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30
日出實業交還給政府的二百畝地,在正式改作商業用地后,進行了公開的招標。結果,日出房地產公司以並不太高的價格競購成功。參與競標的七家公司中,有三家在開標前一天,宣佈退標。另外四家,除了日出房地產公司,還有三家,兩家是外地的,一家是本縣的。本縣的這家,是顧懷成拉來給自己作陪襯的。那兩家外地公司,只舉了三次牌子,就不再舉牌了。因為他們看到了現場的氣氛,日出是必定要奪標的。但是,也不排除日出將價格頂上去,然後不再舉牌,這樣,中標的公司事實上就成了大冤家。而且,在舉到第三次牌時,兩家公司的業務員先後出了會議室,又先後接了個電話。回來后,格局已定。大家皆大歡喜,顧懷成沒有參加,顧燕來了。顧燕在中標后,給李紅旗打了個電話,說她感覺到這招標后就像幾個孩子在玩家家,真真假假,搞得自己也糊塗了。
李紅旗說糊塗啥?只要能中標就行了。
顧燕說當然中標了,可是我覺得太容易了,太平靜了,甚至讓我感到就像演戲。
顧燕說這話是有道理的,她不知道這之前,程傑之副書記已經給國土局打了招呼。招標只是形式,最後無論如何要保證日出拿到這塊地。就是拿不到,想辦法也要解決。國土局的人自然不敢怠慢,他們先是勸退了三家公司,然後給另兩家外地公司施壓,當然也承諾了一些好處,這兩家便不再舉牌。招標會結束了,明眼人清楚,這哪是招標,分明就是做標嘛!招標只是取得一個合法的理由,結果卻是早已定好了的。
顧燕給父親也打了電話,顧懷成一點也不驚訝,更聽不出什麼欣喜。事實上,這一刻,他唯一的感覺就是,總算定了。既然定了,馬上就得緊鑼密鼓地上馬。房地產市場目前正在上升的態勢,誰能說准它的好日子能有幾年?早一天上馬,早一天上市,就早一天獲得效益。日出實業這邊連連虧損,上個月,幾乎停產;整個企業的運轉,完全靠銀行貸款在支撐着。再不尋求新的增長點,日出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國土局的黃局長將招標情況報告給程傑之副書記的時候,程傑之正在黨校出席青干班開學典禮。聽了黃局長的彙報,程傑之只是“哼”了聲,再也無話。
黃局長說:“這事宗榮縣長一直沒有同意,方便的時候還請程書記給宗縣長說說。我們國土也為難啦。”
“知道了,好的。”程傑之說著掛了電話。回到座位上,心想宗榮也是,二百畝地,值得這麼認真?何況這地本來就是顧懷成的,人家不交出來,政府哪能來七八百萬?不過想一想,宗榮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從上到下,土地問題很敏感。怕就怕有人在裏面操蛋,有人搗亂。特別是上訪,那就麻煩了。一個剛上升幾個月的縣長,她當然不願意去冒這個風險了。也許就這一冒,她頭上還沒戴穩的帽子就會掉了的。宗榮何其聰明,她一直不表態,但也沒有公開反對。含含糊糊,也是一門藝術。數學上不就有“模糊數學”嗎?官場上也該有“模糊態度”吧!
中午,李紅旗跟着程傑之副書記,在黨校吃了中餐,剛回到縣委辦,就接到嬸嬸的電話:叔叔病了。
叔叔病了?李紅旗感到奇怪,早晨出門時,叔叔還跟他打招呼,怎麼現在好好地就病了?叔叔雖然很少出門,不太說話,但是身體還是可以的。大病沒有,就是血壓有些偏高,血脂降不下來。他問嬸嬸,是什麼病?嬸嬸說是腦血管破裂了,在醫院裏剛搶救過來。
李紅旗心裏一涼,腦血管破裂了?可怕!他趕緊給辦公室說了下,就跑到醫院。叔叔還沒醒過來,但醫生說根據CT,破裂的是小血管,應該是沒有什麼大問題的。不過這樣的病人,有過一次血管破裂史,以後就可得注意了。再發生,就難免不涉及到大血管了。
嬸嬸坐在病床邊上,說已經給在外地的女兒打了電話。李紅旗說其實不必要打的,讓姐姐又擔心。既然醫生說了,沒大事,好好住着,就行。有什麼事,儘管讓我來做就是了。
李紅旗又找到醫院的副院長,副院長來到病房,詳細地看了CT圖片,然後又檢查了一遍,說的結果與醫生說的差不多。說現在沒有什麼好的辦法,只有輸液,慢慢將腦子中的積血清除。破裂的小血管,也會自行癒合的。
嬸嬸問:“這不會留下後遺症吧?”
