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大明弘治十八年端午節。
時逢佳節,又當盛世,好熱鬧的一個端午。首輔劉健正在相府中大排筵宴,召集內閣中的一班有文採的屬官,分韻斗詩;忽然,門官疾趨上堂,走到劉健身邊,彎着腰在他耳際輕聲說道:“相爺!宮裏張公公派了一名公公來,說萬歲爺宣召,請相爺馬上進宮。”
明朝稱太監為“公公”。太監有大有小,職位最高的稱為“秉筆司禮監”,可以為皇帝代批奏疏,參預軍國大計。但是秉筆司禮監中,並沒有姓張的,可知宣召進宮,並非有什麼突發的重大事件,需要處理。因此,劉健便問:“可知何事宣召?”
“沒有說。只說是張公公派來的!”
聽得“張公公”三字,劉健心便往下一沉。他知道,門官所說的張公公是指張愉,此人亦是皇帝的近侍,職務為掌御葯太監,專門照料皇帝的醫藥——皇帝身子很弱,六七天以前,聽說咳嗽又厲害了,這是常有的,大家都沒有把它看得太嚴重。如今由張愉傳旨宣召,莫非病情有變?
“趕快備轎!”劉健起身向賓客拱一拱手,“諸公寬坐暢飲。皇上宣召,我進宮去一趟就回來。”說罷,匆匆入內,換了官服,逕自進宮。
皇帝的寢宮名為“乾清宮”,宮門就叫乾清門。劉健到得那裏,已另有兩位宰相在等候——宰相一共三位,謝遷是華蓋殿大學士,其次是謹身殿大學士李東陽、武英殿大學士劉健。李、謝二人雖早就到達,但以劉健是首輔,所以一定要等他來了,才能一起進見。
皇帝住在乾清宮東暖閣,一進門便有三個早已鋪好的紅呢拜墊,於是劉健領導着下跪磕頭,口中說道:“臣劉健、李東陽、謝遷等叩請聖安,恭賀節禧!”
“三位先生過來!”着便服坐在軟榻上的皇帝說,聲音相當微弱。
“是!”三人同聲答應,站起身來,隨即有小太監將拜墊移近御榻,三人重複一併排跪下。
皇帝慢慢說道:“我承祖宗的大統,在位十八年,今年三十六歲了!哪知道得了這個毛病,精神壞極;所以跟諸位先生不大見面,以後也見不到了!”
皇帝的病,已經好幾年了,是先天不足,後天失調,從小虛弱,本源不足而起的癆病。不過,皇帝自己很看得開,也不近女色,大家都以為他可以帶病延年,不甚憂慮。可是此刻聽皇帝語出不祥,不由得都吃驚了。
“陛下萬壽無疆,”劉健強自慰勸,“何出此言。托陛下的鴻福,四海無事,正宜靜攝。”
“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這是天命,勉強不來。”皇帝乾咽了兩下,用枯澀的聲音,向左右說了一個字:“茶!”
於是掌御葯太監張愉捧了茶來,雙手捧上,輕聲說道:“萬歲爺請服藥了。”
皇帝沒有答他的話,用茶漱一漱口,吐在金唾盂中;張愉看了一下,頓時流下兩行眼淚。
“茶裏面有血絲?”皇帝平靜地說。
“沒有,沒有!”張愉急忙拭一拭眼淚,拿衣袖蓋着金唾盂,轉身退去。
“到這時候,何必還瞞我?”皇帝只有黯然之色,但很快地又恢復了平靜,抬眼看着劉健說,“我謹守祖宗的法度,十八年來沒有一天敢懈怠荒忽。不過,這也是諸位先生輔助之功。”說著,將手伸向劉健。
劉健不知道皇帝要幹什麼,只捧着伸過來的手,不自覺地鼻孔中息率作響了。
“劉先生不必傷心!我還有要緊話說。”
“是!”
“我蒙皇考深恩,選立張氏為皇后,而幸有了太子,今年十五歲了,還沒有選婚。社稷事重,可以傳諭禮部,立刻着手舉行。”
“遵旨!”劉健答說,“臣今天就傳旨禮部。”
“這件事,要諸位先生費心。”
皇帝抬眼環視,不知道什麼時候,平日接近皇帝的大小太監已經跪滿了一屋子了。
“來!寫遺旨!”
此言一出,每個人心頭都是一震!只有秉筆司禮太監戴義應一聲:“是!”站起身來做個手勢,便另有兩個太監,抬來一張上置筆硯的紫檀小長桌,拜在皇帝面前,戴義居中跪下,執筆在手,靜候宣示。
“我只一件事不放心。”皇帝說道:“不放心太子!”說到這裏,聲音有些哽咽了。
皇帝一半也由於撫今追昔,想起了悲慘的童年——皇帝和他的父親——年號“成化”的憲宗,童年都是非常悲慘的。
※※※
憲宗的父親英宗,兩度做皇帝,所以有兩個年號,先為“正統”,后稱“天順”。
正統十四年七月,外蒙古的一個酋長也先,大舉入寇。英宗接納了太監王振的獻議,御駕親征,朝命下達到統兵啟行,只有兩天的工夫,匆促得形同兒戲。結果五十萬大軍在居庸關外,察哈爾懷來以西的土木堡被圍,英宗做了也先的俘虜。
“國不可一日無君”,英宗的弟弟成阝王奉孫太后之命,代統國政,並立英宗的兩歲長子見深為太子。十來天之後,成阝王即位為帝,年號“景泰”,遙尊蒙塵的皇帝為太上皇。這一來,太子見深就有隱憂了!因為景泰皇帝可能有私心,將來要傳位給自己的兒子……而太子是奉孫太后的懿旨所立,無法廢掉,那就只有見深一死,才能使自己的兒子居東宮。即令景泰皇帝下不了殺侄的毒手,但難保沒有他人先意承旨,謀殺見深。所以孫太後派一個親信的宮女萬氏到東宮,保護兩歲的太子。
景泰三年五月,太子見深終於被廢,改封沂王。沂王雖只五歲,但被廢的太子,決不能住在宮內,而他的生母周妃又不能移住宮外,於是萬氏作了沂王府的“女主人”。對沂王,她是保姆,但也是慈母。
景泰八年正月,早已由也先那裏迎回,但住在南宮,形同幽禁的英宗,復辟歸位,改年號為“天順”,十歲的沂王見深,亦重新恢復了太子的身分,遷回東宮,萬氏仍舊隨侍在左右。
誰也想不到的,就在以後太子智識漸開的幾年中,竟跟比他大十七歲,且為保姆的萬氏發生了畸戀,因此,當他在十七歲即位以後,萬氏被封為妃。成化二年正月,三十七歲的萬妃為二十歲的皇帝——憲宗生了一個兒子,萬妃進位為貴妃。不幸地,這個皇長子,不足一歲,即告夭折;憲宗從此沒有兒子。
其實,也不是憲宗沒有兒子,只為萬貴妃既妒且悍,徹底控制着由她撫養長大的皇帝,也充分掌握了深宮的大權,一發現妃嬪宮女懷了孕,必定逼着她們墮胎。但是,百密一疏,到底留下來一個兒子,就是當今的皇帝孝宗。
當今皇帝的生母是個瑤人,姓紀;本是廣西平樂府賀縣土官的女兒。成化元年,浙江左參政韓雍受命平兩廣蠻寇,師法諸葛武侯七擒孟獲火燒藤甲兵的故事,改大藤峽為斷藤峽,一戰成功,紀氏被俘入宮,授為女官,因為她聰明謹慎,知書識字,所以被派了一個“典守內藏”的差使,掌管宮中的銀庫,這個庫稱為“內承運庫”。
成化五年秋天,憲宗偶爾經過內承運庫,隨便問一問內藏收支出納的情形。紀氏從容不迫地答奏得頭頭是道,憲宗大為欣賞,因而召幸。哪知紀氏初承雨露,居然有喜,消息傳到萬貴妃耳朵里,大為妒恨。一方面嚴厲告誡所有的太監與宮女,不準在皇帝面前泄漏其事,一面遣派親信宮女為紀氏墮胎。但以紀氏的人緣極好,竟獲得這個宮女的同情,回報萬貴妃說紀氏不是懷孕,是生了膨脹病。於是,萬貴妃將紀氏謫居安樂堂。也就是所謂“打入冷宮”——安樂堂在北海以西的羊房夾道,宮女老病或有過失,照例登安樂堂去住,很少再能回到大內了。
第二年七月間,紀氏懷孕足月,生下一個男孩。萬貴妃當然饒不過她,召來一名太監,命令他將紀氏所生的兒子,投入水中淹死!
