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秋浩月來南州了。
秋浩月是省委常委、組織部長。組織部長很少下來,秋浩月上一次來南州,好像快兩年了。那時,程一路剛剛到市委這邊來任職。
任懷航書記高度重視秋部長的到來,專門召開會議,明確接待工作由程一路
秘書長直接負責。秋部長此行,雖說名義上是調查南州的基層組織建設,但大家都知道,這跟上一次到南州的考察不成功有關,也跟南州幹部下一步的走向有關。
在秋浩月來之前,程一路陪同常振興副書記到秋部長要調研的點上去看了看。點選在桐山縣的青樹村。這是一個老典型,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就是全國學大寨的一面旗幟。同時也是歷屆市委書記的聯繫點。這裏基礎好,關鍵是幹部素質高,政治敏感性強。老百姓也是很有覺悟,不會像一些地方一樣出現不應該出現的失控局面。這是最關鍵的,也是常振興和程一路最為關注的。
好在村裏的幹部一點都不慌,這個村這些年來不知接待過多少來調研的各級幹部。村裏的主要工作就是接待。經濟發展,因為是市委書記的點,要項目有項目,要資金有資金,看起來也紅紅火火,一派繁榮。村支書魯小寶拍着胸脯保證:一定完成市委交待的任務。桐山縣委書記方良華也一再說:請市委放心,一定會讓秋部長滿意的。
常振興說:“當然要滿意,不僅要滿意,還要有新意。”
方良華就問:“新意?對啊,是要有新意,就是亮點。小魯啊,你看……”
小魯是原來村支書老魯的兒子,他幾乎繼承了父親的全部特點。他撓了撓頭髮,說:“我們的新意就是在村委會的領導下,堅決開展黨員聯繫制。一個黨員一個貧困戶,一個黨小組幫扶一個後進分子,真正讓黨的基層組織深入到千家萬戶。”
“這很好。”常振興肯定道。
程一路又就調研路線和中餐安排,作了佈置。他特彆強調:省領導來的時候,絕對不能出現沿途乞討者,更不能出現上訪者。
秋浩月部長來后,沒有像往常一樣聽取南州市委的彙報,而是直接到基層調研。任懷航和王士達一直陪着,同來的喬小陽副部長也一同到了點上。應該說,青樹村確實很有看頭,耐看,好看。一進村,兩邊的牆壁上大多寫着關於基層組織建設方面的標語,也有關於計劃生育的,關於普九教育的,關於綠化造林的,一幅幅標語,形成了一條長一公里左右的標語牆。秋浩月部長特意地下了車,沿着這標語牆細細地看過來。程一路在後面觀察了一下,看到秋部長的臉色比剛到南州時開朗多了,也逐漸高興了一些。方良華正一條條地讀着標語,有時秋浩月也笑一下,停下來說這條很好,很生動。又問是不是村支委自己創作的,小魯支書馬上回答說大部分都是黨員們自己想出來的。秋浩月對任懷航道:“懷航同志,看看我們的黨員們創作的標語多麼生動,多麼通俗易懂,把黨的政策宣傳得很到位。我看這個應該推廣,應該作為基層組織建設中的一個亮點和經驗,好好總結。”
任懷航馬上接道:“是個不錯的想法,回頭我們一定好好總結。”
秋浩月部長年齡比任懷航要小,她是從中組部直接下來的,所以她在省里說話很有分量。她長得不算太漂亮,但是經得起看。更重要的是,她身上還散發著一種女人的氣息。這在高層女領導中是很少見的。但是,就程一路所知,這是一個外表看起來柔弱、辦事卻十分潑辣的女部長。據說在省里,一些省級領導也對她有三分敬畏。
秋部長顯然對青樹村這個點很滿意,走完標語牆,她又看了幾個農戶。這其中,有近年來致富典型,家中蓋着三層樓的小洋房,底層還配了車庫。秋部長問女主人,一年的收入多少?這個女主人一看也是經過場面的,回答起來一點不慌。
“一年也就十來萬吧。”
“十來萬?不少啊?都幹了些什麼呢?”
“跑運輸,栽水果,樣樣都來。”
“啊,看來是個全能戶啊!很好,很好。農閑時都在家幹嘛呢?”
“這……”女主人好像突然語塞了,臉也一下子紅了,望着小魯支書。小魯支書馬上替她答道:“看看電視讀讀報。學知識唄。”
秋浩月看着小魯支書,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大家又去看一戶貧困戶。貧困戶在中國農村是個奇特現象,多年來一直喊着消滅,卻彷彿春草,滅而不絕。它的存在,不僅僅說明了貧困戶本身的現實,同時給富裕戶有了一個比照,也給各級領導幹部訪貧問苦創造了機會。大凡領導幹部下來考察或者調研,走訪貧困戶是必走的一道程序。這戶貧困戶住了三間低矮的土坯房子,裏面光線很暗。秋部長走進去,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個人躺在床上。小魯支書介紹說:“這一戶人家現在有五口人,其中兩個兒子都是弱智,一個女兒正在讀初中。躺在床上的是女主人,長年患病,每年的家庭收入還管不了藥費。男人在仁義的礦上下礦,每個月的收入也就六七百塊錢。”
秋部長皺了皺眉頭:“村裡誰來幫扶這一戶?”
