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一九五四年秋季學期業已開始。人文樓前廳安放的一尊不怎麼漂亮的維納斯①大理石像脖頸上又讓人用唇膏瞎塗了一個親吻的紅嘴印。《溫代爾紀實》刊物上又在討論校內停車問題。認真讀書的一年級學生又在圖書館書籍頁邊空白處用筆標上“自然的描繪”或“諷刺”這類有益的評註;一位特別有才能的訓詁學者已經在一本馬拉美②詩集漂亮的版本上用紫墨水在“oiseaux”

③這個難字下面劃了一條線,還在上面注了一個潦草的“鳥”字。秋風卷落葉,又把枯葉吹起來貼附在那條從人文樓通往弗里茲樓的花格走廊的一面上。晴朗的下午,橙褐色的大蝴蝶又在柏油路和草坪上拍動翅膀,懶懶散散地朝南飛去,黑腿沒有完全收攏起來,低低地耷拉在它們圓點花紋的軀體下面。

學院的工作依舊在進行。一些發奮的研究生,在懷孕的妻子陪伴下,還在寫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西蒙納?德

①維納斯:希臘神話中執掌愛情之神。

②馬拉美(1842-1898):法國象徵派詩人。

③系法語。

博瓦爾①的學位論文。各文學系還在那種認為司湯達②、高爾斯華綏③、德萊塞④和曼⑤都是偉大作家的印象下埋頭苦幹。“衝突”和“樣式”這類辭彙仍在流行。一如既往,拿不出成果的教員靠寫點文章評論他們比較豐產的同事們的著作成功地作為“生產”;一如既往,一幫鴻運高照的教員正在享受或者打算享受年初榮獲的花色繁多的獎金。由此,一筆挺有意思的、數目不大的獎金提供給多才多藝的斯塔爾夫婦——藝術系的娃娃臉克里斯托弗?斯塔爾和他年輕的妻子路易絲——使這對少俊極了的夫婦有個難得的機會,不知怎地獲得了許可滲入東德去記錄戰後的民歌。人類學教授特里斯特拉姆?維?湯馬斯(朋友們管他叫“湯姆”)因對古巴漁民和棕櫚樹攀登者的吃飯習慣所做的研究而獲得孟德維爾基金會一萬美元的獎金。另一家慈善機構居然資助布多?馮?法特恩弗爾斯博士,使他得以完成一本《近年來有關評價尼採信徒對近代思想的影響的專著和手稿目錄》。最後但絕非不重要的是一份特別慷慨的獎金贈給了溫代爾的著名精神治療學家盧道夫?奧拉大夫,使他得以對一萬名小學生進行一種所謂手指入碗的測驗,讓孩子把食指浸入幾個盛着不同顏色的溶液碗裏,然後量一下全指長度和沾濕部分長度作一比較,用各式各樣誘人的圖表顯示出來。

秋季學期業已開始,哈根博士遇到一種尷尬的處境。這年夏天,有位老朋友非正式地徵求他的意見,是否可以考慮明年接受一所比溫代爾學院重要得多的學府西堡德大學報酬優厚的教授聘書。這類問題相對來說是比較容易解決的。可是另一方面卻遺留下一樁叫人寒心的事:他嘔心瀝血辦起來的那個系,連布勞倫吉那個基金遠較雄厚的法文系都沒法在文化影響上與它相抗衡,眼看就會落到背信棄義的法特恩弗爾斯的爪子裏,這人是他哈根親自從奧地利聘請來的,而居然搖身一變反對起他來了——事實上已經用見不得人的手段設法把哈根從一九四五年創辦起來的一份頗有影響的《新歐洲》季刊的領導權奪了過去。哈根打算離校這件事——直到目前為止他還沒向同事們透露一點風聲——會引起一種更叫人傷心的後果:普寧助理教授必然被撇下來,處於危難的境地。溫代爾學院從來沒有正式成立俄文系,我們這位可憐的朋友一向靠德語係為附設比較文學這一分支課程而聘請的,從而保住了教書這個飯碗。布多純粹出於私憤,準會砍掉那一分支,普寧在溫代爾又沒有終身任職權,必定會被迫離去,除非其他哪個語言文學系同意收留他。看來只有英文系和法文系或許還有點商量的餘地。可是英文系主任傑克?考克瑞爾素來反對哈根的所作所為,認為普寧是個笑柄,而且他確實非正式而有可能地爭取一位了不起的英俄混血的作家來執教,那人如果需要的話,可以教普寧賴以生存而講授的所有課程。作為最後一着,哈根只有找布勞倫吉想想辦法看。

法國語言文學系主任倫納德?布勞倫吉有兩個挺有意思的優點:一不喜歡文學,二不會法語。可這並沒妨礙他到處旅行,出席現代語言會議,他會在會上炫耀自己的無知,好象是一種無上的風趣似的,而且對於任何想把他誘入微妙的法語圈套里的企圖,他都會插科打諢地說些立足點健康的趣話兒把它岔開。他又是一位很會弄錢的能手,最近就說服一位過去有三所了不起的大學奉承過而都沒說動心的老富翁,捐贈一大筆可觀的款子來促進一批研究生在加拿大人斯拉夫斯基博士指導下搞起來的轟轟烈烈的研究工作,同時還計劃在溫代爾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建造一個“法國村”,兩條街和一個廣場,全都仿照多爾多涅省①古老的萬代爾小鎮的款式。儘管他在行政工作上的想法往往含有浮誇的因素,布勞倫吉本人倒是個清心寡欲的人。他碰巧跟溫代爾學院山姆?波爾院長是同學,兩人多年來經常,甚至於後者雙目失明之後也照舊一樣,到一個荒涼、多風的湖邊去釣魚,這個湖座落在溫代爾北邊七十英里以外,按自然條件來說,近似貧民窟那樣凄涼的矮櫟樹和小松樹叢生的鄉間,有一條兩旁長着荒草的礫石道直通湖邊。他的老婆是一位資歷簡單而可愛的女人,在她的俱樂部里提到他時總稱呼他為“布勞倫吉教授”。他講授一門叫作“偉大的法國人”的課程,內容全是他讓秘書從他在一間閣樓里發現的而學院圖書館沒入藏的一套一八八二年到一八九四年的《黑斯廷斯歷史和哲學雜誌》上抄下來的。

普寧剛租了一所小房子,邀請了哈根夫婦、克萊門茨夫婦、賽耶夫婦和貝蒂?勃里斯來參加他慶祝遷居的宴會。就在那天早晨,好心腸的哈根博士到布勞倫吉辦公室作了一次孤注一擲的拜訪,向他,只向他一個人,透露了全部情況。

他對布勞倫吉說法特恩弗爾斯是一個強烈反對普寧的人,布勞倫吉乾巴巴地附和道,他本人也是;事實上,他在社交場合中接觸過普寧之後,就“斷然覺得”(這幫講求實際的人多麼傾向於感覺而不是思想,這也確實是件怪事)普寧連在美國學府附近溜達溜達都不配。很講義氣的哈根說普寧一連幾個學期非常出色地講授了浪漫主義運動,在法文系的贊助下講講夏多勃里昂和維克多?雨果是肯定沒問題的。

“斯拉夫斯基博士包下了那一夥作家,”布勞倫吉說。

“有時我確實認為咱們在文學方面搞得過頭了。你看,這星期莫帕蘇埃絲夏小姐開始講存在主義作家,你的那位布多

講羅曼?羅蘭。我要做關於布朗熱①將軍和德?貝朗熱②的報告。不行,咱們在這方面的玩意兒已經夠多的了。”

哈根又打出他最後一張牌,提出普寧可以教教法語:咱們這位朋友就象許多俄國人一樣,起小有法國保姆,革命之後又在巴黎住過不止十五年。

“你是說,”布勞倫吉嚴峻地問,“他會說法國話嗎?”

哈根對布勞倫吉的特殊要求一向很了解,這當兒有點含糊了。

“說啊,海爾曼!會還是不會?”

