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陳香妹的調動手續還沒辦好,任命她為梅次地區財政局副局長的文件卻已下發了。這在梅次歷史上算是破了天荒。拿繆明的話說,這叫特事特辦,梅次迫切需要這樣一位財政局副局長。那天地委研究幹部時,議到陳香妹了,朱懷鏡請求退席迴避。繆明笑笑,說:'迴避什麼?你不發言就是了。'其他幾位領導也都附和說,是啊,不用迴避。古人還講用賢不避親哩。朱懷鏡在座,誰還能說什麼?自然一致同意陳香妹同志任財政局副局長。
吳飛案發以後,地委領導層那兒,表面上還看不到什麼異樣。他們照樣頭髮梳得油光光的,優雅地鑽進轎車裏,去參加各種各樣的會議,翻來覆去發表幾點意見。所謂無三不成文,他們通常是講三點意見。領導們是很講究祖國傳統審美哲學的。
外界傳言卻很不中聽,多是說陸天一的。有的說他被關起來了,有的說他吞安眠藥自殺未遂,有的說他想潛逃美國被公安部門在首都機場截住了。原來陸天一上荊都開了幾天會,沒有在梅次電視新聞中亮相。後來陸天一終於又在電視裏作指示了,老百姓照樣在電視機前指指點點,說他一下子老了許多,人也沒精神了。
趙一普不斷帶來外界的種種傳言,朱懷鏡聽了總是淡然一笑。趙一普怕言多有失,有時忍着不說。朱懷鏡便時常不經意地問:'群眾很關注吳飛的案子是嗎?'趙一普便明白他的意思了,就說說外面的議論。朱懷鏡聽得用心,表情卻是不在乎的樣子。
地委領導們該開的會照樣開,只是開得比以往簡短多了。每次開會,總是繆明先說幾句,其他同志再簡單發個言,最後又由繆明提綱挈領,歸納幾條意見,拍板了。似乎這些從政多年的領導們,一改積習,說話不再拉開架勢啟承轉合,儘可能言簡意賅。
朱懷鏡事後想起開會的情境,總感覺自己另外還有一雙眼睛,趴在窗外,往會議室里張望。只見繆明一個人談笑風生,其他人都表情肅穆。一股陰冷之氣在會議室里瀰漫。
繆明的中心地位從來沒有如此突出過。要是原來,像討論陳香妹任命問題,不可能繆明一個人說了算的,陸天一說不定就會發表不同意見,儘管他也許會說得很委婉很藝術。朱懷鏡知道,像陸天一這種德行的,關鍵時候是不怕得罪任何人的。當然往桌面上擺,這就叫做原則性強,或者說是有魄力。
有天下午,朱懷鏡聽得走廊外面有人喧鬧。仔細一聽,有人要找朱書記,辦公室的同志不讓他進來。那人就說,我是朱書記請來的,不信你看看報紙。朱懷鏡聽出來了,原來是棗林村的陳昌雲。他忙推開門,出去打招呼,'啊呀,是昌雲呀,你怎麼不打個電話呢?我派人去門口接你嘛。對不起,對不起。'辦公室的同志不知是怎麼回事,只好退了回去。
真是有意思,陳昌雲果真進城開店來了。他的飯店就叫'杏林仙隱',開在地委機關正對門。才開張,朱懷鏡進進出出哪會注意?'朱書記,我是響應您的號召啊。有您一句話,我們余書記、尹縣長都很重視。我在這裏人生地不熟,縣裏派人替我聯繫了門面。我想請您有空去店裏坐坐,指導指導。'陳昌雲說。
朱懷鏡聽着就覺得好玩,沒想到自己還要去小飯店指導工作。可他欣賞農民的樸實,答應有空去看看。又說:'你有什麼困難,可以找我。我把秘書小趙的電話號碼給你,你可以打他電話。怎麼樣?生意還好嗎?'
