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初次交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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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舀被人攙扶着才上了縣長小樓,他先找到衛生間,用手壓住舌根,把胃裏的東西都吐了,才覺得輕鬆些。睜開眼,見有個細皮嫩肉的圓臉年輕人跟在後面,沒等問,圓臉年輕人搶着做了自我介紹,說自己叫田小亮,是專為李縣長服務的。
二舀在自己屋裏迷迷糊糊睡了,醒時已是下班時間。他揉着眼睛,打量着自己的辦公室,竟如此闊氣:一米八的黑漆老闆台,皮面的旋轉沙發椅,一套真皮沙發,四開門的文件櫃,牆角擺着一盆兩米多高的龜背竹,左面牆並排掛着全省地圖和S縣地圖,右面是縣書協主席的書法橫幅,一應辦公用品在桌上放得整整齊齊。
田小亮推門進來,倒了一杯茶給二舀,說晚飯安排在政府招待所,又留下了手機號碼。二舀想自己是個多大官呀,還要配專職秘書,典型的制度腐敗!但是對這種現象,你李二舀恐怕還沒有能力改變得了。分手時,二舀交代田小亮兩件事:收集一下縣委、縣政府近年的主要文件和縣年鑒;明天到礦管局認認門兒。田小亮說找文件沒問題,明天就到礦管局是否急了點?二舀說,你現在就下通知,說初來乍到的李二舀只認認門見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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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管局是政事合一機構,既叫縣礦產資源管理局,又叫縣礦產資源科學研究所,負責監管全縣各類礦山的規劃佈局、行政審批、開採監管、科研開發。局長卞大閭,今年五十六歲,在礦管局局長這個位置上已幹了十多年,是縣直資格最老的局長。除了縣主要領導和他的鐵哥兒們,沒有誰能讓他瞧上眼的,稍不順心就天馬行空、我行我素地犯倔,由此得了個“卞大驢”的綽號。
礦管局辦公大樓別具特色,赭石色與灰黑色外牆磚相映生輝,一看就知歐式建築,顯得既現代又不張揚。礦管局和縣政府隔了兩條街,給二舀開車的趙師傅只兩腳油就把車開到了局門口。
一群女士嬉笑着站了一溜兒,那笑像是一個模子扣出來的。二舀一下車,女士們擠着迎上來,帶節奏地鼓着掌,還大聲地喊:“歡迎李縣長、歡迎李縣長”幾個靠前的乾脆握住二舀的手不放。二舀從沒見過這樣場面,臉一下羞紅了,有點不知所措,心想,礦管局女同志怎麼這麼猛?“卞大驢”出面解圍,只一個手勢,眾女士即偃旗息鼓。此時,一高挑妙齡女員工上前,很有教養地同二舀輕輕握了一下手,自我介紹說,是局辦公室主任戴儷儷。又逐一介紹了後面的幾個局領導。戴儷儷陪二舀走在頭裏,上二樓到職能科室參觀,又將全局人員狀況、工作職責做了介紹。戴儷儷口齒伶俐、吐氣如蘭,全身香氣撲鼻,弄得二舀有點發暈。
礦管局的會客室並不豪華,卻很講究。正座後面豎著一面國旗,紅色地毯中央是一盆開得正鬧的杜鵑,茶几上是彙報稿、熱手帕和新鮮水果。見人都落座,“卞大驢”不慌不忙地拿手巾擦手,與二舀閑嘮,又像是同大家聊天,從縣裏說到省里,又從地上說到天上。好一會兒,拿着彙報稿的“卞大驢”才轉入正題兒,但不見“卞大驢”看稿子一眼,整個彙報語調不卑不亢,有關數字清清如水,成績說得令人信服,問題找得一針見血,二舀感嘆:卞大閭還真有點“驢”資本、“驢”資格!
