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草垛
葵花已讀小學五年級了。
入秋以來,有一個消息,像一朵黑色*的雲彩,在大麥地飄來飄去:城裏人要將葵花接回城裏。
這個消息,是從哪兒傳出來的,說不清楚。但大麥地人相信這個消息是真實的。在這一消息的傳流過程中,加上了大麥地人的想像,使事情變得十分具體,讓人越發地覺得這個消息是千真萬確的。
青銅家的人,卻並沒有聽到這個消息。
因此,大麥地的人在說這件事情的時候,都回頭看一眼,看有沒有青銅家的人在場。若正說著,見青銅家的人來了,或者是散去,或者是岔到另一個話題上:“今天挺涼的。”要不:“今天怎麼這樣熱。”
他們不想讓青銅家的人聽到這個壞到底了的消息。
青銅家的人,從大麥地人的不自然的眼神中,似乎感覺到了他們在議論着一件有關他們家的事情。但他們一家人,誰也沒有往這上頭想。心裏雖然有些疑惑,但一家子人,還是有說有笑地過着平平常常的日子。
最覺得有什麼事情在瞞着他們一家人的是葵花。她會不時地感覺到翠環她們的眼睛裏隱藏着什麼,而且就是關於她的。她們總在一個角落上,一邊用眼睛瞟着她,一邊悄悄地議論什麼,見她過來了,便大聲叫起來:“葵花,我們跳房子吧!”“葵花,我們來玩丟手絹吧!”
她們一直對她都很好,現在,她們對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還要好。
葵花走路不小心,跌了一跤,膝蓋碰破了一點兒,翠環她們幾個女孩,就團團將她圍住,一個勁地問:“疼嗎?”放學回家,幾個人居然輪流着背她回去。彷彿,她們能為葵花做事的機會,做一次就少一次了。
老師對葵花也顯得格外地好。
全大麥地人,見了葵花,都顯得格外的親切。
這一天,葵花終於聽到了這個消息——
她和翠環她們幾個女孩在村子裏捉迷藏,她鑽到了草垛洞裏,然後用一些草,將洞門擋住了。翠環和另外兩個女孩找了一大圈也沒找到葵花,最後找到了草垛下。她們繞着草垛轉了一圈,還是沒有發現葵花,就在草垛跟前站住了,說起話來:
“她藏到哪兒去了呢?”
“是啊,她藏到哪兒去了呢?”
“不知道我們和葵花還能玩多少回了?”
“聽大人們說,城裏很快就要來人帶她走了。”
“青銅家不讓她走,她自己也不肯走,他們也沒有辦法。”
“大人說了,可沒有那麼容易。人家不找青銅家,是直接找村裡,有上頭的人陪着來。”
“到底是什麼時候來呀?”
“我聽我爸說,說來就來了。”
過了一會兒,幾個女孩一邊說著,一邊走開了。
草垛洞裏的葵花全聽見了。她沒有立即鑽出草垛洞,估計翠環她們幾個已經走得很遠了,才從草垛洞裏鑽出來。
她沒有再找翠環她們去玩,而是直接回家了。
她有點兒魂不守舍的樣子。
媽媽見了,疑惑地望着她:“你怎麼啦?”
她朝媽媽笑笑:“媽,我沒有怎麼。”
回到家,她就坐在門檻上發獃。
晚上吃飯的時候,她心不在焉,看上去在吃飯,但好像那飯不是她吃的,而是別人吃的一般。
一家人,不時地看着她。
平常吃完晚飯,她都要纏着青銅,讓他帶着她去村子前面的空地上——那是晚間村裏的孩子們聚集在一起瘋玩的地方,而這一回吃了晚飯,她獨自一人走到院子外邊,坐在樹下的蒲團上,朝天空的月亮、星星,很寂寞地看着。
秋天的夜晚,天空十分乾淨。星星為淡黃色*,月亮為淡藍色*。天空非常高遠,彷彿比春天的、夏天的、冬天的天空輕盈了許多。
葵花雙手托着下巴,仰望着星空,呆呆傻傻的。
家裏人沒有驚動她,一個個都很納悶。
不久,青銅無意中也聽到了這個消息。他一聽到這個消息,就急忙往家跑,路上還摔了一個跟頭。見了爸爸媽媽,他連忙把他聽到的告訴了他們。
爸爸媽媽這時再想起這些日子大麥地人看到他們時的那番神情,頓時明白了。他們一時都愣在了那裏。
青銅:“是真的嗎?”
爸爸、媽媽不知道怎麼回答。
青銅:“葵花她不能走!”
爸爸、媽媽寬慰他:“葵花不會走的。”
青銅:“不能讓她走!”