“我自己。”小魯支書說,“像這樣的貧困戶基本上是沒有什麼好辦法,村裡和我自己每年給他們解決一點資金。前年我曾經鼓勵他們栽經果林,卻找不出人來管理。但是不論怎樣,我們支部定的原則是:不能餓着,不能凍着,不能輟學。”
“這三個‘不能’提得好。”秋浩月邊說邊伸手從口袋裏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在床上躺着的女人,說這是一點心意。女人遲疑着,小魯支書就說:“這是秋部長的關心,快收下。”女人伸手接了,一連聲地說“謝謝”。
秋部長就拉過女人的手,屋內的燈已經開了,程一路看見秋浩月的手和女人的手拉在一起,一個枯瘦,一個圓潤,一黑一白,反差強烈。拉了一會兒,秋浩月又說了幾句鼓勵的話,一行人就出門了。秋浩月對任懷航說:“懷航同志啊,像這樣的貧困戶,我們還需要來研究方法,幫助他們脫貧。他們自己沒有能力,是不是可以考慮成立互助組織,把他們集中起來,利用他們的責任田,利用他們的責任山,發揮效益,解決問題?”
“浩月部長這個提議很有創新意義啊,我也一直在考慮,怎樣從根本上解決這些貧困戶的脫貧問題。特別是像剛才看的這戶,不是因為懶,而是因為智力欠缺,因為生病,才貧困的。給幾個錢固然能解決一時之需,但不能解決根本。浩月部長的意見給我們指明了一條路子,成立互助組織,最大限度地利用他們現有的資源,帶動他們致富。這很值得研究,很值得探索啊。”任懷航說著回頭對程一路道,“一路同志回去后就組織政研室,按照浩月部長的指示,好好研究。”
程一路答是。大家繼續往前,村子裏的路面看得出來,也掃了一次,兩旁的香樟樹整整齊齊的,散發出一縷縷清香。
秋浩月和任懷航並肩走着,不停地交談。王士達緊緊地跟在後面,卻說不上話。方良華建議領導去看看村裏的黨員活動室,說這是桐山縣的標兵活動室。秋浩月點了點頭,繼續往前,一直走到香樟樹路的盡頭,是一幢三層的建築。從外面看很有氣派,這是村部。小魯支書帶着,大家依次看過了黨員活動室,計劃生育服務室,農民文化室,老年活動中心,電教室等等,裏面都很整潔,老人活動室里還坐着幾個正在閑聊的老人。程一路明白這都是小魯支書臨時找來的。上次他和常振興書記來時,活動室里灰塵多厚,僅有的幾張桌子上,還散落着一粒粒的老鼠屎。
秋浩月部長的興緻看來好起來了,任懷航原來繃著的臉面也放開來,看完了各種活動室,大家就在會議室就座。小魯支書簡短地彙報了情況,方良華也說了一段。市裡就由常振興副書記彙報。秋部長聽得十分認真,不時地還記上一段。常振興說完了,任懷航正要請秋部長指示,王士達卻說話了。
“首先我代表南州市人民政府,歡迎秋部長到南州來考察。剛才秋部長也看了青樹村的基層組織建設情況,看起來確實很好,很令人振奮,令人鼓舞。這說明南州這些年基層組織建設抓出了成果。具體情況常振興同志都彙報了,我也就不重複。不過,我想借這個機會,也來談談對基層組織建設的一點看法。”王士達說著,看了一眼秋浩月,發現秋部長並沒有生氣的意思,就接着道,“組織建設是黨發揮領導作用的主要陣地,無論在基層,還是在縣,在市,道理都是一樣的。我想搞好基層組織建設,重點除了剛才大家看到的、聽到的以外,恐怕最需要從組織領導、組織方式、特別是民主與集中上,去體現,去深入。我們現在很多地方,組織看起來很健全,但是,這不是黨的全體黨員的組織,而成了一些人實施自己意圖和慾望的小組織、小團體。這是一個十分不好的傾向,我是堅決反對的!”
“士達同志,”任懷航終於聽不下去了,直接打斷了王士達的講話。程一路看見任懷航臉是青的,雖然掛着笑意,看得出來,那笑不是真正的笑,而是氣憤與無奈的笑。
王士達停了話頭,任懷航就用手摸了一下頭髮,望着秋浩月說:“基層組織建設是個嚴肅的大課題,也是一個需要不斷創新、不斷探索的新課題。南州雖然作了一些探索性的工作,但是,不足的地方仍然很多。以後我們將不斷地在工作中加以改正。下面,還是請浩月部長給我們作指示,大家歡迎!”說著任懷航自己帶頭鼓起了掌。
大家也都鼓掌,秋浩月環視了一下,然後清清嗓子,才說道:“看來今天的調研很有成效,不僅僅看到了青樹村的典型,還引發了我們關於基層組織建設的思考。這說明調研有必要,也出了成效。基層組織建設涵蓋面廣,情況複雜,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做得好的。這裏面,就需要大家進一步團結,眾志成城,才能紮實地解決問題。任何形式的不團結,和片面地強調民主,或者片面地強化集中,都是有害的,也是要不得的。我希望南州市委在這方面要好好研究,深入研究!”