副院長一笑,“不會的,放心。我估計兩三個小時后就會清醒,但是徹底清醒可能要個三五天吧。你們放心,有什麼事,李科長可以直接找我。好吧。”
李紅旗說:“那謝謝了。”
回到病床前,李紅旗看見叔叔緊閉着眼,就像睡著了一般。想起叔叔從小就待他不錯,後來參軍,一直到找工作,都是叔叔安排的。李紅旗禁不住鼻子一酸,他趕緊轉過身來,然後藉著打電話,出了病房的門。
其實,剛才在到醫院的路上,李紅旗就想,叔叔這病一半是憋出來的。從退下來后,叔叔基本上不與外界來往了。一個人,老是在家憋着,怎麼能不生病?心思重,又沒有發泄的渠道,鬱悶成病,是不會錯的。以前,李紅旗沒到縣委機關之前,是不知道在機關的里的名堂的。特別是領導幹部,名堂就更多。在台上時,風風光光,前呼後擁。可是一下台,不說人走茶就涼,至少是慢慢涼了。叔叔退下來后,去年上半年,還偶爾有人來坐坐。到下半年,特別到了春節,就基本上沒見人來了。一個在交通局長位子上呆了十幾年的領導幹部,這內中的感慨一定是很多的。只是叔叔不說,不願意說的叔叔,選擇了逃避。不再出門,不與人來往,一個人,悶着頭,往前默默地過。
這也許就是所謂的“二線病”吧?
在一線時風光,到二線時暗淡。天地之隔,很多人就適應不了。叔叔也是。時間一長,就病了。這病不僅僅是病在身體上,更重要的是病在了精神上啊!
李紅旗站在走廊上抽了支煙,他想等叔叔這次好了后,一定要勸叔叔多出去走走。參加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動。人也是個群體性的動物,孤單地與世隔絕,豈不像獨立的樹一樣,只有枯死?
嬸嬸出來,問李紅旗是不是有事,要是有事,你先走吧。反正一時半會兒也醒不了。有事我再打電話給你。
李紅旗說沒事,我就是抽支煙。嬸嬸你也別急,沒大事的。
嬸嬸說既然這樣,我待會兒給丫頭打個電話,免得她急。
李紅旗說是的,快點打。就告訴她沒事了。嬸嬸啦,我叔這次好了后,以後可要多活動活動,不能老呆在家裏。病是悶出來的,一個人,不吸點新鮮空氣哪行?
我不也老這麼說?嬸嬸道,可是他不聽話啊。從退下來后,他出門最遠的就是到你家那次。平時見得最多的就是電視裏的人。一天到晚,大部分時間呆坐着。我說,這次是小血管,以後還不定是什麼呢?靠不住成了呆了、傻子……唉,當幹部有什麼用,到頭來往下一退,比平常人還不如啊!
李紅旗也嘆了口氣,卻不好說話。兩個人站在走廊上,從門裏看着插着氧氣管的李一然。從前是一個多麼精神的人,現在卻是如此的無助……
下午,程傑之副書記要到市裡。路上,李紅旗說到了叔叔生病的事。程傑之感嘆了一下,說:“也是。一然同志這個人就是好強。在交通的時候,因為這個性格,跟一些同志很不好處。這個人只適合當一把手啊!退下來,心情不好,是可以想像得出來的。”
李紅旗道:“退便退了,都有退的那一天,何必呢?”
程傑之一笑,“紅旗啊,你不知道啊。唉!”李紅旗不做聲了。程傑之這一聲嘆,自然不僅僅是為李一然,更多的是為他自己。按任職來算,他比宗榮早好幾年擔任副書記,而且排名也在前面,可是宗榮當了縣長,自己仍是主持。事實上,現在這“主持”的感覺也在消失了。因為有了縣長,大家的心目中,宗榮就是一把手了,即使是副書記,也是名正言順的第一副書記了。你程傑之再“主持”,還有什麼意義?徒增笑料耳!
