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梧桐雨/病雨
那年冬天,油麻地調整領導班子時,免去了邱子東的鎮長職務。也沒有什麼理由,免了就免了,彷彿這是一件並不很重要的事情。這些年來,邱子東這個鎮長,雖然有其名無其實,但畢竟還是個鎮長,現在一抹乾凈,就覺得日子到了絕境,有點兒過不去了。他在鎮委會的院子裏,歇斯底里地喊叫着:“憑什麼?!憑什麼?!”除了牆壁的寂寞迴響,沒有人出來與之對應。會計周禿子滴滴答答地敲算盤,沒有絲毫的走神,就彷彿沒有聽到邱子東的喊叫聲一般。
邱子東衝進杜元潮的辦公室,拍着桌子,大聲責問:“為什麼?!”
杜元潮坐在椅子上,低頭抽煙,過了很久才說:“你問縣委組織部去。”
邱子東說:“這個領導班子難道不是你杜元潮一手策劃的?”
杜元潮冷笑道:“你什麼時候這樣高看過我?我有這麼大的能耐嗎?”說罷,將煙蒂扔在地上,轉身走出門外。走出鎮委會大院時,回過頭來,說:“你不是老早就想離開油麻地嗎?現在可以走了,沒人再攔着。”
這一年,邱子東已五十三歲。
五十三歲的年紀,幾乎是廢物了,還有什麼部門要他呢?他真是只能爛在油麻地了。邱子東心情鬱悶之極,竟躺倒了三個多月。再出現在油麻地的長街上時,眾人就覺得他忽然地老了一大截,目光灰暗而無神。
他就這樣無精打采地在街上走着,倒也沒有什麼自卑的神情,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的油麻地人。但也有精明的油麻地人看出來了:邱子東在到處走動時,那薄薄的耳朵是豎著的,好像在仔細地探聽着什麼。
兩年前,就有一個消息在油麻地暗暗流傳:城裏,杜元潮蓋了一幢大房子,養着程采芹!
有許多跡象向油麻地人表明:這一消息似乎並非空穴來風、子虛烏有。比如,杜元潮不再像從前那樣整日廝守在油麻地了,有時是一天兩天,有時是三天四天,農閑時竟會十天半個月不見他的蹤影。比如,程采芹幾乎不再在油麻地露面了,偶爾出現一次時,會令眾人感到驚訝———驚訝的不是她的偶爾出現,而是她的打扮與臉色*不再是鄉下人的打扮與臉色*了,而是城裏人的打扮與臉色*,穿着時興,臉白裏透紅,又嫩又俏。她說她到一個遠方的親戚家住了,以後還要在那邊長久地住下去,但油麻地的人總不太相信她的說法。
邱子東又零零星星地聽到了許多傳說:有時杜元潮會從城裏打回來一個電話給朱荻窪,讓他往城裏送一些油與米之類的東西,但杜元潮總是與朱荻窪約好一個地點,讓朱荻窪在那兒等着。杜元潮來到后,對朱荻窪說這些東西是送給縣裏頭某個部門或某個人的,然後叫住一輛黃包車,讓朱荻窪將東西放上去,自己也上了黃包車,等車行出去一段路后,掉頭對朱荻窪說,你可以回油麻地了,說話間,黃包車拐進一條小巷,就不知去向了。
兩年前,杜元潮特地叮囑窯廠負責人沈國民,要請最好的師傅,精心地燒幾窯好磚好瓦,縣裏有位領導要蓋房子。那幾窯磚與瓦,真叫好,顏色*青青,用手指一敲,發出的清音,裊裊不絕,整整齊齊地碼在河邊上時,讓看到的人無不羨慕。使人感到奇怪的是,窯廠有專門送磚送瓦的大船不用,卻是來了一個外地的船隊,先後運走了十幾船磚瓦。錢倒是象徵性*地付了,但事情卻顯得有點兒詭秘。
原本屬於程瑤田的那張黃梨木六柱式架子床,也不在那間小黑屋裏了。
楓橋那邊,采芹出嫁時帶過去的那張紅木夾頭榫長案也不在了。
……
諸如此類的材料,已足以供邱子東去推演與想像了:杜元潮用油麻地的油、油麻地的磚瓦、油麻地的魚、菱角、藕與新米,在城裏打通了關節,搞到了一塊地皮,蓋了一幢房子,並且是一幢大房子,青磚青瓦,獨門獨戶,是一處好地方,這幢大房子裏住着程采芹,等到幾年後杜元潮下了台,他就會離開油麻地去城裏居住,與程采芹一起度過餘生。
邱子東為自己能看出杜元潮的如意算盤而興奮不已,同時也為杜元潮如此城府而自愧不如。
他為想像中那幢大房子找到了一個確切的說法:這是油麻地的民脂民膏!
他很欣賞這樣一種表述,深夜的黑暗中,常在心中一字一頓地說著這句話,彷彿在宣讀一份判決書。
他一定要找到那幢大房子———找到了,就能立即致杜元潮於死地。
路上遇到了杜元潮,他朝杜元潮淡淡一笑。
杜元潮覺得邱子東的笑有點兒異樣,彷彿獨自一人走進了一片陰*暗的森林,或是獨自一人一腳踏進了一座空無一人的老宅,心裏頭涼風颼颼。但這種感覺不久就過去了。
這天,細雨,邱子東背着一個鋪蓋卷離開了油麻地。他對人說,他的一個朋友掌管着一支建築工程隊,請他幫着管管賬目,他要隨這支建築工程隊到遠方去。
油麻地人看到,細雨中,邱子東的背挺得很直,腳步十分有力,像一個底氣十足的年輕人。
城離油麻地五十里路,舊時稱作瓢城。
這名字很奇怪,有多種解釋,其中之一:大雨若一刻不肯喘息,滂沱三日,必定發生河水倒灌,十室九室進水,各家需在門前自築小堰,用瓢將水出去,那時有千瓢萬瓢在舞動,十分壯觀。此一說,有許多人相信,因為還有一佐證:五十年代以來,年年興修水利,瓢城雖不再容易被淹,但仔細去看,就會發現成千上萬幢的瓢城老屋的牆上,至今還掛着一隻兩隻水用的瓢。
邱子東趕到瓢城時,已是黃昏。街上行人匆匆,自行車的鈴聲響成一片。天色*將晚,加上街兩側高大而枝葉茂密的梧桐樹對天光的遮蔽,街上行人的面孔一忽閃一忽閃的,都很模糊。邱子東是一個經常進瓢城的人,但這一回感覺卻很有些異樣。他似乎有點不認識這座城了,心裏有一種惶惑與空落。他站在街邊一棵梧桐樹下,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往何處去了。晚風從街那頭的大河上吹進街里,搖動着梧桐樹,翻動着街邊白天丟下的各種垃圾。他微覺涼意,身體令人覺察不出地顫抖了一下。他四下張望了一陣,走進了街邊一家小飯館。
當邱子東吃了一碗熱乎乎的陽春麵重新走上街頭時,路燈已經亮了。他用手輕輕擦了擦額上的細汗,然後再用手撫摸着因一碗陽春麵而很有滿足感的肚皮,悠閑地在街上逛着。
這是一座老城,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尤其是在夜晚,萬家燈火,迷茫一片,街上路燈一路排列下去,不見頭尾,就覺得這座城是無邊無際的大。城分南城、北城、東城、西城。這城裏的人,對這四大區域,並無一個統一的叫法。比如說到南城,有稱南城的,也有稱城南的,也有稱南門的。這稱謂上的不統一,說明着這城還是有一定規模的———一個村子、一個鎮子上的人,是不會對自己的村子、鎮子的某一處有多種叫法的。
邱子東走的是一條大街,他向兩側望去時,是一條條深不見底的小巷。城如一條大魚,這大街是一條主骨,而兩側的小巷就是一根根魚刺。風起樹搖,路燈晃悠,這大魚彷彿在蒼茫的夜色*中緩緩遊動,而邱子東則在這條大魚的肚子裏遊動。
小城的夜晚,是另一番生活的開始。街邊與巷口的路燈下,不知是從哪兒就忽地冒出了許多攤販。賣烀藕的,賣生熟菱角的,賣毛蛋的,賣熏燒的,賣鍋貼的,賣鴨血粉絲的,賣梨賣瓜賣各種水果的,他們在梧桐樹葉晃動的影子裏,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叫賣,熱火朝天。
邱子東走着,一邊走一邊聽,一臉的高興。他似乎忘了自己的使命,而沉浸於小城的夜晚之樂。他甚至掏了一毛錢買了一紙包葵花子,一邊嗑,一邊將殼有力地吐在街上。街很長,似無盡頭。他走到了一座大橋上,扶着欄杆,他看到有無數大大小小的船泊在岸邊,閃爍着半明半暗的燈光。一艘夜行的拖輪,正拖着一隻長長的船隊,往大橋這邊緩緩地行駛而來。他將葵花子殼吐向大河,燈光里,那殼像是飛蟲一般向大河墜落。
橋叫鳳凰橋。
邱子東突然想起朱荻窪在背地裏說的一句話:每回,我都是把東西送到鳳凰橋,杜書記就讓我回家了。
這座大橋在這條大街的中間,也在這座城市的中間。
邱子東先是走到橋頭,一看,除了一條直街與大橋相連,還有兩條斜街呈放射狀直通向遙遠的黑暗。他又走到西橋頭,一看,其情形與橋東頭所見一樣。一片茫然。他在這座大橋上來回走着,看看橋東,又看看橋西,除了蒼茫,還是蒼茫。他對自己能否找到那座想像中的大屋開始疑惑起來。
叫賣聲漸漸稀落,夜風也漸漸增添了涼意。
邱子東背着鋪蓋卷,走在斑駁陸離的梧桐樹葉的影子裏。當他終於感覺到一條大街,幾乎只有他一人空洞的腳步聲后,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有一個下榻之處。他走進了一條寂靜的小巷。他記得有一個大門洞裏放着一張長椅。他果真找到了那個大門洞,並且那張長椅也依然擺在那兒。他將鋪蓋卷打開,鋪好后就躺了下來。很安靜,很舒坦,有一陣,他覺得自己很幸福。
尋覓從第二天早晨開始。他看了一下鬆鬆垮垮地戴在手腕上的那隻鐘山牌的手錶,時針正指向八點。
先從城南開始找起。
這座城市除了那幾條主要公路,幾乎全部街巷都是用青磚橫立着鋪成的。行人車輛的磨損與風吹雨淋的侵蝕,使得路既光溜溜的又凹凸不平。因為磚頭直接接觸潮濕的泥土,又因為這地方的空氣一年四季潮乎乎的,這些磚一年四季都是潮濕的樣子。
這座城市到處長着梧桐,似乎除了梧桐,就再也沒有其他品種的樹木了。如果爬到這座城市的最高處———市政府大樓的頂上往下看,就會看到這座城市是淹沒在一片漫無邊際的梧桐樹的林子裏的。
時值盛夏,那梧桐樹葉已嘩嘩啦啦,層層疊疊。
邱子東踏着磚路,走在梧桐樹下,他的腳步不緊不慢。他相信自己一眼就能認出杜元潮隱秘建在這座城市裏的建築。這是沒有什麼道理的。但他的腦海中就是有一幢這樣的房屋———它甚至不是模糊的,而是清晰的,就彷彿從前在哪兒親眼看到過一般。
一幢接一幢的房子在他的目光里滑過。沒有一幢使他特別注意,也沒有一幢使他一時產生疑惑。
一周后,南城已被排除了。
接下來是東城、西城與北城。
等邱子東將這座城市仔細梳篦了一遍,居然已經一個月過去了。而那幢想像中的杜門“豪宅”,卻連影子也沒見着。他先是懷疑事情的真實性*,接下來就是懷疑自己的想像。但不久,他又再度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在這座城裏,杜元潮肯定有一幢房子。需要調整的就是對這座房子的想像。究竟是一幢什麼樣的房子呢?他告誡自己:不能將它想像成一定的樣子———杜元潮何曾有過一定的樣子?這樣想清楚之後,他的心裏不禁感到發虛:如果一幢一幢地加以調查與注意,將需要多少時間呢?一年?兩年?