“我敢肯定他夠格。”

“這麼一說,他確實會說法國話,對不?”

“嗯。”

“要是那樣的話,”布勞倫吉說,“一年級法語我們沒法用他,因為這對我們的史密斯先生可就太不公平了。他這學期教初級班法語,只要求他比學生們先多會一課就行了。

嗯,橋本先生那個滿滿騰騰的中級法語班湊巧倒需要一名助手。你那個人掌握法語讀和說都一樣在行嗎?”

“我再重複一遍,他完全夠格,”哈根躲躲閃閃地說。

“我理解夠格是什麼意思,”布勞倫吉皺着眉頭說。“一九五○年,哈希離職時,我聘請了那個瑞士滑雪教練員來教法語,他私運進來一些舊法文文選的油印本。這一下子可費了我們差不多一年時間才把那個班又拉回到它原來的水平上去。現在,那位叫什麼來着,要是不會讀法語——”

“我想他能讀,”哈根嘆口氣說。

“那我們就更不能用他了。你是知道的,我們只相信會話教學唱片和其他機器設備。不允許看任何書。”

“還有高級法語班呢,”哈根喃喃說。

“那一部分由卡羅琳娜?斯拉夫斯基和我本人包下了,”

布勞倫吉答道。

普寧對他那位保護人的苦惱毫不知曉,這個新的秋季學期對他來說反倒開始得特別順利:要他操心的學生從來沒有這樣少過,自己用來研究的時間從來沒有這樣多過。他的研究工作早已進入迷人階段,探索超過了預定目標而形成一個新的有機體,也可說是成了那個成熟的果實的寄生蟲。普寧把思想的視線從原來工作目標上轉移開,你可以在他的著作中一目了然地發現這兒升起一個星號,那兒炫耀一個“原文如此!”的標註。這種研究方法原應避免,因為它破壞了一切,使人達到沒完沒了的着迷程度。索引卡片越積越多,裝滿了一個皮鞋盒子,分量也很實在。兩種傳說之間的核實啦;一個禮儀或服裝方面的寶貴細節啦;一個出處一經核對而發現由於無知、疏忽或偽造而不可靠啦;恰當的推

測引起的一陣透脊梁骨的愉快啦;數不盡的bezkor?stn?y①(無偏見的、忠實的)學術研究所取得的勝利啦——這一切都把普寧毀了,把他弄成一個歡天喜地的註腳迷,他打擾一本一英尺厚的、沉悶的書中的蛀書蟲,為了要找到一本更沉悶的書的一個出處。但是,他也有通人情的一面,那就是新近租住了峭壁大街拐角陶德路上的一所小磚房。

這所小房子原是已故馬丁?謝潑德一家人住的,馬丁是普寧以前克里克街那個房東的本家叔叔,多年來一直是陶德產業的看管人,溫代爾市鎮當局把那份產業買了過去,為的是把其中雜亂無章的宅邸改建為一所新式療養院。常春藤和雲杉圍住了它那上了鎖的大門,普寧從他峭壁大街的新居一扇北窗戶望出去,遠遠可以看到它的屋頂。這條大街是“T”字上面的橫杆,普寧住在橫杆左半邊。他的房子對面,一過陶德路(“T”字的豎桿)就從路東一塊玉米地延伸過來一條修補過的柏油路,路邊沙地上種着一排屏風似的榆樹,而路西則是一排一般高的小樅樹,在一道籬笆後面朝校園排去,幾乎一直排到離普寧家南邊半英里遠的另一所住房——大學足球代表隊教練處那個放大了的雪茄煙盒似的房子那裏。

普寧三十五年來無一定居,受盡折磨,暈頭轉向,缺乏一種內在的精神生活,他早就對這種狀況感到不耐煩了,如今他獨自住在一所四面無鄰居的房子裏,對他來說真是無比高興,十分滿意。這裏一個最大的優點就是安靜——天堂一般,富有田園氣氛,而且十分安全,因此同他過去租住的那些沒完沒了的噪音從六面傳來、把他團團圍住的房間相比,真可說是天壤之別。再說這小小的房子多寬敞啊!普寧甚至懷着感恩的驚訝心情,認為根本就沒發生過俄國革命,沒有背井離鄉,沒有移居法國,沒有加入美國籍,一切——充其量不過是這樣,充其量不過是這樣,鐵莫菲啊!

——都會一模一樣:在哈爾科夫①或喀山②當個教授,擁有一所跟這一樣的郊區房子,房間裏全是古書,屋外盛開晚花。說得具體些,那是一所兩層樓的、櫻桃色的磚房,白色百葉窗,木瓦屋頂。房子前面那一小塊綠茸茸的草地展延大約五十俄尺,房後由一個長滿青苔、陡直的峭壁為界,峭壁頂上長着茶褐色雜草。一條粗糙的汽車道沿着房子南側通向一小間粉刷過的汽車房,裏面停放着普寧私有的一輛窮人用的破汽車。汽車房門上端不知什麼緣故懸挂着一個籃子似的怪網兜兒,又有點象彈子球枱那挺美的網兜兒——可又缺個籃底——在白牆上映出一個比原型大而顏色更藍的陰影,網眼清晰無比。汽車房和峭壁之間那塊雜草叢生的空地上常有野雞光顧。沿着房子一面牆滋生着發蔫的丁香花——俄國式花園的風采,我這位可憐的普寧殷切渴望着絢麗的春季景色,甜甜蜜蜜,蜜蜂嗡嗡地飛來飛去,還有一棵高大的落葉樹,普寧這位分辨得出白樺、菩提、楊柳、山楊、白楊、櫟樹的人卻一直鬧不清那是一棵什麼樹,它那鐵鏽色的桃形葉子在秋高氣爽的小陽春時分給門廊前的木頭台階遮着蔭涼。

地下室有個模樣歪斜的燃油爐子,儘力通過樓層夾板里的管道把微弱的暖氣輸送上去。廚房看上去倒還衛生而舒適,普寧跟各式各樣的炊具打交道,壺啦、鍋啦、烤麵包的小爐啦、長柄平底煎鍋啦,感到其樂無窮,這些家什都是租這所房子隨帶而來的。起居室里稀少而寒傖地擺着幾件傢具,可是牆上有個挺引人注目的凹壁,裏面放着一個巨大的地球儀,俄國的版圖塗的是淡藍色,整個波蘭是塊褪了色的或者可以說是蹭掉了的印子。在普寧打算給他的客人安排一次自助冷餐的很小的飯廳里,餐具柜上有一對帶墜子的刻花水晶玻璃燭台,清晨反射出漂亮的彩色虹光,使我們多愁善感的朋友想起俄國鄉村別墅陽台上閃爍着橙、綠、紫色陽光的彩色玻璃窗扉。那個放瓷器的柜子,每次他從旁走過,就喀啷喀啷地響,也跟從前那些昏暗的后室里的情況有點相似。樓上有兩間卧室,過去有許多孩子和伴隨的大人住過。地面被鐵皮玩具劃出許多道子。普寧從他決定做卧室那間屋子的牆上摘下一塊三角形的紅色硬紙板,那上面用白粉亂塗了一個莫測高深的字:“紅衣主教們”;但是房間旮旯里還保留了一把給三歲大的普寧坐的塗粉紅漆的小搖椅。那條通往澡房的過道里擠着一台不堪使用的縫紉機,澡房裏那個又短又小的澡盆是巨人國家專為矮子設計的,放滿水的時間跟俄國學校算術課本里的水槽和水盆放滿水所需要的時間一般久。