秋浩月說完了,任懷航嘴上說謝謝部長的指示,心裏卻在不斷地鼓噪。王士達卻像沒事一樣,夾起包就往下走,程一路朝他看看,他也沒理。一行人很快上了車,正要開動時,斜刺里突然衝出一個老人來。程一路立馬感到可能出事了,馬上下了車。小魯支書也跑了過來,拉着老人就要走。
老人卻嚷開了,“我要告狀!……”
常振興也下了車,跟程一路一塊過來,示意小魯支書快一點將老人帶走。可是這老人不僅不動,嚷聲更大了,“什麼村委會?老百姓一分錢好處得不到。上面一年給的錢,都落到幹部腰包里了。你拉我,你個魯天柱,你得了多少好處?吃了多少老百姓的扶貧錢?你說啊,你說啊!剛才看的那小樓就是他自己家的,那貧困戶也是臨時找人替代的。欺騙啊!欺騙!”
小魯支書臉通紅的拉着老人,任懷航坐在車裏皺着眉頭。
老人還是被拉走了,小魯支書和方良華跑到任懷航的車子邊,紅着臉解釋。任懷航說解釋什麼,要解釋給秋部長解釋去。秋浩月當然不會聽什麼解釋,車子彷彿約好了似的,一齊轟轟地發動,緩緩地開走了。
程一路的心裏很有些生氣,但又不好明說,只是嘆了口氣。任懷航卻在前面車上打電話過來了,問程一路怎麼搞的?語氣很生硬。程一路只好說:“我也沒想到會出這種事,沒有想到。”任懷航聲音提高了:“為什麼沒有想到?沒有想到就是失職。”
“媽的個魯天柱!”程一路一生氣,在部隊時罵人的口頭禪就出來了。
陳陽說:“其實怎麼能怪我們?他要跑出來,腳長在他身上,誰也攔不住。”
中餐時,大家好像都忘記了在青樹村的事,匆匆地吃了工作餐。在往南州趕時,秋浩月部長請王士達坐到了她的車上。程一路瞟了一眼任懷航,任懷航臉上沒有表情,正用手摸着頭髮。
秋浩月部長在南州呆了兩天,一天到桐山調研,另外一天,準確地說是一下午和一晚上,主要是找南州幾大班子的主要負責人談話。談話是分別進行的,談到副書記為止。程一路一直呆在湖海山莊,成了任懷航書記和秋浩月部長之間的聯繫人。閻麗麗不斷地進來陪他說話,程一路看得出來,閻麗麗好像老了一些,臉上的皺紋深了。閻麗麗問:“張曉玉在澳洲習慣不?”程一路說:“還好,反正整天在家,跟國內沒個什麼區別。要說區別,就是看到的人多了,不同膚色,不同語言,也很有意思。”
“當然有意思。不行下一步,我也到澳洲得了。”閻麗麗說。
“你去幹什麼?放着南州大好的事業不做,跑澳洲當富姐啊?不像曉玉,她是去照看兒子的,是身負歷史使命的。”
“這倒也是。”閻麗麗像突然想到了什麼,問,“啊,最近跟張省長聯繫過沒有啊?
秘書長。”
“沒有,平時我們就不太聯繫。曉玉在家的時候,也是她與伯母聯繫。張省長忙啦。”
“官當到這個份上,也是苦事。
秘書長,我斗膽問一句,你們男人當官,累不累啊?”
“嗬哈,你說累不累?不就像你們女人經商一樣,都是苦事。”
平時,程一路一般情況下,根本不大與人談到張敏釗。別人談時,他也盡量迴避。但是,與閻麗麗談張敏釗又是另外一回事。張敏釗與閻麗麗的關係,雖然保密得很好,但像程一路這樣領導層的人,還是很清楚的。只是大家都不說,以前,張敏釗經常一個人到南州來,接待工作都是閻麗麗做的,但每回,都有人向他報告張省長來了,說在路上看見了張省長的車子,或者在湖海山莊看到了張省長在散步。程一路聽了也不說,連張曉玉也不告訴。領導幹部這方面的事,是個敏感話題,一旦傳了,後果就難以收拾。
閻麗麗走後,程一路想看來前幾天張敏釗來南州,連閻麗麗都沒告訴。他走後,當天晚上被找去的人,也沒有向程一路反饋什麼。他所要辦的事情,也許真的是一件天大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