明朝的太監有許多來自福建,這個太監是同安縣所屬的金門島人,名叫張敏。接到萬貴妃的命令,大吃一驚;那時柏賢妃所生的一個兒子,剛為萬貴妃害死,如果紀氏所生的嬰兒亦不能活命,就別無皇子了!
於是,張敏與同事密議,決定保全這個唯一的皇子。一面向萬貴妃復命,說是已如言辦妥,一面將皇子藏匿在安樂堂的密室中哺養。安樂堂中的妃嬪宮女,相約決不泄密,被廢的吳皇后住在西苑,也經常通過金鰲玉蝀橋,到安樂堂來親自照料。
這樣在不見天日的密室中,將小皇子養到六歲,憲宗都還不知道自己有個兒子。適時是成化十一年,憲宗二十八歲,未老先衰,已有白髮,有天召張敏為他櫛發,望着鏡中的影子嘆息:“快老了,還沒有兒子!”
聽得這話,張敏一下子心跳得很利害,想了又想,終於跪了下來,磕頭說道:“奴才死罪!”
憲宗愕然:“你這是幹什麼?”
“萬歲爺已經有兒子了。”
“什麼?”憲宗怕是自己聽錯了。
“萬歲爺已經有兒子了。”張敏重複一遍。
憲宗驚喜莫名,他生來口吃,遇到激動的時候,更是期期文文地無法畢其詞,只聽他不斷地在說:“在、在、在……”
張敏懂他的意思,是問“在哪裏?”可是他不肯輕易出口,因為關於公開小皇子身分一事,自吳廢后以次,曾經討論過不止一次,唯一的顧慮是怕皇帝對付不了萬貴妃。這一來,秘密泄漏之日,便是小皇子生命危險的開始。所以在多次討論中,獲得一個了解,一旦皇子身分公開,必將激怒萬貴妃,必須有人認罪當災來消她的氣。這個人自是張敏,因為當初他違反了萬貴妃的命令,不曾淹死小皇子,便是罪魁禍首。當然,張敏既然準備犧牲,便有權選擇最適當的時機來公開小皇子的身分。
此刻是最適當的時機,可是張敏覺得個人死生事小,保全皇子,為有關國本的第一等大事。他必須獲得承諾,才能吐露秘密。
“奴才一說就不能活命了!不過萬歲爺要為小皇子作主。”
這意思是說,如果萬貴妃惱怒不解,盡不妨將他處死,但皇帝無論如何要庇護皇子。而憲宗在此時又何能去體會他的深意?依舊只是:“在、在、在……”
這時隨侍在左右的,還有一個用事的司禮監。他在太監中是好出身,原籍山東高密,為宣宗朝兵部侍郎戴綸的族弟。戴綸以諫遊獵坐“怨望”罪,宣宗親審,戴綸抗辯不屈,觸怒了宣宗,不但處死,而且抄家。明朝的刑罰極重,戴氏一族皆連坐,戴綸有個叔叔太僕寺卿戴希文,亦罷官籍沒,一個幼子被“凈身”為小太監,賜名懷恩,就是此人。
懷恩懂得張敏的用意,但皇帝既不了解,則事已泄露,應該即刻採取行動,越快越好,不然,片刻的遲誤,可能就給了萬貴妃一個先下手為強的機會,所以接口說道:“皇子秘密養在西內,女官紀氏所出,今年六歲,為有顧慮,不敢上聞!”
這個顧慮在憲宗是非常明白的,站起身來只說得一聲:“到西內!”
由於只有一個兒子,自然就是太子,而迎接太子,應該鄭重其事,同時皇帝亦不便駕臨安樂堂,所以特派使者迎護,皇帝在便殿坐等。
其時安樂堂得到消息,簡直震動了。當使者到達時,太子已經打扮好了,穿一件小紅袍,從未剃置的胎髮,長垂及地。悲喜交集,淚流滿面的紀氏,緊緊擁著兒子說:“兒啊!你一去,娘就活不成了!你去了,只看穿黃袍有鬍鬚的,你就叫‘爹爹’!”
小太子不知母親為何悲傷?只馴順地答應着,為使者抱上一頂小轎,一直抬到便殿。下轎看到黃袍有須的人,激發了不可思議的父子天性,撲向皇帝懷中大喊:“爹爹,爹爹!”
這個六歲的太子,照五碟上世系的排行,是“礻右”字輩;第二字取名,依照五行“木火土金水”的秩序,是成祖以來的第六代,恰好又誤取“木”字偏旁,選定一個“樘”字。
礻右樘在十二年後繼承大統,就是當今皇帝。十八年來勤政愛民,是一位好皇帝,可惜身弱多病,皇嗣不廣,只有兩個兒子,都是張皇后所出,次子封為蔚王,三歲夭折,如今只剩下一個長子,也就是太子。
太子今年十五歲,先天後天,都跟他父親大不相同。先天有四分之一的瑤人血統,從小茁壯非凡,活潑過人。後天,中宮所出,又成獨子,誰不視如稀世奇珍?皇后溺愛,不在話下,皇帝則想到從小有如孤兒孽子的那種凄涼歲月,要將自己的缺憾,在兒子身上彌補,所以明知縱容為非,而無法自制,也變得溺愛不明了。
如今大限將臨,想到太子是個特等紈絝,雙料頑童,難膺重任,後悔平時失於教導,愧對祖宗臣民,然而已經晚了!唯一的希望,只有寄託於顧命的大臣,所以決定早立遺旨。
“知子莫若父。東宮很聰明,但是年紀太輕,好玩、好奇,諸位先生一定要輔之以正道,才能有望做個明主。”
說到這裏,氣弱喘息,再無法往下說了,只將錄下的遺旨看了一遍,點頭認可,揮揮手結束了與宰相最後一次的會面。
第二天,皇帝就駕崩了,尊謚“孝宗”。十五歲而長得已如成人的太子即位,定年號為正德。於是“八虎”的權勢,亦就更非昔比了。
“八虎”就是伺候太子的八大太監,名叫:馬永成、高鳳、羅祥、魏彬、邱聚、谷大用、張永、劉瑾。本性有好有壞,本事有大有小。其中稟賦最狠毒、手段最狡猾的是劉瑾。
論宦官的職位,劉瑾並不重要,他是鐘鼓司的掌印太監(明朝宦官有十二監、四司、八局,合“二十四衙門”,其中司禮監的掌印太監,為皇帝裁決大政、批閱奏章的主要助手,可說是二十四衙門的實際首腦,鐘鼓司不過掌管朝參的鳴鐘擊鼓,以及宮內消閑取樂的雜戲而已。)
此人是陝西興平人,本姓很怪,是“淡薄”的“淡”。在景泰年間,凈身入宮,投到一個劉太監門下,因而改為姓劉。劉瑾在成化年間領教坊司,官妓都歸他管,所以頗好聲色的憲宗,少不得他。
憲宗之崩是因為多吃了壯陽的“金石葯”之故,這在劉瑾當然也要負責任;同時孝宗的私生活很謹飭,也用不着劉瑾這樣的人,所以將他攆到天壽山憲宗的茂陵去“司香”。及至太子漸長,生性貪玩,而劉瑾在這方面門路精通,所以將他調回宮中,掌管鐘鼓司,劉瑾便從民間物色到各式各樣雜耍的好手,盤杠子、三上吊、猴兒騎羊、大鋸活人等新奇花樣,層出不窮,將個太子哄得沒有劉瑾便吃不下飯。
但是劉瑾卻頗有野心。他很讀過一些書,干這些委瑣之事,不過是取寵的一種手段,一旦得勢,要做王振第二。當然他是有自信的,決不會再搞出“土木之變”,使得小皇帝像他的曾祖父英宗那樣,沙漠蒙塵。
小皇帝即了位,最先得勢的就是劉瑾,被調為“內官監”的掌印太監,主管宮內一切營造事宜,在十二監中,地位僅次於司禮監。
劉瑾的目標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可是他也知道,這個職位不可強求,基礎未固,即令強求到手,做起來亦很吃力。他覺得第一步應該抓實權,尤其是抓兵權。
於是,在正德元年正月,他說動了皇帝,讓他掌管神機營屬下的“五千營”。
明朝的京營分為三部分,稱為“三大營”,神機營是其中之一,用的是火器。永樂皇帝多次御駕親征,神機營列為先行部隊,行軍宿衛則在最外圍。所用的大炮有個封號叫做“紅衣大將軍”。
神機營所轄的部隊,除了炮兵,還有騎兵。永樂年間,名將譚廣在山西練兵——山西代州所出的馬,稱為“代馬”,自古有名,譚廣繁殖了五千匹,解送到京,因而專立一營,就叫“五千營”。京營的精銳在神機營,神機營的精銳在五千營,劉瑾有此一支兵在手,聲勢頓然不同了。
可是,先里老臣,正色立朝,哪裏能容宦官抓權得勢?劉瑾認為不攻掉這班老臣,不能為所欲為,而要攻掉這班老臣,首先要在外朝中樹立黨羽。因此,多方示意,希望有人肯跟他合作。
以他在皇帝面前所受的寵信,自然有人趨炎附勢,其中在劉瑾看來最有用的是禮部右侍郎焦芳。
※※※
焦芳實在是個無賴,但居然亦是翰林。他是河南泌陽人,在天順八年中進士時,宰相是河南鄭州的李賢,看在南陽府大同鄉的分上,將他列在“庶吉士”的名單中,得以授職翰林院編修。
由編修升為侍講,滿了九年,照例考績,應該升為侍講學士。有人跟宰相萬安說:“像焦芳這種肚子裏火燭小心的人,莫非也可以當學士?”