他現在準備舉行那個宴會了。起居室里有一張可以坐三個人的沙發,兩把高背椅子,一把墊得又軟又厚的安樂椅,一把帶蒲席的椅子,一個膝墊和兩把腳凳。他察看一遍那一小張客人的名單,突然古怪地感到不滿意。宴會倒是有其格局,但是缺少特色。當然,他特別喜歡克萊門茨夫婦(品質高尚的一對——跟校內其他大多數笨蛋迥異),他當初做他們的房客時,跟他們有過多麼歡快的交談啊;他當然萬分感激海爾曼?哈根多次提拔他,譬如說最近哈根還設法提了他的工資。哈根夫人,按溫代爾校園裏的話來說,當然是“一位可愛的人兒”;當然嘍,賽耶夫人一向在圖書館裏很幫忙,她的丈夫要是嚴格避免對天氣發議論的話,就有一種起鎮定人心作用的本領,表現出一個人能夠保持安靜到什麼程度。但是把這一伙人湊到一塊兒,卻沒有一丁點兒特色,沒有什麼新鮮的地方,普寧又想起自己童年過的那些生日宴會——不知什麼緣故,總是那六、七個孩子,夾腳的鞋啦,太陽穴疼啦,等到所有的遊戲都玩過之後,一個死皮賴臉的表兄便開始用好好的新玩具搞出些庸俗無聊的名堂,他就會感到心裏不舒坦,煩悶無聊;他還記得有一次他們玩捉迷藏,玩得時間挺久,他在女僕房間裏一個又黑又悶的衣櫃裏藏了一個小時,不舒服極了,等鑽出來時卻發現夥伴們早就回家了,只剩下自己耳朵里還在嗡嗡響。

他到溫代爾村和埃蘇拉之間那家有名的雜貨店買東西,碰見了貝蒂?勃里斯,便也邀請她來參加宴會;她說她還記得屠格涅夫那首薔薇花散文詩,迭句是“Kakhoroshi,kaksvezhi①(多麼美,多麼新鮮)”,她當然非常樂意來。他又邀請著名的數學家曼德爾森教授和他的老婆——一位雕塑家,他倆愉快地接受了邀請,可是後來又打來電話表示十二萬分的抱歉——他們忘記那天已有約會。他還邀請米勒小夥子,眼下已經是位副教授,和他那個滿臉雀斑的漂亮妻子夏洛蒂,可結果她因為快生孩子了,兩人都沒法前來。他還請了弗里茲樓校役頭凱洛爾老頭兒和他的兒子佛蘭克,佛蘭克是我的朋友唯一有天賦的學生,曾經給他寫過一篇傑出的博士論文,探討俄文、英文和德文抑揚格之間的關係,可是佛蘭克目前正在軍隊裏服役;凱洛爾老頭兒坦率地說,“我的老婆子和我不常同教授們混到一塊兒。”他打電話到波爾院長家,他有一次在遊園會上同院長談過一次話(關於改進學院課程的事),一直談到天下雨為止,因此他請院長務必光臨,可是他的侄女答道她伯父現在“除了去少數幾個知交朋友家之外,不拜訪任何人了”。他正打算放棄再增添什麼客人來活躍宴會氣氛時,忽然想出一個十分新穎而確實很妙的主意來。

我和普寧對一樁挺煩人的、卻難得討論的事早就有一致的看法,那就是您無論在哪一家學府的教員隊伍里,都不僅可以找到一個人長得特別象您的牙醫師或者當地郵政局局長,而且還可以找到一個人在他的本行里另有一位跟他猶如雙胞胎似的人。說真的,我知道在一所相當小的學院裏出現過一起類似三胞胎的例子,據那位眼光敏銳的校長佛蘭克?里德說,那三駕馬車的中心人物,說也荒唐,竟是鄙人;我還記得已故的奧爾嘉?克勞特基有一次對我說,就在她這位半個肺的可憐女士不得不教忘川語和葫蘆巴語①的一家戰時的語言專科學校里,僅在五十來個教員當中,除了這位真的、對我來說是獨一無二的寶貝普寧之外,竟另外還有六位普寧。因此,甚至連普寧這位在日常生活中馬馬虎虎的人(在溫代爾任教的第九個年頭)也不由得注意到一個瘦高挑、戴眼鏡的老頭兒,幾縷學究式青灰色頭髮耷拉在他那皺緊的小眉毛右邊,尖鼻子兩旁各有一道深溝一直通到他那長長的上嘴唇兩角——這人普寧知道是鳥類學系主任托馬斯?維恩教授,有一次在宴會上還跟他談起過歡快的金鶯、憂鬱的布谷鳥和其他俄國鄉間的鳥兒——卻並不一定是維恩教授,這一點也無須乎大驚小怪。有幾次,他好象把別人錯當維恩教授了。普寧叫不上那人的名字,可他卻帶着外國人愛說雙關語那種雅興,把那人歸為“特維恩”照普寧的念法“特溫”)一類。我們這位朋友和同胞很快就領悟到自己沒法鬧清楚他每隔一天都在校園幾處地點,辦公室和教室之間啦,教室和樓梯之間啦,飲水噴泉和廁所之間啦,遇到的那位貓頭鷹臉、步履飛快的紳士,究竟是那位他覺得應當打個招呼的、有一面之交的鳥類學家呢,還是另外那位長得很象維恩的陌生人;那人象任何有一面之交的人那樣,對普寧淡淡的招呼也會由於禮貌上的習慣而略微點點頭。這種碰頭的時間僅是一剎那,因為普寧和維恩(或是特維恩)都走得挺快:有時普寧為了迴避交換一聲這種溫文爾雅的吠叫,就會假裝一面急走一面看一封信,或者想法閃開這位匆匆迎面而來的同事兼折磨者,就會突然轉向樓梯口,下到底下一層樓的通道里繼續朝前走;可是他剛對自己這種機靈的作法沾沾自喜,有一天在他故伎重演時,卻在底下一層樓的通道里差點兒跟噔噔走過來的特溫(或是溫)撞個滿懷。新的秋季學期(普寧任教的第十個年頭)開始后,他的上課時間有了改變,這種厭煩的情況更為加劇了,他為了盡量迴避維恩和他的相似者,原來學會依靠的某些辦法也只好放棄。看來他不得不永遠容忍這種情況了。回想以往某些類似的情況——那種只有他看得出來的令人困惑的相似,煩惱的普寧心想要求別人來幫助解答這一雙托?維恩之謎,也沒有多大用途。

就在請客那一天,他在弗里茲樓飯廳里快要吃完很遲的午餐,維恩或者那位跟他非常相似的人突然在他身旁坐下,過去這兩個人可誰也沒在這裏露過面,那人說道:“我老早就想向您請教點事——您教俄語,對不?去年夏天,我看了雜誌上一篇談鳥的文章——”

(“溫!這位是溫!”普寧心裏想,當即覺察到可以採取一個什麼樣的決定性步驟。)

“——嗯,這篇文章的作者——我記不得他的名字了,我想是個俄國人吧——提到在斯考夫地區,我希望沒念錯音,當地人烤一種鳥形蛋糕。當然,基本上是象徵陰莖,我不曉得您知不知道這樣一種風俗?”

就在這當兒普寧腦子裏閃現了那個聰明的想法。

“先生,我聽您的吩咐,”他說,高興得聲音在嗓子眼裏直顫悠——因為他現在已經十分有把握斷定這人無疑就是最初那位喜歡鳥的維恩了。“是的,先生,我十分熟悉那些zhavoronki①,那些alouettes②,那些——咱們得查查辭典方能找出它的英語同義詞。因此我藉此機會請您今晚光臨舍下。午後八點半。一個小小的搬進新居的聚會,沒別的。

請帶尊夫人一道來——要不,您別是個紅心學士③吧?”

(唉,愛耍雙關語的普寧!)

對方說他還沒結婚。他非常願意來。地址是哪裏?

