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手起刀不落

後記:手起刀不落

悲劇,就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大家看;喜劇,就是把無價值的東西炫耀給大家看;至於鬧劇,“那就是一則喜劇連續三次上演”,魯迅說。

當《泰坦尼克》以無與倫比的摧情手法把全世界婦女同志們搞得花容憔悴的時候,當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的海面平面一夜間被咸濕的淚水抬高三公分的時候,我卻沒有產生什麼強烈的感受。除了席琳"迪翁奉獻了一首好歌,它更像一部喜劇。

我一直以為40年前的黑白片《冰海沉船“才是正宗的悲劇產品,而〈泰坦尼克〉則幼稚可笑。好端端的一條豪華大船,活生生一船人命,全毀在一對孤男寡女在那輛老爺車裏的風流韻事中了,套用周星馳那聲咬牙切齒的怒喝就是——“姦夫淫婦!”

真正讓我受不了的卻是那則廣告,一男一女(黃皮膚黑頭髮)憑海臨風相擁佇立於船頭上,以比萊昂納多、溫絲麗更加陶醉的神情飛翔着……《泰坦尼克》被庸俗演繹至此,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在強姦着我們的眼睛。我驚嗓音“盜版”的威力。

於是,一段《冰海沉船》的故事就這樣由悲劇而喜劇,終於大步流星直奔鬧劇了。

悲劇是很容易滑向鬧劇的,中國足壇就正在提供這個藍本。與“冰海沉船“這樣正點的悲劇一產,先前所有的莊嚴感、悲壯感、虔誠感,不知怎麼在同樣的船頭上變成了滑稽感、幽默感、嘲弄感……

30歲以上的人,可能對蘇永舜那次慘敗有種刻骨銘心的感受。我的表哥,一個省政府供職的公務員,甚至到後來都拒絕給兒子購買新西蘭產的奶粉,我記得當時他從酒瓶底厚的鏡片後面射出的光,與他看到“霍元甲”被砒霜毒死的類型是一樣的……

但後來,他逐漸無離了中國足球,說起足球,就像數落他那個老愛忘沖廁所的兒子:“這麼臭,還不去沖了。”

這個故事對很多人都有“寫真作用”,如果你現在還拿足球當回事兒,隨時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肯定會遭到旁人的嘲笑,不是“花痴”,就是“傻瓜”。

在我記憶中,“十強賽”就是中國足球最後一閃的“悲情演出”了。那時包括天氣都像一個忠實的龍套,又是風又是雨,風是一把冰冷的刀,雨是“一場無情的雨”,而《足球之夜“張斌他們也把煽情路數發揮到極點,黑白片加《命運交響曲》,真的很悲壯。

之後形勢急轉直下。雖然“九強賽”前的“保霍”“反霍”之爭大有沸反盈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態勢,但架不住陳亦明一句不咸不淡的“粵普”——“空軍司令打陸軍司令啦……”遂成喜劇。

霍頓那句“我還活着”與球迷區打出的“我不服”是這出喜劇海報式的語言,前者我在《不快樂的因素》中綴上了一句臧克家的“但已經死了”,後者我在《與悲劇無關》中安上了“牛二”的角色,感覺就像“捧哏”與“逗哏”。

米盧來了之後惹上了“桃色新聞”,這是國人整人的第一部——作風問題;事情還沒有完,隨後的第二步米盧就與“人販子”扯止干係(說他倒騰球員),這是“經濟問題”,按計劃第三步應該是“政治問題”了。當然,故事鬧到這兒就不好玩了(後來果然鬧出個“國旗事件”,作者)。

我認為,從“十強”到“九強”實際上是走完了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的過渡,中國足球終於失去了悲劇意義。謝奕的《生於1977》與我的《墓志銘》是關於悲劇最後的祭文,之後不應該再高舉悲劇大旗,否則就是變相為中國足球樹碑立傳,就是“肉麻當有趣”……悲劇結束以後又該怎樣呢?按照“冰海沉船”被糟蹋的路線,它應該是喜劇和鬧劇……

比如說“3號隋波”以及之後錄音帶上的淫穢語,又比如說“平安門君子”夜不歸宿以及事後對“嫖”還是“沒嫖”展開的一場激烈的爭論。

這種說法有種痛心疾首的意味,但事情遠不如想像的那樣糟糕。中國足球缺乏一種幽默感,所以我們可以用幽默點開中國足球的笑穴。

我極端欣賞周星馳“化悲劇為幽默”的演繹方式,這比“悲痛為力量”更容易接受,而且更富建設性。

“化悲痛為力量”相當於練了一趟“七傷拳”,力量截止大悲痛越大,悲痛越大力量也越大,反反覆復,複復反反,很傷人的……當年金毛獅王謝遜一輩子都在報仇,又被別人報仇,最後“悲痛”“力量”一併發作,一代獅王在自廢武功后遁跡江湖。

“化悲痛為幽默”卻是一門絕頂的功夫,表面嘻嘻哈哈稀鬆平常,其實內有不二法門。就像當年大理段譽與北俠蕭峰斗酒,酒喝得波瀾壯闊,蕭峰並不知道,段譽已用六脈神劍將酒人指尖化掉……段譽很幽默,所以像“六脈神劍”“凌波微步”之類的東西在他身上決是表現出幽默的味道。

當你不能隨悲劇時,必須學會化角,學會逃跑,學會斗轉星移、乾坤挪移之類的功夫,把壓力轉化到另一端……

如果我們總是想着中國足球的悲痛,總是在被“七傷拳”的悲壯、剛猛傷身,遲早會像金毛獅王一樣性情大變行為乖張,周星馳在《大話西遊》裏有一句名言值得作為新時期中國足壇的座右銘:大家不過是研究研究嘛,何必那麼認真呢?