他的身體順着一棵梧桐樹的樹榦,滑落了下來,直到一屁股坐在了梧桐樹下。
僅僅才一個月的時間,他又衰老了許多。本來就顯得狹窄的臉盤,現在顯得更為狹窄;灰白的鬍子,像落滿塵埃的枯草;眼皮無力地耷拉下來,露出一線渾黃的眼珠。他的衣服腌不堪,一雙軍用球鞋的後跟已經磨破,鞋頭洞穿,露出髒兮兮的腳指頭。
他已身無分文。
他目光獃滯地看着那些露出鞋子的腳指頭。
不知如何是好。
剛剛下了一陣雨,殘留於梧桐樹葉上的雨水,滴落在他的臉上,隨着水珠的滾動,他的臉上出現一條蚯蚓狀的污跡。
他在一片喧囂聲中,竟然在梧桐樹下睡著了。醒來后,他將那雙破鞋蹬了下來,看了看那雙白一塊黑一塊的腳,一手抓一隻鞋,依賴着梧桐樹站了起來。
行人、車輛,川流不息。
邱子東突然罵道:“杜元潮,我日你媽的逼!”隨即,將一隻破鞋用力擲向街心。當那隻鞋像一隻中彈的烏鴉跌落於人群時,就聽到了一聲女人的尖叫———那隻鞋正好打在了一個行路的女人頭上。
“杜元潮,我日你奶奶的逼!”
邱子東又將另一隻鞋用力擲向街心。但這一回,鞋落在了無人處。
一個光着上身、胸毛茂盛的漢子走了過來,照着邱子東的臉就是一拳:“狗日的,你的鞋砸在我老婆頭上了!”
邱子東搖晃了幾下,跌倒在地上。他覺得鼻子底下癢酥酥的,似有蟲子在爬,用力一摸———血!半天,他從地上爬起,光着腳,沿着大街一路叫罵下來:“杜元潮,我日你祖宗十八代的逼!……”
樣子像瘋子。
第二天,這座城市就添了一個撿垃圾的。
邱家大少爺邱子東,衣衫襤褸,整天背着一個大網兜,在大街小巷尋覓着垃圾桶。樣子很像一條東嗅西嗅、到處翻弄破爛的狗。
邱子東終於想到了這一點:尋找那幢房子,很可能是一件曠日持久的事情。
他不能就這樣憔悴不堪卻又兩手空空地回到油麻地。他必須在這座城市堅持下去,將置杜元潮於死地的尋找進行到底。他一邊在一雙雙鄙夷與厭惡的目光下撿着垃圾,一邊尋找着。新一輪尋找,再也不能自以為是了。杜元潮永遠是狡猾的,永遠是出人意料的,他邱子東是不可能將那幢房子想像成一定的樣子的。也許,從外表上看,這是一幢極為普通的甚至是顯得過於簡陋的房子。心中這樣思忖着、把握着,有時候竟會對街頭稍微像樣一點的公廁都疑惑起來。
城市裏的垃圾有的是,但,它們已由成百上千的撿垃圾人瓜分了。誰在哪一區域內走動,哪一處的垃圾歸誰,已在晝夜不停的摩擦、紛爭甚至是流血衝突中逐步劃定了。各就各位,已沒有什麼有價值的空間了。邱子東很快就感覺到了這一點。起初,他以為他是可以自由地、隨心所欲地去撿地上一隻被人扔下的塑料瓶或翻找一隻垃圾桶的,但很快發現有另外的一個或兩三個撿破爛的人在側目冷冷看着他。他不怕他們,依然去撿。這時,他就聽見了從這些人的喉嚨里發出的含糊不清的聲音。那聲音類似於一隻狗正在有滋有味地啃骨頭,而又來了一條欲要分享美味的狗時所發出的恐嚇對方的嗚嚕聲。這種聲音使原油麻地鎮的鎮長邱子東頭皮發麻、心裏發虛起來,他堅持着撿了一些不太值錢的東西,只好乖乖地走了。
成千上萬的垃圾桶,居然沒有一隻是屬於他的。
他卻又必須要撿垃圾。
既然白天不行,就夜裏。夜深人靜,一城梧桐樹葉搖晃的陰*影。邱子東出現了,像城市的幽靈。他在夜風中穿行大街,然後進入那些深邃的巷子。一些流浪的狗,正在城市的一些陰*暗的地方跑動與尋覓食物。夜晚,他更像一條狗,一條無家可歸的野狗。
在垃圾堆與垃圾堆之間,在垃圾桶與垃圾桶之間,在垃圾所發出的特有的酸腐氣息中,邱子東既感悲哀,更感悲壯。他有一種令他心旌搖蕩的幻覺:他正用兩隻發出咔吧之聲的強勁雙手掐杜元潮的脖子!他甚至看到了杜元潮脖子上鼓脹的血管、變成紫黑色*的臉、暴凸的眼珠與大張如黑洞的嘴。
他匆匆穿越着大街,藉著慘淡的路燈,迅捷地不住地翻找着垃圾。
他的住所是大橋下一條廢棄的水泥船。他用撿來的木棍、破油氈之類的東西,在船上搭了一個小窩棚。現在,這隻船上堆滿了各種各樣但已分門別類的垃圾。積累到一定數量,他就將它們賣到廢品收購站,以換取口的錢。
流過城市的大河,在夏天的熱氣中散發著惡臭。
他有時會想起油麻地,想起家,想起兒子。此時,他的心就會變軟,軟成一攤水,眼睛裏淚汪汪的。
這天夜裏,當他拖着沉重的一大袋垃圾從一條深巷的巷底往巷口走時,忽地躥出幾條黑影來,攔住了他的去路。四周無人,他感到恐怖。他想丟下那袋垃圾逃跑,卻沒有逃路。那幾條黑影撲了過來,將他撲倒在地,隨即是一陣暴風驟雨式的拳打腳踢。在哎喲哎喲的呻吟聲中,他從那幾條黑影身上聞到了一股他所熟悉的氣味,這氣味與他身上的氣味一模一樣,是穿梭於骯髒世界的人的氣味。
他沒有掙扎,更沒有反抗。
那幾條黑影過足了毆打癮之後,丟下他,拖了那一大袋垃圾,慢悠悠地走了。
他爬了起來,但卻又跌倒了。他索性*就躺在了潮濕的路面上,直到天將拂曉,才扶着牆站起來。他一步一步地走向越來越明亮的巷口。
接下來,有兩天兩夜他不吃不喝地躺在那條水泥船上。這天中午,他搖晃着虛弱的身體走上了大街。他渴望食物,但卻已身無分文。天凈如洗,太陽瓦亮瓦亮的。他有點兒睜不開眼睛,扶着一棵梧桐樹暫且站住了。不遠處有家飯館,菜香打門裏窗里溢出,飄向大街,口水便順着他的嘴角流了下來。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走進了飯館。
服務員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作為客人進來吃飯的,一個個臉上頓時顯出不快。
他想退出門外,雙腿卻不聽使喚,兩眼更是直勾勾地瞪着桌上那些飯菜。他走向角落上一張無人問津的空桌,然後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盡量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對自己說:我是個過路的,走累了,只是在這兒歇一會兒。又說:我在等一個人呢。於是,他剋制着,不用眼睛去看那些飯菜,而是將臉轉過去看窗外街上的風景。
倒也無人來攆他出去。
不遠處的一張桌子,客人酒足飯飽後撤了,還剩下不少飯菜。
他想坐到那邊去,但卻猶疑着。而就在這猶疑的過程中,服務員小姐用她胖嘟嘟的小手,十分利索地收拾凈了桌子。
可惜了那些飯菜。
他覺得那個服務員小姐在擦桌子時,將眼珠兒調到眼角上,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他轉過臉去,依然看着大街:他人怎麼還不到呢?彷彿真有那麼一個人要到這裏和他會面似的。
又是幾個客人酒足飯飽地撤去了,留下許多飯菜。
他一邊用眼睛看着那些心不在焉的服務員,一邊悄悄地將自己已經變得十分瘦削的屁股挪到那張杯盤狼藉但殘羹冷飯卻十分豐富的桌子前。當他在椅子上坐定后,他竟然一時忘記了眼前所見乃是他人所剩,而彷彿是自己掏腰包要的一桌好飯菜,瀟洒地擼了擼袖子,抓起一雙筷子,伸向一隻尚餘一根雞脖子的盤子。他旁若無人,大咬大嚼起來。吃相雖然兇猛,但依然留有當年做大少爺時的吃喝作派,筷子抓得很有樣子,修長的手指猶如蘭花開放,一塊肉放入嘴中之後,雙唇閉合,絕不露出牙齒,腮幫忽鼓忽癟,一切咀嚼都在暗中進行。
服務員小姐側目相看,而其他顧客也紛紛扭過臉來冷眼觀望。
他吃着,彷彿回到了油麻地當鎮長時的風光歲月。
他的衣服是破爛的,他的頭髮是蓬亂的,他的手是骯髒的,長長的指甲里嵌滿污垢。他又吃又喝,很滿足,很盡興。他停下筷子,並把筷子穩當地擱在一隻盤子的邊沿,然後立直胸脯打了兩個飽嗝。稍事休息,接着再吃再喝,直至他的胃再也無法接納任何食物。他沒有立即起身,而是從牙籤瓶里取出一根牙籤,用手遮住嘴巴,開始慢條斯理地剔牙。
一個服務員小姐終於忍不住了,跑過來,一拍桌子:“出去出去!”