本來,年前周書記答應過他,要動一動的。可是最近情況又有所變化。他實在是有些急了。湖東的形勢也是越來越複雜,說不定哪一天就鬧騰到自己的頭上來了。官場就是一局棋,一個棋子走錯了,就會影響其它所有棋子的命運。就拿梁天超來說,關在看守所里快四個月了。這四個月裏,因為李永久的遲遲不得到案,梁的案子也就暫時擱着。可是,程傑之聽說梁天超進去后就放出了話,他會立功贖罪的。至於立什麼功,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動靜。明眼人其實清楚,梁天超能立什麼功?唯一的立功就是檢舉揭發他人。而這一點,梁天超有優勢。這麼多年在官場上行走,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也許隨便抖出一兩條,也足以讓一些人進了監獄的。
省市對梁天超案都十分重視。老百姓更是十分關注。梁天超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讓更多的人議論着。可是,程傑之同時發現了一個奇迹,省市在梁被抓了后,就很少再過問了。周錦光書記有一次在談到這件事情時,就說過:“一個老同志嘛,一時糊塗……”
周書記這話是什麼意思?梁天超干到人大常務副主任,正縣,周書記不可能不沾上邊的。甚至還有省里的個別部門的領導也打招呼,讓程傑之在關鍵時刻,還是對梁天超多些同情吧,一輩子為黨工作,到頭來……
想着,車子已經到了市委大院。程傑之下了車,上樓到馬天書記辦公室。馬天正在對着人發火。程傑之在門口站了會,忽主任正好過來,打了招呼,程傑之問:“看來馬天同志情緒很大啊?”
“啊”,忽主任把程傑之拉到邊上,小聲道:“最近心情不好。”
程傑之一驚,“心情不好?有事?”
“你還不知道?馬書記要調走了。”忽主任繼續道:“不過位子不好。南州學院黨委書記。”
“啊”,這一下,程傑之明白了。南州學院黨委書記,雖然是正廳,可畢竟是個閑職了。現在是行政負責制,黨委書記管思想。而思想又有什麼要管的呢?馬天不高興,難免。本來,他是有希望接任市長的。可這一下,黨委書記可能就到頭了。他怎麼會甘心?
忽主任說你等等,我有事。程傑之點點頭,卻沒有再到馬天的辦公室了。馬天正在發火的關口,何況心情不好,這時去,再好的事也會辦砸了。如果真是像忽主任說的,馬天要調到南州學院,再對他說自己的事,就沒有什麼意義了。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能管得了你程傑之?
程傑之略略遲疑了下,就下了樓,上車徑直趕到市政府。王市長正好在。程傑之進去坐下后,就把湖東近期的工作,簡單地說了幾條。又告訴王市長,上一次市長提到了湖東農業局的那個同志,已經解決問題了,黨組成員、副局長。
王市長說這得謝謝你啊。程傑之一笑,說哪能說謝?培養年輕幹部,也是我們縣委應當的嘛。然後,朝門外看看,又道:“王市長,今天過來還有件事想給您彙報,就是我個人的事。這個,也請組織上考慮考慮。”
王市長翻了翻面前的文件,然後停下來,望着程傑之,“啊,是啊,是啊!你干副書記也好幾年了吧?”
“六年了。”
“不短了,不短了啊!這事跟錦光同志談過了吧?黨委管人事,這你是知道的。不過,我可以給你建議建議。”
“給周書記也彙報了。王市長要是真能建議,還有什麼不行?”
“不過,也難啦。湖東現在的形勢很複雜嘛,是吧,市裡也在考慮。等等吧,關鍵還是要干出點特色來。傑之同志,是吧。”
“這當然,當然。”程傑之站起來道:“市長忙,我也就不多打擾。我的事,還請市長多關照關照。”
王市長把文件放到一邊,說:“好的,好。”
程傑之拉開公文包,抽出一個信封子,迅速而準確地放到了王市長桌上的文件下面,然後道:“市長您忙,我先走了。”
“這……”王市長在後面剛講了個“這”字,就沒了聲音。
程傑之下樓時,想着有些想笑,又有些異樣的感慨。平時,別人是這麼對他的。現在,他又是這麼對市長的。那市長是不是也這麼對省長呢?
說不清,真的說不清。那就不說了吧!