爸爸、媽媽說:“不會讓她走的。”
爸爸去了村長家,直截了當地問村長,是不是有這回事。
村長說:“有這回事。”
爸爸的腦袋像黑暗中被人用榔頭敲打了一下,一陣發暈。
村長說:“人家城裏確實想把葵花接走,但也不是說想接走就接走的。對你們家,他們總會有個說法的。”
爸爸說:“我們不要什麼說法,告訴他們,誰也不能把她接走!”
村長說:“可不是嘛!”
爸爸感到心裏頭一陣陣發虛。
村長說:“話也就是這麼說著。你先別放在心上。”
爸爸對村長說:“到時候,你可得幫着說話!”
村長說:“那當然了!噢,想接走就接走了?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爸爸也說:“沒有這樣的道理!”
村長還是說:“沒有這樣的道理!”
既然沒有這樣的道理,又有什麼好擔憂的?爸爸就回家了,對媽媽說:“我們不管他們來不來接!”
“說得是呢!”媽媽說,“我倒看看誰能把她接走!”
話是這樣毫不含糊地說著,但事情卻還是在心裏壓着,並且越來越重。夜裏,爸爸、媽媽都難以入睡。好不容易睡著了,又會突然地一驚,醒來了。醒來后就再也睡不着,心像煎熬着一般。
媽媽會下床點起油燈,走到葵花的小鋪跟前,在燈光下,低着頭看着葵花。
葵花有時候,也是醒着的,見媽媽往這邊走,就會把眼睛閉上。
媽媽有時會長長地看着她,甚至會伸出手來,在她的臉蛋上輕輕撫摸一下。
媽媽的手很粗糙,但卻使葵花心裏很舒服。
黑暗裏,還有另一雙眼睛在骨碌碌地轉動着,那就是青銅的眼睛。這些天,他總是提心弔膽的,好像總有一天,葵花會在路上突然被人家劫走了。因此,葵花上學時,他就遠遠地跟在後邊,葵花放學時,他已早早地守在了學校的門口。
葵花瞞着爸爸、媽媽和哥哥,而爸爸、媽媽和哥哥也在瞞着她。
直到有一天,一艘白色*的小輪船停在大麥地的碼頭上,雙方才將事情說開。
那艘白色*的小輪船是上午十點多鐘的光景停靠在碼頭上的。
不知是誰看到了,也不知是誰傳出一句話來:接葵花走的城裏人來了!
迅捷就有人往青銅家通風報信。
爸爸一聽,跑到河邊上一看,果真有一艘白輪船,掉頭就往家跑,對青銅說:“你趕快去學校,先和葵花躲到什麼地方去,等我這裏與他們理論清楚了,你再和她出來!”
青銅一口氣跑到學校,也不管老師正在上課,闖進教室,拉了葵花就往外跑。
葵花居然也不問一聲哥哥這是怎麼啦,跟着哥哥就往蘆葦盪跑。
到了蘆葦盪深處,他們才停住。
青銅:“有人要接你回城裏!”
葵花點點頭。
青銅:“你已知道了?”
葵花又點點頭。
兄妹倆緊緊地挨着,坐在蘆葦深處的一個水泊邊。
他們在不安地聽着外面的動靜。
大約是在吃中午飯的時候,他們聽到了媽媽的呼喚聲。其間,還伴隨着翠環她們的呼喚聲。那是一種警報解除之後的呼喚聲。
青銅和葵花聽到了,但一時還是不敢走出來。後來,是青銅先覺得可以往外走了,但葵花卻拉着他的手不肯動步。那樣子,生怕有人在外面等着要將她搶走似的。青銅告訴她,已經沒事了,肯定沒有事了,拉着她的手,才將她帶出了蘆葦叢。
爸爸媽媽這時再想起這些日子大麥地人看到他們時的那番神情,頓時明白了。他們一時都愣在了那裏。
青銅:“是真的嗎?”
爸爸、媽媽不知道怎麼回答。
青銅:“葵花她不能走!”
爸爸、媽媽寬慰他:“葵花不會走的。”
青銅:“不能讓她走!”
爸爸、媽媽說:“不會讓她走的。”
爸爸去了村長家,直截了當地問村長,是不是有這回事。
村長說:“有這回事。”
爸爸的腦袋像黑暗中被人用榔頭敲打了一下,一陣發暈。
村長說:“人家城裏確實想把葵花接走,但也不是說想接走就接走的。對你們家,他們總會有個說法的。”
爸爸說:“我們不要什麼說法,告訴他們,誰也不能把她接走!”
村長說:“可不是嘛!”
爸爸感到心裏頭一陣陣發虛。
村長說:“話也就是這麼說著。你先別放在心上。”
爸爸對村長說:“到時候,你可得幫着說話!”
村長說:“那當然了!噢,想接走就接走了?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爸爸也說:“沒有這樣的道理!”
村長還是說:“沒有這樣的道理!”
既然沒有這樣的道理,又有什麼好擔憂的?爸爸就回家了,對媽媽說:“我們不管他們來不來接!”
“說得是呢!”媽媽說,“我倒看看誰能把她接走!”
