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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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水作協要跟陽光搞一次聯誼,請麥源他們去講課。
之前,陽光就搞了幾次這樣的活動。一是請作家們跟公司的文學愛好者見面,幫文學愛好者會診把脈,助他們早日走上文壇。這題目有點兒大,也有點兒滑稽,文壇不是誰想走就能走上去的,再說眼下哪還有什麼文學青年?文學早已成一道風景,永遠地留在昨天了。樂文先是強烈反對,說別搞這種自欺欺人的惡舉,免得誤導了孩子們的前程。無奈麥源興緻高得很,怎麼也擋不住。老胡一走,麥源的興緻立馬高漲,樂文甚至懷疑這樣的活動是麥源先提出的。後來高風親自登門,說陽光真是有不少文學青年,公司工會還舉辦過“我愛陽光,我跟陽光共生存”的主題徵文哩。樂文哭笑不得,現在的企業界,拿文學這面大旗做了多少惡事啊。誰說這些老闆們沒文化,大凡跟文化沾點兒邊的,哪個沒讓他們利用過來?想是想,念在高風親自出面的分上,樂文嘿嘿一笑,沒再阻攔,不過聲明自己是堅決不去參加的。
見面會那天,據說黑壓壓坐了一會場人,那景兒真讓台上的作家們懷疑是回到了八十年代。麥源興緻大發,一氣講了兩個小時,從文學的起源講到了文學的未來,唯獨不提文學的落寞。這還不過癮,又將自己的一些大作搬出來,給青年們講解其中的魅力。誰知等扛着攝像機的記者一走,場面立刻失控,下面的喧嘩聲比台上的大,更有甚者竟然給麥源傳條子,問他今年是不是還十六歲?
接着,陽光又將吳水的文化名流請來,跟作家們搞了一次“共話陽光,共話改革”的主題活動。要說現在最賤的就是這些文化人,甭看平日裏一個個裝清高,一旦有人給紅包,請吃飯,那清高立刻換成另一樣東西。在麥源的吆喝下,名流們揮毫潑墨,昂揚獻詩,激情得很。活動現場照樣是記者雲集,鎂光燈四射。樂文感嘆,高風真是用足了資源,借作家這個噱頭,把陽光炒爆炒足了。看着當地媒體連篇累牘的新聞,樂文真是感嘆高風這種借人發力的本事。
這次吳水作協一聯繫,樂文便堅決制止。樂文說:“這樣搞下去,下來的目的便變了味。”不料還是麥源,很爽快地答應。麥源說:“正好借這個機會,跟基層作協的同志見個面,掌握一下基層創作動態,對文聯和省作協的工作都有好處。”小洪也舉雙手贊成,他正好可以多組些稿,順帶還一下這些年欠下基層作者的人情。這年月,誰不欠個人情啊,有這種大好機會不用,又不是傻子!
不發表言論的只有老樹,這些天他一直沉在自己的素材里,對身邊發生的事一概置之不理。劉征有點兒難堪,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自打老胡走後,劉征像是變了個人,突然就對麥源舉棋不定了,再也看不見他虔誠地捧着個水杯,跟在麥源後頭了。有天他單獨跟樂文在一起,忽然傷感地說:“其實,胡老師也是個好人。”驚得樂文半天沒醒過神。
麥源執意如此,誰也阻擋不了,時間很快確定下來。
這天樂文正躺在床上讀昆德拉,劉征捧着幾張紙進來,想請樂文看看為麥源準備的講話稿。樂文問:“你啥時成麥源秘書了?”劉徵結巴道:“麥主席非要讓我寫,我……不好推託。”樂文“哦”了一聲,隨手翻了一下。
“這種東西,往後還是少寫,明白我的意思么?”