“陶德路九九九號,很好記。就在那條魯(路)的頂頂末端,跟峭比(壁)大結(街)聯結的地方。一所肖(小)轉(磚)

瓦房子,後面有個達(大)赫(黑)峭比(壁)。”

①俄語:雲雀。

②法語:雲雀。

③紅心是愛情象徵,學士又可解釋為單身漢。

那天下午,普寧迫不及待地走進廚房動手做飯。五點剛一過,他就動起手來,中間只停下來一會兒,為了換上接待客人而穿的裝束,他穿上一件有繸子腰帶和緞子翻領的、奢華的藍綢吸煙服,這還是二十年前在巴黎一次流亡者舉辦的慈善集會上贏得的獎品——時間過得多快喲!配這件上裝的夜禮服褲子也同樣是歐洲貨。他把那副看書用的寬玳瑁眼鏡架在他那鼓出來的、俄國土豆樣的、滑溜溜的鼻子上,對着葯櫃的裂了縫的鏡子端詳一下。他齜出假牙看看。

他檢查一下臉蛋兒和下巴頦子,看看早上刮的臉還行不行。

還行。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揪一根長鼻毛,使勁揪了第二下才把它拔下來,於是乎“阿嚏”打了一個噴嚏,聲音響得象一次爆炸。

七點半,貝蒂來了,幫他最後佈置一番。貝蒂如今在埃蘇拉中學教英語和歷史。她變化不大,還跟當初那個健壯的畢業生一個樣兒。粉紅色眼鏡框後面的一對患近視的灰眼睛依然坦率而憐憫地瞧着你。她依然梳着甘淚卿①的髮型,把厚厚的頭髮盤在腦袋上。柔軟的脖子上那個傷疤還在。但是胖手上出現了一個小鑽石訂婚戒指,她帶着忸怩的驕傲顯露給普寧看,他呢,暗自感到一陣愁傷。他想起有一陣子他蠻可以追求她——要是她頭腦里沒有保姆那樣的思路,這一點她至今也沒改掉,他確實會向她求愛的。她現在還能照一種“她說——我說——她說”的方式講個挺長的故事。無論如何您也沒法叫她別去相信她喜愛的婦女雜誌所宣揚的那套學問和小聰明。她仍然耍弄那個古怪的小把戲——在普寧小小的社交圈子裏還有兩三個小家子氣的年輕婦女也喜歡那一套——那就是您提醒她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兒時,她就會在您的衣袖上遲遲疑疑地拍一下,以表示承認或者毋寧說是反擊:您會說,“貝蒂,你忘了還那本書啦”,或者“貝蒂,我還當你說過一輩子不結婚呢”,她在作出具體回答之前,就會來一下那個假正經的動作,同一瞬間又縮回她那碰到您手腕的胖乎乎的手指頭。

“他是個生物化學家,眼下在匹茲堡①工作,”貝蒂一邊說,一邊幫助普寧把抹了黃油的法國麵包片擺在一罐新鮮而滑溜溜的灰色魚子醬周圍,還洗乾淨三大串葡萄。另外還有一大盤拼盤啦,真正德國稞麥粗麵包啦,一碟加了特種佐料、搭配泡菜和青豆的冷蝦啦,番茄醬拌的小紅腸啦,熱pi-roznki②(蘑菇餡餅、肉餡餅、白菜餡餅)啦,外加四種乾果和各種好吃的東方甜食。飲料包括威士忌(貝蒂送的禮)、ryabinovka③(一種花椒漿果酒)、白蘭地加石榴汁的雞尾酒,當然還有普寧的五味酒,一種由冰鎮的法國葡萄酒、葡萄柚汁和櫻桃酒攙和的令人容易陶醉的烈酒,這位一本正經的主人已經把它們倒在一個帶有渦旋羅紋和百合花底花紋的海藍色耀眼的玻璃大碗裏攪起來。

“唷,多漂亮的碗啊!”貝蒂喊道。

普寧用滿意的驚奇目光瞥了一眼那個碗,彷彿頭一次看到它似的。他說這是維克多送的禮物。對了,他現在好嗎?他喜歡聖?巴托學校嗎?他認為還可以。他初夏是在加利福尼亞跟他媽一起度過的,後來又在一個約塞米蒂飯店裏幹了兩個月的活兒。一個什麼?一家加利福尼亞山間的飯店。嗯,他後來又回到學校,忽然寄來了這件禮物。

這個碗到來那一天,甭說多巧了,正好是普寧清點椅子,準備大擺宴席那一天。它是用一隻大盒子,裏面又是一層盒子,再加第三層盒子包裝后寄來的,其中塞滿了一大堆亂紙和木屑,一打開來就弄得廚房裏哪兒哪兒都是,真象過狂歡節撒花紙那樣。那個湧現出來的碗,在收禮人腦子裏產生的頭一個印象就是一個彩色繽紛的形象,一個模糊的美麗的東西,從巨大的象徵力量反映了送禮人可愛的性格,以致它實質上的特性彷彿反倒溶解在那純潔的內心的火焰中了,可是一經不了解它那真正可貴之處的局外人的稱讚,便突然一勞永逸地躍為燦爛的實體了。

這所小房子裏迴響着一陣音樂般丁零零的按鈴聲,克萊門茨夫婦帶着一瓶法國香檳酒,捧着一束大麗花走進來。

深藍眼睛、長睫毛、短頭髮的瓊穿一套比校內其他任何一位教員的妻子所能設計出來的衣服都要時髦的、舊的黑綢衣服;看到禿頂的好老頭兒鐵姆?普寧低頭輕輕親吻瓊那隻輕盈的手,總叫人覺得是件樂事,她在所有溫代爾女士們當中是唯一知道讓一位俄國紳士親吻時該把手抬多高。

越來越胖的勞侖斯,身穿漂亮的灰色法蘭絨西服,剛一坐進那把安樂椅,就順手抄起手邊上的一本書,一看原來是本英俄——俄英袖珍辭典。他一隻手拿着眼鏡,朝旁邊望去,盡量想一想幾個他一直想查而現在卻又記不起來的詞,那副樣兒,儘管年輕一點,使他非常象約翰?凡?愛克那幅畫兒上的凡?德爾貝萊神甫,顎骨寬闊,頭髮蓬鬆,那位好神甫正由一個裝扮成聖佐治的監督人指點他注意一個慌張失措的聖貞女,從而在她面前露出一副發獃的神情。一切都歷歷在目——雙眉緊鎖的腦門子啦、悲傷而沉思的目光啦、臉蛋上的皺褶啦、薄薄的嘴唇啦,甚至連左邊臉上那個疣子也原封沒動。

克萊門茨夫婦還沒坐定,貝蒂又開門讓進那位對鳥形蛋糕感興趣的先生。普寧正要稱呼他“溫教授”,瓊——也許頗為遺憾——卻打一斷了他的介紹,說道,“哦,我們認識托馬斯!誰不認識托姆呢?”鐵姆?普寧回進廚房,貝蒂向大家敬了保加利亞煙捲兒。

“托馬斯,我還當,”克萊門茨架着他那肥胖的腿,說,“你到哈瓦那採訪那些爬棕櫚樹的漁民去了呢?”

“唔,我準備下半年去,”托馬斯博士說。“當然,大部分現場工作已由別人完成了。”

“不過,得到那筆補助獎金還是挺不賴,對不?”