晚上,程傑之在市教育局吃飯。市教育局的錢局長是他的同學。錢局長把在市裏的幾個同學都找來了,一大桌子滿滿的。這些人中,大部分是老師,只有四個在機關。其中錢是教育局長,程傑之是湖東縣委副書記,一個姓王的是教育局的辦公室主任,還有一位姓鮑,在郊區當城管局長。
同學相見,自然是酒侍候。程傑之也放了量,很是喝了幾杯。雖然臉紅了,但是李紅旗知道這與程書記的酒量還有差距。臉紅有時是一種假象,是一種借口。很多臉紅的人,真地喝起來,比那些臉越喝越白的人厲害得多。程傑之就是這一類,平時他是領導,酒沾到嘴唇就行。今天都是同學,他不能這麼做了。幾個在機關混的還好說些,那些至今還在學校的,清高得很。你稍稍有點架子,玩點虛的,說不定就會被罵個狗血噴頭。
酒喝着,錢局長問程傑之到市裡來是不是有事?怎麼在湖東干副書記七八年了,也不動一下,該找的還得找,不能守株待兔啊!
程傑之嘆道:“難哪!”
錢局長問:“難什麼?事在人為。”
程傑之笑道:“誰不想?那是假的。可是,難哪。去年的事你們知道,唉,不說了。”
鮑局長插話說:“去年的事大家都清楚,本來就定了你當縣長的嘛。我們同學說什麼時候還要你請客呢。哪知道後來……聽說那個當縣長的女的,跟省里領導有一腿,是不是真的啊?”
“不要亂說”,錢局長制止道:“沒有根據的事,瞎說不好。不過,宗當縣長,既出乎意料,也在情理之中。至少說明一點,她比你積極。傑之啊,這方面還得補課啊!”
“補課?”程傑之端着酒杯,敬了錢局長一杯,然後道:“我都老了,還補課?沒意思吧。我剛才同王市長說,再不動,我可要求到人大和政協去了。多清閑,也沒煩惱事,多少能圖個自在。”
“啊,人大?那個梁,梁什麼的,怎麼處理了?”有人問道。
錢局長朝程傑之使了個眼神,沒有回答。程傑之已經明白了,這事不宜於在這種場合說,而且,這事有點譜。這個老錢,當年在大學裏,可是個比誰都柔弱的男孩子。沒想到一畢業,就立馬像換了人似的,很快在機關上找到了位置。如魚得水,不到五年,就混到了政府辦。又過了七八年,在政府辦混了個副處,回到教育搞第一副局長。搞了六年副局長,便順利地扶正了。最近又聽說要到政府了,搞市長助理兼政府秘書長。
做官也就像禪宗所言,需要頓悟。這老錢,就是一個頓悟的典型,先是一竅不通,爾後突然圓融通透了。了得!太了得了!程傑之打心眼裏佩服。當官也是天份,其實就跟學裁縫一樣。同樣是學,有的人一學就會,一做衣就漂亮;而有的人,怎麼學也不成,做出的衣服,也只好將就了。
……酒越喝越多,話也越來越多。
李紅旗先吃了飯,然後一個人在大廳里坐着。看了會兒電視,就給顧燕發短訊,問顧燕在幹什麼呢?是不是在想着上午招標的事。顧燕說中標了,就不想了。你呢?李紅旗說我正在市裡,跟程書記一道。顧燕停了會,說程叔叔知道了我們的事,是我父親跟他說的。他似乎沒表示反對。這說明你在程叔叔心目中的印象還是不錯的啊。李紅旗說當然,他知道了,我可有些不好意思了。你父親不反對吧?顧燕說反對什麼?這是我自己的事。
李紅旗正要再回短訊,程傑之他們下來了。個個酒氣衝天,握手,擁抱,甚至喊小名字的都出來了。李紅旗看着,平時一向謹嚴的程書記也有這一面哪!
上了車,剛出了城,李紅旗的手機響了。拿起一看,是嬸嬸。
李紅旗問:“怎麼了?嬸嬸。”
“你叔叔突然嚴重了。口吐白沫,正在搶救。”嬸嬸幾乎是哭着說。
“怎麼?中午醫生不還說沒事嗎?怎麼……”李紅旗把車停在了路邊,也沒來得及跟程傑之說一聲,就下車在電話里道:“別急,嬸嬸。我馬上就趕回去。馬上!”
程傑之也約略地明白了,哆着,問李紅旗是不是你叔叔病重了?李紅旗說是的,正在搶救。急死人了!程傑之說:“不要慌,我給你先說說吧。”說著,就打通了醫院蔣院長的電話,讓他全力以赴,積極搶救。
李紅旗聽着,眼淚不知不覺地就湧出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