劉征點頭。樂文說:“你並不明白,我不是反對你給麥主席寫,這種官話連篇的空頭文章,寫不得。”
劉征想說什麼,話到嘴邊,沒說,拿着講話稿出去了。
樂文正要追出去,想補充一句:“這種東西是能寫壞手的——”突然看見賀小麗立在門口。
賀小麗這段日子真是忙得很,成了活動家,穿梭在名流們之間。她也真是不負厚望,哪兒有她,哪兒就有笑聲,好比陽光一張名片,發到哪兒哪兒生動。樂文對她,算是領教了。如果說上次來賀小麗帶給他的是接近於迷亂的柔情,一種危險誘惑,這次,就是一種硬邦邦的距離,樂文不喜歡這種太出風頭的女人。
“樂老師,真是不好意思,慢待你了。”賀小麗目光幽幽,每次走進樂文的屋子,她都能換出另一張臉。這次樂文對她不大友好,賀小麗暗暗發急,她在想,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哪裏,賀小姐是忙人,應該時刻想着公司才是。”
“樂老師,我……”
賀小麗的身子往前傾了一下,忽然間,樂文便看到一片熟悉的風景。很久以前的那個夜晚也是這樣,賀小麗像是急於表達什麼,卻又語塞得說不出來,一緊張,坐着的身子就往前傾,撲進樂文眼裏的,便是一片隱隱約約卻攝人心魄的美白。不可否認,賀小麗的確是個美人,怎麼誇獎也不為過。尤其那晚,賀小麗藉著前傾的工夫將她本來就開胸很低的衣衫弄得更低時,那道粉粉的胸溝便不可阻擋地躍進了樂文的眼,樂文感到氣短,胸也悶,心跳無端地加速。有人說,女人對男人的誘惑絕不是裸,而是極力遮掩起來的裸。樂文那晚就被這種極力遮掩着的裸壓迫着,發不出聲音,一雙眼卻掙扎在窺與不窺的鬥爭中,賀小麗似乎準確地看出了他內心的這種博弈,借倒水的工夫,再一次把身子傾下來,這次傾得更為徹底,這一下糟了,樂文看到的就不只是那道魅力四射的溝,而是極精緻極能調動男人想像的蕾絲。賀小麗真是惡毒,你穿什麼顏色的蕾絲不好啊,偏是在潔白如透的白衫下顯出黑色的蕾絲邊,上面又跳動着幾朵更白的花蕾。花蕾下面,兩團鼓鼓的yu望隨時都要爆發出來,擊穿男人堅強的防線。
樂文咽了下唾沫,是為那晚的回憶咽的,那晚的回憶如罌粟花一樣美麗而不可抗拒,久長地瀰漫在他腐朽甚至沒落的日子裏,成了他無聊中聊以自慰的一件兇器。是的,兇器。有什麼比靠幻想某一個夜晚或某一場艷遇來安慰自己更無恥更墮落的呢?樂文這麼想着,猛就閉了下眼,閃開目光,笑道:“賀小姐不必多禮,陽光這樣招待我,我已經很不安了。”
賀小麗臉上滑過一層淡淡的失望,但她極力掩飾着自己:“樂老師你千萬別這麼說,我今天來,就是專門向你道歉的。”
“道歉?”
“嗯。”賀小麗極不情願地直起腰,雙手絞在一起,目光里浮上一層薄霧,聲音漂浮地說:“那晚的事,我是才聽到。”
“哪晚?”樂文猛地一驚,真怕賀小麗說出什麼。
“就是……娛樂城難為你的事。”
“操蛋!”樂文心裏罵了一聲。真是怕什麼就有什麼,一直擔心那晚的事傳出去,沒想真還傳了出去。而且令他更為氣憤的是,這事傳來傳去,竟把老胡的遭遇轉嫁到了他頭上。
“我已經跟下面交代了,只要樂老師去,他們再也不會難為……”
“呵呵,呵呵。”樂文僵在那兒,乾笑着,是誰這麼別有用心啊?半天,嗵地放下水杯,“我今晚就去,你告訴他們,有什麼節目,都給我準備好!”
“樂老師,你……”
“別叫我老師!”
樂文突然離開陽光,跟誰也沒打招呼。他在一家叫梅村的賓館住下,他想靜住幾天,好好理一下自己。
相當時間,樂文都活在一種懸浮里,懸浮的不只是他的靈魂,更有他的夢想。樂文二十二歲開始發表作品,粗算起來,也有二十三年光景。這二十三年,樂文彷徨過,憂傷過,絕望過,奮起過,彷彿一片樹葉,枯了綠,綠了枯,卻終沒有死掉。不知何時,這片樹葉突然找不到自己,找不到樹,甚至找不到天空,找不到雨露。
這種類似於死亡的狀態在他身上已持續了很久,大約從《蒼涼》把他捧到一個至高地位后,這種狀態便開始了。樂文記得它來自於某個夜晚,那個夜晚他跟司雪激烈爭吵過,為一件很不值得的事。那晚司雪陪一位領導吃飯,喝醉了酒,是司機將她扶上樓的。這種事兒在他家本來司空見慣,換在往常,樂文頂多也就恨她幾眼。那晚不知怎麼了,樂文突然暴跳如雷,指着司雪鼻子吼:“你做給誰看,你到底做給誰看?你這是醉了么?你這是拿酒淹死我!”