“在我們這一行里,”托馬斯心安理得地答道,“我們得做許多艱苦的旅行啊。真格的,我很可能要蹚下去,一直到達向風群島①。如果,”他苦笑一聲,“麥卡錫參議員不對國外旅行採取嚴厲措施的話,就好辦了。”

“他得到一筆一萬元的補助金咧,”瓊告訴貝蒂,後者臉上立刻做了個請安的表情,這個特殊的怪相就是把下巴和下嘴唇繃緊,慢慢點一下頭,貝蒂這類人在和自己的上司共進午餐,見到一位上了《名人錄》的人物,或者會見一位公爵夫人這種了不起的場合時,就會不由自主地表現出來那種恭敬、慶賀和有點敬畏的神情。

賽耶夫婦開一輛嶄新的小旅行汽車來到,送給主人用一個漂亮盒子裝的薄荷糖。哈根博士是徒步來的,得意地高舉着一瓶伏特加酒。

“晚上好,晚上好,晚上好,”興高采烈的哈根說。

“哈根博士,”托馬斯一面握手,一面對他說。“我希望那位參議員沒看見您手裏拿着那個玩意兒在街上走來走去。”

這位心地善良的博士從去年起明顯地見老了,不過還象往常那樣壯實,寬肩膀,方下巴,方鼻孔,獅子似的眉宇,一頭象灌木那樣修剪過的、長方刷子似的灰白頭髮。他穿一套黑西服,裏面穿件尼龍白襯衫,打一條帶有紅色閃電花16①向風群島為西印度群島的一部分。

16紋的黑領帶。哈根夫人因為臨時犯了她那可怕的周期性偏頭痛不能來了,真抱歉。

普寧招待大家喝雞尾酒,“或者管它叫火烈鳥尾酒,特別是對鳥類學家來說,也許更合適些,”他妙趣橫生地說。

“謝謝!”賽耶夫人接過酒杯時一邊唱歌似地說,一邊揚起她那長條的眉毛,表示一種文雅的探詢,其中攙和着驚奇、謙虛和愉快的意思。她是一位漂亮、五官端正、粉紅臉膛的四十來歲的婦女,一口珍珠般的小白牙,金色波浪鬈髮,她是時髦而自在的瓊。克萊門茨的外地的表親,走遍了全世界,連土耳其和埃及都到過,嫁給了溫代爾學府里最古怪而最不象學者的學者。這裏也應該說瑪格麗特?賽耶的丈夫羅伊一句好話,他是英語系一位多愁善感、沉默寡言的成員,這個系,除去熱情奔放的系主任考克瑞爾之外,是疑心病患者的老窩。外表上,羅伊是個扎眼的人物。如果您給他來張素描,先畫一雙棕色舊平底鞋,胳臂肘上兩塊淺米色補釘,一個黑煙斗,兩道濃眉下一對囊眼泡,其他部分就容易填補上了。當中某處還隱隱約約存在一點肝病的象徵,背景某處有十八世紀的詩歌,這是羅伊的專業,一片被啃得夠苦的草地,還有一條涓涓小溪和密密叢叢的一團小樹叢;這塊地盤兩邊都有帶刺的鐵蒺藜網攔起來,一邊跟斯托教授的領域相隔開,他是研究前一世紀的,那裏的綿羊更白一些,草皮更柔軟一些,小溪清澈得多;另一邊跟夏皮羅博士的十九世紀初期的領域分開,那裏薄霧籠罩着幽谷,海上多霧,還有進口的葡萄。羅伊?賽耶一向迴避談論他的專業,

事實上迴避談論任何一個專題,他浪費了十年黯淡的光陰寫了一部研究一群早被人遺忘的多餘的打油詩人的淵博著作,他還用密碼詩歌體記載了一份詳細日記,希望有朝一日後代能破譯出來,清醒地回顧一下,宣佈這是我們時代里最偉大的文學成就——依我個人之見,羅伊?賽耶,你可能做得對。

大家都舒舒服服地一邊猛喝,一邊讚揚雞尾酒時,普寧教授便在他新近認識的那個朋友身旁一個一坐就唿哧唿哧響的膝墊上坐下來,說道:“您向我打聽雲雀,俄文里是zavoronok,我感到很榮幸,先生,我得向您彙報一下這方面的情況。請把這個帶回家去吧。我用打字機給您打了一份壓縮過的敘述,並附有書目。現在我想咱們可以挪步到另外一間屋裏去啦,一頓àlafourchette①晚餐正在等着咱們吶!”

沒多大工夫,客人們又端着盛滿佳肴的盤子回到起居室來。五味酒也端過來了。

“哎呀,鐵莫菲,你打哪兒弄到了這麼一個漂亮極了的碗啊!”瓊驚嘆道。

“維克多送給我的。”“可他究竟打哪兒弄到的呀?”

“我想大概是克蘭頓的古玩店吧。”

“我的天,一定貴得不得了吧。”

“一塊錢?十塊錢?也許不要那麼多?”

“十塊錢——瞎說八道!我看吶,至少得值兩百。你瞧!瞧上面這扭花花紋。你知道,你應當讓考克瑞爾夫婦看一眼。他們對古玻璃玩意兒最內行。他們有一個萊克?頓莫爾做的涼水罐,要跟這個一比可就差得遠了。”

瑪格麗特?賽耶也跟着欣賞一番,說她小時候想像灰姑娘穿的那雙玻璃鞋就是這種藍里透綠的顏色;可是普寧教授提出兩點,primo①:請大家說一說容器里裝的飲料是不是也一樣好;secundo②:灰姑娘的鞋其實不是玻璃做的,而是一種俄羅斯松鼠皮,法文是vair,做的。他說這是辭彙里一個適者生存的明顯例子,verre③比vair更有號召力,他還認為vair這個詞並非源自varius(雜色毛)這個詞,而是來自veveritsa這個斯拉夫詞,意思就是某種美麗的、冬季的淺色松鼠皮,稍有點發藍,或者說siz?ly,columbine(鴿子似的)顏色更合適——這個詞源自拉丁詞columba(鴿子),在場一定有不少人深知的——“所以,賽耶夫人,您基本上是正確的。”

“裏面的玩意兒也不賴,”勞侖斯?克萊門茨說。

①拉丁文:第一。

②拉丁文:第二。

③法語:玻璃。

“這飲料的確美不可言,”瑪格麗特?賽耶說。

(“我過去一直當‘columbine’①是一種花的名字吶,”

托馬斯對貝蒂說,後者稍稍點點頭。)

接着,大家回顧一下幾個孩子的年紀。維克多快滿十五周歲啦。賽耶夫人大姐的孫女愛琳整五歲。伊莎貝爾二十三歲,眼下在紐約當女秘書,幹得挺帶勁。哈根博士的女兒二十四,正在和一位二十年代的電影明星、如今是個非常慈祥的老太太,多麗安娜?卡蘭,在巴伐利亞和瑞士旅行,度過了一個美妙的暑假,就快從歐洲回來了。

電話鈴響了。有人要找謝潑德太太說話。毫無心理準備的普寧,往常對這類事必定結結巴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而這回卻帶着異乎尋常的準確性,不但順口就說出謝潑德太太現在住的地址和電話號碼,而且還把她大兒子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也一塊兒告訴對方了。

到了十點鐘,普寧的五味酒和貝蒂的蘇格蘭威士忌鬧得幾位客人說話的嗓門越來越響,而自己卻並沒覺察到。賽耶夫人左邊耳環那個小藍星星下面的大半個脖子脹得緋紅,她筆挺地坐着,正在講她圖書館裏的兩位同事長期為了雞毛蒜皮的事而不和,來逗主人樂。這不過是辦公室里極其普通的瑣事,可是她一會兒學施里爾①小姐的尖嗓門,一會兒又學巴索②先生的男低音,再加上普寧意識到這個晚會進行得挺順利,使他高興得低着腦袋,一手遮臉,哈哈大笑不已。羅伊?賽耶一邊瞧着他那汗毛孔多的灰鼻頭下面的五味酒,一邊獨自會心微笑,彬彬有禮地聽瓊?克萊門茨扯淡,這當兒她可有點醉貌咕咚了,要麼做出一副一個勁兒眨巴眼的迷人樣兒,要麼甚至緊緊閉上她那長睫毛的藍眼睛,說起話來也氣喘吁吁,嗯啊呃地一停一頓,不是點斷句子就是積蓄新的衝勁:“可您不認為——呃——他想要乾的——呃——差不多在他每部小說里——呃——就是要表達某些叫人難以置信地反覆再現的情況嗎?”貝蒂一直保持清醒的頭腦,挺內行地照料大家的飲料。房間凹壁那邊,克萊門茨沉着臉,沒完沒了地轉動那個地球儀,哈根正在謹慎地避免用他在比較情投意合的場合中所慣用的那種口氣,把布勞倫吉夫人講給哈根夫人聽的有關愛德爾森夫人的最新新聞,再轉告給克萊門茨和咧嘴笑的托馬斯聽。普寧端着一盤杏仁糖走過來。

