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峰:等待突圍(1)
等待突圍
蔣峰,1983年6月生,第四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得主。“80后實力派五虎將”之一。其長篇小說《維以不永傷》於2004年年初出版,現已行銷5萬餘冊。《一,二,滑向鐵軌的時光》也即將出版。
蔣峰被許多媒體譽為“80后”最嚴肅的小說家。
一年的軍校生活,蔣峰創作了長篇小說《維以不永傷》,他用這部小說向他尊敬的文學大師致敬,也用它作為改變人生的契機。
關於長篇
前幾天我和一個朋友聊天的時候,他問在我的小說中,細節的觀察和虛構的想像比例是多少。在那之前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我總覺得小說寫出來就是寫出來了,而這種比例我無法去衡量,譬如在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維以不永傷》中事件的原型無非是一個小學剛畢業的少女在我們社區被姦殺於夏天的蒿草中。那年我11歲,事情就是這麼簡單,哪裏都可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只是我後來不斷地猜測、幻想,甚至把這件事當成一種樂趣去延伸、構建,才成了9年後這本書里所敘述的樣子。
我記得事件剛發生的第一年,我腦子中總是假想自己是她的男友的感受。當時不過是想,如果真有這麼一個男孩子會在他的戀人慘死後表現出怎樣的哀傷、低迷以及懷念,後來這個人成了杜賓的原型。真正對小說的全貌以及其中影響故事發展的一些因素甚至是裏邊所隱藏的懸念。在2000年或2001年新年前的一天夜裏,我失眠的時候,一下子全湧進我的腦海中,我很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感受,就好像突然看到另一個世界那樣令我感到興奮和驚訝,所以這也使得我後來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只是把它當成一個真實存在的故事那樣去講。而不認為它只是我—作者所虛構的一個故事。
2003年9月我很意外地落入了北京的一所軍校。我記得有天下午我收拾好行李決定回家鄉長春,因為我不喜歡那裏的環境。當時我父親提醒我,不讀這所大學的話,回去面對的是要再讀一年高三。可能是出於懦弱,我最終選擇留在學校,我從火車站又回到學校。我當時暗下決心,與其回去讀一年高中,還不如辛苦一些,在這一年間將我一直要寫的這部小說寫出來。因為這樣的話,我可以憑藉這部小說還有我所堅信的才華作為資本從這裏退學。本來在我年少時,我打算在2005年來寫自己的第一部小說的,然而比計劃提前了兩年,我很擔心我還沒有足夠的能力將其完成到理想中的樣子。
9月份我寫了一個中篇為這部長篇找感覺,然而在起筆時還是有些艱澀。儘管,早在高中時以遊戲般的狀態寫過一次,但是我明白那是作為練筆的一個故事而已,而現在我將寫這種我最為尊重的文學形式—長篇小說。第一部行程過半,語感好了很多,大概是到杜宇琪出場的那一段,往下就很順利了。
寫完第一部,我忙着應付年前的考試,以及到上海參加一次作文比賽5周年的活動。在通往上海的火車上我開始考慮第二部。小說中有兩條線索,一條以第三人稱敘述,而另一條我卻無法確定是以第一人稱還是第三人稱。在上海,我向七月人提出了我的疑惑。為了避免敘述的混淆,他建議我改變敘述的角度,而從我本人的閱讀經驗來講,我很討厭去讀那些帶有神經質人物敘述。於是再回往長春的火車上,我選擇了第二人稱來敘述。這樣,在交待“你”的性格同時,同樣也暗示了敘述者“我”的身份與角色。在火車上度過那一年的除夕之後,我於正月初三的傍晚開始動筆。
在請了一周病假、推遲3天返校的時候,我帶來了我的第二部書稿。在北京宿舍的3月,我先是重新寫了一遍第一部,一個星期之後,我開始寫第三部。為了追求一種和諧,我決定將第三部分為20節來寫。我先定好這20節的大致提綱,寫起來還算是順利。但是條件卻更為艱苦。我每天夜裏都在等待政委房間熄燈半小時后的12點開始寫。清晨5點半,趕在政委起床前將燈熄掉,6點鐘我們要準時出操,7點回來整理內務和吃早餐,8點半準時上課,直至下午5點半再次軍訓。我很奇怪,自己幾天不合眼卻可以保持既不興奮又不低迷的狀態完成這個長篇。我迄今還保留着對那一段經歷的美好回憶。
我大約在4月初開始起筆寫第四部,我那時就認為,相對前三部而言,這會是最好寫的一部,或許這和我最習慣閱讀的經典或通俗小說的寫法非常相似。全部的敘述都可以很流暢,不會出現前邊那樣滯留的現象。我原計劃在4月20日左右完成第四部,也就是整本書。在五一節日之後我可以選擇離開這個學校。當時很意外的是北京爆發了SARS。我帶着書稿,躲進了朋友所在的中財西山分校,完成了第八章和第九章的前半部分。然而3天後,我被那裏的保安認出不是該校的學生,所以當晚12點,我被趕了出來。後來又躲到北化的一位朋友那裏,以同樣的方式完成第九章和第十章,最終不得不離開北京,回到長春。第四部的寫作環境前後變化了4次,最後終於在5月3日的晚上在家中完成了這本書—《維以不永傷》。