邱子東一驚,這才忽地記起自己原是個吃人殘羹的,不禁一臉羞愧,慌忙起身,低下頭匆匆往門外走去,一路上碰倒了一張椅子,還差一點將正在上菜的服務員小姐手中的一大碗紅燒肉碰翻。
逃犯一般。
邱子東一路狂走,進了一條寂靜的小巷。
走出小巷,就是大河。邱子東走進河水,用水清洗着自己腌不堪的身子,直至皮膚呈現出一般農村人不具備的白色*。然後他坐到河邊,咬牙切齒地在心中發誓如果找不到那幢罪惡的房子,他就死在這座城裏。
夏天過去了,秋天過去了,冬天過去了,依然未能尋覓到那幢房子的蹤影。
他曾想到跟蹤,但很快放棄了這個念頭:杜元潮這種鬼頭精,做事詭秘,行走不留痕迹,也是你能跟蹤得了的嗎?弄不好倒會讓他先發現了你!
邱子東給油麻地的家人寫了一封信,說他朋友的建築工程隊接了大活,今年他不能回家了,明年才能回。油麻地的人有些疑惑,但也就是疑惑。
又一年的尋覓。
邱子東似乎不再帶有仇恨,尋覓也就是尋覓,是一件很純粹的事情。有時,他竟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為尋覓而撿垃圾,還是為撿垃圾而尋覓。他已是撿垃圾大軍中的一員,並擁有了自己的領地。他愛上了垃圾。他饒有興緻地用一隻精巧的小筢子翻弄着垃圾。內容很豐富:廢舊電池、破銅爛鐵、玻璃瓶、易拉罐、用過的避孕套、依然鮮紅或是已經紫黑色*的女人的月經紙……這些東西,這些物象,雖然每天可見,但每次見到,都如同初次相見,不免心動。
他幾乎不再去想念油麻地。
他已離不開垃圾,垃圾的芬芳,在誘惑着他,猶如花朵在誘惑蜜蜂。
他幾乎想不起來他究竟是幹什麼的了。他不再總是想像那幢房子,腦海里飄滿了瓶瓶罐罐與污穢之物。
他踢踏踢踏地走着,心卻很麻木。
這是一個很普通的日子。邱子東在一家菜場門前的垃圾桶里翻尋垃圾時,翻到了一塊尚未被吃的麵包,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未見異味,就坐到一旁吃了起來。吃到一半,覺得喉嚨焦干,直起脖子直往下咽,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噎住了,喘不上氣來。就在此時,他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程采芹!
她挎了一隻竹籃,正從菜場走出,扭動着只有程采芹才有的腰肢,正往一條深巷走。
邱子東大張着嘴看着,一副獃頭獃腦的樣子。
她漸漸走遠,一路的風韻。
邱子東將嘴中的麵包艱難地咽下,一大袋廢品以及手中還未吃完的麵包統統扔掉,望着那個千尋萬尋而尋覓不得的背影,跟進了小巷。
小巷連小巷,那背影一轉身就不見了。
邱子東緊趕幾步,終於在一條橫巷裏又看到了那背影。正興奮着,那背影又一轉身,走進了一條豎巷。當他緊趕幾步,追到了那條豎巷口時,那背影已經不見了。但他聽到了一扇院門關上時發出的吱呀聲。
就是這個院子!
邱子東腿腳麻利地走過來,看了一眼深紅色*的大門,又趕緊走開了。他不知道是敲門看個究竟好還是暫且沉住氣留着慢慢看個明白好。他選擇了拐角上一個隱蔽處,將眼珠挪到眼角,密切注視着這個院子。他聽見了怦怦怦的心跳聲。
他看到了一幢房子———一幢與他最初的想像基本差不多的房子。
“原先猜想得並不錯。”他仔細回憶了一下,發現這麼長時間的尋找,到底還是遺漏了一些地方,譬如這條小巷,他就從未走到過。
這樣探頭探腦地在隱蔽處呆了一陣,他又剋制不住地向紅門走來。走幾步回頭看一下,走幾步回頭看一下,鬼頭鬼腦地不像個好人。他看了看紅門,生怕那紅門忽然地開了走出個人來,就又走開了。沒走幾步,又掉頭回來,再次來到紅門前。他東張西望了一陣,見四下無人,便躡手躡腳地走上院門台階,然後將左眼貼在門縫上,朝院內張望。
很大的一個院子,悄然無聲。
似有腳步聲。邱子東掉頭走開了,走得遠遠的。
此後,一連幾個小時,他就在這條巷子裏來回走動。
不遠處有座樓,四樓的一個窗口後面,早有一個有警惕心的人在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
後來,這個人往派出所打了個電話。
當邱子東再度將臉貼在那兩扇紅門的門縫上時,一高一矮兩警察分別從巷子兩頭向他走來。
他感覺到了動靜,掉頭看時,兩個警察已分別在離他十幾米遠的地方站定了。
邱子東當過鎮長,畢竟見過世面,見了兩個鐵青着臉的警察,倒也沒有慌張,還朝他們點點頭,然後朝巷口走去。
“站住!”兩個警察大喝一聲。
邱子東站住了。
“你在這裏幹什麼?”矮個警察問。
“什麼幹什麼?我走路。”
高個警察走過來,將警棍按在他的肩上:“走路?就這麼一子長的小巷,走幾個小時?”
矮個警察說:“跟我們走一趟!”
院內的人聽到外面的動靜,打開了門,向外張望。
邱子東一眼看到了那個挎着竹籃從菜場走出來的女人:狗屁!根本不是采芹。
邱子東被帶到派出所,接受了一連串的盤問。他不說自己從前當過鎮長倒也罷了,警察就認定他是一個撿垃圾的,就會放了他。他這麼一說,警察反而起了疑心:“就你?當過鎮長?”
“當過。”他說。
幾個警察搖了搖頭,將他關押到一間小黑屋裏。或是公務忙,一時顧不上他,或是工作疏漏將他忘了,他在那間小黑屋裏一關就是一天一夜,餓得發昏。當幾個警察忽然想起他來,打開門時,他已半死不活地躺在了地上……
邱子東被派出所放出來后,依然沒有回油麻地。
又是一年的秋天。城市在雨里,天天在雨里。路是潮濕的,房屋是潮濕的,人的衣服、頭髮與臉都是潮濕的。雨一時停住時,攥一把空氣居然可以擠出水來。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梧桐樹的樹榦,被雨洗得鮮亮,而葉子飲飽了雨水后,一葉一葉地舒張着。處處梧桐,雨不能直接落到地上,那如雲如煙的梧桐葉先將雨水接住了,然後再由它們將雨水滴落下來,雨彷彿不是天下的,而是梧桐下的。
空氣里飄散着梧桐樹特有的木香。
邱子東走在梧桐雨里,一臉憔悴,一身疲憊。濕漉漉的邱子東,更顯蒼老。他的背駝得厲害了,腳步疲軟,已不能像從前那樣將雙腳提得高高地很氣派地走路了,雙腳幾乎是拖地而行的。他衣衫單薄,不住地咳嗽着。他雖然還是在撿垃圾,但對垃圾已顯得很遲鈍了,不少可以被撿起來賣錢的廢品,都被那些眼疾手快的傢伙搶先一步撿走了。
他拖不起了。
“我該回油麻地了。”他深刻地懷疑起來:也許,杜元潮根本就沒有這幢房子。他用迷茫的目光望着城市以及城市的梧桐以及沒完沒了的梧桐雨。
他將撿垃圾積攢起來的錢仔細數了好幾遍之後,已經開始計算着回油麻地:去浴室洗個澡,去理髮店理個髮、刮一刮鬍子,去商店買一身新衣服、一雙新鞋,給老婆買一塊頭巾,再給兒子買一輛便宜的玩具汽車……對油麻地的人說:我不想在朋友的工程隊幹了,我年紀大了,吃不了那樣的苦了,我回來了……
想起油麻地,他的眼睛就會潮濕。
雨隨心所欲地下着,下得人心煩,下得讓人覺得日子毫無出路。
邱子東拖着一隻沉重的裝滿廢品的袋子,走在梧桐樹下。雨從梧桐葉上滑落下來,澆着本來早已潮濕的地。稀疏而灰白的頭髮,被雨水所沖,貼在他蒼黑色*的額頭上。他的身體大幅度地向前傾着,即使這樣,他身後的那隻圓鼓鼓的袋子,也只是非常緩慢地跟着他向前行進。袋子在路上擦出一條幹凈的印跡。
他渴了,就吮吸着流到嘴角的雨水。那雨水是浸泡了一陣梧桐葉之後才流下的,有一股苦澀的氣味。
雨越下越大,梧桐葉再也無法遮擋。
他身後的袋子越來越沉,他都有點兒想放棄它了,但最終還是緊緊抓住袋口,將它拖向前方。
行進到了一條斜街。
雨毫不節制地傾瀉下來,梧桐葉再也無力承受,一片一片地傾斜着,水從葉上流下時形成了無數的小瀑布。
邱子東被雨水嗆得連連咳嗽。他終於扔掉了那隻袋子,走到一座房子的屋檐下。他蹲了下來,將背靠在牆上。雨水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水流,在他眼前匆匆流過。看着看着,他竟然蹲在地上睡著了。
雨聲一片。
油麻地竟然來到他的睡夢裏:河、橋、船、蘆葦、雨……他的嘴角還傻獃獃地流淌着溫暖的笑意。
有個過路的人見他一動不動地蹲在地上,有點兒擔憂,就停住腳步仔細觀察,忽地見他蕩漾出笑波,不禁脊背有點兒發涼,趕緊走開了。
梧桐樹改變着雨本來的形狀,千姿百態地下着。但下到地上卻都是一樣的,一樣地到處流淌。
地上的水漸漸漲高,淹沒了邱子東的雙腳。他依然沉睡着,即使起風,梧桐樹搖晃着,將水珠撒落在他的臉上,也不能使他醒來。
這幢房子的門打開了,一個女人端着一盆洗腳水,一邊仰臉看着水淋淋的天空,一邊隨意地將盆中的水潑了出去。當那盆水已在空中開放成薄薄的一大片時,她忽地看到了牆根下蹲着一個人,而那盆水正向他的頭上澆去,不禁驚叫了一聲。
這盆洗腳水,終於驚醒了邱子東。他一邊用手抹着淋漓不止的水,一邊朝那女人望着,或許是水使他一時睜不開眼睛,或許是剛醒來,一時目光模糊,他眼前的女人,只是一個虛而不定的影子。
但那女人卻看清楚了他,手中的木盆咣當跌落在地上,濺起無數渾濁的水珠。
采芹!程采芹!