開始司雪還可憐巴巴的,搖晃着身體說:“樂文,我難受,拿杯水給我。”等樂文把水杯扔地下,司雪酒醒了一半,突然就以牙還牙:“我就是喝給你看,不舒服是不,痛是不,我就是要讓你痛!”
“你算什麼,你能算什麼?局長,賣笑賣來的吧,上chuang上來的吧?”樂文失了控。樂文輕易不失控,一旦失控,說出的話就不是他自己的了,那份狠,那份毒,一下就把司雪逼進死胡同,不瘋都不行!
司雪的瘋是很可怕的,結婚十八年,樂文還是第一次領教。
樂文到現在都不明白,那晚為什麼要失控,怎麼就能失控?司雪不是沒醉過,他的記憶里,司雪的醉跟他的發獃同屬正常,成了這個家庭的兩道風景。司雪也不是沒讓司機攙過,以前那個更年輕的司機還背過她,還守過她一夜,怎麼就沒失控,偏偏就在那晚失控?
樂文曾把失控歸結到自己的出名上,後來一想不是。他是感到過不平衡,結婚到現在,“平衡”兩個字一直是他越不過去的坎,尤其司雪踏上仕途的台階,一步步高升,一路輝煌,一路奪目,“平衡”兩個字就像兩隻惡毒的蒼蠅,時刻叮着他那點兒可憐的自尊。可這道坎他最終還是越了過去,不是靠《蒼涼》,不是靠名氣,而是靠自己。噩夢做久了,便嚇不着你,羈絆纏久了,便束縛不了你。樂文終於認識到,所謂的坎不過是自己給自己設置的一道障礙,跟司雪沒有關係。他終於一腳,將那個所謂的坎踢了出去。
那麼是什麼?想來想去,還是《蒼涼》,是《蒼涼》把他推向了頂峰,也把他逼上絕路。
《蒼涼》掏空了他一切,《蒼涼》也把他所有的硬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是的,硬傷,誰都不是無懈可擊,誰的陽光下都藏着陰影。
樂文正瞪着天花板發獃,司雪突然打來電話,這是離開省城后司雪的第一個電話。
“還好么?”
“好。”
“採風順利?”
“順利。”
“生活……可以吧?”
“還行。”
接着是空白。
半天,司雪說:“我在下面,有條公路出了事,死不少人。”
“哦。”
接着又是空白。
司雪收了線,樂文能想像到她的樣子。
公路,死人,樂文玩味了一會兒,突然笑出聲。在他下來的第二天,便已知道紅河大橋坍塌的消息,是從麥源嘴裏聽到的,甭看麥源只是作協副主席,打聽這種消息,他卻有的是渠道。麥源告訴他紅河大橋坍塌的事,然後陰陽怪氣地說:“等着看吧,又有好戲了。”樂文當時很不在乎地說:“是得看看,這麼好的一場戲要是錯過了,麥主席怕要後悔一輩子。”
坦率地講,樂文是沒有心思去理會什麼公路還有橋樑的,跟他不沾邊,就算跟司雪沾邊,那也是她司雪的事,跟他沒多大關係。他也沒心思去想那個叫周曉明的男人。儘管他知道,司雪跟周曉明,關係肯定不一般,上chuang不上chuang他不敢肯定,但兩人之間的曖mei,是少不了的。這曖mei到底是靠錢維繫還是靠情維繫,樂文不得而知,但在心裏,他從沒拿周曉明當回事。
我怎麼會拿他當回事,不就一個小包工頭嘛!
但是今天,樂文心裏卻有些不舒服,明明是紅河大橋出了事,司雪卻要告訴他是公路。她是在替自己遮掩么?還是在替周曉明遮掩?