話是這樣毫不含糊地說著,但事情卻還是在心裏壓着,並且越來越重。夜裏,爸爸、媽媽都難以入睡。好不容易睡著了,又會突然地一驚,醒來了。醒來后就再也睡不着,心像煎熬着一般。
媽媽會下床點起油燈,走到葵花的小鋪跟前,在燈光下,低着頭看着葵花。
葵花有時候,也是醒着的,見媽媽往這邊走,就會把眼睛閉上。
媽媽有時會長長地看着她,甚至會伸出手來,在她的臉蛋上輕輕撫摸一下。
媽媽的手很粗糙,但卻使葵花心裏很舒服。
黑暗裏,還有另一雙眼睛在骨碌碌地轉動着,那就是青銅的眼睛。這些天,他總是提心弔膽的,好像總有一天,葵花會在路上突然被人家劫走了。因此,葵花上學時,他就遠遠地跟在後邊,葵花放學時,他已早早地守在了學校的門口。
葵花瞞着爸爸、媽媽和哥哥,而爸爸、媽媽和哥哥也在瞞着她。
直到有一天,一艘白色*的小輪船停在大麥地的碼頭上,雙方才將事情說開。
那艘白色*的小輪船是上午十點多鐘的光景停靠在碼頭上的。
不知是誰看到了,也不知是誰傳出一句話來:接葵花走的城裏人來了!
迅捷就有人往青銅家通風報信。
爸爸一聽,跑到河邊上一看,果真有一艘白輪船,掉頭就往家跑,對青銅說:“你趕快去學校,先和葵花躲到什麼地方去,等我這裏與他們理論清楚了,你再和她出來!”
青銅一口氣跑到學校,也不管老師正在上課,闖進教室,拉了葵花就往外跑。
葵花居然也不問一聲哥哥這是怎麼啦,跟着哥哥就往蘆葦盪跑。
到了蘆葦盪深處,他們才停住。
青銅:“有人要接你回城裏!”
葵花點點頭。
青銅:“你已知道了?”
葵花又點點頭。
兄妹倆緊緊地挨着,坐在蘆葦深處的一個水泊邊。
他們在不安地聽着外面的動靜。
大約是在吃中午飯的時候,他們聽到了媽媽的呼喚聲。其間,還伴隨着翠環她們的呼喚聲。那是一種警報解除之後的呼喚聲。
青銅和葵花聽到了,但一時還是不敢走出來。後來,是青銅先覺得可以往外走了,但葵花卻拉着他的手不肯動步。那樣子,生怕有人在外面等着要將她搶走似的。青銅告訴她,已經沒事了,肯定沒有事了,拉着她的手,才將她帶出了蘆葦叢。
見到了媽媽,葵花飛跑過去,撲到媽媽懷裏,眼淚嘩嘩地哭起來。
媽媽拍着她的背:“沒有事,沒有事。”
這只是虛驚一場,那艘白輪船是縣上的。縣長乘坐它下鄉視察,路過大麥地,見是一個很大的村莊,四周又都是蘆葦,說了一聲“上去看看”,船就在大麥地的碼頭上停下了。
風聲漸漸地淡了下去。
但秋風卻是一天涼似一天。樹上的葉子干焦焦的,已紛紛墜落。最後的一列雁陣飛過大麥地冷清的天空之後,大麥地已變成一片沒有光澤的褐色*。風一大,四下里是一片枯枝敗葉相碰后發出的沙沙聲。
青銅一家人,繃緊的心弦,也慢慢鬆弛下來。
日子像不在風雨時的大河,陽光下、月光下,一樣地向東,一樣地流淌着。
大約過了一個月,秋天走完了它的全部行程,冬天到了。
在一個看上去很正常的日子裏,五個城裏人,突然來到了大麥地。他們是由上頭人陪着來的。到了大麥地,他們沒有去葵花家,而是直奔村委會。
村長在。
他們對村長說明了來意。
村長說:“難呢。”
上頭的人說:“難也得辦。”
城裏人也不知道怎麼啦,把他們的一個小女孩放在大麥地養了好幾年,好像忘了一般,這一會兒,突然惦記起來,並且還把接葵花回去當成了一件頭等大事。市長都說話了:一定要把孩子接回來!
市長是原來的市長,下台好多年,並且去了一個偏遠的地方,在那裏勞動。現在又回到了這座城市,並且再次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再度成為市長。他在視察自己的城市時,又見到了城市廣場上的青銅葵花。當時,陽光明媚,那青銅葵花熠熠生輝,一派神聖,一派朝氣蓬勃。這青銅葵花,是他當年在任時就矗立這裏的。觸景生情,他便問:“作者在哪兒?”隨行的人員告訴他:已經去世了——去幹校勞動,淹死於大麥地村。市長聽罷,望着默然無語的青銅葵花,一時竟悲上心頭,眼裏有了淚花。僅僅幾年時間,這天底下發生了多少件天翻地覆的事情!他感嘆不已。
後來,市長無意中得知作者的女兒還寄養在大麥地村,便作為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在會議上提出來,並責成有關部門,抓緊時間將小女孩從大麥地村領回。有人表示為難,說:“當時情況特殊,到底是寄養在當地老鄉家的還是讓當地老鄉領養的,比較含糊。”市長說:“不論是寄養,還是領養,都得給我帶回來。”他望着地圖上的大麥地,“孩子她太委屈了。我們怎麼對得起她父親!”