'剛開張,還行。我不懂行,聽人家說,梅阿人喜歡吃新鮮,新店都有三日好,怕只怕吃幾天就厭了。'陳昌雲說。
朱懷鏡說:'你菜做出特色,服務好些,會紅火的。'
這時,邵運宏過來請示工作,見陳昌雲來了,很是意外。朱懷鏡笑道:'運宏,你說的那段佳話,現在開始了。昌雲進城開店來了,就開在機關對門。'
'是嗎?昌雲你落實朱書記指示可是不折不扣啊。'邵運宏說。
朱懷鏡說:'運宏,等會兒帶昌雲去你那裏坐坐,看他需要什麼幫助。'他說著又心血來潮,交代邵運宏,'你同賓館聯繫一下,我請昌雲吃晚飯。你、小趙、楊沖幾個作陪。'
陳昌雲哪敢留下來吃晚飯?忙說:'朱書記您太忙了,哪有時間陪我吃飯?算了算了,我心領了。'
朱懷鏡笑道:'哪有這個道理?我去你家,你那麼客氣。你到我這裏來了,就不可以吃飯了?你先去運宏那裏坐坐,過會兒我叫你。'
邵運宏彙報完了,就帶着陳昌雲出去了。快下班了,邵運宏又過來了。朱懷鏡便說:'你同小趙先過去,我帶昌雲來。'
邵運宏又去帶了陳昌雲過來,再叫上小趙,一道趕賓館去了。朱懷鏡便同陳昌雲隨意扯談,說的都是家常話。陳昌雲卻總有些拘謹,急得汗水直流。朱懷鏡知道他是緊張,卻只問是不是熱,又把空調溫度調低些。估計邵運宏他們已去賓館多時了,朱懷鏡就帶着陳昌雲下樓去。楊沖早候在下面了,忙開了車門。陳昌雲上了車,手腳只顧往後縮,生怕碰懷了什麼。朱懷鏡拍拍他的手,說:'昌雲啊,難得你這樣一位農民朋友啊。'
於建陽不知朱懷鏡宴請的是什麼尊貴客人,也早恭候在大廳里。見朱懷鏡帶來的是位鄉下人,先是吃了一驚,又立即熱情地迎了上來。他以為朱懷鏡的鄉下親戚來了。朱懷鏡替他倆作了介紹,說:'這位是我的農民朋友陳昌雲。這位是這個賓館的總經理於建陽。'
朱懷鏡請陳昌雲入主賓席位,說:'昌雲,你今天是客,但不要客氣。我在你家可是一點客氣也不講啊。'於建陽仍然不離左右,殷勤伺候。要緊的是朱懷鏡請客,客人是誰倒在其次了。朱懷鏡說:'小於,你也一起吃吧。'於建陽歡然入座。
原是上的五糧液酒,朱懷鏡說:'換上茅台吧。'他本是喜歡喝五糧液的,可他想老百姓多以為中國最好的酒是茅台。陳昌雲果然臉色潮紅,呼吸都緊張起來了。
朱懷鏡只想讓陳昌雲放鬆些,頭杯酒斟上了,他便說:'昌雲,我看你還是講客氣。你就當是走親戚吧,來來,幹了這一杯。'
陳昌雲舉着酒杯,雙手微微發抖,說:'朱書記,邵主任,於經理,趙秘書,小楊同志,我陳昌雲做夢也沒有想到這輩子還會有今天。我不敢說這輩子報答朱書記,我沒這個本事。我只有好好勞動,勤勞致富,報答朱書記的關懷。'
幹了杯。朱懷鏡點頭而笑。邵運宏直道昌雲是個實在人。趙一普很是感慨,說:'我在朱書記身邊工作,最受感動的,就是朱書記的百姓情懷。朱書記真是個感情樸實的人,是個父母官啊。'
邵運宏忙接了腔,說:'正是正是。今天這一節,又是一段佳話了。地委副書記宴請一位農民,莫說絕後也是空前。按中國文學傳統,會把這種佳話寫成戲文,代代唱下去的。'