再躺下時,他給司雪發了條短訊:一隻老黃狗,它在路上走,撿不到骨頭,會不會啃石頭?接着他又把這條短訊發給了波波。
發完就覺自己無聊,真的無聊,無聊透頂。無聊得他真想找個女人好好發泄一通!
高風將李正南美美剋了一頓,限他兩小時內把樂文請回來。
這是高風第一次沖李正南發火。
李正南指着鼻子罵賀小麗:“誰告訴你樂文去過娛樂城?”
賀小麗這才知道,自己闖禍了。
賀小麗從劉征嘴裏軟磨硬泡,終於套出樂文住在梅村。李正南趕到梅村時,樂文正在梅村旁邊一家酒館請老胡喝酒。老胡並沒有離開吳水,他在梅村住下了。這事真是有點兒意外,誰也想不到,梅村的女老闆當年受過老胡恩惠,老胡曾在吳水做過三年記者,女老闆當年還是個青春女孩兒,她父親被黑社會痛打,到處上訪告不贏,老胡鐵肩擔道義,為她主持了正義。
老胡也是住進去后才讓女老闆認出的,老胡實話實說,道出了自己的困窘。女老闆驚嘆之餘,痛快地說:“你就安心住着,想住多久住多久。”
“不錯啊,老胡,他鄉遇故人,你是因禍得福啊。”樂文由衷地感嘆。
“誰說不是呢,事情真是巧得很,你說咋就這麼巧?”老胡還沉浸在激動里,出不來。
“哎,說說,她是不是單身?”樂文一臉壞笑,但絕無惡意。
“還沒問,不過有點兒像。”老胡臉上染幾分得意,這人就這點兒好處,沒城府,除了麥源,這個世界上他沒敵人。
“那就不走,直到弄清楚。”樂文說。
“可她年齡太小,小我十多歲哩。”老胡一老實起來就像個孩子,惹得樂文又笑了,笑完,突然抓住老胡的手:“機會不是天天有,老胡,聽我一句話,你也該有份自己的生活了。”
自己的生活,老胡感動得要掉眼淚了。能說出這樣話的,怕也就一個樂文。老胡捧起酒杯:“樂文啊,就你還把我老胡當個人,來,敬你一杯。”樂文剛接過杯子,就見女老闆慌慌張張跑來,跟老胡說:“還喝哩,他們找來了。”
樂文瞅了一眼,女老闆四十齣頭,長得雖不出眾,卻也受看,一副善臉,染幾分滄桑,一看瞅老胡的眼神,就覺有戲。你還別說,樂文看這個看得准,興許是常在風月場上混的原因吧。
聯誼會開得平平淡淡。但凡啥事,做得太火了便失去味道。吳水方面的作者來得倒不少,文聯作協的領導也都到場,市裡甚至派了一位副市長,但氣氛就是起不來。沒辦法,麥源沮喪地望望樂文,期望着他能點一把火,把氣氛給燒起來。誰知樂文看都不看他一眼,人雖到了會場,心卻不知懸浮在哪兒。
晚上的宴會樂文沒有出席,溜出去跟老胡一起吃,老胡竟又苦着一張臉,跟他告艱難:“事情沒想得那麼樂觀,她男人在,不過是個廢人,兩年前癱了。”
樂文一陣欷歔,怎麼聽來的故事都是讓人掉淚的故事?