在市長的親自關照下,撥出一筆數目不小的款項,專門為葵花設立了一個成長基金,對葵花回到城市之後的學習、生活以及她的未來,都進行了十分周到的安排。
城市在進行這一切時,大麥地村一如往常,在雞鳴狗吠聲中,過着平淡而樸素的日子,而青銅家的葵花,與所有大麥地的女孩一樣,簡簡單單、活活潑潑地生活着,她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麥地的女孩。
城市真的要讓葵花回去了。
城裏人對村長說:“無論提什麼條件,我們都可以答應。他們把孩子養這麼大,不容易。”
村長說:“你們知道,他們是怎麼把孩子拉扯這麼大的嗎?”他眼圈紅了,“我可以說去,但成不成,我可說不好。”
上頭把村長拉到一邊說:“沒有別的辦法,這事說什麼也得做成。他們家捨不得讓孩子走,大家都能理解。養條狗,還有感情呢,就別說是人了。去商量商量吧。把人家城裏人怎麼想的、怎麼做的,都告訴他們家。有一點,要特彆強調:這是為孩子好!”
“好好好,我去說我去說。”村長就去了青銅家。
“人家人來了。”村長說。
爸爸媽媽一聽,立即讓青銅去找正在外面玩耍的葵花,並讓他帶着葵花趕緊躲起來。
村長說:“不必躲起來。人家是來與你們商量的,怎能搶人呢?再說了,這裏是什麼地方?是大麥地!大麥地人能看着人家把我們的一個孩子搶去?”他對青銅說:“去,和葵花一起玩去吧,沒有事的。”
村長坐下來,與青銅的爸爸媽媽說了一大通話:“看這情況,難留住呢!”
青銅的媽媽就哭了起來。
正趕上葵花回來。她往媽媽懷裏一鑽:“媽媽,我不走!”
不少人來觀望,見此情狀,不少人掉淚了。
媽媽說:“誰也不能把她帶走!”
村長嘆息了一聲,走出青銅家。一路上,他逢人就張揚:“他們要帶葵花走呢!人在村委會呢!”
不一會兒,全村人就都知道了。知道了,就都往村委會跑,不大一會兒工夫,人群就裏三層外三層地將村委會圍了個水泄不通。
上頭的人推窗向外一望,問村長:“這是怎麼回事?”
村長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怎麼這麼多人呢?”
人群先是沉默着,不一會兒,就開始說的說,嚷的嚷:
“想帶走就帶走?天下也有這種道理!”
“這閨女是我們大麥地的!”
“他們知道這閨女是怎麼養大的嗎?夏天,她家就一頂蚊帳,全家人點幾根蒲棒子熏蚊子,把蚊帳留給這閨女。”
“她奶奶在世的時候,到了夏天,哪一夜不是用蒲扇給這閨女扇風,直到把她的汗扇幹了,自己才睡?”
“這閨女,打那一天進他們家門,我們就覺得她就是他們家的閨女。”
“日子過得苦死了,可是再苦,也沒有苦了這閨女。”
“這閨女也懂事。沒有見過這麼懂事的閨女。”
“這一家人,過得那個親!才是一家子人呢!”
……
有幾個人走進了村委會。
村長說:“出去出去!”
那幾個人站着不動,冷冷地望着城裏人。
城裏人,看到外面黑壓壓站了這麼多人,很受震動。他們對村長說:“我們不是來搶孩子的。”
村長說:“知道知道。”
其中一個擠進門裏的漢子終於大聲說:“你們不能帶走孩子!”
外面的人一起大聲喊着:“你們不能帶走孩子!”
村長走到門口:“叫喚什麼叫喚什麼?人家不是來商量的嗎?你看,人家都沒有直接去青銅家,讓我先去說說看。”
還是那個漢子,衝著城裏人說:“你們趁早回去吧。”
村長說:“怎麼說話呢?一點兒禮貌都沒有。”
村長走進裏屋,咂着嘴:“你們都看見了,帶走孩子,難,難哪!”
城裏人看着這番局面,還能說什麼?對陪同他們來的上頭的人說:“要麼,我們就走吧。回到城裏,我們向領導彙報了再說吧。”
上頭的人看了一眼外面的人群,說:“今天也就只能這樣了。”掉頭對村長小聲說了一句:“這事沒有完,我可告訴你!”
