切。船上的人扯足大帆,將船向出事地點奮力駛來。然而,這段水面上,除了那條船底朝上的小船半沉半浮於水面,就是畫夾、葵花以及其他用物在隨波逐流,再也沒有其他動靜。船上人企圖還想發現什麼,用眼睛在水面上四處搜索着。

大河向東流動着,幾隻水鳥在低空盤旋着。

這條船上的人,就朝岸上奮力呼喊:“有人落水啦!——有人落水啦!——”

幹校那邊與大麥地那邊,都有人聽到了。於是呼喊聲一傳十、十傳百地傳向人群集中的地方,不一會兒,大河兩岸便呼喊聲大作,無數的人分別從不同的方向朝出事地點跑來。

“誰落水了?”“誰落水了?”

誰也不知道誰落水了。

幹校的人發現了畫夾與畫有葵花的畫稿,一下確定了落水者。

那時,葵花正在幹校的魚塘邊看青銅在水中摸河蚌。看到大人們往大河邊跑,他們也跟着往大河邊跑。葵花跑不快,青銅不時停下來等她,看她趕上來了,接着又往前跑。等他們跑到大河邊,大河邊上早站滿了人,並有許多人跳進河裏,正在扎猛子往水底下搜尋落水者。

葵花一眼就看到了在水面上漂動的畫稿,這孩子立即大聲叫道:“爸爸!”她在人群里鑽來鑽去,不時地仰起臉來打量着那些大人的面孔,“爸爸!……”

幹校的人發現了她,立即有人過來,將她抱住。她在那人的懷裏拚命掙扎,兩隻胳膊在空中胡亂地揮舞不停:“爸爸!爸爸!……”

她再也不可能聽到爸爸的應答了。

幹校的幾個中年婦女簇擁着那個緊緊抱着葵花的男人,匆匆離開了大河邊,往幹校跑去。他們不願讓這個孩子目睹一切。他們一路上不住地哄着葵花,但卻無濟於事。她哭鬧着,眼淚嘩嘩地流淌。

青銅遠遠地跟着。

不一會兒,葵花的嗓子便哭啞了,直到完全發不出聲來。冰涼的淚珠,順着她的鼻樑,無聲地流向嘴角,流到脖子裏。她向大河邊伸着手,不住地抽噎着。

青銅就一直站在幹校的院牆下,一動也不動。

河上,有十幾條大船小船,更有無數的人。人們動用了各種各樣的搜尋辦法,一直到天黑也未能搜尋到葵花的爸爸。

後來,搜尋工作持續了一個星期,但最終也未能找到。此後,也沒有見到他的屍體。大河兩岸的人都感到非常非常的奇怪。

在那些日子裏,幹校的幾個中年婦女,輪番照應着葵花。

葵花不再哭泣了,蒼白的小臉上,目光獃獃的,哀哀的。每當於深夜聽到葵花在睡夢中呼喊着爸爸時,看護她的人,就會情不自禁地流淚。

爸爸落水后的一周,葵花突然不見了。

幹校的人全部行動起來,找遍了幹校的每一個角落,也沒有找到她。他們又把尋找的範圍擴大到幹校周圍兩里地,但也未能找到。有人說:是不是去了大麥地?於是就有人去了大麥地。大麥地的人聽說小女孩不見了,也都紛紛行動起來,幫着尋找。但找遍了村裡村外,也還是沒有能夠找到她。

就在人們感到絕望的時候,青銅彷彿忽然得到了某種召喚,縱身一躍,騎上了牛背,隨即,沖開人群,沿着村前的大路,向前一路飛奔而去。

穿過一片蘆葦,騎在牛背上的青銅看到了那片葵花田。

正午的太陽,十分明亮。陽光下的葵花田靜悄悄地泛着金光。無數的蜂蝶,在葵花田裏飛翔着。

青銅跳下牛背,扔掉韁繩,跑進了葵花田。稠密的葵花,使他只能看到很近的地方。他就不停地跑動着,直跑得呼哧呼哧的,滿頭大汗。

他在葵花田的深處,終於看到了葵花。

那時,她側卧在幾株葵花之間的一小塊空地上,好像睡著了。

青銅跑出葵花地,爬到一個高處,向大麥地方向不住地揮着手。有人看到了,說:“是不是找到她了?”於是,人們紛紛朝葵花田跑來。

青銅將人們帶到了小女孩的身邊。

暫時,誰也沒有驚動她,人們只是圍着她,靜靜地看着。

誰也不知道葵花是怎麼渡過了大河,又是怎麼來到葵花田的。

葵花認定爸爸哪兒也沒有去,就在葵花田裏。

有人將她從地上抱起。她微微睜開眼睛,喃喃自語着:“我看見爸爸了。爸爸就在葵花田裏……”

她兩腮通紅。

抱她的那個人用手一摸她的額頭,驚叫了一聲:“這孩子的額頭,滾燙!”

許多人護送着,哧通哧通的腳步聲,響徹在通往醫院的土路上。

那天下午,太陽被厚厚實實的烏雲遮蔽着,不一會兒,狂風大作,接着便是暴雨。傍晚風停雨歇時,只見一地的葵花,一株株皆落盡金黃的花瓣,一隻只失去光彩的花盤,低垂着,面朝滿是花瓣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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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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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葵花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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