回來已是夜裏十點多,樂文都不知道安慰了些老胡什麼,話說得亂七八糟,好像自己撞上了不幸。不過有一句他記得清:“老胡,別灰心,太容易的東西往往不值錢。”
樓道里滿是酒味,看來麥源他們酒喝得不錯,剛打開門,衣服還沒換,就有敲門聲。
是橙子,一臉酡紅,像是喝了酒。
“樂老師——”
橙子抱着一摞手稿,說是請樂老師看看。樂文忽然想起,聯誼會上好像說過這話,請作者們找喜歡的老師,可以幫着看看作品,指導指導,沒想她真找上了門。
樂文笑笑,糊裏糊塗的,卻不知自己笑啥。
橙子臉更紅了。
橙子說她一直想請樂老師看看稿子,又張不開口。“寫得不好,怕讓你見笑。”橙子的笑這時就綻開了,粉粉的,像一朵剛剛綻開的花。
樂文的笑還就那麼僵着,收不回去。等橙子把客氣的話說完,樂文這才想起該做點兒啥。他下意識地翻了一下稿子,橙子卻說:“不急,樂老師有空慢慢看,真怕給樂老師添麻煩。”說著,含羞地將樂文的手從稿紙上拿開。
樂文忽然間就有些迷亂,心晃了幾晃,那個跳舞的夜晚幽然而來,樂文又開始分神了。
“真是不好意思,樂老師,你不會怪我冒昧吧?”橙子被酒精染紅的臉越發嫵媚,說出的話就像夜晚草坪上的濕氣,有一股青草的味兒。樂文點了支煙。樂文很少抽煙,有時候他必須來一支。煙霧裊裊中,樂文靜下心來,他意識到自己的滑稽,笑笑:“好,稿子先放下,我慢慢看,橙子這麼美麗的人,想必寫出的東西也不一般。”
橙子的臉綠了一下,說不清緣由,她覺得樂文有點兒煩她,甚至在拿話諷刺她。她覺得所有的準備都白做了,酒,化妝,刻意的打扮,還有像兌酒一樣精心勾兌出的笑容。她起身:“樂老師,不打擾你了,你也早點兒休息。”
房間裏重新靜下來很久,樂文還在嘲笑自己,這是怎麼回事啊,怎麼走到哪兒心動到哪兒,難道真是無藥可救?
10
紅河大橋坍塌事故處理了將近半月,到現在還沒一點兒結果,甚至連坍塌原因都還沒搞清。司雪又累又急,真可謂焦頭爛額。
大橋是紅河縣的獻禮工程,也是省上重點工程,趕在去年國慶前竣工通車,沒想這才開通不到一年,便轟一聲,塌了。
當初修這座橋,司雪竭力反對,只要往西挪五公里,增加兩個彎道,就完全可以避開紅河。可專家組堅決不同意,工程指揮部又過分迷信專家,認為增加兩個彎道就是增加五千萬,再說將來行車也未必安全。紅河縣委縣政府更是堅持高速要從紅河境內通過,這種千年一遇的機會他們不想錯過,大橋就在這樣的背景下破土動工了。
紅河的地質條件相當複雜,這兒分佈着十幾種岩層,有些岩層的物理性質到現在專家都還搞不懂。施工過程中,工程部門的確想了很多辦法,也收集到一些寶貴資料,可這能挽救什麼呢?大橋一塌,高速被迫關停,這還不算,從橋上掉下去的三輛車還有兩條人命誰來承擔責任?
司雪是省交通廳公路橋樑局負責全省的公路建設局長,紅河大橋自然就在其中。這個局聽起來有點兒彆扭,可性質一點兒不彆扭,還有點兒與時俱進的火暴味兒。當然,這是指眼下社會對它的看法。如今有什麼比管公路管橋樑還實惠還火暴的呢?業界早就有一種說法,跟公路跟橋樑比起來,房地產簡直就是小兒科。熱點工程重點工程形象工程世紀工程哪一個工程少得了公路和橋樑?難怪人們都說,如今的司雪,比廳長還廳長。
司雪自己呢,有些事她不能想,也不願想,最好啥也別想。
這天開完會,司雪叫上司機,決定離開紅河,回省城。
司機叫葉小橋,偏又是一座橋,不過司雪喜歡他,一個月前她把原司機換了,沒啥原因,就是想換。這個葉小橋來自部隊,人精幹,技術好,愛車。最重要的,是他會照顧人。當了若干年領導,司雪最大的感受是找一個會照顧人的司機不容易,有時你看着他在照顧你,其實細一琢磨,他在照顧他自己。他的錢袋子,跟領導一起的風光,還有下面對他的討好,等等。真正把心思放你身上的,少,弄不好他還成了爺,得你照顧他。社會上有一種說法,政府官員的司機是無冕之王,見官大一級。
車子一路駛着,司雪一路無言,腦子裏卻總也揮不走大橋的影子。司雪清楚,如果此事處理不好,她的仕途算是到頭了,那麼樂文就可以盡情地發揮語言天賦,嘲笑她挖苦她了。一想到樂文,司雪的心情就突然暗淡,像被強電流擊過,焦黑一片。
車子駛進省城,葉小橋問:“回家還是去賓館?”