二舀問副局長們有無補充,大家都說請李縣做指示吧。二舀慢聲細語,說初來乍到,今天就是認識一下門兒、認識一下人兒,不談工作,說句實話,也談不了。卞局的彙報材料我帶回去,礦管局的工作我儘快熟悉。如果非得說點啥,我只能談點印象,供你們參考:比如,我對你們大樓印象不錯,估計是縣裏一流的。那麼,希望礦管局的工作也要向你們大樓那樣也是一流的,如果已經一流了,那就要保持下去。礦管局肩負着對全縣礦山的監管重任,這就要求我們要把主要精力放在監管上,絕不能因為我們的疏忽,造成重大安全責任事故;對你們待人接物的熱情勁兒也深有感觸,有點讓人招架不住。問題是,你們是否對普通群眾都是這樣?希望你們也能像今天這樣,對待每個服務對象。
二舀
看鐘,說今天就到這,有不對地方,你們也可以向我提。說著就要往外走。戴儷儷上前,說李縣長第一次到我局,也到了晌午,飯都安排了,怎麼也得給我這主任一個面子。幾個副局長也隨聲附和,說在哪都是吃,在這吃還省了燃油費。只有“卞大驢”不動聲色。二舀怕礦管局再整出那撥兒女士瞎折騰不好收場,便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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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一大早兒,二舀到辦公室剛坐下,從外面闖進一絡腮鬍子男人。沒等二舀開口,那絡腮鬍子搶先開腔,說你二舀當了縣長,村裡都知道啦,這是俺李家堡子的榮耀。二舀正莫名其妙該人姓甚名誰,被絡腮鬍子一眼識破,說俺自報家門,我要讓你管我叫二叔,可能不好說清楚,要是從你太爺那輩論,就明白了,你太爺得管我太爺叫叔,你是不得管我叫二叔呢?
看着這個五大三粗的二叔,二舀直發愣,快速搜尋着自己小時候的記憶,遺憾的是,對這個絡腮鬍子沒丁點印象,更沒聽到老爸老媽說起這人。絡腮鬍子點了支煙,套近乎說,老農起個大早是常事兒,十多里一貓腰就到了,其實就是來看看。高興啊,老李家朝里有人啦到縣裏工作就是到家了,縣城我常來,初來乍到的,有啥事兒你吱聲,別把你二叔當外人,二叔在縣城地方也沒少待,還有點路子,別看你是縣長,有時也不咋方便。
困難肯定是有的,工作上的困難嘛,二叔你也幫不了忙,生活上的還有後勤部門想着,如果真有需要您幫忙的,我會找二叔的。二舀沒辦法,只好順着他。
田小亮推門進屋,瞅了一眼絡腮鬍子,說車要好了,我在樓下等了。絡腮鬍子聽了趕緊起身說:忙你的吧,我沒事兒,真的,就是來看看。對了,俺家你那個兄弟知道你當了縣長,直說這回工作有着落了。說到這,絡腮鬍子開始埋怨起自己:瞧我這臭嘴,一高興就把不住門,唉,自己的大侄剛上任,哪有就找辦事、添麻煩的道理?
不出一個月,二舀把分管部門跑了一遍,還走了幾家縣屬骨幹企業,認了門兒見了人兒不說,還對看準的問題提出了自己的意見,給基層留下了好印象。
這天快下班時,二舀才趕回機關,剛想瀏覽一下當天的報紙,門吱扭一響,進來一個挎包老太太。
當大官就不好見了,你那秘書擋了半天,後來我把照片拿了出來,他才認了,他要到你這報告,我說那是我孫子,當奶的要見孫子,還得向孫子先報告?這是哪家規矩?我說了,官當得再大,也不能不認親吧!何況,俺家二舀也不是那樣孩子。老太太絮叨得蠻有道理。
二舀心裏納着悶兒,自己只有一個奶奶,前年就去世了,這怎麼又冒出個奶奶來?
真的想不起來了?你爸就沒說起我?你兩歲時到我家玩,喝豆腐腦兒喝多了,把我的新趟絨褥子畫了地圖,這一當官就忘了?老太太有點不高興了:告訴你,我是你三姑爺的二舅媽。你得管我叫二姑奶!二舀馬馬虎虎地聽說過有這門子親屬,但因為家裏窮,人家多少年都不來往了,今天挎着大包小裹地看孫子,如果孫子還是個農民,老太太能背個大包老遠地折騰嗎?不管咋說,總算是個搭邊的親戚嘛!不像那個絡腮鬍子,是個八竿子打不着的冒牌貨。於是說,老奶老遠來看我,還背個大包,應該我看你才是呀!
老太太見二舀總算認親了,才樂呵呵地解開髒兮兮的包袱,把山蘑、菇娘、榛子、花蓋梨擺了一床。又一通磨叨:也沒啥好捎的,都是去年攢下的山貨,沒你城裏的東西花哨,但沒農藥沒污染,吃起來保靠。又說這回你當上了縣太爺,老李家親屬們可沾光了,你五姑興奮得幾宿沒咋睡,說是在縣廢品公司,沒人再敢讓她下崗了。她要找你說說她的事兒,你得認這個姑姑呀,咳,其實就是你們當官的一句話的事兒!
