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李珖
當一門技藝成為藝術的時候,技藝人就陷入了尷尬,這如同有了雷鋒,大家就希望雷鋒永遠地去做好事,如同看足球賽,踢贏了觀眾就發狂,踢輸了觀眾就罵街。我們——你搞書法,我弄文學——有幸或不幸地成為藝術家了,我們的尊嚴從此是什麼呢?恐怕唯一只有創造二字。冬日裏的渭河灘上,又是細狗攆兔的季節,兔子就拚命地跑吧。
你送我的那幅作品,三月二十五日被一位老鄉強行索去。在當今存款利息下降,他有錢又不會投資別的實業,又要以錢生錢,就收藏了相當多的字畫。我翻看了他的收藏櫃,竟無一張像樣的東西,勸他一把火快燒了去吧,這些玩意兒蟲子也瞧不上蝕的,別以為什麼字畫都可以賺錢的。他問我該收藏誰的好,我說李珖呀,他卻不知李珖是古人還是今人,讓我問了半日。我告訴他:李珖不是名家——鬼知道許多名家是怎麼就成了名的——但李珖實力可畏,他是性情中人,天生地對毛筆有一種感覺,瞧着吧,他日後會有大氣候的。我於是拿出你送我的那幅作品,講解李珖不屬於沉雄,但亂石鋪街,秋葉落地,蕭野里有英氣,飄逸中有蒼茫。當今書壇,興江南之風,重於形式,過於柔弱,雖北人多有反對,卻作品江湖氣濃烈,乏於清正。李珖北人南相,兩者合二為一,難得不染匪氣,也不美人晨起,釵斜發散,正是有大造之人。我為你宣傳,那幅書法就這樣被他強行拿走了。
拿走了也罷,我想,李恍還可能會再送我一幅吧。李珖是不大看重錢的,即使看重,錢也是宜散不宜聚啊。
再者,我之所以讓我的老鄉拿走那幅作品,那幅作品也有我不滿足的地方,畢竟是前幾年的東西嘛。年初,我去一位朋友家,看見過懸於他家客廳的一幅你的近作,那是十分好的,我借了來觀摹了數日,意欲要貪污的,卻被他識破了立即討回去了。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是要有長距離較量的韌勁,又要有圖窮匕首現的爆發力,而這其中,年齡是重要的。你送我的那幅,好是好,但不耐讀,如街上看美人,個個驚艷,待娶回一位做了老婆,注意的往往是她的不足。這也如我的文章,早年少作,清新優美,如今到知天命年紀,文章沒了章法,胡亂塗抹,但老來的文章雖是胡說,骨子裏卻有道數,每字每句皆是我從生命中體驗所得,少作則是從別人的作品中學習而來。藝術精神體現在於覺悟,覺悟源於生命的體驗,或沉雄,或空靈,不是故意為之的。漂亮一詞可能出自於對燈籠的描寫,燈籠之所以漂亮,在於透光,但透光不是燈籠的事,在於籠中的蠟燭。
你送我的那幅,形式上用力太狠,這也是我忍痛割愛於老鄉的一個原因。你是有才情的人,但趣味使你常常讓才情泛濫。李白自信他是大才,所以“仰天大笑出門去”,不拘小節。你見過大山上裝飾盆景嗎?你若有一襲長袍,或許是青布做的,你肯為了華麗,用一塊絲綢去做花邊嗎?大方之家自然是從大方處蹈,若太重趣味,終淪為小器。我之所以看見了你懸在他人客廳的作品,敢於將送我那幅給老鄉,我相信你肯再送我新作的,而新作比舊作成熟得多,供我長久拜讀的。
你要給我再送一幅作品的話,我希望是你的草書,你善於逸筆,但我更樂於讓你禿鉤抹來,混飩蒼茫,我掛於我的書屋。這樣的作品可能不取悅俗眼,在時風浮靡的今日,這宜於寂寞冷落的我,也宜於在寂寞冷落中蓄養我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