村長點了點頭。
上頭的人說:“請大伙兒散了吧。”
村長走出來:“散了散了!人家要走了,人家不接葵花了!”
村長帶着一行人走出屋時,大麥地的人很客氣地讓出了一條路。
過了年,天剛轉暖,風聲又緊張了起來。
村長被叫到了上面。
上面說:“這事,再也沒有商量的餘地了。”上面讓村長回去做工作,三天三夜說不下來,就十天半個月,反正人家等着。這事,是一層一級壓下來的,是不可以不辦的。
市長把這事當成了大事,當成了他的城市還有沒有良知、還有沒有責任感的大事。他要全市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情:一個被遺忘在窮鄉僻壤的女孩,終於又回到了她的城市。但市長反覆叮囑,要好好做工作,要對孩子現在的父母說清楚,孩子還是他們的孩子,只是為孩子的前途着想,才讓她回城的。這樣做,也是對她的親生父親的一個交代。他相信孩子現在的父母會通情達理的。他還親自給村長寫了一封信,代表整個城市,向大麥地人、向孩子現在的父母致敬。
村長又來到了青銅家,當面向青銅的爸爸、媽媽念了那封信。
爸爸不說話,媽媽就一個勁地哭。
村長問:“你們說這怎麼辦?”
村長說:“人家有道理。確實是為了葵花好。你們想,這孩子如果留在我們大麥地會怎麼樣?她去了城裏又會怎麼樣?兩種命呢!誰還不知道,這閨女走了,你們心裏會有多難受嗎?知道,都知道,人家也知道。這些年,又是災來又是難,這閨女幸虧在你們家。要不然……哎!大麥地,哪一個也沒有瞎了眼,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們一家子,把心扒了出來,給了這個死丫頭!她奶奶在世的時候……”村長開始抹眼淚,“拿在手裏怕碎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恨不能天天把她頂在頭頂上……”
村長就坐在凳子上,沒完沒了地說著。
爸爸始終不說話。
媽媽始終就是落淚。
青銅和葵花一直沒有出現。
村長問:“兩個孩子呢?”
媽媽說:“也不知去哪兒了。”
村長說:“躲起來也好。”
青銅和葵花真的躲起來了,是葵花執意要躲起來的。
他們這回沒有躲到蘆葦盪。媽媽說:“蘆葦盪里有毒蛇,不能久呆。”
他們藏到了一隻帶篷子的大船上,然後就讓這隻大船漂流在大河上。
知道他們藏在這隻大船上的,就只有一個人:嘎魚。
嘎魚是撐着放鴨的小船,路過大船時發現青銅和葵花的。嘎魚說:“你們放心,我不會說的。”
青銅和葵花都相信。
嘎魚問:“要不要告訴一下你們爸爸媽媽?”
青銅點點頭。
葵花說:“告訴他們我們藏起來了,但不要告訴他們我們藏在什麼地方。”
“知道了。”嘎魚撐着他的小船,趕着他的鴨群走了。
嘎魚悄悄地告訴了青銅的媽媽,見青銅的媽媽一副擔憂的樣子,他說:“你們放心,有我呢!”
大麥地人,從老到小,一個個都變得很義氣。
這之後,嘎魚就在離大船不遠不近的地方放着他的鴨。他告訴青銅和葵花:“你媽叫你們藏着別出來。”這不是青銅的媽媽的意思,而是他嘎魚自己的意思。
到了吃飯的時間,嘎魚就會將青銅的媽媽燒好的飯菜,用一個籃子拎着,悄悄地放到他放鴨的船上,再悄悄地送到大船上。
城裏人又來了,這回是坐縣上那隻白輪船來的,有五六個人。一層一級的,陪着他們來的,又是五六個人。這回來的人當中,有兩個人,大麥地人都認識,就是那年將葵花帶到老槐樹下的阿姨。她們老了許多,也胖了許多。見了村長,她們倆,緊緊抓住村長的手,想說什麼的,但聲音卻一下哽咽住了,淚水也將眼睛模糊了。
村長將她們帶到大河那邊的幹校看了看,兩個人站在萋萋荒草間,不知為什麼,哭了起來。
終於又談起葵花回城的事。
村長說:“正說著呢。孩子她爸爸媽媽,好像有點兒被我說動了。再慢慢說。你們一起來幫我說。就是感情太深了!”
兩個阿姨想見見葵花。
村長說:“聽說你們要帶她走,小丫頭跟他哥哥一道,躲起來了。”他一笑,“兩個小鬼,能往哪兒躲呀?”
兩個阿姨說:“要不要找一找?”
村長說:“找過,沒找到。”村長又說:“沒關係,就讓他們先躲着吧!”
嘎魚再見到青銅、葵花時,說:“城裏來人了,你們千萬別露面啊!”