邱子東的眼神漸漸恢復后,望着那女人,渾身顫抖起來。
采芹望着在地上蹲着的、似乎起不來的邱子東,愣住了,竟如一根木頭般站在那兒動彈不了。
邱子東努力想使自己站起來,但身體就是不聽使喚,只好依舊蹲在那裏。
采芹終於走了過來,彎下腰,用雙手抓住邱子東的右手,然後用力將他從地上拉起。她扶着他,欲將他扶進屋裏。但邱子東的腳將要碰及門檻時,卻不肯往門裏走了。
“進去吧。”采芹用力推着他的後背。
邱子東猶豫了一下,將腳邁進門裏。
采芹扶着邱子東,讓他坐到一張椅子上。
邱子東的手下意識地握住了椅子的扶手,並摩挲了一陣,立即有一種幾乎沉睡了千年的感覺喚醒了。他眯覷着眼睛,讓雙手由上而下,自然地順着由高到低的扶手流淌着。那扶手溫潤如玉,油滑如鰻,細膩的觸摸,給肌膚帶來難以言說的愜意。椅背最是切合人性*,順着人體的形狀,悠然彎曲,使後背處處感到實在與熨帖。椅面寬大,使邱子東瘦削的屁股更覺得暢快與氣派。邱子東被這種感覺引領着,穿過歲月的荒涼,來到了童年。他不止一次地在程家大院坐過這把椅子。那時,他只覺得這把椅子太大,要把胳膊伸開,才能抓握住扶手。
他曾在上面使勁搖晃過,但沒有一次能夠搖動。這把椅子實在太沉了。
就是這一把紫檀木圈椅。
邱子東的雙手終於如疲倦的獸物一動不動地伏在了扶手上。他打量着屋裏的陳設。那些他曾觸摸過或是看到過的傢具,一一地呈現在他眼前:黃花梨木長方凳、黃花梨木束腰炕桌、黃花梨木鳳紋衣架、鐵力木床身紫檀木圍子羅漢床、紫檀木雕雲龍紋大方角櫃……
邱子東將頭微微側向一邊去看卧室,這時,他看到了那張大床露出的一角。那大床幽幽地閃着亮光,一種類似於牛角發出的亮光。
他甚至看到了那隻當年被二傻子抱回去的尿盆———一隻做工極其講究的尿盆。它靜悄悄地立在床前的踏板上。它乾乾淨淨,完全不像是用於排泄的器物。上面的銅箍被擦得金光閃閃,更顯得那器物貴重。
程家大院的輝煌於一天早上突然終結之後,這些東西散落在四面八方,怎麼現在又如此神奇地都集中在了一起呢?
當邱子東環顧了屋內的所有陳設后,心靈感到了一種莫名的震撼,手在椅背上不禁顫抖起來。他的目光在這些傢具與其他陳設物上遊走着,竟一時忘記了仇恨,倒陷入一番感動之中。
杜元潮費了多少心機,又費了多少功夫?此刻,邱子東只有驚嘆了。
日後,許多人在聽說這樣的情景時,也一個個覺得心頭溫熱,有人甚至不禁淚下。油麻地小學一個姓顧的老師聽罷,仰天感嘆道:“杜元潮,天下第一痴漢!我若是程采芹,一輩子足矣,足矣!”
秋風秋雨秋梧桐。
邱子東看着門外的雨———那雨下得那麼的愁慘,那麼的迷茫,那麼的盲目,那麼的無邊無際。他的心酸痛着,並像被拔涼拔涼的井水浸泡着。
采芹慌慌張張地忙碌着。她給邱子東沏茶,暖瓶中的開水洶湧而瀉,猛烈注入水杯中,翻滾而出,將茶葉衝出來大半。她給邱子東拿來一條毛巾,讓他擦一擦臉上的雨水,等將毛巾交到手上時,這才發現那是一條擦腳用的而不是擦臉用的毛巾,急忙又將毛巾從邱子東手上取回。總算換上擦臉的毛巾之後,她很不好意思地將它交到邱子東手上。在邱子東用幾乎嶄新的、非常柔軟的毛巾有板有眼地擦臉期間,她不時地瞥一眼屋中的陳設,彷彿那一桌一凳,她也是第一回看見。
邱子東擦完臉,還擼起袖子,分別將兩隻胳膊仔細地擦了擦。
在邱子東擦拭自己時,采芹就一旁站着,一副隨時要準備伺候他的樣子。
“茶沏好了。”采芹從邱子東手中取回毛巾時,說。
邱子東端起茶杯,努起嘴唇,輕輕吹了吹幾片還未下沉的茶葉。喝去差不多半杯時,他將杯子輕輕放下,然後開始打量采芹:五十五歲的采芹,看上去不到五十歲,幾乎還是那一副柔韌的身段,膚色*越發的白凈了,只有少許幾根白髮夾雜在依然黑而有光澤的發叢中,臉部細細的皺紋非但沒有增添她的老相,反而顯出幾分令人心動的嫵媚……
這個女人,這個散發著體香、舉止非同尋常的女人,為杜元潮所擁有!並且這個女人生活在城裏、城裏的大房子裏、放了一屋上等傢具的大房子裏!