按說這話問得可笑,司雪的家明明在省城,進了省城,當然是回家,怎麼能住賓館?偏是,司雪常常住賓館。不光是跟樂文鬧矛盾時,有時候她的心情會突然煩亂,弄不清緣由,這種時候她會把自己關在賓館裏,不讓別人打擾,一個人靜靜排遣上一晚上。葉小橋了解她,紅河大橋坍塌,砸在司雪心上的,絕不是一兩塊石塊,怕是有千斤之力。葉小橋已聽到不少消息,每條消息都對司雪不利。
司雪沒有回答,她的心思還被紅河大橋拽着。車子在市區穿行了十幾分鐘,葉小橋猶豫着,到底要不要再問一次。司雪忽然開口了:“回家吧。”
司雪離開家已一月有餘,她忽然忘了家是個什麼樣子。她常常這樣,想不起親手佈置過的家是個什麼樣子。可今天,司雪回家的yu望很強烈。
車子駛到樓下,司雪突然又猶豫了。望着萬家燈火中間的那一星兒黑,恐怖便莫名地湧來。司雪懼怕夜晚,更懼怕一個人的夜晚。那一百六十平方米的家,暗藏着她的創傷,還有她的痛和悔。每次到樓下,她都身不由己要發上一陣怵,彷彿那兒不是她的家,而是……
她緊了緊身子,生怕被葉小橋趕下車似的,目光卻始終盯着自己家的窗戶。那一星兒黑什麼時候能跟別人家一樣光亮,一樣散發出誘人的氣味,家的氣味。她猶豫了一會兒,顫着聲說:“還是……去賓館吧。”
葉小橋有片刻的遲疑,然後一踩油門,車子掉頭離開家屬區。
剛進賓館,司雪還未來得及換拖鞋,高副廳長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問她在哪兒?司雪說我剛到家。“胡說!”高副廳長忽然惡了一聲,“我剛打過你家電話,你到底在哪兒?”
司雪像被人跟蹤一樣不痛快。“我還在樓下!”她也惡了一聲。
“工作干到一半為什麼要溜掉?”高副廳長的聲音不客氣起來,他現在還在紅河,一定是找她溝通卻又找不到人,所以才這麼憤怒。
“我回趟家不行啊,啥工作也不能把人拴死。”司雪恨這個驕橫的男人,典型的自以為是,而且從不體恤下屬。
“就你有家,你什麼態度?!”
“我就這態度,我來例假拿幾件換洗衣服不行啊?”
一句話嗆得對方啞半天。尷尬了一陣,高副廳長說:“今天會上你怎麼能那樣講話,你是公路局局長,這種不負責的話你也敢講!”
“我怎麼不負責了,我講得哪一點不對?”兩人索性在電話里吵起來。高副廳長恨恨說:“關於事故原因,我再三強調要在工程質量上找根源,你為什麼偏要往別的方面推?”
“在結論確證以前,哪個方面都有可能。”司雪仍然堅持着會上的意見。而且,她像是成心要將高副廳長激怒:“單方面主觀地把責任往建築公司一面推,我覺得既不人道也不光明。”
“你——”高副廳長“啪”地掛了電話。
司雪的內心劇烈起伏,身子控制不住地顫動。
很明顯,他們這是把大洋建築和周曉明往死胡同里逼。從紅河大橋轟然而塌的那一刻,周曉明便成了焦點人物,太多的目光觸到了他身上,也有太多的人想拿他做文章。而且,司雪還隱隱感覺到,他們所以竭力將責任往周曉明身上推,目的,不僅僅是為了紅河大橋。有人對前廳長安右波居心不良!