悲痛化不成力量,幽默才是力量

用幽默的眼光看問題,會有更多意想不到的發現。此如“平安六君子”事件,如果你叫它“平安六嫖客”事件就缺乏幽默感,你必須先把人家定在“君子”的“曲徑”上,才能通到關於“綠衣女子”及“和衣而卧”的“幽”來。“君子”說了,只是“和衣而卧”,什麼都沒幹,這令人想起大俠金庸所著的《神鵰俠侶》中的楊過與小龍女——小龍女每晚都要扔一根繩子懸在空中,真正的“和衣而卧”,他們若干年來相敬如賓守身如玉真讓人佩服。他們談論的,我是玉女心經、九陰真經一類的,嚴肅得很。

“君子”與“綠衣”之間可能也在切磋什麼“陰”、什麼“陽”的武功吧,雖然我相信“綠衣”是一女球迷,前來索要簽名的,但中國人的名字很短,不大可能一簽簽到“東方出現魚肚白”……

所以,對於喜劇或鬧劇,這種解讀方式就比“七傷拳”那樣的“硬吃一拳”聰明。

中國人一向悲憤得很的就是沒有衝進過世界盃,並把它升到民族榮譽、民族特性上去(過去我常這麼干),但如果“幽一下默”問題就不那麼嚴重了。好比我們是農民(我們本來就是一農業大國),世界盃就是那城,沒進過城臉上無光是自然的,但轉念一想,進了城又怎樣,隔壁阿Q此處指國)國進了城去,以為見了世面,還不是被揍了個鼻青臉腫?阿Q後來以為白盔白甲的人要帶他去“同去同去“,結果都是被捉了去砍頭的。

前兩天,中青隊在越南被比自己矮半頭的越南孩子打敗了,後來又被比自己高半頭的日本孩子打了個7比1,有個老球迷就打電話給我,第一句居然引用了魯迅的“救救孩子!”

我想老人家還不幽默。魯迅雖然一生犀利尖刻,但他曾說:幽默,是這時代的解藥。用幽默化解愁緒,用幽默撫平創傷,將是中國球迷下一步的工作。

大家都能記起1996年最後一輪,四川球迷曾經表現出他們的文化賦予的特殊幽默。當時那場比賽令人吃驚地印證着賽前傳聞時,他們並沒有大喊“假球!”,而是全場齊唱“心太軟”——這首歌什麼都沒說,但什麼都又說明了。可惜這種幽默後來並不多見。

從“冰海沉船”到船頭上VCD廣告滑稽的迎風招展,從蘇永舜的“只差一步”到霍頓的“我還活着”,悲劇已不存在,喜劇鬧劇粉墨登場。

我就想起《大話西遊》唯一一段催人淚下的台詞:“曾經有一段真摯的情感擺在我面前,可是我沒有珍惜,等到失去以後才後悔莫及。世上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的話,我願意對那個女孩子說‘我愛你!’如果一定要達前面加上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千!”

就像所有悲劇已失去一樣,這一萬年的愛情也不復存在。中國足球,已經度過了當年的純情時代、悲情時代,他伴隨着那段“泰坦尼克”的沉沒,走向了“嬉皮時代”甚至“無厘頭時代”……

我必須承認,這種變遷很直接影響着這10年來一直瞪着眼睛睛注視着中國足球的我。一生對美國社會進行揶揄冷笑的馬克·吐溫說:幽默,是社會承受力的表現。我必須有這種承受力。

行筆如風,冷風如刀,拎刀四顧——這種寫作狀態在我心目中就是“酷”,但中國足球的滑稽卻不適應這種“酷”了。張曉舟曾對威廉"巴勒斯發出這樣的感悟:在刀鋒上裸奔。極悲壯極煽情,而現實告訴我們的都是——這種奔跑是危險的,刀鋒可能割破你的喉嚨。

所以,我不願再把那種悲劇意義加諸中國足球之上,對於我們這幫所謂以“直面現實批判現實為已任”的球評者而言,那把刀早就應該丟在十強賽九強賽的冷風雪地中了,我們只能虛張聲勢,我們只是堂"吉訶德。如果還要堅守悲情,那就可能出現一幅滑稽的場面:我舉刀架在中國足球的脘子上,它卻說,你架在了我的腳脖子上。

驚愕中,我像當年的胡斐一樣,手起,卻不能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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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起刀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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