青銅和葵花點點頭。
“沒有事,你們就在船上獃著。”嘎魚說完,撐着他的小船,又去追趕他的鴨子去了,一路上,他不住地喚着他的鴨子:呷呷呷……
聲音很大。
嘎魚要讓藏在船艙里的青銅和葵花知道,他就在他們附近獃著呢……
村長帶路,城裏的兩位阿姨來到了青銅家。
坐在凳子上的爸爸媽媽一見,愣了一下,隨即站了起來。
爸爸媽媽比她們兩位的歲數稍大一些。
兩位叫道:“大姐!大哥!”隨即,伸出雙手去,分別握住了青銅爸爸和媽媽的手。
幾年不見,她們覺得青銅的爸爸、媽媽衰老了許多。望着青銅爸爸和媽媽枯澀、暗淡的臉色*和已經顯出佝僂的身體,兩人心裏不由得一陣發酸,緊緊抓住他們的手,半天不肯鬆開。
村長說:“你們說話。我先走了。”村長便走了。
兩個阿姨一個高一點兒,一個瘦一點兒,一個戴眼鏡,一個不戴眼鏡。戴眼鏡的姓黃,不戴眼鏡的姓何。
兩人坐下后,黃阿姨說:“這一走,就是幾年。我們心裏常想來這兒看看葵花,看看你們。但一想到你們一家子過得好好的,就不忍心打擾你們了。”
何阿姨說:“孩子們在這邊的情況,我們都在不時打聽着,都知道她在這裏過得很好。我們幾個都商量過,說誰也不要去大麥地。怕驚動了孩子,驚動了你們。”
話題慢慢轉到了接葵花回城上。
媽媽眼睛裏一直含着淚。
兩個阿姨將城裏的具體而周到的安排一一告訴了他們。在哪一所學校讀書(城裏最好的學校),在哪一家生活(就是在黃阿姨家,阿姨家有一個跟葵花差不多大小的女兒),在什麼時間裏回大麥地看望爸爸媽媽(寒暑假都在大麥地住),等等。一聽,就知道人家城裏是很費心的,並方方面面地考慮得很周全。
黃阿姨說:“她永遠是你們的女兒。”
何阿姨說:“你們想她了,也可以去城裏住。市長親自通知了市委招待所,讓他們隨時接待你們。”
黃阿姨說:“知道你們捨不得。放在我也捨不得。”
何阿姨說:“孩子自己也肯定不願意走的。”
媽媽哭出了聲。
兩個阿姨一邊一個地摟着媽媽的肩,叫着:“大姐,大姐……”她們兩個也哭了。
里裡外外的站着不少大麥地人。
黃阿姨對他們說:“不是為別的,也就是為了孩子好。”
大麥地人,已經不像前些時候要堅持攔着葵花不讓進城了。他們在慢慢地領會城裏人的心意與心思。
兩個阿姨當晚就在青銅家住下了。
第二天,村長來了,問:“怎麼樣?”
黃阿姨說:“大姐答應了。”
村長問:“都答應了?”
何阿姨說:“大哥也答應了。”
村長說:“好,好,好啊!這是為孩子好。我們大麥地,是個窮地方。我們有點兒對不住這閨女呢。”
黃阿姨:“她要是個懂事的閨女,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大麥地的恩情的。”
村長說:“你們不知道這閨女有多懂事。這閨女太讓人喜歡了。她一走,剜的是他們兩個心頭肉呢!”他指了指青銅的爸爸和媽媽。
兩位阿姨不住地點頭。
“還有那個啞巴哥哥……”村長揉了揉發酸的鼻子,“葵花一走,這孩子會瘋的……”
媽媽失聲大哭起來。
村長說:“哭什麼哭什麼!又不是不回來了。到哪兒,都是你的閨女。快別哭了。我們可說好了,孩子上路時,你可不能哭。你想想呀,孩子日後有了個好前程,應該高興啊!”他用一隻指頭擦着眼角。
媽媽點點頭。
村長給了青銅爸爸一支煙,並給他點着。村長抽了一大口煙,問:“什麼時候讓孩子上路?”
兩個阿姨說:“不着急。”
村長問:“那輪船就停在那兒?”
黃阿姨說:“你們縣長與我們市長說好了的,不管多少天,這輪船也得在這兒等。”
村長說:“那就快把孩子叫回來吧,好好獃上幾天。”
媽媽說:“我也不知道他們去哪兒了。”
村長說:“我知道。”
村長早看到水上有隻大船在漂流了。
村長駕了一隻船,將青銅的媽媽送到了那條大船上。
媽媽叫道:“葵花!”
沒有人答應。
媽媽又叫道:“葵花!”
