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朱懷鏡在梅園餐廳里吃過中飯,剛回到房間,手機就響了。劉芸正給他倒茶,聽得手機里傳出女人的聲音,她便低頭出去了。原來是舒暢打來的電話,'朱書記,吃中飯了嗎?''吃了吃了。你吃了嗎?'朱懷鏡放下中文包,靠在沙發里。

'朱書記,賓館飯菜怎麼樣?'舒暢說。

朱懷鏡笑道:'賓館裏的菜,哪裏都一樣,真是吃膩了。好在我的胃很粗糙,什麼都能吃。怎麼?今天請我吃晚飯?'舒暢一笑,說:'我說得好好策劃的。我準備好了再請你。'朱懷鏡笑道:'別弄得這麼隆重啊。'舒暢說:'你是誰嘛,不隆重怎麼行?朱書記,你一個人在這裏,說不定缺這個少那個的,你得跟我說啊。對了,你的衣服自己洗?讓我給你洗洗衣服吧。'朱懷鏡說:'不給你添麻煩了。我什麼事都做過的,洗衣服不在話下。'舒暢說:'你們男人,衣服哪洗得乾淨?還是我來替您洗吧。''真的用不着,舒暢。我的衣服都是交給賓館洗的,很方便。'朱懷鏡覺得話似乎太生硬了,又補上一句玩笑話,'舒暢,你放心,保證下次你見到我的時候,不讓你聞到我身上有什麼怪味。''我今天晚上還是過來看看您,看您缺什麼少什麼。'舒暢說得很平靜。

朱懷鏡聽了,竟微覺慌亂,'你……你來吧。''那您好好休息吧,不打攪您了。'聽上去舒暢很是愉快。

朱懷鏡放下電話,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靜了靜,忽又覺得自己可笑。這個中午他睡得很不安穩。

下午他沒有出去,在辦公室看了一會兒文件,然後上網。開通了互聯網,有意思多了。還是職業習慣,他訪問別的網站,照樣喜歡看經濟和時政類新聞。他整個下午都是在磨洋工,只想快點兒下班,巴不得一眨眼就到晚上了。他很吃驚自己幾乎有些少年心性了,心想這樣還是不好吧。

趙一普終於過來提醒他,'朱書記,就去梅園嗎?'朱懷鏡剛才一直想着別的事,竟一時忘了,說:'哦哦,對對。你同楊師父在下面等着吧,我就下來。'趙一普下樓去了,朱懷鏡輕輕把門掩上,想再呆一會兒。他不想去得太早了,一個記者,就讓他等等吧。他推開窗戶,微風掠過樟樹林,撲面而來,有股淡淡的清香。臨窗枝頭,兩隻叫不上名的鳥兒,正交頸接項,關關而鳴。他甚至不情願去應酬什麼記者了,就讓小趙敷衍一下算了。畢竟又不能這麼小孩子氣,過了十來分鐘,他只得提上包,下樓去了。

趙一普忙迎上來,接過他的公文包,小心跟在後面走了幾步,馬上又快步走到前面去,拉開車門。他慢慢坐了進去,趙一普輕輕帶上車門,然後自己飛快地鑽進車裏,好像生怕耽誤了領導的寶貴時間。

楊知春和於建陽等幾位,已陪同崔力坐在包廂里了。'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朱懷鏡伸出手來。