於建陽早想插話了,等邵運宏話音剛落,忙說:'朱書記真是好。他在這裏住了這麼久,我們賓館上上下下都說他好。他每次回到賓館,都是滿面春風,同員工們打招呼。沒有一點架子啊。就是對我要求嚴格,老是批評我。'
朱懷鏡笑了,說:'總不找個人來讓我批評,那天我就只會表揚人,不會批評人了。這不利於革命工作啊。'
於建陽便嬉笑着,直呼冤枉。楊沖好不容易才搶着了話頭,說:'像我和一普,天天跟着朱書記跑,同朱書記在一起比同老婆在一起時間還多些,感覺他身上所有東西都平常了。所有你們說朱書記這好那好,我們見着都是很自然的事。我說朱書記就是這麼一位很平常的好領導。'
朱懷鏡又舉了酒杯,笑道:'好了好了,別再說好聽的了。我們喝酒吧。你們要陪好昌雲,多敬他幾杯酒啊。'
說是宴請陳昌雲,大家卻都想敬朱懷鏡的酒,說盡他的好話。朱懷鏡同每人碰了一杯,仍叫大家多敬陳昌雲。大家便不再給朱懷鏡敬酒,奉承話還是不斷地說。朱懷鏡只是笑,由他們說去。聽着翻來覆去的奉承話而不煩躁,也是需要功夫的。下面人總想尋着些機會奉承領導,領導們與其不讓他們奉承,倒不如給他們這個機會。下面人得了這個機會,就同你貼近多了。說奉承話的未必就是阿諛之徒,愛提意見的也未必就是正直之士。凡事都是辯證的。有時聽聽別人說奉承話,即可反觀自己身上的毛病,也可將這些幹部看出個幾成。朱懷鏡今天就琢磨了每個人的奉承話,都很有個性特徵的。
陳昌雲喝得酩酊大醉。好在他的酒性好,喝醉了話不多,也不吐,只是面如赤灰,微笑不止。朱懷鏡讓楊沖和趙一普送陳昌雲回去,自己回房休息。見於建陽又想跟着他上樓,朱懷鏡便說:'小於,辛苦你了。我就不請你上去坐了,你忙你的吧。'於建陽只得道了好,請朱書記好好休息。
劉芸開了門,問:'朱書記今天請一位農民吃飯?'
朱懷鏡覺得奇怪,問:'你怎麼知道?'
劉芸笑道:'全賓館的人都知道了,都說你講義氣。'
朱懷鏡笑了,說:'說我講義氣?我成了江湖老大了。唉,有位農民做朋友,很難得啊。'
最近幾天,劉芸知道朱懷鏡快搬走了,總是到他房間裏來坐。來人了,她就走了;來的人走了,她又進來了。她也沒好多話說,不是替朱懷鏡泡茶,削水果,就是坐在那裏搓手。朱懷鏡就凈找些玩笑話說,想逗她笑。今天見朱懷鏡喝了酒,劉芸便泡了杯濃茶,又削了梨,'您吃個梨吧,梨水多,清涼,醒酒的。'
朱懷鏡便想起自己上次醉酒的情形,心裏不再難堪,竟然感到暖暖的。他今天喝得不多,稍有醉意。眼睛有些朦朧,望着劉芸,女孩便越發粉嘟嘟的。他忽然有種對花垂淚的感覺,眼睛澀澀的。便閉上眼睛,靠在沙發上。劉芸以為他醉了,便拿了涼毛巾來替他冷敷。這孩子很細心,知道朱懷鏡在陪人喝酒,就拿了幾條毛巾打濕了,放在冰箱裏冰着。朱懷鏡微微睜開眼睛,見劉芸是從冰箱裏取出的毛巾,心裏陡地一震。這女孩太惹人愛了。
過了兩天,朱懷鏡吃了中飯,回房休息。見劉芸正低頭看報,就問:'小劉,這麼認真,看什麼呀?'