周曉明是前廳長安右波的老鄉,也有說是外甥,安右波這才退了多久,就有人落井下石,想掀翻這艘已經登陸的交通界*。
人心叵測!司雪再次打了一個冷戰。
葉小橋已經放好熱水,床罩什麼的也都疊放到了一邊,此時正手提拖鞋,等着司雪換。司雪這才意識到屋子裏還有一個葉小橋。
“你回吧,明天啥時走,等我電話。”
葉小橋默了一陣,輕輕放下拖鞋,走了。
司雪悵然地站了一會兒,而後扒光衣服,跳進熱騰騰的水中。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就在同一個夜晚,樂文跟賀小麗也發生着故事。
採風團的活動很快就要告一段落,也就是說樂文他們即將離開陽光,賀小麗卻連一次跟樂文獨處的機會也沒逮到。樂文明顯對她有防範,這是秘書賀小麗的直覺,他在躲我。每一次跟樂文目光相觸,賀小麗都想看到她渴望中的那種期待或是召喚,可惜沒有,樂文這次下來,像是換了一個人,不只是玩世不恭,更重要的,是他突然在女人面前正經起來。這是賀小麗沒想到的,她的印象中,樂文是一隻永遠也吃不飽的鷹,哪怕掠走多少獵物,那雙眼仍然充滿着饑渴。
可這一次,賀小麗沒看到期望中的東西,相反,那種硬硬的拒絕戳得她生疼。她像一條魚,困在岸上,能聞見水腥卻跳不到湖中。
這一天,賀小麗終於逮着了機會,其實機會還是她創造的,她讓橙子她們請其他作家去跳舞,卻獨獨沒告訴樂文。她打扮一鮮走進來時,樂文正躺在床上看電視。
“樂老師,好自在啊。”她拿熟人的口吻笑說了一句,將手裏的水果還有特意為樂文買的巧克力放在桌上。
樂文目光動了一下,沒接話。
“不歡迎?”她挑戰似的盯住樂文,順手將電視的聲音擰小了點兒。
“有事?”樂文不冷不熱。
“樂老師馬上要走了,還不知下次來是啥時候,就想過來陪你聊聊天。”說著,在樂文床邊落座。
“你擋着我了,我正看趙本山呢。”樂文突然就喊。
“樂老師也喜歡小品?”賀小麗把身子又往後斜了斜,這樣,樂文就只能看到她了。賀小麗要是真打扮出來,是很有風景的,她底子不錯,加上又陪高風他們經常在社交場走,對男人那點兒心機便了如指掌。比如今夜,她就沒庸俗到靠露來取勝,而是選擇了古典式的手段,上身穿長袖圓領襯衫,胸口帶點兒褶皺,這樣顯得胸脯更有韻味。下身着一條修長的西褲,面料很垂,質感一定也不錯。坐在床上,如果把腿那麼一伸,那份修長,一下就把整個人的動感給顯了出來。樂文掃了一眼,就感覺心裏惶惶的,不敢正視。
樂文當然知道賀小麗來的目的,他只是裝傻,故意裝傻。這段日子,樂文對賀小麗的感覺越來越不妙,這女人有問題,要麼是高風這小子故意放誘餌,想讓他沒面子,要麼……
總之,這是一個不祥的兆頭。樂文再三警告自己,一定要謹慎,要管好自己。樂文對賀小麗還是有一點兒信心,儘管她姿色不凡,又很懂風情,玩起遊戲來沒幾個男人是她對手。但樂文還是成功地抵擋過她一次,就是上次那個夜晚,也就在這房間。他們就像演了一場情景劇,一切鋪墊結束后,賀小麗忽然軟軟一跌,棉花一樣盛開在他懷裏。滾滾波浪湧來,樂文差點兒就被淹沒,就在他伸手攬住她的細腰時,腦子裏忽然閃出兩個人的面孔,一個是高風,一個是李正南。
不知道為什麼,樂文絕沒簡單地就把賀小麗發配到高風名下。這女人跟高風肯定有一腿,傻子也看得出,但她眼裏還有另一層東西,隱在她的外向背後,隱在她火辣辣的語言背後。這東西很可能跟李正南有關,也可能無關,樂文一時把握不準,把握不準的東西樂文從來不碰。
這是男人的境界,並不是每一個女人你都能碰,儘管你很想碰,可你必須得先思考清楚,碰完后呢?如果這女人是個餌,你碰了還走得開么?太多的男人就是吃了這虧,你看看那些身敗名裂的傢伙,哪一個不被搞得頭破血流。任何事情如果付出太大的代價,你就要問問自己,值還是不值?這是男人的智力,男人有時候玩的並不是權力和財力,而是智力。
賀小麗顯然低估了他的智力。上次他輕輕一推,就把賀小麗推到很尷尬的邊緣,當然他沒徹底撕破她,至少還替她保留了那麼點兒尊嚴。如果說賀小麗這女人還有尊嚴的話。
今天她捲土重來,就讓樂文不得不懷疑她的智力。他有心徹底逗她一回,讓她也出一次丑,女人出醜其實比男人出醜更好玩,轉念一想算了,我何必那麼惡毒呢?
