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常委會開到一半,氣氛就凝住了。
齊鳴用手托着腮幫子,眼光向著開花板。趙守春已經出去了,剛才發了一通火后,趙守春被程一路給勸了幾句,此刻正在程一路的辦公室里坐着喝茶。
程一路回到會議室,一點聲音也沒有,所有人都在沉默。方良華秘書長示意高天給常委們斟茶水。高天也是輕手輕腳的,生怕惹得那個常委又發脾氣了。
常委會不能老是這麼僵着,程一路作為副書記,得來解這個疙瘩。
想了會,程一路對齊鳴書記道:“這樣吧,齊書記,我們繼續下一個議題吧。”
齊鳴正要找台階,程一路適時地給鋪好了,趕緊說:“那就下一個議題吧。”
下一個設計師是關於牌坊街拆遷的,方良華正要宣讀,程一路走過去,在方良華耳邊說了幾句,方良華跳過了這個議題,直接開始研究市政府、人大、政協會議的有關準備工作,以及兩會的主報告。
趙守春在方良華讀了不到五分鐘時,走了進來,他的臉是黑的,看也沒看齊鳴,就直衝沖地坐了下來。
兩會確定在八月中旬召開,離現在還有二十天。所有的準備工作,其實早已搞好了。說是準備,也不過是把往年的東西再翻出來。雖然內容上有所不同,但主題是一樣的,方法是一樣的,民主是一樣的。所要增加的,其實並不多。
按照預算,兩會實際開支一百六十萬,這在往年的基礎上,稍稍增加了一點。常委們對此沒有提任何意見。兩會準備工作的情況,就算通過了。
接下來,由市人大的常務副主任遲雨田,就人大的工作報告作彙報。政協的主持工作的副主席也作了政協工作報告起草情況的彙報。最後是政府工作報告,由政府的副市長江方彙報。大概是因為剛才趙守春發火的緣故,常委們現在討論起來,就沒有以往常委會那麼熱烈。本來,對於這些報告,是常委們討論中最熱鬧的。每個人都得說,而且說的意見,絕大部份都是批評的。用以前政研室主任馬洪濤的話說,說是:“站着說話腰不疼”,人家辛苦熬夜,搞出來的報告,往往是全盤否定。秘書們最怕的就是這事,因此,現在政府那邊幾位搞材料的秘書長,坐在那兒,目光近乎獃滯,可見心情是高度緊張的。
但出乎意料,大家雖然都說了,可是今天似乎都嘴上抹了蜜,說的大都是好話。只有程一路副書記,在政府工作報告討論時,提了一些意見。
齊鳴在大家都發言后,看了看會場,清了清嗓子,又喝了口茶,道:“三個報告總體上是好的,看得出來,大家花了不少心血,動了不少腦筋。應該說這三個報告,立意高遠,從科學發展觀的角度,高度總結和闡述了南州今後五年經濟社會和政治發展的思路和措施,是指明方向的報告,也是適合南州市情,具有針對性和指導性的報告。三個報告,我原則上同意。”
齊鳴停了下,這一停,大家知道其實就是轉折。
果然,齊鳴再開口,語氣變了,他的聲音提高了些,“三個報告還都要進一步修改。具體修改意見,剛才大家都說了,請人大辦和政協辦,再好好研究。下面我想就政府工作報告,具體講三點。”
齊鳴這講話的指向很明顯,是有所針對的,“政府工作報告首先要突出政府在黨委領導下這個主題。南州經濟能夠較快較好地發展,主要是南州市委的集體領導和全市廣大幹群的努力得來的,在政府工作報告中,這個一定要作為重點,時時刻刻地貫穿其中。第二,政府工作中,我想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一切工作服從經濟發展。只要是對發展經濟有利的,政府都要支持;相反,以各種理由阻礙經濟發展的,一定要態度明確,堅決打擊。最後一點,我希望這個政府報告,要突出政府的職能轉變。政府是幹什麼的?是常委領導下的政府,是人民的政府,為黨委服務、為人民服務就是政府的職責所在。但是,我看現在這個報告,還是高高在上,沒有俯下身來。魯迅先生曾經說過要俯首甘為孺子牛,就是要端正態度,放下架子,踏踏實實地轉變職能,建設服務型政府。請政府辦公室在會後,好好地總結,儘快修改。”
從齊鳴這個講話看,並沒有過多的針對政府工作報告本身,而是從意識上態度上方向上,對政府工作報告進行了否定。這種否定是致命的,比一般的技術性的否定更難處理。明眼人一聽就知,這其實還是剛才趙守春發火事件的後續。
趙守春市長嘴動了動,似乎要說話。但還是沒有說,只把眼向桌子底下看看。齊鳴也不理會,正在方良華準備宣佈進入下一個議題時,趙守春咳了一聲,突然道:“剛才齊鳴書記就政府工作報告,發表了很好的意見。我看這樣吧,請政辦的同志記一下,政府工作報告主要講三點:一是政府是常委的工作班子;二,政府要為人民服務;三,政府工作以經濟建設為中心。”
政府秘書長張宜學皺着眉,這個時候,他是最為難的了。
程一路聽了趙守春的話,知道這還是在賭氣,就說道:“政府工作報告,就按照兩位主要負責同志的意見,進一步修改,再提交討論吧。大家看怎樣?”