還是沒有人答應。
“沒有事,出來吧!”媽媽說。
青銅和葵花,這才打開船艙的門,露出兩個腦袋來。
媽媽將青銅和葵花領回了家。
媽媽開始為葵花收拾東西了。該說的說,該做的做,媽媽不停地忙碌着。
兩個孩子,經常站在一旁,或者坐在一旁,傻獃獃地看着。他們不再躲藏了,他們覺得躲藏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媽媽在為葵花收拾東西時,一直不說話。收拾着收拾着,她會突然地停住發愣。
大麥地人已經在心裏承認了這個事實:不久,葵花就要走了。
媽媽從箱底取出了奶奶臨死前給葵花留下的玉鐲,看了看,想起了奶奶耳朵上那對耳環和手指上那隻戒指,嘆息道:“她除了一身的衣服,什麼也沒有為自己留下。”她把玉鐲用一塊布仔細包好,放在了一隻柳條編的小箱子裏——那裏面已裝滿了葵花的東西。
晚上,媽媽與葵花睡在一頭。
媽媽說:“想家了,就回來。人家說好了,只要你說一聲要回來,人家就送你回來。到了那邊,要好好念書。別總想着大麥地。大麥地也飛不掉,總在那兒的。也不要總惦記着我們,我們都挺好的。我們想你了,就會去看你。要高高興興地上路,你高興,你爸爸、你哥哥和我,也就高興。你要寫信,我讓你哥也給你寫信。媽媽不在你身邊了,從今以後,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黃阿姨、何阿姨都會對你好的。那年在老槐樹下,我一見到她們,就覺得她們面也善心也善。要聽她們的話。夜裏睡覺,不要總把胳膊放在被子外面。晚上要自己洗腳了,不能總麻煩人家黃阿姨。再說了,你也不小了,該自己洗腳了,總不能讓媽媽一輩子給你洗腳呀!走路不要總往天上看,城裏有汽車,不是在鄉下,鄉下摔個跟頭,最多啃一嘴泥。別再像跟你哥哥、跟翠環她們那樣瘋,要看看人家喜歡不喜歡瘋……”
媽媽的話,像大麥地村前的河水一般,不住地流淌着。
在葵花離開大麥地之前的日子裏,大麥地人經常看到,夜晚,有一隻紙燈籠在田野上遊動着,它一會兒在那片葵花田停下,一會兒在青銅奶奶的墳前停下。
村長來了。
村長問:“讓孩子上路吧?”
青銅的爸爸點點頭。
媽媽有點擔心地說:“我就怕青銅到時不讓她走。”
“不是已跟他說好了的嗎?”
媽媽說:“說是說好了的。可,你是知道的,這孩子和別的孩子不一樣。他一旦倔起來,誰拿他也沒辦法。”
村長說:“想個辦法,把他支開一會兒吧。”
那天早上,媽媽對青銅說:“你去外婆家取個鞋樣兒回來,我想為葵花再做一雙新鞋。”
青銅:“現在就去?”
媽媽說:“現在就去。”
青銅點點頭,去了。
村長就趕緊對城裏人說:“上路吧,上路吧。”
一直停靠在村前公眾碼頭上的白輪船就發動了起來,行駛到了青銅家的碼頭上。
在爸爸往輪船上拿葵花的東西時,葵花就一直抓着媽媽的手站在河邊上。
幾乎所有的大麥地人,都站到了河邊上。
村長說:“天不早了。”
媽媽輕輕地推了一下葵花,沒想到葵花突然不肯走了,一把抱住了媽媽的腰,大聲哭着:“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走……”
在場的人,有許多將頭扭了過去。
翠環、嘎魚,許多孩子都哭了起來。
媽媽推着葵花。
村長看了看這情形,嘆息了一聲,跑過來,一把硬將葵花抱了起來,轉身就往輪船上走。
葵花在村長的肩上揮舞着雙手,叫着:“媽媽!”“爸爸!”然後就一直叫着:“哥哥!——”
人群里卻沒有哥哥。
媽媽轉過身去。
村長將葵花一直抱到輪船上,兩位阿姨從他手中接過了葵花。
葵花一個勁要往岸上掙,兩個阿姨就緊緊抱住她,並不住地說:“葵花乖呀,葵花乖呀!葵花哪天想家了,阿姨一定陪着你回來。也可以讓你哥哥和爸爸、媽媽進城來啊!這兒永遠是你的家……”
葵花漸漸地安靜了下來,但一直在啜泣。
村長說:“開船吧!”
機器發動起來了,一股黑煙從船的尾巴上不住地吐出,吐到水面上。
葵花打開了那隻柳條箱子,從裏面取出了那隻玉鐲,走到船頭,叫着:“媽媽……”
媽媽便走到碼頭上。
葵花把玉鐲交到媽媽的手上。
媽媽說:“我給你保管着。”
“我哥呢?”
“我讓他去你外婆家了。他要在,不會讓你走的。”
葵花的眼淚紛紛滾落下來。
村長大聲叫道:“開船吧!開船吧!”