劉芸猛然抬頭,望着朱懷鏡笑道:'看您哩。'
朱懷鏡還不明白劉芸的意思,只跟着她往房間去。劉芸開了門,就把報紙遞給朱懷鏡看。原來《梅次日報》上又載了篇寫他的通訊:《地委副書記的百姓情懷》。文章是邵運宏寫的。朱懷鏡整個上午都在開會,還沒有見着報紙。邵運宏的文筆倒是不錯,把朱懷鏡同陳昌雲的交往寫得很動人。他同陳昌雲的所謂交往,其實沒有幾件事,可到了邵運宏筆下,樁樁件件,感人至深。卻又沒哪一件事是無中生有。文墨高手就是文墨高手。這篇文章倒沒有讓他反感,因為邵運宏把他寫得很有人情味。通訊多次寫到陳昌雲的飯店'杏林仙隱',說不定還會收到廣告效果。
朱懷鏡飛快地將報紙溜了一眼,仍還給劉芸。
劉芸拿着報紙,忍不住抿着嘴兒笑。
過了幾天,朱懷鏡家房子裝修好了,兒子也快開學了,陳香妹準備正式赴梅次財政局上任。他沒時間回去搬家,太忙了。陳清業幫忙幫到底,不聲不響替朱懷鏡搬了家。
既便是地委的宿舍,也像這大院的任何一棟建築一樣,都有些高深莫測的氣象。宿舍的每扇窗戶自然也裝了鐵的或不鏽鋼的防盜網,窗戶也通常是緊閉着的,但這並不妨礙窗帘後面的人們注視外面的動靜。這個夏天,梅次多事,因為吳飛被抓,有關地委領導的傳言很是熱鬧。
朱懷鏡也同樣被人們關注着。有心人終於發現,替朱懷鏡裝修房子的,搬家的,都是那位年輕人,姓陳,外地來的。其實陳清業並不怎麼在梅次露臉,常跟裝修師傅打交道的是舒天。偏偏舒天倒被那些好奇的人忽略了。在他們看來,舒天是地委辦的普通幹部,他常去裝修現場轉轉,不過就是獻殷勤罷了。值得注意的人倒是那位神神秘秘的姓陳的外地人。似乎每一扇窗戶後面,都趴着一雙眼睛。
朱懷鏡終於退掉了梅園五號樓的房子,住到家裏去了。於建陽倒是說仍把這邊房間留着,如果朱書記呆在家裏找的人多了,也好有個地方休息一下。朱懷鏡搖搖手笑道,不要浪費,退了吧。於建陽便說,朱書記硬要退房,就退了。需要房間,招呼一聲就是了。朱懷鏡笑着道了謝。心裏卻想這人好不懂事,我朱懷鏡哪天要開間房,還要他於建陽給面子不成?朱懷鏡總感覺於建陽的熱情讓人不太舒服。
家裏還沒收拾停當,陳香妹也還沒有去局裏報到,就有人上門拜訪了。第一位按響門鈴的是劉浩。'聽說嫂子過來了,來看看。'劉浩進門笑嘻嘻的。
朱懷鏡正同香妹一道在清理衣物,家裏有些亂。'請坐請坐。你看你看,還是這樣子。'朱懷鏡攤攤手,表示不方便握手。一邊又向香妹介紹,'劉浩,黑天鵝大酒店總經理。'
香妹誇道:'這麼年輕,就當總經理了,前程無量啊!'
劉浩搖頭笑道:'哪裏啊,嫂子過獎了。'
劉浩見這場面,不方便多坐,沒幾分鐘,就告辭了。'朱書記和嫂子太忙了,我就不打攪了,下次再來拜訪。'
朱懷鏡也不多留,就說:'真不好意思,茶都沒來得及喝。'又指着劉浩提來的包說,'劉浩你真是的,提這個幹什麼?'
劉浩笑道:'就是兩條煙,兩瓶酒,您就別批評我了。'
朱懷鏡記得自己曾對劉浩說過,幾條煙,幾瓶酒,無所謂的。他也就不再客氣什麼,說歡迎下次有空來坐坐。一邊說著話,朱懷鏡去洗漱間洗了手,然後同劉浩握手作別。
劉浩臨出門了,又回頭問:'要不要我明天派幾位服務員過來,幫忙收拾一下,打掃一下衛生?'