沒有人說話,其實就是同意了。程一路向方良華點點頭,會議進入下一個議題——杜美房產的項目彙報。
建設局長張風將杜美房產的項目,從頭到尾彙報了一遍,程一路一直聽着,方良華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在張風彙報完后,作了點補充。
大家都知道杜美房產項目,是齊鳴書記親自引進的。而且主要工作也是由方良華秘書長親自抓的,因此,都個個小心翼翼,不願意先說話。齊鳴看了看,點名道:“岳琪同志,你一直在負責牌坊街拆遷,你先說說看。”
“那好,我就先說。既然這個項目,市委市政府已經定了,而且從城市民生髮展上看,也有必要,也是必需的。因此,我覺得是可行的。事實上,杜美房產已經在開始運作。但是,我不太同意進一步擴張,這樣會使原來設定的藍線區域,開同虛設。”岳琪說完朝程一路看了眼,她發現程一路也正在看着她。
齊鳴道:“岳琪同志這個意見很好,不過,南州的情況不同。大家還有什麼意見?”他環視了一遍會場。
程一路喝了口茶,道:“我來說幾句。本來剛才岳琪書記的意見,我是準備說的。她先說了。”他抬頭看了眼岳琪,又道:“杜美房產項目,原則上我是同意的。老街拆遷改造,是大趨勢,既為城市形象,也為民生考慮。但是,再擴大就沒有必要。老城改造要保證改造與保護的統一。上次規劃設定了的藍線區域,再也不能動了。再動,我們對不起老祖宗,對不起南州的文化。這是南州人民世世代代傳下來的,今天我們再毀了它,明天我們就會被後人唾罵,就會成為南州歷史和文化的罪人。”
程一路這一說,其它的常委也很驚訝。程一路副書記一貫是不慍不火的,怎麼今天說出了這樣上綱上線的話來?而且,這話針對的不是別人,是市委一把手齊鳴。只見齊鳴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了,雖然他極力保持着,但看得出來,他內心裏有些激動。
趙守春這時又發話了,“我同意岳琪和一路同志的意見,老是拆,拆了再賣,南州還是南州,不過是以舊換新罷了。那些房地產商真的要為南州發展想,就到城外去開發,就到開發區去開發,這才是真正的開發!”
齊鳴咳嗽了一聲,聲音很大。咳完后,他用筆在本子上劃了划,說出的話卻又是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大家的意見很好,我同意。如果其它同志沒有別的意見,這議題就算過了。”
這態度,讓程一路也感到意外。就像剛才其它人對程一路的態度感到意外一樣,今天的常委會怎麼了?不是發火,就是曖昧,一碰一撞中,更顯得意味無窮了。
常委會一結束,余百川就跑到程一路副書記的辦公室,笑着道:“沒想到程書記也是個對南州文化十分熱愛的人哪!”
“怎麼?就你余百川熱愛,別人就不熱愛了?”程一路邊說邊坐下來。
余百川沒有坐,依然站着,“程書記今天的話說得痛快,就是,一個城市沒有文化,還有什麼神韻?就像一條河,沒有了水,還能叫河?就像我們考古……”
“好了,好了,別繞一大圈子了。齊鳴書記能同意就好,這說明了我們的領導幹部文化素質都是很高的。所以以後說話啊,不要太主觀了。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嘛!”程一路半是玩笑半是認真。
余百川知道程一路副書記的意思,是說他平時太容易激動,太容易以已之心度別人之腹了。臉有些發燒,笑道:“以後我會注意的,請程書記放心。”
程一路笑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不放心我能讓你來。現在不想迴文化了吧?”