焦芳聽得這話,聲色俱厲地公然表示:“這一定是彭華說我的壞話。如果我當不上學士,看我不殺他!”
彭華是內閣學士,很得萬安的信任,而膽子極小。焦芳是故意這樣恫嚇,目的是要彭華害怕,替他到萬安面前去關說。果然,彭華怕一命不保,苦求萬安,將焦芳升了侍講學士。
就這樣,焦芳完全用流氓的手段做官,橫行霸道,奸狡百出,居然循資歷階,做到了禮部右侍郎。
焦芳有個同鄉叫做劉宇,現任“右都御史總督宣化、大同、山西軍務”,也是個小人。他跟兵部尚書劉大夏不和,很想取而代之,只是人在邊關,無法在京里活動。聽得劉瑾有意在外朝結納,便以舊交的淵源,介紹焦芳給劉瑾,目的是希望焦芳替他在劉瑾面前代達許多信中不便細說的話。
焦芳表面像個老粗,其實心思極細,接到劉字所寫的介紹信,卻不忙去見劉瑾,打算着先要找個“效忠”皇帝的機會,打個底子再說。
機會終於來了!有一天大臣會商國政,提到財政,戶部尚書韓文不勝感慨地說:“國庫空虛,而理財不是變把戲,可以無中生有,唯有勸皇上節用而已。”
像這樣的會議,焦芳知道必有宮內派出來的太監在隱秘之處偷聽,所以他故意裝得憤憤不平地:“平民百姓家,也有額外的用度,何況皇家?俗語說:‘無錢揀故紙’,如今天下積欠的錢糧、逃匿的稅收,不計其數!為什麼不加緊催征,而要限制皇上的用度?”
這番話是要借那偷聽的人的嘴,去說給皇帝聽的。然後,焦芳才持着劉宇的信會見劉瑾。由於皇帝對焦芳已有好感,所以劉瑾亦易於進言,不久,焦芳竟由禮部右侍郎一躍而為六部之首,俗稱“吏部天官”的吏部尚書。
※※※
焦芳接任不久,就遇見一件使他很為難的事。
皇帝也實在鬧得太不像話了!充沛的精力,彷彿永遠消耗不盡似的,可是沒有用在正途上。白天擊球走馬,放鷹逐兔;到晚來,燈火輝煌,俳優登場,在八虎陪侍之下作長夜之飲。有時帶着小太監在後宮亂闖。後宮的女官,共分六局二十四司,粥粥群雌,不分妍媸,遇見醉后的皇帝,都有親承雨露的機會。至於冊立還不久的一后兩妃——皇后是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夏儒的長女,兩妃一沈一吳,封號是賢妃與德妃,十天半個月見不着皇帝一面是常事。
這是個不折不扣的昏君!戶部尚書韓文一提起來就會老淚縱橫,痛心不已。於是他屬下有個人忍不住要開口了。這個人是個才子,名叫李夢陽,官屠戶部郎中,他笑韓文,身為國家大臣,卻只會哭,能哭得出什麼名堂來?
不哭又如何呢?韓文向他問計,李夢陽說:“近來言官彈劾八虎的奏章很多,三位閣老都主張嚴辦。如果內閣之外的大臣,能夠聯絡好了,伏闕辦爭,三位閣老一定會響應。滿朝如此,何患八虎不去?”
“好!我聽你的話。”韓文喚着他的別號說:“獻吉,請你代為草一道奏疏。”
李夢陽提倡復古,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非是者匆道”。因此費了一夜工夫所寫的奏疏,看起來是一篇很精彩的古文。
韓文看了之後,卻對李夢陽說:“可惜了!獻吉,你白費心血,全不合用。這道奏疏不可以太深奧,否則皇上看不懂,不可太長,太長皇上沒有耐心看。”
於是,他親自動手,將原稿大加刪削,然後私下徵詢六部九卿的意見,問到焦芳,他便大感為難了。如果拒絕,分明便是八虎的同黨,倘或附議,則又得罪了劉瑾。
考慮下來,只有先署了名再說。他在想,這一道奏疏能夠打倒八虎,自不必再怕劉瑾,若是打不倒,不妨見風使舵,另想別法向劉瑾輸誠。
※※※
皇帝從來沒有見過臣下有這樣措詞嚴厲的奏章,到底只是十六歲的少年,嚇得直掉眼淚,連飯都吃不下了。
奏章到達御前,歸司禮監掌管,司禮監一共八個,其中有個提督東廠的王岳,賦性剛直,平時對八虎非常不滿,看到這道奏章,大為高興。當然也要故意嚇一嚇皇帝。
“萬歲爺,馬永成他們八個,犯眾怒了!只有照他們的意思辦,‘將永成等縛送法司,以消禍萌。’看起來,這八個人的性命不保了!”
一想起八虎不在眼前,那日子不知道怎麼過?皇帝越發著急,而且不知如何才能消除這場“災難”。因為他只知道皇帝有權,卻不懂皇帝的權力應該如何運用。只是急步握手,喃喃地問:“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八個司禮監得要為皇帝提供解決難題的辦法,除了王岳以外,其餘都不主張採取激烈的手段,為的是不願皇帝覺得太刺激。
於是決定推派司禮監之一的李榮,代表皇帝跟一合疏的大臣去“談判”。
“有旨:各位大臣愛君憂國,話說得一點不錯。”李榮先給大家戴上一頂高帽子,緊接着下了轉語:“不過,那八個奴才,伺候已久,不忍即置於法。請大家不要逼得太緊,皇上自有處置。”
“如果不處置怎麼辦?”吏部侍郎王鏊問說。
“那都在我身上。”李榮舉手指一指自己的脖子,“我頭頸上不曾裹着鐵,難道不怕政腦袋?敢誤國家大事?”