他用腳使勁蹬了一下船頭,媽媽和葵花便分開了。
兩個阿姨從船艙中走出來,一人拉了葵花一隻手,與她一起站在船頭上。
船掉了一個頭,稍微停頓了一下,只見船尾翻滾着浪花,船往水中埋了一下屁股,便快速地離開了大麥地……
青銅惦記着葵花在家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去時,跑着,回時,也跑着。
回到大麥地時,他看見大河盡頭,白輪船隻剩下一隻鴿子大小的白點兒。
他沒有哭,也沒有鬧,他只是整天地發獃,並且喜歡獨自一個人鑽到一個什麼角落裏。不久,大麥地人發現,他從一早開始,就坐到了河邊的一個大草垛的頂上。
這裏,有的草垛堆得特別大,像一座山包,足有城裏的三層樓那麼高。
大草垛旁有一棵白楊樹。每天一早,青銅就順着白楊樹榦爬到草垛頂上,然後面朝東坐着,一動也不動。
他可以看到大河最遠的地方。
那天,白輪船就是在那裏消失的。
起初,還有大人和孩子們來到草垛下看他。但一天一天過去之後,他們就不再來看他了。人們只是偶爾會抬起頭來,看一眼大草垛頂。然後,或是對別人,或是對自己說一聲:“啞巴還坐在草垛頂上呢。”或者不說,只在心裏說一聲:“啞巴還在草垛頂上呢。”
無論是颳風還是下雨,青銅都一整天坐在草垛頂上,有時,甚至是在夜晚,人們也能看到他坐在草垛頂上。
那天,大雨滂沱,四下里只見雨煙瀰漫。
人們聽到了青銅的媽媽呼喚青銅的聲音。那聲音里含着眼淚,在雨幕里穿行,震動得大麥地人心雨紛紛。
然而,青銅對媽媽的呼喚聲置若罔聞。
他的頭髮,像草垛上的草一般,都被雨水沖得順順溜溜的。頭髮貼在他的臉上,幾乎遮去了他的雙眼。當雨水不住地從額頭上流瀉下來時,他卻一次又一次地睜開眼睛,朝大河盡頭看着。他看到了雨,看到了茫茫的水。
雨停之後,人們都抬頭去望草垛——
青銅依然坐在草垛頂上,但人好像縮小了一圈。
已到夏天,陽光十分炫目。
中午時,所有植物的葉子,或是耷拉了下來,或是卷了起來。牛走過村前的滿是塵埃的土路時,發出噗噗的聲音。鴨子藏到了樹陰*之下,扁嘴張開,胸脯起伏不平地喘着氣。打穀場上,穿行的人因為陽光的烤灼,會加快步伐。
青銅卻坐在大草垛的頂上。
一個老人說:“這啞巴會被曬死的。”
媽媽就差跪下來求他了,但他卻無動於衷。
誰都發現他瘦了,瘦成了猴。
陽光在他的眼前像旋渦一般旋轉着。大河在沸騰,並冒着金色*的熱氣。村莊、樹木、風車、船與路上的行人,好像在夢幻里,虛虛實實,搖搖擺擺,又好像在一個通天的雨簾背後,形狀不定。
汗珠從青銅的下巴下落下,落在了乾草中。
他的眼前,一會兒金,一會兒黑,一會兒紅,一會兒五彩繽紛。
不久,他感覺到大草垛開始顫抖起來,並且越來越厲害地顫抖着,到了後來,就成了晃動,是船在波浪上的那種晃動。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的身體轉了一個個兒,不再眺望大河了,眼前是一片田野。田野在水裏,天空也好像在水裏。
青銅向前看去時,不由得一驚。他揉了揉被汗水弄疼了的眼睛,竟然看見葵花回來了!
葵花穿過似乎永遠也穿不透的水簾,正向他的大草垛跑着。
但她沒有聲音——一個無聲的但卻是流動的世界。
他從草垛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在水簾下往大草垛跑動的,分明就是葵花。
他忘記了自己是在高高的草垛頂上,邁開雙腿向葵花跑去——
他無聲無息地躺在地上。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來了。他靠着草垛,慢慢地站起身來。他看到了葵花——她還在水簾下跑動着,並向他搖着手。
他張開嘴巴,用盡平生力氣,大喊了一聲:“葵——花!”
淚水泉涌而出。
放鴨的嘎魚,正巧路過這裏,忽然聽到了青銅的叫聲,一下怔住了。
青銅又大叫了一聲:“葵——花!”
雖然吐詞不清,但聲音確實是從青銅的喉嚨里發出的。
嘎魚丟下他的鴨群,撒腿就往青銅家跑,一邊跑,一邊大聲向大麥地的人宣佈:“青銅會說話啦!青銅會說話啦!”
青銅正從大草垛下,往田野上狂跑。
當時陽光傾盆,一望無際的葵花田裏,成千上萬株葵花,花盤又大又圓,正齊刷刷地朝着正在空中滾動着的那輪金色*的天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