一股妒意從邱子東的心底悄然升起,並很快如風暴一般席捲了他的全部身心。繼而是仇恨,一種達抵極致的仇恨。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兩側的腮幫上出現兩道堅硬的卻在微微顫動的肉棱。他在咬牙,往死里咬牙。
采芹低頭站着,猶如罪人。
一時無話,只有外面敲敲打打的雨聲。
闊大的梧桐樹葉,在窗外搖晃,將天光搖成水光,將雨滴搖成鑽石般的晶瑩。
邱子東搖晃着站了起來,欲向門外走去。
“你?……”
“我走了。”邱子東望着門外重重綠瑩瑩的雨簾,朝門外走去。
采芹跑在了他前面,擋在了門口。
他二人長久地對望着。當邱子東再度邁動腳步,欲從她身旁側身走過時,采芹望着他鬍子拉碴、瘦成蟹殼大小的臉,身體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最後撲通跪在了地上。
邱子東站着,風從梧桐樹間吹進門裏,他單薄的身體不住地搖晃着。
采芹將頭低垂着。
當邱子東再次移動腳步時,采芹突然揚起面孔,眼中滿是哀求:“看在我們三人一起長大的分上,你不要把這幢房子說出去,求你了……”說罷,流下兩行淚來。
邱子東沒有看采芹,面孔微微上揚,細眯着眼,看着門外的梧桐樹以及從梧桐樹葉上不住地流下的雨水。他看到,那雨水不時地被風吹得彎彎曲曲的。
采芹將頭低了下去,幾乎低到了地面。
邱子東一言不發。不知過了多久,他邁動腳步,從采芹的身邊走向門口,走進雨里。
走出去十幾步,他回頭看了一眼這幢房子:好大的一幢房子,但外表看上去卻很粗糙,甚至顯得有點兒簡陋,彷彿這房子建到後來,資金短缺,只好草草竣工了。他回想了一下,記起他曾兩次路過這幢房子,但都將它忽略了。他對着這幢房子,搖了搖頭,並長嘆了一聲。
他走在梧桐樹下,接受着涼絲絲的雨點,心裏倒也沒有波瀾,反而很平靜。他甚至專心致志地聽着自己的雙腳踩在水汪汪的路面上所發出的吧唧聲。
不久,他感覺到有人跟在他身後。他沒有回頭去看,依然走他的路。
采芹沒有鎖門,也沒有拿傘就跟了出來。她的神情看上去有點麻木。她距離邱子東五十米。她的眼睛一直看着邱子東窄窄薄薄的背影。她的頭髮、衣服很快就淋濕了。幾縷髮絲隨雨水的流淌而垂掛下來,幾乎遮住了她的雙眼,衣服緊貼在身上,身體的線條清晰地顯示出來,雖然依舊很有風韻,但似乎已經有了臃腫鬆軟的跡象。她走着,居然不覺那雨正越來越大。
邱子東拐進了一條狹窄而僻靜的小巷,並加快了腳步,彷彿要立即消失掉。
采芹在巷口站了一會兒,走向了一條斜巷。
邱子東覺察到身後已不再有人跟隨,便放慢了腳步。但當他就要走出這條深巷時,卻發現采芹出現在了巷口,並朝他慢慢走來。他站住了。采芹一步一步逼近,直走到他面前。她看着他,目光里是乞求與哀憐。她哆嗦不止,突然像跌倒了一般,撲通跪在了一片水窪里。
邱子東欲要阻止她,但已來不及了。
她低着頭哭泣着,雙肩顫慄不止。她小聲說著,猶如獨自絮語:“求求你,求求你……”頭越垂越低,直到將腦袋抵到水窪里,“看在我們三人從小一起長大的分上……”
小巷很窄,雨很大,兩側房屋的檐口,水流如注,傾瀉下來,潑澆在采芹的身上。
邱子東掉轉身走去。沒有走幾步,掉過頭來,見風雨中采芹依然將腦袋抵在水窪里,他大聲地叫着:“我不說!我不說!我不說還不行嗎?!……”一邊說,一邊跺腳,將雨水濺起一片又一片。
說罷,老淚縱橫。
采芹雙手按在水中,大哭……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當年油麻地鎮鎮長李長望的兒子李大國,在省城已混得很有人樣兒了。這小子從小學到中學,從中學到大學,一路悄然無聲,卻一路順風順水。在油麻地讀書時,他很少與其他孩子來往,喜歡獨處。在油麻地人的記憶里,這小子總是拿一根木棍、枝條之類的東西,獨自一人,在深巷裏走動,或是用棍子敲打地面,或是一邊走一邊用棍子的一端在人家牆上留下一條長長的印跡。人問他話,他一般不作答,彷彿沒有聽見,依舊玩耍,依舊走他的路。油麻地沒有一個人在意他,而就在這不在意之中,他從鄉下的小學考入城裏的中學。從此,十天半個月,油麻地人才能見到他一次。他在不停地長高,越來越有李長望的模樣,但卻沒有李長望的野氣與雄風,反而越來越顯得文弱,像個書生。他與油麻地,油麻地與他,更是一天一天陌生起來。人們看到,他從城裏回來,大部分時間是坐在油麻地的最高處———一座廢窯的頂上,看大河,看蘆盪,看炊煙裊裊的油麻地小鎮。這一印象淡淡的,淺淺的,油麻地人依然沒有在意他。那年秋天,他竟然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學,油麻地人的心震動了一下。然而,他卻顯出一番無動於衷的樣子,安靜地呆在家中,要不還是坐到那座廢窯的頂上。後來,他去念大學了,很少再回油麻地。即使回來,還未等鎮上有多少人看到他,便又走了。後來,聽說留省城工作了,但油麻地人搞不清楚他在省城究竟幹什麼工作。偶爾,他回來一趟看看母親,都是速回速去,幾乎了無痕迹。
油麻地沒有一個人會想到多少年後李大國會重返油麻地並在一段時間裏主宰這裏的天下。
大學畢業后,他被分到省政府辦公室。本是一個普通工作人員,但他頭腦清楚,聰明伶俐,手腳勤快,有人緣,有人氣,有能力,做事有分寸,拿捏得當,有點兒才氣,加之還有一點兒鄉下人的樸直,不到一年就做了科長,然後又做了副處長。這回組織部找他談話,話雖沒有挑明,但他聽得出上頭有讓他去瓢城承擔重要工作的意圖,要安排他到基層掛職。告訴他,他馬上便可去瓢城。到何處去掛職,由瓢城的組織部門安排。他沒有多作停留,匆匆收拾行裝,第二天就趕到了瓢城。瓢城的組織部門早已接到上頭的通知,見了他,十分殷勤。他從這番殷勤中感覺到了他日後在瓢城的位置。但他小心謹慎,萬分的平和與謙遜。當談到掛職一事時,他說:“我到最基層,那裏最鍛煉人。”組織部門知道上頭日後對他的安排,覺得將他放到最基層去掛職不妥,建議他去一些中層單位掛職,他卻固執地堅持:“還是去最基層吧。”組織部門勸說不了他,只好作罷。在商量去哪一個具體基層時,他像是早已考慮好了,說:“去油麻地。”隨即,他說,“那是我的家鄉。我是油麻地養育大的,正好可借這個機會,為家鄉做點兒事情,也算是報答父老鄉親。”組織部門覺得他的選擇是有些道理,並為他不忘家鄉的精神所感動。但也感到為難:“在油麻地安排一個什麼職務呢?”他情況透熟:“油麻地的黨委書記是杜元潮,他已經到了年齡了,可以退居二線了。組織上如果放心,在還未向油麻地派新的一把手之前,我可以暫時負責那裏的工作。”組織部門同意了。
於是,杜元潮被通知上來談話。杜元潮還想干幾年,但現在既然組織部門讓他退下來,他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他早已有了思想準備。他問誰去接替他的工作,組織部說過不幾天就知道了。當天,他就留在了城裏的那幢大房子裏。晚上,他與采芹睡在那張大床上,說起他要退下來將有新人去油麻地接替他的工作時,二人都未想到李大國。杜元潮說:“退下來也好。退下來我就能常住在城裏,跟你天天在一起了。”想到自己常將采芹獨自一人留在城裏守着這幢房子,心裏很是過意不去。
他感到自己老了。
這天,李大國在組織部的副部長老胡陪同下來到了油麻地。當小輪船靠在鎮前的碼頭上第一個走下李大國時,跑過來圍觀的人說:“這不是李大國嗎?”“李大國,是李大國,就是李大國!”有他的同學,情不自禁地喊:“李大國!”
李大國仰起頭,望着岸上的人,搖搖手。
他怎麼在輪船上?油麻地的人猜測他大概是跟順船回來的。
杜元潮穿得滑滑滴滴地早等候在鎮委會辦公室里。聽到外面的動靜,知道新書記來了,就出門來迎接。那時,李大國一行幾人,已經穿過人群往鎮委會而來。李大國叫了一聲杜書記,杜元潮看到了李大國,微微有點兒驚訝,但也未多想,只是點點頭,走過他身邊,老遠就伸出雙手握老胡的手。他認識老胡。握了手,他就來回張望,尋找那個接替他的新書記,但除了看到小輪船的駕駛員和一個他見過的秘書外,並沒有看到其他新面孔,心裏感到疑惑。
鎮委會門前的廣場上站滿了人,他們是被通知來開會聽組織部宣佈新書記的。他們與杜元潮一起疑惑着。他們有人將那位組織部的副部長當成了新書記。
在進鎮委會的大門時,李大國與老胡互相謙讓着,這個讓那個先進,那個讓這個先進,最後還是李大國大大方方地先進了。
杜元潮很納悶,但依然沒有想到會由李大國來坐鎮油麻地的天下,因此依然沒用正眼看他。
杜元潮還在向後望。
老胡笑了:“老杜,你在張望什麼?”
“人呢?”
老胡指着李大國:“這不是給你帶來了嗎?李大國!怎麼你連一個鎮上的人都不認識了?”
杜元潮不敢相信,愣在了那裏。
老胡坐下,一邊喝茶,一邊將事情的經過一一道來。
杜元潮臉色*大變,但卻還尷尬地微笑着。
老胡說:“是大國的主意,讓我們先按住不對你說,好到時給你一個驚喜。”
“好……好……”多年不再結巴的杜元潮忽然地又有點兒結巴了。他臉色*蒼白,額頭上沁出一片虛汗。他走過去,握住李大國的手,“好……
好……”
李大國不卑不亢地握住杜元潮的手,一句話也沒有說。
老胡在群眾大會上宣佈了任免之後,坐小輪船回城裏去了。李杜二人站在碼頭上,等小輪船遠去后,又互相淡淡地握了一下手。這之後,李大國沒有去鎮委會,先回家去了。
當戴着眼鏡、一副教書先生模樣兒的李大國走過油麻地的那條街時,油麻地人陷入了迷茫、疑慮與不安。
在杜元潮心煩意亂地等待上面給他在某個單位安排一個閑職時,李大國卻安靜得像一座移動的墳墓。有時候,他還會爬到那座廢窯的頂上,但不是像從前那般坐着,而是站着俯瞰油麻地的河流與村莊。那時,油麻地人就會停下手中的活計,翹首眺望這一形象———這一令人揣摩不透的形象。
這一形象像一枚楔子一般釘入了他們的心中。
春雨三月,桑田肥沃,新桑在雨中泛着綠光。紫色*的蠶豆花,開放在每一條田埂邊,而菜花鋪天蓋地一般將油麻地的大地裝扮得十分華貴。每一棵樹上都有喜鵲,燕子在麥田上空或是在大河的水面上飛翔。
油麻地真是這天底下一片難得的風景。
就在這樣的風景里,朱荻窪朱瘸子被幾個民兵用繩捆了起來關在了鎮委會的一間小黑屋裏。一天一夜,居然沒有人來管他。他像一頭餓壞的豬,蹬着瘸腿,在牆角上嗷嗷亂叫。
李大國聽到了這種聲音,但依然安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很細緻地剪着指甲。天在下雨,空氣潮濕,他的眼鏡片起霧,使人無法看到鏡片后那雙足智多謀且又冷酷無情的眼睛。但走過他辦公室門口的人,依然感到了一種森嚴、威脅與壓抑。
晚飯後,李大國讓人將餓得臉呈菜色*的朱荻窪拎到了他的辦公室。他讓人給朱荻窪鬆了綁,然後讓那幾人離去。他點了一枝煙,走過來,插*進朱荻窪的嘴中。
朱荻窪深吸一口,覺得軟癱如泥的身體又有了點兒精神。
李大國取下眼鏡,從口袋裏掏出一塊疊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白手帕,臉沖窗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眼鏡:“朱瘸子,知道你犯什麼罪嗎?”