這個保證很誠懇,六部九卿的大臣,算是讓步了。
六部九卿是安撫下來了,但三閣老中,劉健與謝遷的態度很堅決,李東陽亦表示願意聽從劉、謝二人的決定。因此在召集六部尚書、侍郎會商的“閣議”中,決定不理會李榮的要求,堅持原議,非將指出姓名的八大太監送入監獄不可。
明朝的監獄暗無天日,一旦入獄,真是俗語說的“不死也脫層皮”,而且王岳提督東廠,與錦衣衛有密切的聯絡,要在獄中整治哪一個犯人,十分容易。因此,八虎大懼,自己請求安置南京孝陵衛,替太祖去司香掃地。而內閣答覆司禮監,表示“得難照辦”。這一來,司禮監中的范亨和徐絹二人,也改變了態度,支持王岳,一起去向皇帝密奏。你一言我一語,將個只懂得玩的小皇帝說得六神無主,唯有依從。
於是司禮監秘密知會內閣:皇帝將於次日早朝降旨逮,捕八虎。而八虎還被蒙在鼓裏,以為自己知趣,情甘退讓,內閣一定不為已甚,謫居孝陵,至多失勢,不致喪命,猶有徐圖復起的可能。
誰知黃昏時分,焦芳悄然來告密,將內閣與司禮監之間往來接洽的結果,盡皆泄漏給劉瑾。這一來,先發制人的,便屬於八虎這一方面了,而劉瑾,也就從此開始,自然而然地成了八虎的頭腦。
在劉瑾主持之下,密議已定,八虎緊張在心裏,表面上仍如往日,陪着皇帝樂。這天晚上,皇帝是在內市的寶和店,假扮賣估衣玩。
※※※
古代的都城,所謂“前朝後市”,明朝猶存遺意,在宮城後門,也就是煤山腳下的玄武門外設市,每月逢四開市,聽由民商出入,自由交易,稱為“內市”。
內市中有好幾家店鋪,不必逢四而每日可以做買賣,是皇親國戚或者有權的太監所開設,名為“皇店”,店名頭一個必是“寶”字,“寶和”便是皇店之一。
有一天,皇帝微行,偶然看到估衣鋪在叫賣,估衣商的兩臂連扇,披了十幾件冬夾棉衣,樣子十分滑稽,不由得大感興趣。而且,聽那估衣商吆喝叫賣,聲音洪亮,聚觀的行人,爭相問價,喧嘩一片,估衣商應接不暇而有條不紊,也大為佩服。一定要學來玩一玩。
於是,在寶和店特設估衣鋪,用長凳與門板,鋪成一個平台,堆滿了太監與宮女送來的舊衣服,皇帝站在中間,頭上歪戴一頂瓜皮帽,學着叫賣估衣的特有聲調,連唱帶說,手口並用,宣傳手中那件估衣,如何價廉物美!一件唱完,搭在肩上,又唱第二件,太監便扮顧客,搶着要買。
先是“顧客”與“顧客”爭,到後來便是“顧客”與“店主”(也就是皇帝)爭。已成交了,“顧客”忽然翻悔,故意挑剔,料子不好,顏色不對、而“店主”則逐一分辯,最後還是不能成交,因而發生爭執。
這時候便有太監扮了“市正”來調解,幫着“店主”,派“顧客”的不是,“顧客”前倔后恭,改容相謝,自顧在“廊下家”做東道謝罪。
“廊下家”在玄武門的西面,是太監所開的酒家,自造不須上稅的私酒,其色殷紅,名為“琥珀光”。這些“廊下家”也備酒菜,也可以叫勾欄中的“粉頭”來侑灑——當然只有皇帝光顧時,才有此特權,而所謂“粉頭”,不是教坊女子便是宮女,一見皇帝來了,都來強拉,一隻手往西,一隻手往東,口中嬌喊:“朱大爺,我家來!”有時相持不下,“粉頭”們大打出手,拉頭髮、撕衣服,口中什麼難聽的話都罵了出來,竟似真的一般,皇帝少不得橫身調解,而“樂在其中”了。
這天八虎將皇帝推到屋宇深密,招牌喚做“梨花春”的一家廊下,喊了幾個“粉頭”,笙蕭雜奏,殷勤勸酒。但到了皇帝更衣之時,便將所有的粉頭都打發走了。
“咦!”皇帝一看八虎個個愁容滿面,不由得詫異,“怎麼回事?”
“萬歲爺救命!”
劉瑾一喊,八虎環跪在皇帝面前,磕頭的磕頭,拭淚的拭淚。
皇帝越發駭異。“起來,起來!有話快說,別弄成這個鬼樣子。”
“萬歲爺!”劉瑾哭着說:“若不是你老人家恩庇,奴才八個早就餵了餓狗了!”
“喔,誰欺侮你們?”
“害我們八個的是王岳。”
“這是怎麼說?”
“王岳提督東廠,應該是萬歲爺的耳目,哪知他只是煽動言官,常說:‘各位先生有話儘管說,萬歲爺有不對的地方,也可以說。不用怕!’”
“好大膽的奴才!”皇帝問道:“真有這話?”
八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展開對王岳的惡毒攻擊。
劉瑾的策略是:將皇帝與內閣、百官,說成冤家對頭,勢不兩立,而王岳則是吃裏扒外的姦細。這一下很快地將有了酒意的皇帝,激得怒不可遏。
然而,他卻不知道如何處置?“皇帝”二字不曾在他腦中生根,皇帝的權威也很少想過。當太子時,遇事不如意也曾發過脾氣,無非將太監痛罵一頓,甚至拳打腳踢揍一頓,發泄了怒氣也就算了,不知道還能用什麼懲罰的辦法,更不知道懲罰以外,另有更好的處置之道。因此,他只能那樣問:“那麼你們看,該怎麼辦呢?”
這話就要劉瑾來回答了。他想了一下很狡猾地答道:“萬歲爺用奴才幾個是幹什麼的?當然奴才幾個去辦。”
此言一出,皇帝有如夢方醒之感,“是啊!”他很神氣地說:“我用你們是幹什麼的?王岳可惡,替我主辦。”
“是!奴才一定能替萬歲爺消氣。不過,要請動御筆。”
“怎麼寫?”
“狗馬鷹犬,何損萬幾?如今文官敢這麼大吵大鬧,都因為司禮監沒有幫皇上的人。否則,天子富有天下,皇上愛幹什麼幹什麼,誰敢說話?”
“言之有理!就派你掌司禮監。”
劉瑾與八虎喜出望外,即時端過筆硯來,硃筆寫了御札。劉撞又要求提督團營,皇帝也答應了,頃刻之間,待罪的閉侍,一躍而掌握文武大權,成為滿朝最有權勢的人物。同時,片刻之間,盡翻全局,好比着棋那樣,“死棋肚裏出仙着”,一出了頭,反倒吃掉了對方一大塊。
劉瑾當夜就持着御札接掌了司禮監,一面奏保邱聚、谷大用提督東西廠,一面逮捕王岳、范亨、徐智,矯旨痛打了一頓,逐往南京,連夜起解。
到得第二天黎明,劉健、謝遷以及韓文等人,興沖沖地上朝,都以為只等聖旨一下,提督東廠的王岳,就會派人行動,八條惡虎,一鼓成擒,從此皇帝可以收心,走上正途,豈非大可慶幸的快事?哪知司禮監送到內閣的聖旨,竟是王岳被逐,劉瑾大用。
“壞了,壞了!此局全輸。”劉健將頭上一頂烏紗帽取了下來,狠狠摜在桌上,“不能幹了!”
“是的,我也要辭官。”謝遷摘下衣襟上的一塊玉田,這塊玉牌,上刻姓名,是出入宮城的憑證,即是漢朝的所謂門籍。他這樣做,表示從此不會再入宮城了。
李東陽亦復作了同樣的表示。於是三閣老聯名告老,請求放歸田裏。這個舉動,在劉瑾意料之中,早就想好了處置的辦法,只等皇帝點個頭,就可以降旨。
哪知皇帝正玩得起勁,三閣老的奏疏連看都不看,只呵斥一句:“來問我於什麼?我用你幹什麼用的?”
“喳!喳!喳!”劉遵爭忙答道:“奴才去料理就是。”
有皇帝這一句話,劉歡樂得矯詔難劉健與謝遷致仕,把李東陽留了下來。明朝的制度,不論任何大官,一經罷職,不能再住在京城裏,不過告老回鄉的大臣,朝廷亦很優待,賜敕慰諭,家眷准予利用公家的驛站送回鄉,地方官按月供給銀米及夫役。這些優待,劉歡毫不吝惜,表面上做祖很光彩。
李東陽的被留下來,是因為圖議中討論誅劉歡時,他的態度比較緩和,同時劉歡亦有愛才之心,而李東陽是當時文壇的魁首。
不過,他當然以不與劉、謝同去為恥,再一次上流懇請,始終不許,成了首輔。三閣老去其二,所以焦芳亦在劉瑾感恩圖報的安排之下,居然入閣拜相了。不過,劉健、謝遷如此下場,自然影響人心與政局,十三道御史聯名上疏,請求挽留劉、謝,加罪八虎。劉速大怒,假傳聖旨,盡皆收捕下獄,各杖三十,革職為民——明太祖很苛刻,喜歡侮辱讀書人,官員犯了罪,要在午門外打屁股,名為“廷杖”,不過孝宗在位十八年,從未杖責官員,所以劉珍的假旨一下,越發引起朝官的憤慨。其中有個掌管武官人事的兵部武選司主事,名叫王守仁,字伯安,籍隸浙江餘姚,他的父親王華是成化十七年的狀元,現任南京兵部尚書。而公疏挽留劉、謝,是由在南京的一位言官戴銑所發動,王守仁在家報中得知其事,便上奏救戴銑,請皇帝收回成命,不要蒙上一個殺諫臣的惡名。
這一下當然觸怒了劉瑾,矯詔廷杖五十,用刑的是錦衣衛的人,下手特重,打得死而復生。官卻未丟,不過降為驛丞,所管的一個驛在貴州蠻瘴之地,名叫龍場驛。及至王守仁傷勢稍復,出京先回家鄉,劉瑾仍舊饒不過他,派人一路跟蹤,準備置之於死地。
那王守仁雖研究心學,卻非“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的腐儒可比,一見勢頭不妙,心生一計,到了杭州,在錢塘江邊留下一頂帽子一雙鞋,再有一首詩。詩中自道將與波臣為伍,又用錢江射潮的現成典故,以伍子胥含冤負屈而死自比。杭州知府只道他已投江而死,臨江哭奠,致情盡禮,京里下來的“白靴校尉”哪裏想得到這是一條“金蟬脫殼”之計,見此光景,悄然折回。王守仁的一條命算是撿回來了。
從正德元年冬天起始,大明天子賽如劉瑾與正德皇帝兩個合作,一個只管“降旨”荼毒士林,陷害正人;一個只管玩,玩得昏天黑地,幾乎忘掉自己的身分。
不過,劉瑾也有苦惱。今非昔比,哪裏能整天陪着皇帝玩?想來想去,有個人可以做自己的替身——這個人的家世不明,從小就投在一個大太監錢能名下,便姓了錢,單名一個寧字。錢寧生來乖巧,善伺人意,一看劉瑾得勢,曲意奉承,頗得歡心。劉瑾決定把他保薦到御前,替皇帝去想玩的花樣。
“小寧兒,我打算讓你伺候萬歲爺。”劉瑾問道:“你知道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提拔你?”