二舀見天已見黑,叫了田小亮,把老太太安頓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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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田小亮送來一摞傳閱和待批的文件,其中有礦管局建辦公培訓樓的請示。二舀疑惑,歐式大樓在那戳着,怎麼還要建?細看請示件,上面已有密密麻麻的批示:規劃局
長說請分管城建的副縣長閱示;分管城建的副縣長說涉及在計劃部門立項,請紹德副縣長閱示;縫紹德拐彎抹角寫了一番支持建樓的理由,說礦管局進取精神可嘉,且培訓任務很重,蓋樓資金可以通過資產置換解決,現有房產可提供給三產服務業,是件好事;仇縣長則批到了二舀那裏:建樓想法可以理解,但國家三令五申控制樓堂館所建設,且礦管局搬進新樓時間不長,再建是否合適,請礦管局和二舀縣長慎重考慮。
按理說,只要政策允許又基本可行,作為分管的縣長理應對下屬給予支持。可是對礦管局明顯不符合中央政策規定的請示,政府兩個主要領導又觀點不一致。二舀很是為難。可是再難的話也要說,再難的事也要辦,誰讓你在這個位置上了,誰讓你就遇到了這個棘手的事兒了?思考片刻,二舀在幾乎沒有下筆空間的辦文紙上寫道:應嚴格按中央精神辦,建議礦管局收回請示,不要再提建樓之事。妥否,請長喜、紹德閱定。
二舀的批示很快轉到仇縣長和縫縣長那裏,仇長喜當即寫下:同意二舀意見。縫紹德只畫了個圈兒。
礦管局建樓事兒被輕輕放下。兩個主要領導之間的矛盾並沒因此畫上句號。仇長喜想表現出一種大度,幾次想同縫紹德談談,但沒有太合適的機會。縫紹德則該說就說、該樂就樂一切如初,好像早把那事兒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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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天後,縣政府接到市政府通知,說後天省政府分管工業的副省長到S縣檢查工作。仇長喜馬上召集會議,親自對有關接待、彙報、調研事宜進行部署,責成二舀負責參觀調研事宜的落實。
二舀分別向工業局、二輕局、鄉企局的主要領導面對面做了交代,只剩礦管局卞大驢一直沒有聯繫上,打了幾次電話,對方的手機都是一個聲音“不在服務區”。二舀又掛了幾個副局長辦公室的電話都沒人接聽。沒辦法,他帶上田小亮,去了礦管局。
這是二舀第二次光顧礦管局,令他感到有點茫然的是,礦管局院內異常冷清,大門緊閉、人影皆無,沒了鬧哄場面,二舀的心頭忽然湧起一種被冷落的感覺。門衛打更的老頭兒,見是坐小車來的,知道是個幹部,主動搭訕着。田小亮半是通報半是命令地說,卞局長在不在局裏?李縣長要找卞局長,有重要事情交辦。門衛原本沒有表情的臉,經田小亮一說,總算是現出點笑容,但比哭還難看,說機關其他同志都去廬山接受愛國主義教育去了,卞局長剛走,說是到市裡參加一個什麼緊急會議。
二舀悶悶不樂,叫田小亮與卞大驢聯繫。田小亮撥了幾次卞大驢的手機,聽到的都是“不在服務區。”二舀沉思不語。田小亮見二舀沒有要回的意思,便勸道:你剛來,對卞局長這個人可能還不太了解,咋說呢,此人是全縣有名的“驢棒骨”,仗着資格老,說翻臉就翻臉,對誰都不在乎,縣委書記、縣長都懼他三分。
真是豈有此理!二舀心想,對有驢脾氣的人,也不能一味地順着他慣着他,該朝他耳根子抽鞭子就得抽鞭子。
田小亮見二舀動了真氣,不再吱聲。二舀迅速坐進車裏,厲聲道:把車開到市工業局,我就不信,他卞大驢全縣還沒有他怕的第二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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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老趙是個腦袋靈便的人,知道二舀着急,只用二十分鐘就跑完半個小時的路程。在市工業局,田小亮打聽了幾個人,都說今天沒開會。二舀又讓田小亮向市政府辦公室詢問,都被一口否定。