大伙兒全都站了起來,笑眯眯地望着他。楊知春一邊說著朱書記太忙了,一邊將朱懷鏡伸過來的手引向一位戴眼鏡的中年男子,介紹說:'這位是崔記者。''你好你好,辛苦了,崔記者。'朱懷鏡同崔力握了手,示意大家就坐。趙一普過來掌着椅子,伺候他坐下。坐下后,他誰也不看,只接過小姐遞來的熱毛巾,慢條斯理地揩臉、擦手。他的所有動作都慢,幾乎慢得望着他的人免不了屏住呼吸,甚至緊張兮兮。他自然知道全場人都望着他,也知道崔力正在朝他微笑,想接過他的眼風,說幾句客氣話。朱懷鏡用完熱毛巾,眼看着崔力要開口了,卻故意不看他,只是斜過身子,對楊知春說:'崔記者在梅次的採訪調查工作,你們宣傳部要全力配合啊!'不等楊知春表態,崔力馬上說了:'楊部長很支持我的工作,這幾天一直派人陪着我。只是驚動朱書記,不好意思。朱書記,我久仰你的大名啊。'朱懷鏡很不喜歡聽別人說什麼久仰大名,這總讓他想起在荊都的那些不開心的日子。又好像那些不愉快的事誰都知道似的。這時,小姐過來,問於建陽可不可以上菜了。於建陽便請示朱懷鏡,可不可以上菜了。朱懷鏡點頭說,上吧上吧。又有小姐過來問於建陽要什麼酒水。於建陽又請示朱懷鏡。朱懷鏡說,低度五糧液吧。按說要徵求客人意見的,朱懷鏡也不問崔力了。

崔力無話找話,說:'朱書記海量吧!''哪裏,我不會喝酒。陪好你,要靠同志們共同努力了。'朱懷鏡不等崔力的客氣話說出來,立即轉移了話題,'你們報社的幾個老總,我都打過交道。'他便將《荊都日報》正副社長、正副主編的名字全部點了出來。

崔力一直被朱懷鏡的氣度壓着,這會兒見自己的老總們朱懷鏡全都認得,他越發沒什麼底氣了,幾乎還顯出些窘態來。朱懷鏡第一次舉起酒杯的時候,他注意到崔力的手有些微微發抖。

可酒是輕薄物,崔力喝上幾杯后,骨架子又鬆鬆垮垮了。開始吹大牛。大小官員都成了他吹牛的材料,職位再高的官員,他都一律稱某某同志,而且免稱他們的姓氏,顯得他跟誰都哥兒們似的。

朱懷鏡心想他媽的誰是你的同志?你見了那麼多官員差不多想叫爺爺,敢叫他們同志?他是懂得套路的,知道崔力的牛皮吹得再響,無非是他參與過一些領導活動的新聞報道。而他們記者采寫的重大新聞,一律得新聞辦主任把關。荊都市新聞辦主任是朱懷鏡的老同事,市政府的周副秘書長。此公本來就黑的像個雷公,卻又偏生着雙死魚眼睛,嚴厲而刻板,又有些裝腔作勢,記者們送審稿件時都有些膽虛,生怕稿子被廢了。偏偏這周副秘書長因為曾擔任過市政府研究室主任,便總以才子自居,看誰的文章都是斜着眼睛。沒有幾位記者不在他面前挨過訓。

朱懷鏡知曉底細,便越發覺得崔力的吹牛實在可笑。他今天心裏本來就還裝着別的事,席間便有些心不在焉。不過這心不在焉在崔力他們看來,卻是嚴肅或孤傲什麼的,倒也恰到好處。下級是能夠容忍上級忘乎所以的,就像上級習慣了下級的唯唯諾諾。

'朱書記是個才子,你的文名很大。'崔力奉承道。

'哪裏啊,寫文章是你們記者的事,我不會寫文章。'朱懷鏡說。

崔力又說:'朱書記太謙虛了。我們記者是寫小文章的,象朱書記當年那種大塊頭文章,我是一個字也寫不出的。'朱懷鏡微微一笑,不說什麼了。心想這些舞文弄墨的人,眼睛裏只有文章,總喜歡以文章高下論英雄。卻不知道官員們並不把寫文章當回事的,你誇他們寫得一手好文章,等於說他們是個好秘書。好比史湘雲誇林黛玉長得好,很像台上那個漂亮的戲子,倒得罪了林黛玉。如果是繆明,你說他的文章好,他會很高興的。