錢寧所希冀的就是能夠“通天”,聞言大喜,而臉上的表情完全不同,愁眉苦臉地答說:“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去伺候萬歲爺,我只跟着公公!”
尊稱太監,叫他“公公”,劉瑾聽錢寧如此回答,不免詫異,但也高興,“我只當你不識抬舉,原來你是要纏着我,總算是有良心的。不過,”他說:“你果然向著我,就要聽我的話。”
“別的話都聽,公公要攆我,我可不聽。”
“呸!”劉瑾笑罵著,“你倒覺得自己怪不錯的,你還能攆到御前?別再退楞子了,好好聽我說!”
錢寧委委屈屈地答應一聲:“是!”
“我跟你說,我把你保薦給萬歲爺,一則提拔你;二則做我的替身,陪着萬歲爺玩;三則做我的耳目。”劉瑾放低了聲音說:“有兩個人你可得當心!”
“哪兩個?”
“你倒猜猜看!”
“公公,別難我了。”
“我提個頭,一丈八尺一張弓。”
一丈八尺的弓,咱然是長弓;錢寧便即答道:“那用處可太大了!”
“好小子!有你的。”劉瑾使勁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好好兒干去!”
兩人在這個啞謎中取得了默契,錢寧要替劉瑾防範的,一個是張永,一個是谷大用。
※※※
很快地,錢寧便成了皇帝須臾不可離的侍從了。
比起八虎來,錢寧有幾樣格外使皇帝中意之處:第一,年紀相仿,想法差不多。第二,八虎是從皇帝做太子時期的侍從,縱然尊卑如舊,可是在皇帝的感覺中,總有些如老家人與小主人的味道,對錢寧就不會有這種多少有些拘束的感覺。第三,八虎都入中年了,身子長了膘,行動遲滯,何能如錢寧的年輕力壯,矯捷如風?第四,八虎都有重要差使,有時想找哪個玩,偏偏不在跟前,等找了來,興緻卻又過了。不比錢寧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總是可以湊在興頭上。
當然,最要緊的是,錢寧比誰都機靈,皇帝心裏的念然還未轉到,他則已經有了安排,從不須費一點心。世上哪裏還有比這樣再痛快的事?
可是,終於有一天,皇帝覺得不痛快,懶懶地什麼玩的事都打不起興趣來。這在錢寧冷眼旁觀,早有跡象了,皇帝厭煩的是這座深宮——九重宮闕,看來看去都是一個樣子,怎不令人厭煩。
“萬歲爺,”錢寧說道:“請暫閉龍目。”
“幹什麼?”
“奴才變個把戲,替萬歲爺解悶。暫閉龍圖片刻,再睜開來看看,有什麼東西?”
“好!你要誑我,你可小心!”
錢寧笑笑不響,將一張圖展了開來,半跪在地上,雙手伸開,然後說道:“請萬歲爺過目。”皇帝睜開眼來,便覺一亮,眼前一條橫幅,施朱敷彩,重樓疊閣,鮮明異常。
“這是什麼所在?”皇帝驚喜地問。
“這還是空中樓閣。只要萬歲爺開金口道得一聲,‘照樣造將起來!’就不是空中樓閣了!普天之下,真正具大神通無邊法力的是萬歲爺這尊活菩薩。”
一番恭維說得皇帝心癢難熬:“取酒來!”他喊,“等我細細看這張圖。”
一面喝酒,一面看圖,錢寧便一面斟酒,一面講解。皇帝眼中看,耳中聽,心中想,熱辣辣地恨不得將這座空中樓閣的離宮別苑,即時就開工興建起來。
“這一大片地方,”皇帝忽然想起,“哪裏去找?”
“奴才已經看好了,就在西面,旃檀寺後面,羊房夾道那裏,本來養野獸的地方,剛好夠用。”
“野獸!”皇帝很關切地,“仍舊要養。”
“是,仍舊要養。”錢寧附和着,而且隨機應變地,指着圖中靠北之處,“這裏可以蓋一個虎圈,由地上挖下去,挖一個大坑,四面塗桐油石灰,下鋪細沙,拿老虎養在裏面。上面再蓋一道鐵絲網。人能觀虎,虎不能傷人。萬歲爺看,可使得?”
“使得,使得!就這麼辦。”皇帝問道:“老劉可知道?”
“老劉”是指劉瑾。蓋造這座專供皇帝玩樂的離宮,本就是劉瑾的主意,不過,劉瑾要等機會,親自來獻圖,如今讓錢寧佔先鞭,他心裏可能會不高興。所以皇帝這一問,倒是提醒了錢寧,也給了他一個可以彌補的機會。
“原是劉太監的孝心,盡皆是他的策劃。不過,劉太監還嫌不夠好,還在琢磨,要盡善盡美了,才來回稟萬歲爺。奴才一時忍不住,先多了嘴。”
“喔,”皇帝吩咐,“去找老劉來!”
“是!”
錢寧站起身來,剛走到門口,聽得皇帝在喊:“小寧兒,你回來!叫別人去。”
錢寧本來是想親自跟劉瑾作一番解釋,如今只好在御前等候。心裏不免忐忑不安,怕劉瑾來了,得知真相,會疑心他不受約束,直接上結主歡,生了猜忌之心,會有不測之禍。
幸好,等劉瑾一到,皇帝很高興地說:“老劉,你幹得好!其實,你早就該告訴我了。這樣已經很好,馬上動起工來,若有不妥之處,一面造,一面改。”
劉瑾還摸不着頭腦,錢寧急忙補充說明;劉瑾才知道錢寧已先把這張圖獻了上去。只是他的話很得體,反而更顯出劉瑾的忠心,因而因嗔作喜,索性再提拔提拔錢寧。
“回萬歲爺的話,起造工程的錢糧,奴才已經知會戶部,照數撥存,一切材料,亦自有御用監會同工部料理,不煩睿慮。至於督工的人,奴才想,就派錢寧好了。”
“你行嗎?小寧兒!”皇帝有些遲疑。
“奴才奏保錢寧,另有用意。”劉瑾說道,“派錢寧督工,是為的他朝夕伺候萬歲爺,工程上哪裏不中意,他隨時可以遵旨修改。”
這樣一解釋,皇帝自是欣然照辦,委派錢寧督工,建造“新宅”——這是皇帝自己想出來的一個說法。
原圖是一個安南人名叫阮德所畫。阮德在中國已歷四代,世世承應宮內大工,錢寧便重用他主持工程。可是建築圖樣卻有了很大的修正。原來當時劉瑾與阮德籌劃時,錢寧連參末議的資格亦不具備,一朝權在手,為了自炫才能,當然要修改圖樣,希望更能迎合皇帝的所好。
“老阮,”錢寧向阮德說:“皇上不喜歡住在大內,原因很多,第一,大內的宮殿,死氣沉沉;第二,宮內有老太后、皇后,還有許多前朝的妃嬪,規矩又嚴,皇帝有禮法拘束,處處不得自由;第三,民間女子,或者哪家的眷屬,不能進宮。如今建造‘新宅’,一定要顧到皇上不喜住大內的三個原因。”
“嗯!嗯!”阮德沉吟着答說:“我知道了,新宅第一,要新奇;第二,要隱秘;第三,還要方便。”
“對!對!一點不錯。老阮,你就照這三點再去動腦筋,修改圖樣。”錢寧叉說:“既要隱秘,又要方便,好像有點矛盾,恐怕不容易做到。如果做不到,寧可要隱秘,方便不方便再說。”
“我去想法子,大概做得到。”
過了有十來天,阮德將錢寧請到他家,只見后廳一張大方桌,桌上擺着一圈用硬紙折熨而成的房屋樣子,門窗隔間,無不具備,只是具體而微。
“你仔細看看,其中有何奧妙?”