雖說是第一本書,我是在2003年5月將其完成的。但是由於一系列原因,直到2004年5月才正式出版。我那時已經寫完了第二部長篇,所以當我2004年看到它以我第一本書的形象出現的時候,我已經沒有什麼感覺了。因為一年過去了,好多感覺只能靠回憶才能重現。寫完長篇時那種興奮已經不存在了。現在再看這本書,我很欽佩那個時候的自己,現在甚至是未來,我再也很難做到在如此艱辛的環境下,持續幾個月的時間完成一部大部頭。我很難把那個時候的我和現在的自己想像為同一個人,所以,這本書對我的激勵,比這本書在我個人的文學之路上的意義更大。看過的人都會知道這是一部大部頭的小說,我這一生可能會寫幾部這樣結構和情節都比較複雜的小說,已寫出來的這部是惟一的。在這之後我寫的一兩部都是10萬字左右的小長篇。它們結構比較簡單,線索也不如這般交錯。
在《維以不永傷》的結尾我這樣寫道:
當晚值班的監管將雷奇叫了出來,神情嚴峻地告訴他袁南的死訊。他笑了笑,沒有再理會別人對他的同情安慰。他知道這一天終於等到了,他知道隨着這一天的到來他終於可以將深藏在心底的愛戀當作一次遙遠的記憶,他終於可以忘記過去的一切,開始試着去追求無我兩忘的境界了。回到房間他將杯沿的一隻小蟲拿了下來。那是清晨他在牆角找到后把它放在杯沿上的。他沒想到整個上午蟲子會不知疲倦地轉了4167個圓圈也沒有找到下來的出路。出於對蟲子的敬意,他把它放到了地上。疲憊的小蟲抖了抖斷掉得羽翅伏在地面上一動也不動。一陣吹來的微風掀翻了它的軀殼。“永遠也不會動了,”他想,“已經死了。”
雖然我說過第四章是對通俗小說的戲仿,但它畢竟是全書的一部分。說它是戲仿,只是在一些無關大體的情節以及敘述的節奏感和通俗小說相似。
值得一提的是,這個結尾在小說構思之前,就長時期地停留在我的腦海中。總有這樣的一些意象—故事裏所有的人毫無目的地堅持着走在一條路上,他們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遠,終點是哪裏。他們看到兩旁似曾相識的風景,便錯以為是命運的安排。殊不知,我們在半空中俯瞰他們,可以看到他們其實是走在一條環形的甬道之上。全書人物的經歷也和這隻蟲子類似,書中的許多人,最終的結局都是死亡。很多人都認為,雷奇死掉的只是一個名字,他還以另一個名字—甚至是一個民族—不為人知地活着,他的精神漸漸地被歲月所磨滅。這樣算來,全書描述了12個人的死亡,前後依次是毛毛、杜賓的祖父、李奶奶、杜賓、雷奇、鍾磊、另一個毛毛、張文再和他的父親、朱珍珍、觀棋多嘴的人,還有袁南。我的一個朋友認為我的這種寫法讓小說聽起來好像比《活着》中死去的人還多。我覺得至少就死亡率而言它並不比那部小說更高,另外值得慶幸的是,我的人物並沒有因為吃豆子而撐死。如果真的拋開死亡率不談的話,則死亡人數最多的可能是《三國演義》。
1998年余華聲名大震,我當時讀了余華的全部長篇,就《活着》而言,我並不覺得這是一個出色的小說。那本小說相當單薄,單薄得只剩下一個意象,那就是:一個人很痛苦,但是最後平靜地活着,而他身邊的人都莫名地死去了。《活着》的創意和主題是很出色的。但是小說總感覺是缺了什麼。就這部小說我想了很久,一類小說是作者想要告訴你一些事情,能看進去多少是讀者的事情;另一類小說是作者用心寫出的故事本身包含了他的觀點,讀者則去感受這個故事。很顯然余華是屬於前者的。
第二個小說《一,二,滑向鐵軌的時光》是在起筆《維以不永傷》之前構思的,也是想對我童年若干記憶的一些交代。當然,只寫了我童年的一部分,不過這也足以構成這樣的一部長篇小說。接下來一兩年裏,我將還寫4部這樣的長篇小說。我想把它組成人生五線—家庭、性啟蒙、思念、成長及性,當然幾部長篇之間的主題並不是可以用幾個簡單的詞語明顯地區分出來,譬如性與性啟蒙和愛,它們有時可以完全混淆在一起,每個詞語不過是一個長篇的側重點。這5個小長篇應該是《維以不永傷》和下一個大部頭長篇間歇期當中的小說。
第二個長篇完成於廣州。我10月中旬到達廣州,寫長篇之前,我先寫了一篇《快樂前行,低迷折回》來熟悉這種接下來能夠用到的敘述文體。長篇在平安夜前完成,前後持續了一個月,在廣州,在我所就讀的第二所大學。我並沒有如我父母所希望的那樣,勤奮地去攻讀自考文憑,很少去上課。每天夜裏開始寫起,到清晨7點左右停筆,吃一盤很好吃的腸粉,然後熟睡到太陽下山。聖誕節那天,我在上午逛街的時候才突然意識到,由於我很久沒有白天出行,太陽對我來說是如此可怕,在強烈的日光下面我連眼睛都無法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