“不知道。”
李大國戴上眼鏡:“不知道?”
“不知道。”
李大國突然一拍桌子,大聲叫着:“來人呀,將他捆住,繼續關到那間小黑屋裏去!”
朱荻窪連聲叫道:“我說,我說,我說……”
李大國用兩根手指很優雅地推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鏡,然後揮了揮手,讓那幾個聞聲趕來的民兵再度離去。
“說吧,你為還賭債,究竟盜賣了油麻地鎮委會多少東西!”
朱荻窪吭吭哧哧半天,只說出幾件不值錢的東西來。
“朱瘸子,你不肯說是吧?我來替你說!”李大國穩穩地坐在椅子上,乍看上去仍然像一個文質彬彬的教書先生。他一口氣說出大大小小數十樣東西來:某年某月某日,你偷了文藝宣傳隊一面大銅鑼,將它賣給了銅匠周家寶,得錢十八元五角;某年某月某日,你偷了鎮委會辦公室牆上的掛鐘,將它賣給了高倉小學的劉校長,得錢十五元;某年某月某日,你偷了油坊十斤好豆油,將它賣給了江村襪子廠的食堂,得錢二十元……
朱瘸子的身體開始顫抖,額上冷汗滾滾。
“這些不算什麼!還有大東西。去年三月十日,放在鎮委會院子裏的三根木料,價值二百多元,本來是用來翻修房子的,可是就在那天夜裏不翼而飛了……”
“我沒有偷!我沒有偷!……”
“你敢說你沒有偷?!難道還要我說出是怎樣被你偷運出去的、它的去處、你又究竟得了多少錢嗎?!”
朱瘸子的瘸腿垂掛着,現在如鐘擺一般晃悠不止。
一陣沉寂之後,李大國問:“瘸子,你知道你的盜竊罪要坐幾年牢嗎?少則三年,多則五年六年!”
朱荻窪撲通跪在了地上:“看在當年我給你老子馬前馬後跑腿的分上,你饒了我,饒了我……”
李大國冷淡地一笑:“你不是也給杜元潮馬前馬後地跑腿了嗎?杜元潮能夠有個人為他馬前馬後地跑腿,你又能夠為杜元潮馬前馬後地跑腿,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你比我清楚!”他將身體傾伏在桌上,逼視着朱荻窪:“你不是一個好瘸子!”
朱荻窪的腦袋垂到了褲襠里。
“你是個快活瘸子。我父親當家時,你跟着吃香的喝辣的。後來跟了杜元潮,更是吃香的喝辣的。好本事!這回,我看是快活到頭了!”
“你饒了我,你饒了我……我一定好好為你跑腿,就像當年為你老子跑腿一樣……”
李大國冷笑笑。
外面在下雨,油麻地在深夜的酣睡中。
朱荻窪一直跪在冰涼的地上。
李大國插*上了門:“朱瘸子,我知道你也不想坐牢。那好,你也得幫我一個忙……”
朱荻窪抬頭望着李大國:“我能幫你什麼忙?”
“你能幫,就看你肯不肯幫。”
“如果我能幫,我掉腦袋都幫。”
“好!”李大國走上前來,蹲在了朱荻窪面前,小聲問:“杜元潮在城裏有一幢房子,在什麼位置上?”
朱荻窪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李大國站了起來:“看來,你還是喜歡去坐牢。”
“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不說,我是你三孫子。”
李大國扭過頭來:“油麻地總有人知道吧?”
朱荻窪張嘴欲說,但卻又將話吞了回去:“不知道有誰知道。”
李大國從門后取出一把傘來,說:“你不幫我的忙,我也就不幫你的忙了。明天一早,我就給公安局打電話。”說完,拉開門,撐開傘,“我要回去睡覺了。”
“我說!”
李大國沒有回頭,望着門外在燈光下閃爍的雨絲。
“我琢磨着,油麻地有一個人知道這幢房子在哪裏。”
李大國急轉過身來:“誰?”
朱荻窪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邱子東。”
“誰?”
“邱子東。”
李大國點了點頭,說:“起來吧,不早了,回家睡覺吧。你給我跑個腿,去邱子東家一趟,請他老到鎮委會來,就說我有要事與他商量。”說著走進雨地里。
朱荻窪聽到了一陣雨點打在傘上發出的豆莢爆裂般的聲音。
當李大國將話題七繞八繞繞到杜元潮在城中的房子時,邱子東竟然說:“沒有聽說過。”
李大國說:“有人說你知道房子在哪兒。”
邱子東說:“笑話!”說罷,問道,“還有事嗎?沒有事我就走了。”
李大國沒有生氣,說:“沒有什麼事,只是請你來聊聊。你當了那麼多年鎮長,有豐富的經驗,日後可能要隨時向你請教。”
“你客氣。”邱子東走了。
李大國很有耐心,他像一個很有境界的釣魚人,手握着釣竿,安坐河岸,平心靜氣地一次又一次地試着投放誘餌,看到底哪一種誘餌可以引魚上鉤。最後終於在一個夜晚將邱子東搞定了。他對邱子東說:“邱老,你還可以繼續出來做工作。”
邱子東愣住了,望着李大國,彷彿不知道李大國在說什麼。
“你可以出來繼續做工作。”
“你開玩笑?”
“怎麼會跟你開玩笑呢?老鎮長。我想請你出來,幫我管一管窯廠與油坊,這可是油麻地的兩大命脈呀!”
邱子東的兩條腿剋制不住地搖晃起來。
當天,李大國並沒有向邱子東追問杜元潮的那幢房子所在位置。第二天,他讓朱荻窪為邱子東專門收拾出了一間乾乾淨淨的辦公室來,也還是沒有追問。但這天邱子東卻主動將李大國叫到了一邊……
李大國笑笑,心中說:老狗日的,杜元潮當政時,就硬是沒有讓你過足這把癮,你就憋死了。這會兒,都成骨頭架了,還五臟六腑地惦記着!好,且讓你過幾天癮,然後就滾你媽的蛋!
當天,李大國就去了瓢城。
第二天,上頭就來了一個工作組,專門調查杜元潮的經濟問題。最知內情的周禿子見勢不妙,竹桶倒豆子,嘩啦嘩啦交代了整整一夜,一筆一筆的,都是關於杜元潮二十多年來的曖昧賬目。一個星期後,檢察院通知公安局,可以抓捕杜元潮了。那時,杜元潮在城裏。抓捕的消息,李大國提前知道了,便找公安局的人說能不能再緩兩天。公安局問為什麼,李大國也不說為什麼,只是說緩兩天,出了事他負責。等過了兩天,杜元潮回到了油麻地,李大國一個電話打到公安局:“你們可以抓了,他人在油麻地。”
緩兩天,就是要讓杜元潮是在油麻地而不是在城裏被抓走。
就像當年要拘捕李長望的情景一樣,這天中午,公安局的那艘白色*小輪船突然停靠在了油麻地鎮前的碼頭上。不同的是李長望在夜裏已將自己掛在了梨樹上,而杜元潮卻因在城中幾日纏綿,正疲憊不堪地在床上呼呼大睡。精明一世的杜元潮,卻就是沒有想到,他有朝一日會在睡夢中被揪住戴上寒光閃閃的手銬。
除了李大國、邱子東與朱荻窪,沒有一個油麻地的人會想像到這一幕。當公安局的人押着杜元潮走向碼頭邊的小輪船時,整個油麻地都感到十分地震驚。他們紛紛向後退去,為杜元潮和那幾個公安局的人讓出一條道來,一片肅穆,沒有一個人說話。
杜元潮一下衰老了。他低着頭,在那些熟悉的總使他感到親切的目光下匆匆走過。
雷聲隆隆,天幕低垂,遠處天邊濃雲如墨,浪濤般翻滾不息。空氣里佈滿了大雨欲來之前的土腥味。
小白輪船的排氣管放屁一般嘟嘟作響,屁股往水中深深一埋,翻滾出團團浪花,一聲汽笛,便朝茫茫的大水駛去。
一段歲月,一段歷史,就這樣於這年的暮春時節落下大幕。
這天夜裏,城裏的那幢大屋着了火。是從裏面燒起來的,當火苗從窗子裏如鮮艷的紅綢向外猛勁飄動時,人們才發現這幢大屋着火了。消防隊來了,但來了等於白來。房屋建在狹窄的深巷處,根本進不去消防車,水管接了再接,也不能到達現場。人有無數,但只能看着它燒去。一屋的好傢具,都是由上等的好木材做成,很禁燒,燒起來也很有力量,很有氣勢。不知過了多久,一束火苗如利器穿透房頂,直照天空。隨即,一束又一束的火苗穿透房頂,猶如千支萬支金紅色*的長矛。漸成火海,到處噼噼啪啪地響。燒紅的瓦片發出爆炸聲,在空中亂飛,嚇得圍觀的人抱頭鼠竄。
後來,整個房屋全部燒着了,火光衝天,城市的天空彷彿塗抹了一大片酡紅的胭脂。
火將滅時,天下起大雨。清晨,人們看到好端端的一幢大屋已只剩下一攤涼絲絲的死灰……
杜元潮抓走的那一天深夜,油麻地的人在睡夢中清晰地聽到了馬蹄踏過青磚街面而發出的清涼之聲。這聲音從街的這一頭響起,到街的那一頭結束,然後再從街的那一頭響起,到街的這一頭結束。的篤的篤,很動聽,也很凄涼。有人起床,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口去看,看到了那匹白色*的馬駒。看到的人說,它像馬駒,又不太像馬駒,不知是一種什麼東西。他們看得心驚肉跳,看得肅然起敬。沒有一個人打開門來去驚動它。