錢寧初看,一無妙處,圍着一座大殿,左右兩列曲尺形的平方,平淡無奇,定睛細看,發覺結構奇特,穿門入戶,有着意想不到的境界。看似無路,一折卻又別有天地,再用手去推動,千門萬戶,上處右通,想來隋煬帝的迷樓亦不過如此。
“原來這就是隱秘!”錢寧恍然大悟,“這就是方便。地在宮外,來去不受限制,是方便,重門疊戶,誰也不知道皇上住在哪裏,是隱秘。”
“就是這話!”阮德說道,“不過方便,不僅止於外來方便,到了裏頭也方便,因為有許多捷徑,一時也說不盡,且先請示了皇上再說。”
“慢慢!等我先弄明白。”
錢寧這天在阮德家從下午開始,便琢磨這一圈模型,將出入道路,隱秘機關,以及哪棟房屋可做哪種用處,搞得清清楚楚,想得明明白白,方始罷手。
“這座樣子,怎麼送進宮去?”
“拆卸裝箱。”
“好!你動手!”錢寧說道:“下午我再通知你;你別走開,只在家候着。”
這是立秋剛過的七月里,白晝還長得很,阮德等得黃昏將近,未接通知,料想這一天是無事了,正待沖個涼吃晚飯時,只聽門口人聲嘈雜,隨即有個小廝,慌慌張張來報:“老爺、老爺,不好了,萬歲爺要來!”
萬歲爺要來,有何不好?阮德喝一聲:“胡說!”
“真的,是錢公公來通知的。”
阮德不暇跟他答話,匆匆出廳。果然,正有七八個小太監,不問青紅皂白,將他家廳上的陳設,胡亂堆棄在屋角,拿扇屏風一這;將隨身攜來御用的法物,以及黃繪綉龍的桌圍,椅披。帷帳等等鋪陳起來。其中有個姓吳的太監是頭腦,跟阮德相識,迎上來急急說道:“老阮,萬歲爺在路上了!你什麼也不必預備,只關照府上大小迴避,廚房裏多派下手接應,你自己快去換衣服!”
“是、是!多承關照。”
阮德如言照辦,剛換好衣服,皇帝已經騎馬到門——為的是出宮微行,服飾不能不換,着一件大紅絲圖花的箭衣,下穿青袖散腳褲,褲腳塞在羊皮短靴中,形似燈籠,是時下紈絝子弟最風流的打扮。
“臣阮德接駕!”
“起來、起來!”皇帝拿皮馬鞭,輕輕在阮德肩上敲了兩下,“我來看你的樣子。”
這一下阮德才想起,誤了一件大事,張口結舌,無以為答,幸好錢寧了解,“四萬歲爺的話,樣子做得很精細,怕損壞,是裝在箱子裏的。”他說,“請萬歲爺先吃酒,叫阮德趕緊預備,不必多少工夫就可以抬上來看。”
“是、是!不須多少工夫。”
皇帝不答,甩着馬鞭,直往裏走,阮家廳上正中已設下一張細藤靠榻,皇帝往床上一坐,隨即打扇的打扇,送手巾的送手巾。擦凈頭面手臂的汗,有個太監雙手捧上一隻極大的水晶碗,碗中是紫灧灧的葡萄汁,浮着晶瑩發光的碎冰塊,皇帝單手接碗就口,只聽連續不斷的“咕咕嘟、咕咕嘟”的聲音,一口氣喝乾了,一面抹嘴喘氣,一面說道:“好痛快!”
“是先吃酒,還是先吃點心?”
“要酒。”皇帝吩咐,“也要涼點心。”
涼菜涼點心早就預備好了的,用食桌抬上來就是,吃過一碗八寶涼粉,一碟冰鎮地力糕,然後喝酒。
這時阮德已將“新宅”的樣子,裝置妥當,錢寧指揮着,用八個人抬上一張極大的方桌,就放在御榻前面開始講解。
果然如所預期的,對那兩翼迴環鉤連的平房,皇帝在了解其中的奧妙之後,就像一個聰明的孩子玩七巧板那樣,簡直着迷了。
然而皇帝還是只知道隱秘曲折十分好玩,猶未想到另有妙用,錢寧自然要指出來,“萬歲爺,”他略略放低了聲音說:“藏個人在裏頭,十天半個月沒有人知道,哪怕找到了地方,不識其中的門道,近在咫尺亦尋不着。”說著,指點樣子上一處轉角的房屋,輕輕推了兩下,房屋的形狀,馬上就改變了。
“妙,妙!”皇帝心頭狂喜,他領略到了其中的奧妙,只要“新宅”建成,看中哪個絕色女子,就可以藏在這裏,不必顧慮有何干擾,那是多安逸的一件事。
“這種造法,還有一樣好處,看時會啟閉那些門戶,迎風避雨,冬暖夏涼,最舒服不過。”
“你真有孝心,”皇帝老氣橫秋地說:“我要有你這樣一個兒子就好了。”
錢寧急忙跪倒,在皇帝腳下連連碰頭,“天高地厚之恩,奴才不知道怎麼報答?”他說,“萬歲爺就當奴才是個不肖之子,生來就是該為萬歲爺效犬馬之勞的。”
“這樣也好!小寧兒,你就算我的乾兒子好了。從今天起,你就姓國姓!”
國姓是朱,錢寧成了朱寧,這一下真如俗語所說的,“一跤摔在雲堆里”,雖受驚嚇,卻是飄飄欲仙了。
“是!”也不知哪裏來的一副急淚,朱寧竟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咦!你這是幹什麼?”
“不相干!”朱寧擦擦眼淚答道:“兒子是感激涕零之故。”
“也罷,索性今天就辦了這件事,取紙筆來!”
朱寧答應着,親自捧上一張上置硃筆黃箋的矮几,皇帝提筆寫道:“收錢寧為朕之義子。着自即日起名朱寧。”
※※※
御札送到劉瑾那裏,他大為詫異,也不免酸酸地覺得心中不大受用。但他不敢形諸表面,反而拱拱手說:“從今天起,你就是‘干殿下’了,可喜可賀!”
“劉公公莫這麼說,不管怎麼樣,我只記着你老的提攜之恩。”
“你能記得這一點,就是你的造化!來啊,”劉瑾大聲吩咐,“根據御筆,辦公事知會內閣。”劉瑾又說一句:“再辦公事給戶部,自即日起按皇子的待遇,致送月例。”
“多謝劉公公。”朱寧的口氣,立刻就改過了,“彼此同喜!以後,還要格外的多親近。”
“也不必多親近,你只記得你自己能吃幾碗飯就是了!”
這是個警告。朱寧暗暗驚心,可也起了戒心,立刻又變了態度,跪下來指天罰咒:“小寧兒不敢有一刻忘記劉公公的大思,倘或有絲毫忘恩負義,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何必,何必!”劉瑾笑容滿面地扶起他來,“我知道你是有良心的!只要好好乾,有你的好日子過。”
穩住了劉瑾,抓緊了皇帝,朱寧就不須有何忌憚了。“干殿下”的身分要擺出來唬人,不但穿的是近乎皇子的服飾,而且別出心裁地自封一個頭銜,叫做“皇庶子”,公然印在名刺上,到處拜客炫耀,成了京城裏最恆赫也最特別的一個人物。
※※※
戶部的錢、工部的料、中軍都督府徵發來的軍夫,要多少有多少,工程日以繼夜地趕,進展神速;從正德二年八月開工,到第三年春天,已頗具規模了。
皇帝最討厭什麼“德”啊、“仁”啊這些冠冕堂皇的字樣,所以新宅的建築,題名不勞翰林院去引經據典,擬好幾個典雅莊重的名字,聽候御裁,直截了當地自己動手,正殿叫做“太素殿”;殿前的大池,叫做“天鵝池”;兩翼鉤連的密室,叫做“虎房”——皇帝不喜自比為龍,覺得壯威似虎,才夠味道。
皇帝每隔兩三天就得到“虎城”中親自去飼餵兩頭來自貴州深山的白額虎,有時整隻活羊扔下去,看兩虎爭食,翻撲抱滾,引為至樂、各地的鎮守太監,都知道皇帝喜觀猛獸,而且正在起造新宅,不斷有各種珍禽異獸進貢。廣西的鎮守太監楊景,獻到京的竟是一頭金錢豹。
“豹子!”皇帝高興地說:“我還沒有見過。走,看看去!”
“是!”朱寧答應着,立即命人通知,將豹子放入虎城,同時準備大量牛肉,以便皇帝親自餵食。
到了虎城,由鐵絲網向下望去,皇帝立刻為豹身上的花紋迷住了,“好漂亮!”他說:“好身段!”