宴會的時間是由朱懷鏡把握的,他見一瓶酒差不多完了,應酬也還過得去,就發話說:'酒全部倒上,喝杯團圓酒吧。'喝完酒,隨便吃了些點心,朱懷鏡站起來,伸手同崔力熱情地握了,說:'崔記者,怠慢了。有什麼事,就同楊部長說,同小趙聯繫也行。'大家早就全部起立了,恭送朱懷鏡先出門。他也不謙讓,揮揮手,出門了阿。看看時間,才七點過一會兒。他交代趙一普說:'小趙,晚上我有朋友從荊都過來看我,我陪他們去了。有人找我的話,你擋擋駕。'趙一普說:'好好。那我就不跟您去了?''你休息吧。我的私人朋友,陪他們隨便找個地方喝杯茶就行了。'這趙一普實在精明,他明知不需要自己陪着去,可為了萬無一失,仍這麼問一聲,證實一下是否真的用不着陪,又把殷勤之意表白得不露聲色。

劉芸像是剛洗完澡,頭髮是半乾的,卻已梳得整齊了,端站在服務台里。見了朱懷鏡,她忙問一聲好,仍舊跑到前面去開門。劉芸一手推門,一手就接了朱懷鏡的包。'朱書記您襯衣掉了粒扣子,我已補上了。'劉芸說著,就拿了他的茶杯過來準備倒茶。朱懷鏡忙謝了,又說:'不用了小劉,我自己來倒茶吧。'劉芸只是笑笑,仍去泡了茶,放在茶几上。她又覺得哪裏不妥貼似的,抬頭四處看看,攤開手探了探。'還需要調低些嗎?'原來她在感覺房間的溫度。朱懷鏡看着很滿意,說:'正合適,不用調了。真要感謝你小劉。'劉芸又是笑笑,也不說不用謝。不過平時劉芸進來了,他喜歡叫她多呆會兒,同她說幾句話。可是今天,他只想她快些走。

劉芸招呼完了,輕輕拉上門出去了。朱懷鏡扯了電話線,再去洗澡。他洗澡一貫潦草,幾天更是三兩下就完事了。平日他總因為一些生活細節,暗地裏笑話自己斯文不起來。譬如,他吃飯吃得快,抽煙抽得快,洗澡也洗得快。他原先走路也快,說話也快。經過多年修鍊,如今走路大體上是步履從容,說話也慢條斯理了。有一條倒是一向很慢,就是大便。還是普通幹部時,他常拿這事自嘲,說自己什麼都平庸,只有一點像偉人,就是上廁所。因為共和國幾位開國元勛都有些便秘的毛病,往廁所里一蹲,都很費時間。

洗完澡,他想是不是穿着睡衣算了呢?猶豫片刻,還是覺得不莊重,便換上了襯衣和長褲。剛換好衣服,手機就響了,正是舒暢。'朱書記,我不會耽誤您的時間吧?'她說得很輕鬆,卻聽得出是壓抑着緊張。

'沒關係,我今天晚上沒事。你來吧,隨便坐坐。'朱懷鏡也感覺自己呼吸有些異樣。

舒暢沉默片刻,又說:'我……我有些害怕……'朱懷鏡以為舒暢這是在暗示什麼,卻裝着沒事似的,哈哈一笑,說:'你呀,怎麼像個女學生了?來吧來吧,我等着你。'接完電話,便關了手機。他不由得看看窗帘,是否拉嚴實了。

他出了卧室,在外面的會客廳里坐下,打開電視。可是等了半天,仍不見有人敲門。他怕舒暢有變,又開了手機。可又怕別人打進來,立馬又關上了。好不容易聽見了敲門聲,感覺渾身的血都往上沖,太陽穴陣陣發脹。他便長舒一口氣,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動作,這才開了門。

舒暢微微歪着頭,在笑。她穿了件水紅碎花無袖連衣裙,肩上挎着別緻的黑色小包,人顯得很飄逸。'請進請進。'朱懷鏡心裏慌亂,嘴上卻是溫文爾雅。

舒暢笑吟吟地進來了,坐在了沙發里。他問她喝什麼,她說喝茶吧。她並沒有說自己來吧,只是始終笑着,望着朱懷鏡替她倒了茶,才伸出蘭花指來,接了杯子。他心裏有數,知道舒暢今晚把自己完完全全當做女人了。女人一旦以性別身份出現在男人面前,她們的天性就盡數揮灑了,變得嬌柔又放縱,溫順又任性,體貼又霸道。而這種時候的漂亮女人,會感覺自己是位狩獵女神。