有人看到,這匹白馬駒居然能行走在水面上。受了驚動,撒腿就跑,蹄下水花四濺。
後半夜,它消失了。
有幾個起夜的人說,天將拂曉時,白馬駒居然站在了鎮委會大屋的屋脊上,頭朝東,尾朝西。
睡在鎮委會大屋裏的朱荻窪說,他聽到了屋頂上噹啷噹啷的瓦片響。
東方發白時,白馬駒像霧一樣,在人的不知不覺之中飄散了。
從此,它再也沒有出現過。
這年剛入夏,就開始下雨,一下就是數十天。那雨總帶一股腐爛的腥臭味。地上到處爛乎乎的。樹榦上,瓦壟里,到處長着一種蛇頭形的紅艷艷的毒蘑菇。潮濕的草叢中、草垛下,還出現了油麻地人從未見到過的黑老鼠。自古以來,油麻地的老鼠都是褐色*的。在潮濕的空氣里,黑老鼠瘋狂地繁殖着,一窩一窩的無毛幼鼠,使人看得毛骨悚然。這些黑老鼠還喜歡在雨地里跑動,留下無數細碎的腳印。有時,它們朝天仰着面孔,吱吱地叫着。人們看到,那尖嘴張開時,是鮮艷的紅色*。
雨還在下着,油麻地就開始流行瘟疫。幾天死一個人,幾天死一個人,搞得人心惶惶的。白色*的送葬隊伍,隔幾天就會在田野上出現一次,相同的、悲切的音樂,一次又一次地響徹在村巷裏。這裏的每一條巷子,都長長的,兩頭低,中間高,像根扁擔。有一個陌生而怪異的白鬍子老頭走過這裏,看見靈幡在風中凄然搖動,說了一句:“扁擔巷,死人死成雙。”
後來的事實與這個老頭所說的,沒有任何出入。
這一年,油麻地的荒地上起了不少新墳。
夏天將要結束時,鎮東頭邵家十八歲的姑娘扣女走路走得好好的,突然栽倒在一口池塘里,爬上來后就水淋淋地坐在池塘邊犯傻,後來就唱了起來。唱的是油麻地的陳年往事,是一些上了年紀的人都未必清楚的往事,眾人都感到蹊蹺。不久,她就很少出門,開始又唱又跳地為人看病。讓油麻地人目瞪口呆的是,她竟然會說那些早已經死去的人的話,一樣的腔調。而這些死去的人,她連見都沒見過。有幾個老人不相信,就來偷聽,才聽了幾句就神色*慌張地趕緊往回走。
秋天的收成很糟糕。正是稻子拔穗時,每一塊稻田裏都長了鬼稻子。那鬼稻子拔出的穗是黑色*的,用手一碰,黑色*的粉末四處飛揚。三株稻子,差不多有一株變成了鬼稻子。而看上去,情形更要嚴重,黑鴉鴉的一片,好似稻田裏豎起一根根烏鴉的羽毛。
也就是在這一年,二傻子被雨活活淋死在了蘆葦叢里。
一條長有兩隻秀氣大眼睛的小母牛,在草灘上散發出一種氣味。這股氣味吸引了二傻子,他像一隻蛾子看到了光亮,被這氣味牽引着一步步地走向小母牛。他一邊走,腰間的那桿槍便一邊挺立起來,將褲衩頂成錐形。他的口角開始流黏糊糊的口水。他在小母牛高高翹起的地方,看到了亮閃閃的液體。這液體像蝸牛從樹葉上爬過時留下的印跡。液體在慢慢地滲出,積蓄成珍珠大小一顆之後,滴向草地。這顆“珍珠”滴落時,拖着一根蛛絲樣的尾巴,一尺多長后,才徹底脫落。
天開始下雨,小母牛不一會兒工夫,就變得濕漉漉的。
二傻子張着大嘴喘息着。
小母牛發現二傻子不懷好意,撒腿就跑。
二傻子緊追不捨。
小母牛闖進蘆葦叢時,雨已下大,大到茫茫一片,白煙滾滾。
二傻子一心想接觸到它,跌倒了爬起來,嘴中還嗷嗷不停。雨水大如桶潑,嗆得他要吐出膽來。他不停地用手抹着臉上的雨水,然而即便如此,也很難使雙眼睜開,他只能憑着感覺追攆着。一道閃電劃過天空,他看到了小母牛正用優美的臀部對着他,在雨水的刺激下,那高高的一處,竟如兩瓣粉紅色*的花瓣向他開放着。他顫抖着撲過去,一下子抓住了它的尾巴。小母牛向前猛地衝去,蘆葦叢嘩啦啦分向兩邊。他跌倒了,但仍用雙手死死抓住牛尾。
小母牛拖着他不停地向前奔突。他的衣服撕破了,暴露的身體被蘆葦劃破了一道又一道。不久,他的褲子被蘆葦茬勾住扯了下去,露出了白嫩白嫩的屁股。黑色*的蓬頭鬼,像雨後老樹下一株毒蘑菇,挺挺地沖向天空。
傾瀉不已的雨水最終使他窒息。
油麻地的人找到他時,那條小母牛正用柔嫩的舌頭舔着他的腹部。
沒等過了年,李大國就提前撤了,直撤到省城。行前,他賣掉了房屋以及所有家產,然後帶着老母親,在油麻地還未徹底醒來的早晨,離開了油麻地。顯然,他不想再回油麻地了———他與油麻地的關係徹底終結了。
油麻地有了新的書記,是個外鄉人。他不認識油麻地,油麻地也不認識他,相安無事。
人們偶爾會想到杜元潮。說起他來時,他們念念不忘他的種種好處:他為油麻地鋪了一條寬寬的磚路,直通到國道;他為油麻地重新蓋了那麼一座青磚青瓦的小學校;他當政那麼多年,讓油麻地的老百姓在這一帶出盡了風頭;他絕不欺負老百姓,特別是那些忠厚老實的老百姓……
談論得最多的就是那幢他們誰也沒有見過的房子以及那一屋子的傢具。人們似乎並不太計較那幢房子。“這不算什麼。”說起時,還帶有幾分感動,幾分欽佩,覺得整個世界柔軟了許多,純凈了許多,也明亮了許多,一個個心裏都長了幾分豪氣。本是很粗野的,但在那片刻,一個個變得和氣了許多,親切了許多。抽煙的男人們互相讓着煙:“抽我的!”“抽我的嘛!”女人們覺得在一起說說話,感覺真是不錯。
有人說:“應該去看看他。”
“真的應該去看看他。”
當然,最後是不了了之。但關於杜元潮的傳聞,隔不多久,就會有一些。
杜元潮在雙洋勞改農場勞動。這個農場在海邊。他這種人,到哪兒哪兒有人緣。他聰明智慧,識大體,知道退讓,肯在節骨眼上助人一臂之力,且又寫得一手好字,看管他的人,上上下下都願意不聲不響地照顧他、重用他,更不想為難他。他感恩,但同時知道分寸,從不卑躬屈膝、感激涕零,而是不卑不亢、很有風度地承受這一切。他會經常被從地里叫到場部,做一些出黑板報之類的輕活。他還有一項經常性*的勞動:看管一群鴿子。這個農場地處偏僻之處,四周上百里荒無人煙,這裏的工作人員除了看海浪千篇一律地湧來退去、聽濤聲總是單調無趣地轟鳴與粉碎之外,就只有孤獨與寂寞如葦草一般包圍着農場。不知哪一年的哪一任場長,在場部養了一對鴿子,結果越繁殖越多,到了現在已有上百隻了,飛過天空時,大有遮天蔽日的樣子。這群鴿子,不僅給農場的工作人員帶來了快樂,也給幾百名更加孤獨寂寞的犯人帶來了生趣。鴿子成了這個農場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它們飛翔在農場的上空,給了犯人們許多幻想與希望。
杜元潮精心地管理着這群鴿子,並對這些生靈產生了羨慕。
杜元潮提前一年,在這個農場度過五年後,被釋放了。離開時,他要了一對白色*的、剛剛開始長出羽毛的鴿子。油麻地的人見到的杜元潮,一手拿着一隻鴿子。
杜元潮很瘦,寸頭,很精神,但已是一個老人,一個看上去溫和、平淡的老人。他出現在鄉親們面前時,並沒有不好意思,而是安詳地微笑着,一手握一隻鴿子,直走向那幢已經鎖閉了五年的房子。
在油麻地人的感覺里,杜元潮不是被抓走坐了五年大牢,而是出了一次遠門。
不久,杜元潮就在鎮上走動了。沒有人向他打聽過去的五年,他也隻字不提已過去了的五年。
街上,他與邱子東相遇了,他們握了握手。杜元潮掏出一盒香煙,抽出一支給邱子東,邱子東接住叼在嘴上,然後划亮一根火柴,用手擋着不讓風吹熄,向杜元潮送去。杜元潮點着了煙,等吐出煙來,邱子東才將自己嘴上的煙點着。然後,他們談談天氣,談談莊稼,談談今年的水勢與蘆葦,然後再握一握手各自走向自己要去的地方。
那對鴿子不久就飛上了油麻地的天空。
到了年底,油麻地人再看到天空的鴿子時,已經是八隻,一樣的白。
第二年,便有了一個有聲勢的鴿群。
鴿子成了杜元潮幾乎全部的生活內容。他津津有味地看着一隻雄鴿將尾巴展成扇形拖地而行,在雌鴿跟前繞來繞去地求愛;津津有味地看着雄鴿從外面叼回樹枝與蘆葦交給母鴿,母鴿將這些材料最終做成一個好看的巢;津津有味地看着剛剛出殼的雛鴿在母鴿蓬鬆的腹羽中動彈;津津有味地看着長出羽毛的雛鴿在窩裏扇動着稚嫩的翅膀……可看的無窮無盡,有無窮無盡的看頭。最使他心醉神迷的是鴿群的翱翔:一隻只雪白的鴿子扇動着翅膀,在油麻地鎮上空,在油麻地的田野與河流上,優美地飛翔着,它們攪動了陽光的金線,天空中出現了無數迷人的折光,它們似乎知道這種時刻,地面上會有無數張揚起的面孔在觀望它們,於是飛翔便帶有表演的性*質,忽徐忽疾,忽高忽低,忽遠忽近,忽散忽聚,變化萬千。杜元潮知道,有很多雙眼睛在看他的鴿群,心中十分滿足。