“我們談的內容,鐵莫菲,你那貞潔的耳朵可聽不得,”

哈根對普寧說,普寧素來承認他對任何“猥褻的軼事”都從來沒領略出什麼滋味。“不過嘛——”

克萊門茨溜達到女客那邊去了。哈根又把那個趣聞重說一遍,托馬斯又齜牙咧嘴地笑。普寧用手朝講故事的人打①原文為Shrill,意為尖聲。

②原文為Basso,意為男低音。

個表示厭惡的俄國式“接著說你的吧”手勢,還添了一句:“三十五年前,我就在敖德薩聽到過這種趣聞軼事,可是,就連那時候我都沒鬧明白那裏面有什麼可逗人樂的地方。”

1晚會進行到更遲階段,賓客之間的交談又重新做了調整。克萊門茨感到無聊,坐在那張兩用長沙發一頭翻閱一本《弗蘭德派①畫家傑作集》,這本畫冊是維克多的母親送給孩子的,後來他又留給普寧了。瓊坐在一個腳凳上,緊挨着她丈夫的膝蓋,寬大的裙子上放着一盤葡萄,正在琢磨什麼時候告辭才不至於傷害鐵莫菲的感情。別人都在聽哈根就當代教育問題發表高論:“你們也許會笑,”他一邊說,一邊向克萊門茨投了個尖銳的眼色,後者搖搖頭,表示拒絕接受這一指責,接着把那本畫冊遞給瓊,指着裏面某一張突然引起他興趣的畫兒。

“你們也許會笑,可我敢說唯一擺脫困境的辦法——只要一點兒,鐵莫菲,好好,夠了——就是把學生統統都鎖在隔音室里,乾脆取消講堂。”

“對,應該那麼辦,”瓊小聲沖她丈夫說,把畫冊又遞還給他。

①指十五世紀到十九世紀弗蘭德和比利時著名畫家形成的一個繪畫流派。

“我很高興你同意我的意見,瓊,”哈根接着往下說。“可我因為闡述了這套理論而被人稱為enfantterrible①;不過,等你們聽我講完之後也許就不會那麼輕易地同意啦。各門學科的講座儘可能都給灌成唱片,供隔離開來的學生選聽……”

“可是教師的個性,”瑪格麗特?賽耶說,“肯定在他講課的時候起點作用啊。”

“根本不起!”哈根喊道。“悲劇就在於此!舉例來說,有誰需要他,”——他指着容光煥發的普寧——“誰需要他的個性呢?沒人要!他們毫不理會鐵莫菲那種絕妙的個性。

現世要的是一台機器,而不是一個鐵莫菲。”

“可以叫鐵莫菲上電視廣播嘛,”克萊門茨說。

“噢,那敢情太好啦,”瓊沖她的主人微笑着說,貝蒂也連連點頭。普寧向她們深深鞠躬,還張開兩臂做個“我被繳了械”的姿勢。

“您對我這個引起爭議的計劃有何高見?”哈根問托馬斯。

“我可以把托姆的想法講給您聽,”克萊門茨說,眼光依舊注視着腿上打開來的畫冊裏面那幅畫。“托姆認為最好的教學方法就是靠課堂討論,也就是說讓二十個年輕的傻瓜和兩個趾高氣揚、發精神病的傢伙,就一個他們和老師都鬧不明白的題目進行五十分鐘的討論。喏,最近三個月,”他毫①法語:搗蛋鬼。

無邏輯地轉了話題,“我一直在找這張畫兒,今兒個總算找到了。我那部關於手勢哲學的新著,出版商要一張我的相片。瓊和我都記得我們不知在什麼地方見到過一位大師畫的古人像十分象我,可又記不清他的時代了。可您瞧,就在這兒吶,就在這兒吶。需要修描的地方只不過是加一件運動衫,取消這位戰士的手就行了。”

“我當真得抗議,”托馬斯開始說。

克萊門茨把打開的畫冊遞給瑪格麗特?賽耶看,她哈哈大笑起來。

“我得抗議,勞侖斯,”托姆說。“比起那種老式的死板的講課辦法,一種在廣闊歸納的氣氛中輕鬆自在的討論,對教育來說,是一種更切合實際的作法。”

“當然,當然,”克萊門茨說。

普寧要給瓊的酒杯再斟滿,她急忙站起來,用小手捂住杯子。賽耶夫人看看手錶,又看看她的丈夫。勞侖斯張嘴打了個小呵欠。貝蒂問托馬斯認不認識一個住在古巴聖克拉拉的、名叫福格曼的蝙蝠專家。哈根要一杯白開水,啤酒也行。他長得象誰呀?普寧驀地想到。埃里克?溫德嗎?

怎麼?他倆在體形上可沒有什麼相似的地方。

1最後一個場面是在門廊里。哈根找不到他來的時候拄着的那根手杖了(它其實掉在盥洗室的一根管子後面了)。

“我可能把小錢包忘在我剛才坐的地方啦,”賽耶夫人說,一面儘可能輕地把她那陷入沉思的丈夫朝客廳推了一下。

普寧和克萊門茨,象兩尊酒足飯飽的門神,正站在起居室門外兩側,交談最後幾句話,兩人同時把肚子往裏一縮,讓一聲不響的賽耶走進去。在房間正中央,托馬斯教授和勃里斯小姐——他背着兩隻手,時不時踞起腳後跟,她呢,手裏端着托盤——兩人站在那裏正在討論古巴,據貝蒂所知,她的未婚夫有個表親在那裏住過很長一段時間。賽耶跌跌撞撞地從這把椅子找到另一把椅子,也不知道到底在哪兒居然撿到一個白色手提包,因為他腦子裏正忙着構思當晚要在日記上記載的詞句:我們坐在那兒喝酒,各人有各人的往事鎖閉在心田;而命運的鬧鐘撥好在未知的將來——這時,終於有一個手腕抬起來,配偶之間的眼神相遇……這當兒,普寧問瓊?克萊門茨和瑪格麗特?賽耶願不願意上樓看一看他把房間佈置得怎麼樣。這個主意引起了她們的興緻。於是,他在前面領路。他現在那間所謂的工作室顯得十分舒適,那劃了七橫八豎的道道的地板上鋪了那條多少有點象巴基斯坦出品的地毯,它原來是為他學校里那間辦公室購置的,最近他一聲不吭地從大吃一驚的法特恩弗爾斯腳底下抽了回來。一條普寧一九四○年離開歐

洲、橫渡大西洋時蓋的格子毛毯和一些具有特殊風格的靠墊,裝飾着那張不能移動的床。幾個粉紅色書架子,他發現上面本來放着好幾代兒童讀物——從一八八九年霍拉旭?小阿爾吉爾①的《擦皮鞋的湯姆,或通往成功之路》開始,通過一九一一年厄納斯特?湯普遜?賽頓②的《林中之狼》,一直到一九二八年版附有模糊小照片的十卷本《康頓插圖百科全書》——如今他都給撤下來,換上了他從溫代爾學院圖書館借來的三百六十五本書。

“想想看這些書都是我蓋的章啊,”賽耶夫人嘆了口氣說,轉動眼珠子,裝出一副驚愕的模樣兒。

“也有些是米勒夫人蓋的章,”這位對歷史事實一絲不苟的普寧說。

卧室給參觀者印象最深的是一座挺大的摺疊屏風,擋住了那張有四根帳桿的卧床,使它免受那種不可不防的過堂風吹,此外是從那排小窗戶望出去的景緻:五十英尺開外驟然豎起一道黑色的石壁,頂上黑糊糊的草木上方是一片黯淡的星空。勞侖斯獨自一人在後面草坪上溜達,穿過一扇窗戶映在地上的倒影,走進幽暗之處。

“你總算真的過得蠻愜意了,”瓊說。

①霍拉旭?小阿爾吉爾(1832-1899):美國兒童讀物作家,一生寫過一百二十種兒童讀物,主人公多半是擦皮鞋和賣報的孩子,由於品德優良而得到發財致富和成功的報償。

②厄納斯特?湯普遜?賽頓(1860-1946):出生在英國的美籍博物學家與作家,為兒童寫了許多自繪插圖的動物書籍,著名作品有《我所知道的野生動物》(1896)等。

“你知道我要告訴你點什麼,”普寧得意揚揚,悄沒聲兒答道。“明天早上,在那道神米(秘)之幕下,我要會見一位準備幫我買下這所房子的先生咧!”