香妹說:'謝謝謝謝,不用了。收拾得差不多了。'
劉浩剛走,電話鈴響了,餘明吾說來看看朱書記。朱懷鏡很客氣地推脫,硬是推不掉。他只好說歡迎歡迎。
電話又響了,朱懷鏡示意香妹接,'喂,你好你好。老朱他還沒回來,對,還沒回來。不要客氣,不要客氣,真的不要客氣。那好,再聯繫吧,再見。'
'誰呀?'朱懷鏡問。
'說是梅園賓館的小於,硬是要來看看你。'香妹說。
朱懷鏡一聽就知道了,'是梅園賓館的經理,於建陽。天天見面的,還要看什麼?'
門鈴響了。朱懷鏡伏在貓眼上一看,來的正是餘明吾。他退回來,靠在沙發里,架上二郎腿,讓香妹過去開門。香妹見男人這樣子,忍不住抿嘴笑了。朱懷鏡卻只當沒看見,點上了一支煙,悠悠然吞雲吐霧起來。
門開了,餘明吾手中也提着個禮品包。香妹連說請進,立馬掩上了門。
朱懷鏡站起來握手,嘴上卻說:'老余你看你,提這個幹什麼?'
餘明吾只是笑笑,什麼也不說。朱懷鏡給他遞上一支煙,要替他點上。餘明吾忙自己掏出打火機,點了煙。
朱懷鏡玩笑道:'老余你看,提着這麼個包,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送了什麼寶貝給我哩!你倒是送我幾萬塊錢,還沒人知道。'
香妹遞茶過來,笑道:'有人敢送,你朱懷鏡同志也不敢收啊。'
朱懷鏡嘆道:'是啊,如今當領導難就難在這裏。上門來看望你的,不帶上些什麼,他總覺得不合人情。帶上個小禮品呢?眼目大了,讓人看着實在不好。真的送你幾千幾萬呢?別人敢收,我是不敢收。'
餘明吾說:'所以我平時的原則就是,錢分文不收。是親戚朋友呢?送兩條煙,兩瓶酒,禮尚往來,不就得了?'
朱懷鏡便想只怕很多官員都會說這話,很有意思。'調研班子在下面工作得怎麼樣?'朱懷鏡說,'辛苦你多關心一下。不是簡單寫篇文章,要抓住事物的本質和特點,不容易。要突出時代性、指導性和可操作性。'
餘明吾說:'您上次親自去棗林村調研,作了重要指示,同志們感到思路更加清晰了。材料主要是地委辦、行署辦負責,去的都是政策水平和文字水平很高的同志,我們縣裏主要是搞好服務。朱書記,你別批評我,不是我推責任啊。'
'縣裏的配合很重要啊!'朱懷鏡說。餘明吾點頭稱是。他先是閑扯着,然後轉彎抹角就說到了下面的話:'加強農村基層組織建設,我們雖然做了些工作,但主要還是因為上級領導重視。工作上的差距,我們自己知道。我們也感覺到了,有些同志有不同看法,說不定還會有人告狀,對我們說三道四。如果是對我的工作提出批評,我虛心接受。有則改之,無則嘉勉嘛。但如果牽涉到對個人的中傷或誣告,就請組織上明察。馬山複雜嘛。'
如今做官的都會說自己工作的地方複雜,無非是群眾不如以往俯首帖耳了,學會了告狀。聽了今天餘明吾這些話,朱懷鏡心裏就有譜了。也許棗林村那張神秘紙條,真成餘明吾的心病了。朱懷鏡當時的表情太嚴肅了,那是因為他感覺自己受了愚弄,心裏有氣。在餘明吾眼裏,就以為有什麼大事了。朱懷鏡立馬將紙條收了起來,事後又交代楊沖保密,餘明吾就越發認為那紙條只怕同他有關係了。天知道尹正東又會作何思量?他也問過楊沖,可見他也放心不下。
朱懷鏡沒有馬上答話,故意拖了片刻,才說:'明吾同志,我是信任你的。'他這短短的一句話,足以鎮住餘明吾。你可以理解為他的確收到檢舉信之類,你就得當心;他又說信任你,你就得聽話。
電話又響了,朱懷鏡就對香妹說:'你接吧,就說我不在家。我要同老余說說話。'
朱懷鏡這麼一說,餘明吾便一臉感激,似乎自己很有面子。香妹一接電話,臉色立即燦爛起來,'李局長,你好你好。不用了不用了,這麼晚了,難得麻煩啊。我明天就來局裏報到。哪裏啊,要你多關照。真的不……'
朱懷鏡聽出是財政局長李成的電話,就問:'是李成同志嗎?那就讓他過來坐坐嘛。明吾在這裏沒關係的,又不是別人。'