就在這番滿足之中,杜元潮會忽然地被什麼思念所打擾,一時忘了他的鴿群,而顯得困惑、傷感,甚至悲哀———他想到了采芹。
那場大火之後,人們再也沒有見到她。有人說她投靠遠方一個親戚去了,有人說她去了蘇州,艾絨給她找了一份打掃劇場的活兒。但更多的人相信,她已在那場分明是由她點燃的大火中化成灰燼隨風飄去了。
杜元潮從海邊回到油麻地時,一位當年與采芹要好的大姐,給了杜元潮一個包裹,說是采芹委託她日後轉給他的,並轉達了采芹的叮囑:暫且別打開這個包裹,日後非要打開不可時再打開。
杜元潮照着采芹的話去做了,將包裹原封不動地放在柜子裏,一動未動。
想着想着,杜元潮會流下兩行渾濁的眼淚來。直到鴿群降落、翅膀與氣流磨擦發出嗖嗖之聲時,他才會又回過神來去注目他的寶貝鴿子。
空疏而寂寞的夜晚,有時他也會混在油麻地一般老百姓中間聽范瞎子唱歌,而從前他是聽也不聽的。其中一曲,他很是喜歡,還能跟着范瞎子哼唱下來:杏花村裡舊生涯,瘦竹疏梅處士家,深耕淺種收成罷。
酒新,魚旋打,有雞豚竹筍藤花。
客到家常飯,僧來穀雨茶,閑時節自煉丹砂……
邱子東似乎也很喜歡聽范瞎子唱歌了。他有時與杜元潮坐在一張凳子上,靜靜地聽着。
偶爾,兩人會說上一兩句話。
這天,邱子東走到鎮子後面的田野上,本是想隨便走走的,卻看到杜元潮的那群鴿子正落在餘四剛下種的麥地里覓食,就站住了。
他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泥塊兒,嘴裏發出“噓”聲,將泥塊朝鴿群砸去。因為,他知道,餘四為了防止來年的蟲害,在下種時一併拌了農藥。這食是覓不得的。鴿群立即起飛,飛向空中,飛向遠處。邱子東仰頭看了看,便繼續往前走。然而,等他走出去一段路再掉頭看時,那鴿群又正在朝餘四的那塊地落去。他猶豫了一陣,轉過身,又走了回來,一邊走,一邊在嘴中發出趕走鴿群的噓聲。
鴿群並沒有因為他的噓聲就飛離餘四家的地,依然不停地在覓食。
邱子東又撿起一塊泥塊兒,朝它們砸去。它們便再度飛走了———沒有飛遠,就在天空盤旋,不時地歪着腦袋往下看看,想等邱子東走後,再落下來。
“這裏的食又有什麼好吃的!”邱子東不解,仰頭望着這群奇怪的小東西,在嘴裏嘀咕着。
鴿群很固執,偏要往這塊地落。一見邱子東走開,就呼啦啦落了下來。
邱子東便又轉身回來,用泥塊兒趕跑了它們。估摸着它們還要飛回來,邱子東便在田埂上坐下了。
鴿群就在他頭頂上盤旋。它們覺得地上坐着的這個老頭真怪:我們吃我們的食,礙你什麼事!
“再吃,再吃就一個個要吃死了!”邱子東坐在那裏不動,守着這塊地。
有人走過來,問他坐在這裏幹什麼。他抬頭望望天空的鴿子:“它們偏要落在這塊地里吃食,這地里是撒了葯的。”
這人就捎信給杜元潮。
杜元潮來了。
邱子東說:“這地里是撒了葯的。”
杜元潮仰頭衝著天空,揮了揮手:“回去!回去!”
那群鴿子就很聽話地飛走了。
杜元潮也在地里坐了下來。
邱子東給了他一枝煙,他划著火,先給邱子東嘴上的煙點着,再給自己嘴上的煙點着。
話不多。
杜元潮說:“原先,那河邊上有架風車。”
邱子東點點頭:“八葉篷。”
“小時,冬天裏,都下了篷,我們常推車,一直把水車到地里。”
“大人看到了,就罵,說把麥子淹死了。”
兩人說話時,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提及到采芹。
他們在田埂上坐了很久,直到田野上風大了起來,才分手走開。
走了一陣,杜元潮回頭望邱子東時,卻也是邱子東回頭望他的時候。
杜元潮說:“風大了。”
邱子東說:“風大了。”
兩人各自往家中走去。
不知不覺又過去了五年。杜元潮六十五歲的那年春天,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裏,一隻褐色*的鷹從蘆葦盪那邊飛來,在油麻地的上空高高盤旋着。從它出現的那一刻起,杜元潮就十分警覺地注視着它。那群鴿子在屋頂歪着腦袋,用琥珀色*的眼睛不安地觀望着。
鷹像一片被颶風挾裹到高空中的樹葉,在上升的氣流中飄動着。
杜元潮發現,它正向他家的上空慢慢移動。他希望他的鴿子們一隻只都回到窩裏去,但這些小東西不知是因為被嚇傻了還是感到新奇與刺激,一隻只都呆在屋頂上,悄然無聲地望着那隻在天空中滑動的鷹。
鷹的飛翔是優美的。
鷹就這樣十分有耐心地在天空盤旋着,直到看它的人對它麻痹起來,失去警惕。
鴿子們也開始恢復常態,在屋頂上走動、追逐、求愛,甚至還有一對鴿子完成了一次交配。交配結束后,它們照例要用力扇動幾下翅膀,非常舒坦地飛到空中。
也就在這時,鷹突然像一張刀片,從空中斜劈下來。
鴿群一驚,全體起飛,迎着鷹急速升向高空中。那兩隻散飛的鴿子,也趕緊飛入鴿群。
數十隻鴿子,均勻地排列着,與鷹進行着一場扣人心弦的周旋。它們飛着圓圈,繞鷹飛翔,使眼花繚亂的鷹無法判斷到底要襲擊其中哪一隻。這是鴿群慣常使用的行之有效的方式。
鷹在鴿群的白色*漩渦中,一籌莫展,只能作無謂的飛翔。但鷹畢竟是鷹,它將自己升向更高的高空,在氣流中幾乎靜止地懸浮着,靜靜地等待着機會。
鴿子們的氣力在一點兒一點兒地消耗掉,隊形開始渙散。
杜元潮揪心地看到,一隻剛出巢上天才三日的鴿子,已開始掉隊,並且越掉越遠。
十分鐘后,鴿群已飛不成群,七零八落,天空到處都是。
鷹開始下降。到一定高度后,它突然發力,丟開其他所有的鴿子,向那隻掉隊的鴿子劈去,並且一次便擊中了它。
那隻鴿子立即失去平衡,直向地面一頭栽下。
杜元潮忘記了他已是個老人,撒腿向那隻鴿子墜落的地方跑去———他要在鷹爪之下搶先一步搭救下那隻可憐的鴿子。
半路上,他摔倒了。他想爬起來,但他的身體卻已不再聽他的指揮了,怎麼掙扎也爬不起來。
人們將他背回家中,他已不能講話。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眼睛只能睜開一道縫隙。
屋裏屋外,人們川流不息地走動着。
黃昏時分,油麻地的空氣里,花香陣陣。杜元潮終於睜開了眼睛,並居然抬起一隻胳膊,用手指指着靠牆放着的柜子。
有人打開了柜子,發現了那隻包裹。
杜元潮的手指便指着那隻包裹。
人們打開了那包裹,露出的是一套嶄新的白色*內衣和一套嶄新的黑色*外衣,還有一雙嶄新的黑布鞋、一雙嶄新的襪子和一頂嶄新的帽子。
人們將衣服一件一件地抖開來,讓杜元潮看了一遍。他微笑了一下,閉上眼睛,不久,眼角滾出兩顆碩大的淚珠來。
人們立即給他擦洗身子,換上新衣、新襪、新鞋、新帽,剛將他在床上安置好,他便斷氣了。
人們倒也不為下葬的事着急,因為三年前杜元潮已讓木匠為他做好了一口棺材,在西房裏放着。是他親手為這口棺材刷的漆,刷了十八道,而且此後每年的秋天都要再刷一道。人們將棺材抬出來時,只見這口黑漆棺材,幽幽發亮,像金屬鑄成的。
當晚收殮,當晚蓋棺。
準備第二天下葬,沒想就在這天夜裏整個平原都處在了暴雨之中。第二天白天,依然天河泛濫,大雨洶湧。有人惦記着那口未下葬的棺材,但想:天氣不熱,耽擱個一天兩天也無大礙,就先不去想那口棺材,而想着這場大雨又將會如何。
大河小溝像鼓溜起來的肚皮,處處水光逼人。
人們忘記了那口棺材,面對大水,惶惶不安地等待着災難。
這天夜裏,上游的大堤終於崩潰了。
油麻地人逃到大堤上。
大水沖毀了無數房屋。杜元潮的老屋,被水泡成了豆腐渣,軟癱了下去,頃刻間便不見了,而那口黑漆棺材卻很有雄風地漂浮了起來,並在大水之上,昂首前行。
黑漆棺材在油麻地人的視野里神秘地出沒,無處可棲的鴿群繞棺材飛行數圈后,紛紛落在棺蓋上。直到天色*將晚,才走它要走的路。
藉著閃電的藍光,油麻地的人看到,黑漆棺材漂去的方向,正是當年杜元潮父子漂到油麻地的來路。
不同的是,漂來的是一塊棺材板,漂去的是一口棺材。
二○○四年八月六日夜初稿於藍旗營
二○○五年一月八日夜定稿於藍旗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