豹身細長,看上去比老虎來得苗條,所以皇帝贊它“好身段”。朱寧察言觀色,知道皇帝愛豹之心勝於愛虎,便替豹子說好話了。
“萬歲爺看,豹子來得文靜,虎豹同籠,一比就顯高下。豹子是大英雄的氣度,沉着得很。”
“吃飽了自然沉着了!”
“四萬歲爺的話。”有個也很得寵的小太監名叫喜兒,在旁邊插嘴,“豹子還沒有餵過。”
“為什麼不喂?”
“是撒嬌!”朱寧故意這樣說,“非萬歲爺親手喂它,不肯吃!”
“好吧!”皇帝欣然說道,“我來喂。”於是抬上一大木盆的牛肉,另外有把鋼叉,皇帝親手叉一塊四五斤重的牛肉,從鐵絲網的活門,向下一摔!牛肉到地,左右暴喝一聲彩,因為皇帝的手法極准,那塊牛肉恰好摔在豹子口邊……奇怪!到口的肉竟會不顧,豹子看了一下,前腿一撐,掉身而去。便宜了老虎,竄過來叼了就跑。
“怎麼回事?”皇帝問。
“是水土不服,還是不識抬舉?”朱寧答說:“等奴才來問問看。”
押運豹子進京的廣西解差,職位卑下,不得接近御前,只在虎城外而待命,聽得傳喚,疾趨而來,動問究竟。
“豹子是不是病了?”朱寧問道:“是你照料得不好。”
“不會吧!今天還好好的。”解差答說:“是進給皇上的,小人怎敢怠慢?一路像伺候祖宗似的照料了來的。”
“那麼,喂它肉怎麼不吃?”
“不吃?”解差想了一下問道:“是怎麼個喂法?”
“喂畜牲吃東西,莫非還有講究?自然是扔在地上。”
“那就怪不得了!豹子好潔,東西扔在地上,沾了塵土,它就不吃了!”
“原來如此!你不早說。”朱寧問道:“要怎麼個喂法?”
“法子很多,反正東西不弄髒,它就會吃。”
朱寧想了一會,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也想到了好些飼餵的方法。興沖沖地復回虎城,向皇帝奏明緣故。
“這好!豹子的品格比老虎高。”皇帝說道,“拿鉤子來,把肉臨空懸着,看它怎麼吃?”
於是朱寧親自指揮,相度好廣高低,將掛着牛肉的鉤子懸在鐵絲網上,離地約有兩支多高。
豹了果然沉着非凡,等肉懸好了,方始慢慢起身,仰頭望了一會,慢步繞個圈子,然後,突然不意地往上一躍,一口咬住牛肉,只聽“叭噠”一聲,連着鉤子的繩索斷了,牛肉掉落地上。豹子又不吃了,因為髒了。
可是豹子的食慾,卻為牛肉所誘發了。望着鐵絲籠上只是悶聲低吼,然後往上一縱,身子直竄了起來。落地又竄,竄了又落地,吼聲亦漸獰厲,同籠的老虎蹲在一角。只是發愣。
皇帝目個轉睛地望了一會,一伸手說:“拿牛肉來!”
朱寧知道他要親自餵食,也猜到他是如何喂法,便親自動手,將牛肉割成拳頭大,用個銀茶盤盛着,捧到皇帝面的。
“來吧,花豹子!”皇帝手拈一塊牛肉,向籠中揚一揚,等豹子往上竄時,他的手往外一甩,拋下牛肉。豹子接個正着,三兩下咀嚼,舌頭一卷,牛肉下肚,又往上竄了。
就這樣,人拋豹接,每一下都是恰到好處,一連拋了七八塊,塊塊不落空。老虎在旁看得嘴饞,也上來爭奪,無奈竄得既沒有豹子來得高,又沒有空中截食的本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徒勞無功,遷怒到豹子,一下撲了上去,翻滾吼咬,纏鬥在一起,難分高下。
“不行!”皇帝心疼豹子,有些着急,“要兩敗俱傷了!”
馴獸的小太監也慌了手腳,不住用老虎聽慣了的口令吆喝,卻是一無用處。最後,還是朱寧想了個計較,“萬歲爺,拿牛肉引老虎。”他說,“肉要砸在虎頭上。”
“皇帝也省悟了,取一塊牛肉,看準了正砸在老虎鼻子上。那隻老虎沒出息,看了肉忘了仇敵,舍卻豹子,一口叼住牛肉,避到一邊,慢慢享受去了。
“萬歲爺賽似伏虎羅漢!”
“老虎算得了什麼!枉稱‘山君’,簡直像一條狗!豹子好,品格比老虎高得多。”皇帝吩咐,“造一個大鐵籠,下面安上輪子,籠子裏要置食槽。”
朱寧心知皇帝移愛了!老虎失寵,豹子當令。當即找人來畫了圖樣,親自到御用監所屬的治坊,親自督工,造好一隻極其堅固的鐵籠,鐵柵打磨光亮,配上黃銅的食槽,十分漂亮。下面安上包皮的木輪,靈活輕巧,推動時聲音極低,皇帝深為滿意,越發覺得朱寧才具非凡,堪當重任。
“小寧兒,我想到一個好名字。”皇帝靈機一動,“新宅那兩排密室,就叫‘豹房’好了!”
“這名字太好了!”朱寧拍着手笑,“新奇有趣,萬歲爺真是聰明天縱。叫奴才打心眼兒佩服。”
從此尚未落成的“新宅”有了個正式名稱,就是“豹房”。皇帝天天催促,恨不得即時就能完工。但土木之事性急不得,就算日以繼夜,勉強趕好,如果泥不幹、土不燥,要不了兩三個月,牆上就有裂痕出現,甚至灰堆整塊往下掉,砸在皇帝腦袋上,那還得了。
因此,皇帝催朱寧,朱寧催實際主工的阮德,而阮德唯有敷衍之一法。有一天朱寧可真忍不住了,因為皇帝已下了最後限期,半個月之內,必須全部竣工,如果阮德再這樣拖延,將會遭遇不測之禍。
“皇上已經交代了,半個月之內房子還不能好,提頭去見!老阮,你看是提你的頭,還是提我的頭?”
“自然是提我的頭。老實奉告,我寧願割腦袋,也不能馬馬虎虎完工。為什麼呢?”阮德激動地說,“不能如限完工,只死我一個人,倘或勉強遵旨,說不定就會搞成滿門抄斬,連你老也脫不了干係。”接着,他細說其中的道理,特別指出,倘或出危險驚了駕,那罪名擔負不起。
“唉!”朱寧跳腳,“你這話怎麼不早說?”
“那是我不對,不過這時候再不說,就更不對了,”阮德又說,“本來期限也差不多。只為春雨連綿,耽誤了工程,是想不到的事。”
朱寧無奈,只有另外設法。一個人靜靜地盤算了一會,只有一個法子,可以躲得了半月嚴限的那一道難關。
盤算已定,密密佈置,同時故意不大理會皇帝——本來,朱寧幾乎是沒有一天不在挖空心思,為好奇心特重的皇帝設計新鮮有趣的玩法。現在有五六天沒有新花樣,皇帝就有些覺得無聊了。這天下午,踢完球,餵了豹子,又馳了一回馬,來至寶和店吃了幾杯悶酒,總覺得無趣。便即喊道:一小寧兒!”
“喳!”朱寧應聲趨前,已將皇帝的心思猜到了一半了。
“好沒勁!”皇帝說,“只覺得日子好長。”
“是!”朱寧只答應一聲。
“你怎麼不說話!莫非不懂我的意思?”
“奴才懂!”朱寧慢吞吞地說,“奴才有個替萬歲爺解悶的法子,包管龍心大悅。不過,奴才不敢說。”
“為什麼?”皇帝使勁推他的肩,“說!說!你先說什麼法子?”
“新來一個番僧,是金剛不壞之身,一夜能對付十來個婦人,整得她們死去活來,上床叫到下床——”
“好啊!”皇帝不等他話完,便下了御榻,“在哪裏?宣他來!”
朱寧跪下來抱住皇帝的腿說:“奴才不敢說,就是為此。這個香僧脾氣很怪,奴才勸他幾次,他不肯進京,又說:哪怕聖上相召,亦不敢奉旨。”
“那又是為了什麼?”
“他說,他師父囑咐過他:哪位貴人都可見;就是不能見皇上。因為皇上的命大,他會被克刂而死。”
“這麼一說,我看他演秘戲不就等於要了他的命了嗎?”
“原是這話,不過,萬歲爺看他不要緊,他不能面聖。所以,萬歲爺要看,還得親勞聖駕,而且只能偷偷兒的看。”朱寧又放低了聲音諂笑道:“這玩意,還只有偷偷兒看才過癮。”
皇帝驀地里記起小時候偷看宮女洗澡的往事,心痒痒地說:“對!要偷看才有味。走!”