香妹就改口說:'那好吧,歡迎你過來坐坐。'
朱懷鏡說:'我同老余先到裏面去說幾句話,等李成同志來了,你再叫我。'
'也好,我有事正要找李局長哩。'餘明吾便跟着朱懷鏡進裏屋去了,仍覺得自己享受了什麼特別待遇似的,感覺很舒服。
進了裏屋,說話的氛圍自然就不同了,朱懷鏡免不了說些體己話。餘明吾點頭不止,直道請朱書記多多關照。但他已不便再問朱懷鏡收到什麼黑材料了。萬一朱懷鏡又沒有收到什麼材料呢?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梅次人脈,朱懷鏡已經摸清楚。縣委書記中間,沒有同陸天一拜把子的,餘明吾算一個。按梅次人的說法,縣處級領導,沒有同陸天一拜上把兄弟的,不是不想拜,而是拜不上。都說想入圍這個把兄弟圈子並不容易,而一旦進去了,陸天一什麼事都會照應周全。
偏偏繆明卻很看重餘明吾,多半是兩人性格相投,惺惺相惜。在馬山,尹正東就常跟餘明吾搶風頭。餘明吾在全區縣委書記中間,資格最老,人們都說他是繆明的紅人。其實無非是召開縣市委書記會議時,繆明講話時多說了幾句'明吾同志你說是不是',要說這句話有多少含金量也談不上,可官場裏面有些話的象徵意義就是大於實際意義,這也是盡人皆知的。而繆明偏又是個太極高手,慣於含蓄。最近傳聞餘明吾會接李龍標的班,任地委副書記。人們自會認為這種說法是有來由的。
朱懷鏡同餘明吾沒說上幾句,香妹敲門進來,說李局長來了。朱懷鏡便領着餘明吾出去了。彼此握了手,餘明吾說:'我正準備明天去找李局長彙報哩。我們縣裏那個報告,李局長看了嗎?'
李成笑道:'你余書記的報告,我敢不看?上面有朱書記的簽字啊!'
朱懷鏡指着李成玩笑道:'老李你別說便宜話了。我再怎麼簽字,最後得你肯給錢啊!'
李成哈哈一笑,說:'朱書記這是在批評我了。我還是講組織原則的啊,領導怎麼指示,我怎麼執行。'
朱懷鏡半真半假說:'以後啊,財政這一塊,我是不好發言的。你老李是德高望重的老局長,我老婆又是你們的副局長,我怎麼管?在家裏,我還歸她管哩。'
香妹在一旁笑道:'別當著李局長和余書記的面說漂亮話了,誰管得了你?中國婦女,就我一個人沒解放了。'
'今天老余找我有工作商量,我讓夫人把所有人都擋了。剛才聽說是你要來,我忙讓她請你來坐坐。'朱懷鏡又開起玩笑來,'你是陳香妹同志的上級,她是我的上級,你就是我上級的上級啊。'
李成腦袋只顧晃,連說:'反了,反了,下級管上級了。說實話朱書記,聽說地委安排陳香妹同志來我局裏,我心裏非常高興。以後啊,我們干工作腰杆子更硬了。'
朱懷鏡笑道:'老李你千萬別當她是什麼特殊身份,她只是你的同事和下級。我會支持你的工作的。'他知道李成說的並不是心裏話。誰也不希望上級領導的夫人做自己的下級,弄不好會連領導夫人和領導一塊兒得罪的。
朱懷鏡談笑風生,餘明吾和李成微笑着附和。其實他們三人,一個上級,兩位下級,湊在一起,又是在家裏,會很不自在的。既不能裝模作樣地談工作,又不能推心置腹地說些心裏話。所以話雖說了許多,仔細一想,只有幾個哈哈。如果他們兩人一對,任意組合,或許都會有些真話說。這樣的會談,不在乎內容,只求有個氣氛就行了。眼看着氣氛造得差不多了,余李二位就起身告辭。
朱懷鏡說聲你們等等,就進房取了四條煙出來,說:'每人拿兩條煙去抽吧。'兩人硬是不肯要,朱懷鏡就說請他們幫忙,煙又不能久放,會生霉的。這話聽着誠懇,他們就收下了。都說朱書記太客氣了。
送走客人,朱懷鏡說:'這些人來看望我,都不好空着手。我呢?也不好對他們太認真了。今後就這樣辦理吧,煙酒呢,送由他們送,回由我們回。都由你負責。'
香妹說:'我知道怎麼辦理?有禮輕的禮重的,同你關心也有親有疏的。'
朱懷鏡說:'沒什麼,不必秤稱斗量,你看着辦就行了。'
香妹玩笑道:'我的權力還蠻大嘛!'