他們走下樓來。羅伊把貝蒂的小手提包錯遞給他太太了。海爾曼找到了他的手杖。大家又找了找瑪格麗特的小手提包。勞侖斯重新露面。

“再見,再見,溫教授!”普寧大聲喊道,他的臉在門廊的燈光下又紅又圓。

(在門廳里,貝蒂和瑪格麗特還在欣賞揚揚得意的哈根博士那根最近剛從德國收到的多節手杖,它的頂端刻着一個驢頭。驢頭的一隻耳朵還會晃動。這根手杖原來屬於哈根那位出生在巴伐利亞①的爺爺,一位鄉村牧師。根據牧師留下的一張紙條上的說明,另一隻耳朵的機關是一九一四年壞了的。哈根說他拿這根手杖是為了防綠坪街的某條阿爾薩斯狗。美國的狗對街上的行人不習慣。他本人一向喜歡步行而不愛開車。那隻耳朵修理不好了,至少在溫代爾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現在真鬧不明白他幹嗎那樣稱呼我,”人類學教授特?維?托馬斯對克萊門茨夫婦說,他們正一塊兒穿過黑暗,朝四輛停在馬路對面榆樹下面的汽車走去。

“我們這位朋友,”克萊門茨答道,“有他自己一套命名的方法。他嘴裏變化無窮,給生活增渤了樂趣。他把字音念錯,神奇得跟神話一般。他即使一說溜了嘴,也是深奧難解①巴伐利亞:德國南部一地區。

的。他管內人叫蔣。”

“可我還是覺得有點彆扭,”托馬斯說。

“他可能把你當做另外一個人了,”克萊門茨說。“據我所知,你真可能就是另外那個人。”

在他們穿過馬路之前,哈根博士趕上了他們。托馬斯看上去還是困惑不解,向大家告辭走了。

“好啦,再見,”哈根說。

這是一個美好的秋夜,大地猶如絲絨,蒼穹宛如鋼鐵。

瓊問道:“你真的不搭我們的車,讓我們送你一趟嗎?”

“走十分鐘路就到了。這樣美妙的夜晚,真叫人想溜達溜達。”

三個人站在那裏,凝視了一會兒星星。

“這些全是世界啊,”哈根說。

“否則,”克萊門茨打個呵欠說,“也許是可怕的亂七八糟的一團。我懷疑宇宙原本是個發熒光的屍體,而我們就在那裏面。”

從亮着燈的門廊那邊傳來普寧爽朗的笑聲,他剛向賽耶夫婦和貝蒂?勃里斯講完他有一次也取回一個別人的網線兜。

“來吧,我的發熒光的屍體,咱們走吧,”瓊說。“今天晚上見到您真高興,海爾曼。代我問候伊姆佳德。今天的晚會真痛快。我從來沒見過鐵莫菲這樣高興。”

“是啊,謝謝您,”哈根心不在焉地答道。

“您可沒看見他那副神氣,”瓊說,“他跟我說明天他就要跟一個房地產經紀人談談,想買下這所理想的房子呢。”

“他說了嗎?您肯定他那樣說了嗎?”哈根尖聲問。

“十分肯定,”瓊說。“而且要是有誰最需要一所房子的話,那當然就是鐵莫菲。”

“好啦,晚安,”哈根說。“很高興你們今天來了。晚安。”

他等他們上了車,猶豫了一下,又朝亮着燈的門廊走回來,普寧象站在舞台上那樣,正在那兒跟賽耶夫婦和貝蒂握第二遍或第三遍手。

(“我永遠也不會,”瓊一邊轉動駕駛盤向後倒車,一邊說,“絕不會讓我的孩子跟那個搞同性戀愛的老太婆一塊兒出國。”“小心,”勞侖斯說,“他可能喝醉了酒,可耳朵還挺尖。”)

“我永遠不能原諒你,”貝蒂對她的興高采烈的主人說,“不讓我幫你刷洗傢伙。”

“我會幫他洗的,”哈根說,一面用手杖橐橐敲着台階,一面走上來。“孩子們,走吧。”

最後又握了一輪手,賽耶夫婦和貝蒂就走了。

‘首先,”哈根一邊說,一邊和普寧回進起居室,“我想咱倆再喝一盅吧。”

“太好了。太好了!”普寧喊道。“咱倆乾脆把我這個喝乾。”

兩人舒舒服服坐好,哈根博士說:“鐵莫菲,你真是個百里挑一的主人。大家都過得挺愉快。我祖父常說一杯好酒總是應該象上斷頭台前喝末一杯酒時那樣慢慢呷,那樣順滋味才對。我納悶你往這五味酒里攙了什麼。我也納悶你真象咱們可愛的瓊所肯定的那樣,打算買下這所房子嗎?”

“不光是打算——還想窺探一下是否有這個可能呢,”

普寧格格笑着說。

“我對你這樣做是否聰明表示懷疑,”哈根接著說,慢慢呷他那杯酒。

“當然啦,我指望最終能得到終身執教權,”普寧挺俏皮地說。“我已經當了九年助理教授。不少年嘍。我就快成為榮譽助理教授了。哈根,你怎麼不吭聲啊?”

“你使我處境很尷尬,鐵莫菲。我真希望你沒提出這個具體問題就好了。”

“我沒提出這個問題。我只不過說指望罷了——唔,不一定是明年,但是譬如說,在農奴解放百周年紀念②時——溫代爾也許會授我副教授銜吧。”

“好啦,你瞧,我親愛的朋友,我得告訴你一樁叫人難過的秘密事兒。這事還沒公開,你得答應我不跟任何人說。”

“我發誓跟誰也不說,”普寧舉起一隻手賭咒。

①法語:小罐。

②指1861年俄國農奴解放,至1961年為百周年。

“你一定也知道,”哈根接著說,“我花了多大心血慢慢把咱們這個了不起的系辦起來的。我現在也不年輕了。鐵莫菲,你說你在這裏呆了九年。可我把我的二十九年中的一切統統交給這所大學了!在下的一切,正如我的朋友克拉夫特博士前幾天給我寫來一封信所說的那樣:海爾曼?哈根,你一個人單槍匹馬在美國為德國做出的貢獻比咱們所有的傳教團在德國為美國做出的貢獻還要多。可現在又怎麼樣了呢?我在懷裏親手把那條龍,那個法特恩弗爾斯,哺養大,他現在已經依靠手段,使自己盤踞重要位置。這項陰謀的詳細情況,我就從略不跟你說了!”

“唉,”普寧嘆口氣說,“陰謀實在太可怕啦,太可怕啦。

不過另一方面,正派的工作終究會顯出優點的。咱們兩人明年可以開幾門我早就計劃開的精採的新課程。論暴政啦。

論酷刑啦。論尼古拉一世①啦。論一切近代暴行的老祖宗啦。哈根,咱們談到非正義時,往往忘掉亞美尼亞②大屠殺,西藏發明的酷刑,非洲的殖民主義者……人類史就是一部苦難史!”