“不想了。反正到哪裏都是工作。剛來那一階段,可是真準備迴文化的,做我的老本行,多好。天天與泥土打交道,心裏踏實。特別是方秘書長槍斃了我的第一個調研報告,我是很有情緒的。現在想通了,工作是有各種不同的方式的,都是工作。只要盡心,都是很有意義的。”余百川學究氣又上來了。
程一路聽着這酸不拉嘰的話,想笑又忍着。余百川是個不服輸的人,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也是很不容易的了。
余百川走後,劉卓照打來電話,說晚上幾個老戰友在一塊,請團長一定參加。
程一路說真的不巧,晚上已經有安排了。劉卓照說我知道你有安排,你先忙着你的事,完了后再過來。反正你是單身一個,晚上好好樂樂。
這也好,程一路回答說,那就請大家多等會兒,你們先喝,我儘早點過去。
程一路是很喜歡和戰友們在一塊的,雖然相聚的時候並不多。戰友們在一塊喝酒,興頭上,誰還管你是副書記還是縣委書記,有的只是當年一道在部隊裏摸爬滾打的老戰友,只是說起葷話來,比酒還辣的好兄弟。
跟這些戰友們在一起,喝酒,唱歌,甚至就在一塊聊聊,程一路也感到心情舒暢。這是很真實的一群人,大家知根知底,沒有保留。其實更多的,讓程一路喜歡和留連的,是這些戰友們在一塊時,彷彿回到了部隊時光。大家都生活在往事之中了,而往事是與現實有差距。往事因為時光的過濾,而變得美好。即使是當年在部隊的惡作劇,現在也變成了令人捧腹的笑料。笑着笑着,大家如同回到了青春,回到了那純潔與無拘無束的年代……
在戰友圈中,程一路官職是最高的,其次是劉卓照,原來還有馮軍。這裏面也還有幾個戰友,早些年在工廠,如今在家自謀職業。雖然有聚會,戰友們卻很少找程一路辦事。有時候,程一路給他們辦點事,還往往是別的戰友提出來的。程一路有時就覺出這些戰友的可愛,沒有潛在目的的聚會,其實才是最最快樂的。
陳陽進來,告訴程一路,上午他在開會時,一個自稱二扣子的人來過。程一路問有什麼事嗎?陳陽說來人沒說,站了會兒就走了。
程一路想二扣子找到市委來,一定是有什麼事情的。但自己也不方便主動給他打電話,就想什麼時候碰到荷花,再問問。荷花最近每天都到家裏來,天氣熱了,每天都有洗換衣服。程一路只要有時間,盡量自己洗。就是沒有時間,他也會洗了短褲。一個姑娘家,讓他洗男人的短褲,畢竟不是太好。荷花一般是半上午過去,洗好衣,稍稍收拾下屋子,便離開。這姑娘心細,有時也會留下一些剛賣的水果。有蘋果,有葡萄,有梨子,還有新鮮的哈密瓜,都是洗好了的。每次不多,剛剛夠程一路吃上一天兩天的。晚上喝酒回家,吃上一兩片水果,程一路是感到很愉快,也是很親切的。
有幾回,程一路回家,正好碰見荷花。她說是上午太忙了,所以換在黃昏時候過來。程一路便告訴他不一定要天天來,偶爾來次吧就行了。天天跑,人也累,而且,事情也不多。
荷花說:“這不行,嬸嬸交待過的,我一定要天天來的。”
“還倒挺聽嬸嬸的話”,程一路想。
聽荷花說張曉玉給她找了一個在書店的工作,也很清閑。荷花說她從小就喜歡看書,在書店最合適不過了。
二扣子今年來得少了,聽說上半年到外地做工去了。既然到了市委,說明他回來了。回來了又找程一路,說明他是有事相求的。
程一路邊想邊看文件,就聽見樓下鬧哄哄的了。他沒有動,繼續看。樓下的聲音更大了。一會兒,陳陽進來說是教育系統的一些教師來上訪了。
“教師上訪?”程一路感到有些意外。市委大樓大門口有保安,樓下面有傳達室,一層一層的,怎麼就上訪進來了呢?
陳陽似乎看出了程一路副書記的疑惑,便道:“這些教師不愧是高智商,分開來一回一個,說是找人,全部進來后再集中。保安和傳達室也沒辦法了。他們在嚷着要見齊書記。”
程一路問他們沒說要解決什麼問題?陳陽說大概是工作調動問題。這裏面的大部份人都參加了暑期的教師招調,而且成績可能都在前面。但是,教育局最後並沒有按照成績來調動教師,而是按關係按資歷來調的。這些成績好的教師就不行了,在教育局沒鬧出結果,就到市委來了。一開始說要找程一路書記,說程書記您是個青天式幹部。我正好碰見,我說程書記下縣裏去了,他們才改着要找齊書記了。
“這個王學延,怎麼能這麼做呢?糊塗!”程一路說著就打了教育局的電話,教育局的人說王局長不在。程一路又打王學延手機,也是不在服務區。看來,王學延可能是有意識地躲開了。
程一路放下電話,讓陳陽去把方良華秘書長找來。
方良華上來時,正一頭大汗。他已經在樓下和這些教師們理論了一陣。教師們個個一張利嘴,方良華這張曾經是縣委書記、曾在萬人大會上慷慨陳辭的嘴,也難以應付。發火是絕對不行的,慢慢解釋,也是行不通的。他們只要答案,只要結果,而這答案和結果,根本就是方良華一會兒功夫給不出來的。
“真是臭老九!”方良華邊擦着額頭上的汗邊罵道。
程一路讓陳陽遞過一杯水,方良華一口咕了一大半,才道:“王學延怎麼搞的?讓人都上訪到市委來了。”
“我剛才也側面了解了下,這不是王學延怎麼搞的問題,這根本上就是胡來!言而無信,怎麼能做好事?人家不鬧才怪呢。請良華秘書長下去,告訴這些教師們,一定按照考試來調動。其它方法無效。同時,讓教育局儘快將王學延找出來,出了問題了,躲能解決?糊塗!”程一路說完,方良華也點點頭。這個時候,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方良華邊下樓邊想,王學延啊王學延,你這個不爭氣的傢伙,怎麼能躲呢?這一躲,你還想扶正?
正下樓,手機響了。方良華一看,是石妮的。石妮問上次秘書長答應在省城給她賣房子的事,辦好了沒有?方良華正沒好氣,一句話沒說,就把手機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