“路遠得很呢!在京東蘇州。”朱寧又遲疑着說,“萬歲爺,奴才看算了吧!”
“什麼!”皇帝大聲問說。
“萬歲爺私下出京,雖然不要緊,奴才斗膽保駕。不過,外面知道了不大好。”
“不大好?什麼不大好?”
“會上奏疏,嚕哩嚕嗦說些不中聽的話,惹萬歲爺生氣。”
“那怕什麼!我連奏疏都不看,聽不見他們嚕嗦,還生什麼氣?”
“那還有一件,萬歲爺要依了,奴才方敢保駕到蘇州去。”
“你說。”
“萬歲爺要喬妝改扮,另外取個名字。這樣,才能遮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覺地,痛痛快快玩一玩。”
“好!我不穿黃衣服,衣服上花樣不用龍就是。至於名字,”皇帝想了想說,“就叫朱壽好了!”
“萬壽無疆!好名字。”朱寧說道:“出了宮,奴才就管萬歲爺叫壽大爺。”
“隨你叫!”皇帝問道,“什麼時候走?最好今晚就動身。”
“那趕不到了,只好在通州歇駕。”
“可以。”
“既然如此,奴才得去安排一下。萬歲爺且先吃酒,回頭奴才來迎駕。”
於是朱寧匆匆趕到劉瑾那裏,告知緣由,同時要求支援,如果皇帝在蘇州要人、要錢、要一切意想不到的東西,希望劉瑾一接到信,立即照辦。
“你的膽子倒真不小!”劉瑾的兩眼瞪得好大,“萬一出了差錯怎麼得了?”
“萬一出了差錯,小寧兒保公公——”朱寧聳聳肩沒有再說下去,而意思是很明顯的,萬一出了差錯,危及乘輿,好比像英宗蒙塵,甚至遇險,只剩“弓劍歸來”時,他願保劉瑾作天子。
這是何等悖逆的話!劉瑾當然要有表示,喝一聲:“胡說八道!”可是臉色就像黃梅天氣那樣,看着陰霾密佈,倏忽之間,雲層里就透出金色光芒來了。
朱寧原是一句戲言,見此光景,心中一驚,暗暗警惕,一時間竟忘了說話了。
劉瑾只當他受了呵斥,不敢作聲;少不得略假詞色,“要人、要錢、要東西,算不了什麼!”他說,“倘或出點什麼亂子,可小心我剝你的皮。”
“不會、不會、決不會!”朱寧陪個笑,退後兩步,一溜煙走了。
到得玄武門外,奉召上來護駕的錦衣衛官兵,東廠番役,以及五千營的騎兵,總計五百多人,都已到齊,此外是各類執事太監,亦將近上百都在待命。一見朱寧趕到,紛紛前來請示。朱寧雖未帶過兵,仗着聰明,部署居然暗合兵法,先派一個得力的助手,率領東廠番役往通州去打前站,又指定五千營的騎兵,一半殿後、一半來回巡邏,以備接應。留下錦衣衛專門護駕前行。這樣分派妥貼,方始到寶和店奏請啟駕。
“今天只能到通州?”皇帝問。
“是!今天晚上駐駕張家灣。”
“有什麼好玩的?”
“有!有!”朱寧詭秘地笑着,“奴才先賣一個關子。”
其實朱寧還不知道有什麼新鮮把戲可以為皇帝消遣長夜。所謂“賣個關於”其實是虛晃一槍,他心裏在想,張家灣是運河的終點,漕糧存儲之地,南來北往的大碼頭,無奇不有,到那裏再為皇帝找“好玩”的花樣,也還不遲。
※※※
打前站的太監名叫李和,受命於倉卒之際,要在短短的兩三個時辰之內,準備“行宮”與御膳,以及六七百人的食宿等事宜,可不是一件好應付的差使。不過,李和胸有成竹,並不慌張。
催駕到了張家灣,直奔倉場侍郎衙門——專管京倉的戶部侍郎,名為倉場侍郎,長駐張家灣。
這是個有名的肥缺,李和早就打好了主意,就要着落在這個官兒身上,承辦這趟棘手的差使。
“趕快通報張侍郎,接旨!”
門上一聽“接旨”二字,不敢怠慢,轉身往籤押房直奔。倉場侍郎張一義得報,不免詫異。“怎會有聖旨下給我?”他說,“向來有上諭都是戶部轉來的。”
“不會錯誤!領頭的太監,還帶着好些‘白靴校尉’。”
一聽有東廠的“白靴校尉”,張一義魂飛天外,說一聲:“我命休矣!罷!罷!擺起香案來!”
香案在大堂擺好了,張一義卻久不露面,原來他以為貪污事泄,白靴校尉是奉旨來逮捕的,所以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還在與妻兒訣別。越說越傷心,亦越捨不得分離,這一下,在大堂上的李和可等得不耐煩了。
“怎麼回事?”他大聲問道:“快出來啊!誤了皇差,他那頂紗帽還要不要?”
門上一聽這話,又驚又喜,急急奔到上房;也顧不得男僕不準進入主婦卧室的規矩,掀開門帘便喊:“老爺、老爺,不是來抓人!是要辦皇差。”
“辦皇差?”
“是的!辦皇差。那位李公公發話了,誤了皇差要丟紗帽,請老爺馬上出去吧!”
“好!好!”張一義抹一抹涕淚,撩起紅袍下擺,三腳兩步,奔向大廳。
“我叫李和,奉旨來打前站。張大人,請你聽清楚了。”李和放慢了聲音說:“皇上已經出京,今晚上駐駕通州,你趕快預備。隨行護駕的,大概有七百個人,四百匹馬,擾你一宿兩餐,明天早飯以後就走。”
“這、這,不太局促了嗎?”張一義結結巴巴地說,“而且事先毫無消息,以萬乘之尊,怎麼就隨隨便便出京了呢?”
“那可不知道。”李和冷冷地答說,“好在皇上天黑以前就會到,你當面問皇上好了。”
一聽話風不妙,張一義趕緊陪個笑臉,“李公公,不是我好管閑事。”他說,“實在是有點措手不及,倘有不周之處,務必請李公公在皇上面前,奏明苦衷,多多包涵。”
“這還像句話。時候不早了,你趕快預備去吧!我就在這裏坐等。”
“是!”張一義頗有茫然之感,定一定神問道:“請教李公公,該怎麼預備?”
“我哪知道怎麼預備?反正只要皇上不發脾氣,護駕的人不鬧事,你的差使就算通過了。”
話外有話,李和是在警告,皇帝會發脾氣,隨從會鬧事。張一義忽然心思靈活了,“來,來!”他挽着李和的手說,“請後堂待茶。”
一面說,一面向貼身聽差,揸開五指,悄悄伸一伸手。到得後堂,剛剛落座,那聽差便用一個朱紅漆盤,托着十錠出爐未曾用過,精光閃亮,還繫着紅綠絲線的大元寶,走到主人身邊待命。
“李公公,小意思。”張一義親自將一盤元寶放在李和面前,“請大家買杯酒喝。”
李和見錢眼開,隨即笑嘻嘻地說:“不必客氣,不必客氣。張大人,自己人,有話好說。”
“是,是!原要請教。”張一義說,“皇差我還沒有辦過,時間又這麼局促,一切要請李公公指點。”
“好辦!好辦!”李和想了一下,說道:“第一,多辦食料。張家灣是大碼頭,南邊來的珍味很多,盡量預備。”
“是!再請教第二。”。
“第二,你空的倉房總有吧?”
“有,有!多得很。”
“挑乾淨的打掃出來,士兵住的地方就有了!”
“是,是!高明之至。”張一義很高興地說,“米倉又乾淨、又高爽,住着很舒眼。”
“皇上歇駕的地方更要舒服。張大人,這裏房子最好、最大的是哪一家?”
“張家灣的首富姓吳,新蓋的大宅,共有七進之多,不過——”
“怎麼?難道姓吳的不肯借?他真是吃了豹子膽了!”李和說道:“張大人,我索性幫你個忙,派二十名白靴校尉給你,你帶着他們到吳家,不必說什麼借的,關照吳家把前面五進挪出來!”
張一義心想,“為政不得罪巨室”,不過事到如今,也說不得了。當時道了謝,請李和派出人來,親自帶着,到吳家說明緣由,毫不費事地佔了人家五進房子。同時派出大批得力部下,分頭辦事,又關照司庫要錢、要米,盡量支給。人多錢多,容易辦事,太陽下山之時,諸事皆已粗備,可以準備接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