哈根哈着腰,用手在他朋友疙里疙瘩的膝蓋上輕輕拍了一下。

“你可真是一位絕妙的浪漫主義者,鐵莫菲,而且在比較愉快的處境中的……話說回來,我可以告訴你春季這一學期咱們要干點不尋常的事哩。咱們要上演一批戲劇節目——從科采布到霍普特曼①的戲劇片斷。我把這看做一次登峰造極的事件……但是咱們也別抱太大的希望。我本人也是個浪漫主義者,鐵莫菲,所以不能按照校董們對我的期望那樣,同布多那號人合作。克拉夫特就要在西堡德學院退休了,提出要我從今年秋季起去補他的缺。”

“向您道喜,”普寧熱情地說。

“謝謝,我的朋友。這確實是個很好而且很顯要的職位。

我將會把我在這裏得到的寶貴經驗應用於更廣泛的學術研究和行政管理方面上去。既然我知道布多不會繼續留你在德語系,我的第一步當然是建議你跟我一道去,可是他們說西堡德學院沒有你,斯拉夫語文研究者也已經夠多的了。

所以我找布勞倫吉談談,可是這兒的法文系也已滿額。這可太糟心啦,因為溫代爾覺得讓你開兩三門不再吸引學生的俄語課程而付給你工資,在經濟負擔上不值得。我們大家都知道,美國的政治傾向也使人們對俄國玩意兒都不再感興趣。另外,你一定會高興得知英語系正在聘請你的一位最傑出的同胞,一位的確引人入勝的講師——我聽他講過一次;我想他是你的一位老朋友吧。”

普寧清清喉嚨,問道:“這意思是說他們要辭退我啦?”

“唉,你也別太難過了,鐵莫菲。我敢肯定,你的老朋友——”

①霍普特曼(1862-1946):德國著名劇作家,一生寫過四十二個劇本。

“誰是老朋友?”普寧眯起眼睛問道。

哈根說出那位引人入勝的講師的姓名。

普寧向前探着身子,兩個胳臂肘兒擱在膝蓋上,兩隻手忽兒握緊,忽兒鬆開,嘴裏說道:“對,我認識他三十多年了。我們倆是朋友,可有一件事是肯定了的,那就是我永遠不會在他手下工作。”

“哦,我想你應當先不要理會這件事。也許可以找到個解決辦法。不管怎麼說,咱們有的是機會討論這事。咱倆,我和你,還繼續教咱們的課,就好比沒事似的,nichtwahr①?咱們應該勇敢,鐵莫菲!”

“這麼說,他們已經把我辭退了,”普寧緊握兩隻手,點着頭說。

“是的,咱倆處境相同,遭遇一樣,”樂觀的哈根說,隨後站起來。時間已經很晚。

“我走啦②,”哈根儘管沒有象普寧那麼愛用動詞現在式,也算是喜歡用的了。“今天晚上過得非常好,要不是咱倆共同的朋友告訴我你那種樂觀的打算,我決不會破壞這種愉快的氣氛的。再見,哦,順便說一下……當然你還會拿到秋季這一學期的全薪,然後咱們再看看春季學期我們能為你爭取到多少,尤其是你如果同意承擔一些我的可憐的老肩膀扛的那些乏味的行政工作,而且你如果還願意生氣勃勃地參加在新樓舉辦的戲劇表演節目。我認為你應當參加演出,由我女兒導演;這可以分散你的注意力,使你忘掉憂愁。現在馬上上床,看一本好的偵探小說,睡個好覺吧。”

在門廊那裏,他用一股足能握兩隻手的勁頭,握了握普寧沒有反應的手。然後,他就揮動手杖,輕鬆地走下木台階。

紗窗門在他身後砰地一聲關上了。

“DerarmeKerl①,”心地善良的哈根一邊朝家裏走,一邊喃喃說。“至少,我把這顆苦藥丸包上了一層糖衣。”

1普寧從飯廳的桌子和餐具柜上,把用過的瓷器和銀餐具端到廚房的水槽里。他把剩下來的菜肴放進那個亮着北極光的冰箱裏。火腿和口條都吃光了,小紅腸也沒剩下;可是那盤冷拌菜不太受歡迎,剩下的魚子醬和肉餡餅還夠明天吃上一兩頓的。他從瓷器櫃旁邊走過,它又“喀啷——喀啷——喀啷”響起來。他察看一下起居室,開始收拾。普寧拌的五味酒還剩點底,在那個美麗的大玻璃碗裏閃閃發光。

瓊在她的小茶碟里弄滅了一個沾有口紅印的煙捲頭;貝蒂一點痕迹都沒留下,還把所有的玻璃杯都拿到廚房裏去了。

賽耶夫人把一盒漂亮的彩色火柴忘在她的盤子裏了,旁邊還有點杏仁糖。賽耶先生把大約半打擦嘴紙擰成了各種奇①德語:可憐的傢伙。形怪狀的樣兒;哈根把一根臟雪茄熄滅在一小串沒吃的葡萄里了。

普寧在廚房裏準備洗碟子。他脫掉那件綢衣,除去領帶,拿掉假牙。他穿上一條喜劇中風騷女僕穿的那種帶花紋的圍裙,免得弄髒襯衫前身和禮服褲子。他把盤子裏的殘羹剩渣都刮進一個牛皮紙口袋裏,留着喂一條有時下午來找他的、背上有粉紅斑的白色小癩皮狗,沒有理由讓一個人的不幸遭遇影響到一條小狗的樂趣。

他在水槽里沖好儘是泡沫的肥皂水來刷洗瓷器、玻璃杯和銀餐具,小心翼翼地把那個藍里透綠的玻璃碗放進這盆溫暾的肥皂水裏。它慢慢沉下去,燧石玻璃發出一種悶聲悶氣的共鳴柔聲。他先在水龍頭下面沖洗一遍銀餐具和琥珀色的酒杯,然後也把它們放進肥皂水裏。接着,他又把刀叉和匙兒撈出來沖凈擦乾。他象一個工作沒多大條理的人那樣迷迷登登、心不在焉地幹活。他把擦乾了的匙兒攢在一起,插進一個洗過而沒擦乾的水罐里,然後又一把一把地拿出來,重新擦一遍。他又在肥皂水裏的酒杯周圍和那個音響好聽的玻璃大碗底下摸來摸去,看看還有沒有漏下的銀餐具——果然又找到一個胡桃夾子。過分講究的普寧把它用凈水沖沖,正在把它擦乾的時候,這件細長的傢伙不知怎地就象一個從屋頂上栽下去的人那樣從毛巾中滑落了。

他差一點就抓住它——手指頭確實在半空中碰到了它,可是這一下反倒把它碰進水槽里藏着寶貝的肥皂水裏,只聽撲通一聲落水,緊接着就是嘩啷一聲叫人心疼的玻璃破碎聲。

普寧把毛巾往旮旯里一扔,扭過臉去,呆立片刻,凝視着那扇啟開的後門外面的黑暗;一個不出聲的、翅翼帶花邊的小青蟲子,在一盞沒有燈罩的眩眼強光燈下,在普寧光溜溜的禿腦瓜子上方打轉轉。他半張着沒牙的嘴,一層薄薄的淚水使他那雙茫然若失、眨也不眨的眼睛黯淡無光,看上去他老態龍鍾極了。他痛苦地知道已有東西砸碎,悲嘆一聲,又回到水槽前,強打起精神幹活,把手伸入肥皂水,一塊玻璃碴子扎了他一下。他輕輕從水裏撈起一隻碎了的玻璃杯。

幸好那個美麗的大碗安全無恙。他又拿出一塊新擦碗巾,繼續干他的家務活兒。

樣樣都給洗凈擦乾,那個大碗孤獨而莊嚴地給放在碗櫃那層最安全的架子上;接着,這所亮着燈光的小房子在茫茫黑夜中給牢靠地上了鎖,普寧就在廚房那張桌子前坐下來,從抽屜里取出一張黃色草稿紙,打開自來水筆,開始打個信稿:“敬愛的哈根,”他用清楚而雄勁的書法寫道,“請允許我再扼要從述(劃掉)扼要重述我倆今天的談話。我必須承認,它使我有點驚訝。如果我榮幸地正確理解您的話,您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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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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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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