二舀沉思片刻,突然問田小亮,有沒有發現卞局手機有啥異常?田小亮不知二舀何意,搖頭。二舀說,什麼情況下,手機會提示不在服務區?田小亮說,當然是信號覆蓋不到時,比如偏遠山區、電梯裏、不能接受信號的特殊裝置內,其他就說不好了。二舀說:礦管局的門衛說卞局剛走,一時半會兒到不了山區。打他手機不下二十次,他也不能在電梯裏總待着吧。在特殊裝置內也不可能。能不能會是這樣二舀把自己開着的手機電池取了下來,對田小亮說,你現在撥一下我的手機。田小亮撥了,裏面出現了“不在服務
區”的提示音。田小亮有點發矇。二舀問田小亮,卞局在市裡有沒有房子?田小亮瞅老趙,老趙說,聽他司機說,好像在什麼塞納花城有套別墅。
用老趙話說,也就“兩腳油”工夫,便找到塞納花城。找到容易進去難。田小亮同小區保安商量半天,對方也不放行,說必須徵得園內業主同意才行,這是園區的規定。二舀見田小亮說不通,便親自下車,說我是這裏業主卞大閭的同事,有急事找他,如果不相信,可以把我的工作證和身份證押你這,但決不能耽誤我們的重要公務。保安見二舀一派氣宇軒昂,話說得真誠到位,解釋道,不是我同你們過不去,這是我的職責,既然這位領導這麼說了,我破回例。於是把卞家的門牌號說給二舀,又湊到二舀耳邊,說今天找他的有好幾位,坐的都是小車。
到了卞大驢的別墅,一排小車映入二舀眼帘。老趙是個細心人,只朝那車牌掃了一眼,馬上說出車的主人。二舀一聽是幾個局長,不覺有點莫名其妙:這個時間都跑到這兒幹啥,是不是卞局家出啥事了?二舀不再多想,讓田小亮叫門。
從屋裏出來個扎圍裙的小姑娘。田小亮說,我們縣長找卞局長有工作要談。小姑娘聽說是縣長,扭身往屋裏跑。好一會兒,滿臉通紅的卞大驢才從屋裏出來,直罵那小姑娘,說孩崽子一個,啥事都不懂,再這樣就給你辭了罵了一會兒,才給二舀開門。老趙覺得卞大驢的話有點不中聽,便說李縣有急事找你,沒急事誰能到這?二舀見卞大驢沒有讓客意思,說怎的,你家裏埋着地雷呢?怕我一腳踩了把房子給炸了?說著徑直推開房門,進了客廳。卞大驢沒想到二舀竟有這麼一手,臉霎時成了紫茄子色。
客廳里瀰漫著酒肉香氣,茶几上擺滿空酒瓶子,桌上都是縣裏大權在握的局長們。公安局長和稅務局長正互不相讓地打着酒官司,文化局長偷偷摸着剛才開門小姑娘的腿,還有兩個貼着臉、團着舌頭,不知在說啥。見二舀突然闖了進來,都還以為也是來赴宴的。因長相如黑煤球兒,人稱“黑局長”的公安局長,順手拽了一個椅子,開始埋怨二舀,說你主管縣長可是遲到啦,是不是得先罰三杯?在座的幾個一起鼓起掌來。
二舀正色道,現在可還在工作時間呀,工作時間嚴禁喝酒,這是縣委剛剛作出的規定。不知道幾位局長哥哥咋執行的?當然,我不是紀檢委的,今天也不是來查你們的。說著拉起卞大驢到了旁邊的屋子。卞大驢從來沒經過這麼下不來台的事兒,連連解釋,說這幾位局長熊我請客好長時間了,趕上今天有空。又話題一轉,說有啥重要事情,李縣你吩咐就是了。二舀說,這麼急着找你,我想在座的局長們不會不向你透露吧?我今天來就要你個態度,你打算怎麼辦?!說到此,二舀不再說話,用逼人的目光盯着卞大驢。卞大驢明白了二舀來意,直賠不是,說請李縣長放心,接待的事,我一定安排好,如有半點閃失,你撤我的職。二舀不動聲色,說好吧,既然你把話說到這份兒上,我啥也不說了,明天下班前,你把具體方案給我。
見客廳里幾個局長都有點發蔫,二舀把口氣緩和下來,說今天既然同各位局長碰上了,這麼走也掃大家興,現在已到了下班時間,我借卞局長的酒,敬大家一杯,也算是與大家喝杯相識酒。說著端起滿滿一杯啤酒,逐一碰了,幹了。
二舀上車,幾個局長踉踉蹌蹌緊跟其後,如同送一個遠方的尊貴客人,目送着二舀的桑塔納,直到駛出塞納花城。
返回屋裏,幾個局長沒了剛才的興奮勁兒。“黑局長”叼着“大中華”,見卞大驢一臉不服氣,便給他話聽,說別看那小子年輕,就剛才這事兒,把握得火候到位,話給你聽了,禮節到了,讓你無話可說。我的話撂這兒,這小子一旦有了機會,在俺縣能成大氣候。叫“黑局長”損了一頓的卞大驢,一肚子的氣沒處放,見桌上還有半瓶啤酒,一口氣都倒進肚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