'謝謝你來看我,舒暢。'朱懷鏡不知要說什麼了。他感覺舒暢渾身上下有某種不明物質,無聲無息地瀰漫著,叫他魂不守舍。

舒暢只是笑,整個臉龐都泛起淡淡的紅暈。她望着朱懷鏡,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就怕您不讓我來看您哩!'朱懷鏡再也沒有了眼睛生痛的感覺,毫無顧忌地望着舒暢。他恍惚間覺得一切都是自己預謀了似的,心想今晚只怕會發生一些事情。他想起有次自己感慨氣候無常時的幽默:氣候從冬天直接走向了夏天,就像男女從手拉手直接就走向了床。他望着舒暢微笑,忍不住想要讚美她的美麗迷人,雖然這就像電影裏的老一套。

可是,他還來不及說什麼讚美的話,舒暢站了起來,說:'我看看您住得怎麼樣。男人身邊啊,不能沒有女人照顧的。'舒暢說著就進了卧室,四處看看,伸手拍拍床鋪,然後坐在了床沿上。

朱懷鏡不知坐哪裏是好,遲疑片刻,回頭坐在了沙發上。柔和的燈光下,舒暢潔白如玉。床鋪比沙發稍稍高些,舒暢歪頭微笑時,目光是俯視着的。他便有種抬頭賞月的感覺。'舒暢,你們公司怎麼樣?'朱懷鏡語氣乾巴巴的。

'能怎麼樣?混吧。'舒暢說。

朱懷鏡又說:'物資公司,原來可是黃金碼頭啊。'舒暢笑道:'一去不復返了。不過公司的好日子,我也沒機會趕上。''那是為什麼?'朱懷鏡問。

舒暢說:'我是後來進去的。''哦。'朱懷鏡便找不到話說了。他想喝茶,茶杯卻在客廳里。便起身去了客廳,取了茶杯。剛一回頭,卻見舒暢也跟着出來了。他只好請舒暢在客廳就坐,心裏說不出的滋味。

'舒天小夥子不錯。'朱懷鏡說。

舒暢說:'他沒工作經驗,人又單純,請朱書記多關心吧。'朱懷鏡說:'舒瑤也不錯,主持風格很大氣。''她還大氣?過獎了。'舒暢笑了起來。

朱懷鏡見自己說的都是些沒意思的話,急得直冒汗。'企業,難辦啊。'朱懷鏡這會兒簡直就是說蠢話了。舒暢不知怎麼答腔,只笑了笑。

'熱嗎?'朱懷鏡說著就去調低了溫度。

舒暢抱着雪白的雙臂,摩挲着,說:'不熱哩。'這模樣看上去像是冷,朱懷鏡又起身把溫度調高些。舒暢突然站起來,說:'這地方還算不錯,我就不打攪了吧。''就走了?'朱懷鏡不知怎麼挽留,左右都怕不得體。

舒暢拉開門,回頭笑道:'打擾了,朱書記,您早點兒休息吧。''謝謝你,舒暢。'朱懷鏡沒有同她握手,她也沒有伸過手來。他送舒暢出來,見劉芸還沒有休息,站在服務台里翻報紙。舒暢不讓他下樓,他也就不多客氣。在走廊拐彎處,舒暢回頭揮了揮手。她那白白的手臂剛一隱去,他就轉身往回走了。平時他來了客人,劉芸多半都會進去倒茶的,今天她沒去。他內心忽然說不出地慌張,忍不住說:'我同學的表妹。'劉芸嘴巴張了下,像是不知怎麼回答他,便又抿嘴笑了。朱懷鏡立即意識到自己很可笑,內心尷尬難耐。襯衣早汗濕了,進屋讓空調一吹,打了個寒戰。他懶得換衣服,便靠在沙發里,索性讓襯衣緊貼着皮肉,感覺好受些。

他閉着眼睛坐了片刻,忍不住笑了起來。幾乎有些滑稽,總以為今晚會發生什麼故事的,卻平淡如水。他隱約間總盼着什麼,結果只落了身臭汗。舒暢從進門到出門,不過二十分鐘。忽又想着剛才劉芸張嘴結舍的樣子,他背上又冒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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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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