香妹說罷就動手收拾茶杯,顯得有些神采飛揚。朱懷鏡看出她的心思,多半是見李成親自上門,他心裏受用。這就不好了,不能讓她有此類優越感,人家到底是局長,一把手啊!他準備到時候說說她。領導幹部的夫人也不好把握自己的,很多人都在幫忙寵着她們哩!
其實沒等找到什麼適當時機,就在兩人上床睡覺時,朱懷鏡就說了:'你到財政局去以後,一定要注意處理好同事關心,特別是同老李的關係。因為你的身份特殊,別人也會特殊地對待你,你就更要注意了。'
香妹聽了臉上不好過,說:'我早就說了我不想當這個副局長,是你要我當的。做你的老婆就是難,好像什麼都是托你的福。我有好些女同事,副處級都幾年了,馬上就要轉正了,她們能耐比我強不到哪裏去。'
朱懷鏡說:'我就知道,怎麼說你怎麼有氣。你就是帶着一股氣到梅次來的,我現在不同你多說。等你氣消了,好好想想,看到底怎麼處好關係。'
兩人背靠背睡下,不再說話。香妹呼吸很粗,還在生氣。兩人這麼僵着也不是個事兒,朱懷鏡便轉過身子,扳扳她的肩頭,笑道:'別生氣了,跟你說個段子吧。有個幹部頭一次嫖娼,傻裏傻氣問小姐,你是處女嗎?小姐說,說我不是處女呢,我又還沒有結婚;說我是處女呢,你也知道我是做什麼事的。唉,算個副處吧。'
香妹忍俊不禁,笑得打滾,然後揪着朱懷鏡耳朵說:'好啊,人家混到四十歲了才是個副處,你還編着段子來罵我啊!那我也說個段子給你聽。有位團長,在戰場上身先士卒,負了傷。住院期間,家人想去看望他。他怕家裏人見了難過,就說部隊首長有命令,不準探望。老百姓嘛,一聽命令二字,就不敢去部隊了。這位團長傷養好之後,回家探親。因為他有戰功,被破格提拔為副師長。見了面,家人發現他沒缺胳膊沒少腿,也就放心了。到了晚上,他老婆發現原來他的小二沒有了。老婆很傷心,長哭短哭的。副師長說,你有什麼好哭的?我現在是副師長了,改天轉業到地方,起碼是個地委副書記。你應該高興才是,難道一個地位副書記連個雞巴都不如?'
其實這個段子朱懷鏡早聽說過了卻事先忍着不笑,不讓香妹掃興。等香妹說完,他才大笑,再說:'你好壞啊!我最初聽的版本,是笑話處級幹部的,被你臨時改編了。盜版盜版。'
香妹說:'這個段子適應性最廣,就看你想罵哪個級別的官了。只要你高興,直罵到聯合國秘書長都沒問題。'
朱懷鏡嘆道:'是啊,這年頭,當官總是被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