樂文笑笑:“賀小姐今天打扮得真是不同凡響啊,有味,耐看,哎,乾脆你站起來走走,讓我飽飽眼福。”
賀小麗已經知道自己失敗了,還沒開戰便被他擊得粉碎,可她還得裝作若無其事。“樂老師真會講話,我這樣兒的,怕你見得都不想見了,哪還敢走給你看。”
“錯!”樂文忽地起身,眼睛直勾勾的,“你今天不一般,絕對不一般,走走,走一走嘛。”
賀小麗不走都不行。硬着頭皮起身,地板突然間硬起來,好像鋪的不是地毯,而是碎石,很尖利,沒走幾步,她自己便崩潰了。
“性感,太性感了,你要是去參加模特大賽,准能拿亞軍。”
這話像是樂文說的么?性感,亞軍,賀小麗再也堅持不下去,扭頭就往外走。樂文忙喊:“哎,你不陪我去跳舞么?”
我這是怎麼了,憑什麼要懷疑她?賀小麗走後,樂文突然覺得自己很無恥,不可理喻。他抓起電話,就給劉征打,劉征說他還在舞廳,一聽樂文在房間,劉征不解:“樂老師你怎麼不來,氣氛很熱鬧的啊。”
“我馬上來,你等我。”說完,樂文飛快地穿好衣服,就往舞廳趕。
賀小麗打死也不敢相信,這個夜晚,樂文跟叫橙子的過得很快活,他們一曲接一曲地跳,跳得劉征直發嘆,還是樂老師行啊,跟他一比,我算什麼鳥!
11
第二天早晨,司雪還沒起床,門就被敲響了,睜眼一看,還不到六點,她納悶,是誰這麼早?等問清是周曉明,司雪馬上意識到大事不好。
果然,周曉明帶來一個壞消息,昨晚她離開紅河后,高副廳長組織有關人員,形成了一個紀要,將事故責任全部推到了周曉明身上。
“無恥!”司雪憤憤的,伸手拿杯子,卻摸到了煙灰缸。周曉明趕忙掏出煙,司雪煩煩地說:“啥時見我早起抽煙了?”
等周曉明給她沏好茶,司雪已把對策想好:“你要沉住氣,越是這時候,越不能亂。吃過早餐,陪我去見一個人。”
周曉明“嗯”了一聲,心一下寬了,正想給司雪詳細彙報,忽然見司雪系錯了睡衣扣子,忙紅臉道:“雪姐,你的衣服。”
在私下場合,司雪不願意別人呼她官銜,大凡親近點兒的,她都讓他們稱她雪姐。周曉明小司雪好幾歲,叫雪姐也是理所當然。
司雪低頭一看,半個胸罩露外頭,裏面的風景全顯了出來。敗興地道:“就你眼尖!”說著,起身去洗手間。
兩個人坐在汪秘書長面前時,已是上午九點。還好,老汪上午沒會。
司雪將紅河大橋的調查經過簡略說了一遍,盯住汪秘書長:“他們這是為自己開脫,典型的官霸作風。”
汪秘書長並沒接話,表情十分的平靜,看不出他聽完這些有啥反應。握在手裏的筆不停地轉動,像要轉出一個什麼來。
司雪又將自己的意見談了一番,汪秘書長還是什麼也沒說。邊上坐的周曉明有點兒沉不住氣,欠欠身,剛喊了聲“汪秘書長”,司雪便瞪他一眼。周曉明立刻規規矩矩坐穩了。
“你先回去,事情就到我這裏。”汪秘書長終於說了句話,可惜聽起來像半句。司雪知趣地起身告辭,汪秘書長的目光在周曉明身上停了一會兒,避開了。司雪正要出門,秘書突然帶進一個人來,這人司雪很熟,吳水市市長吳世傑。礙在汪秘書長的辦公室,兩人沒說話,目光輕輕一碰,避開了。
一下樓,司雪便教訓周曉明:“不該你說話的地兒少說,怎麼老是改不掉這壞毛病。”
兩人沒敢在省城多留,很快往紅河趕。司雪也是擔心,這個時候如果讓人知道她跟周曉明在一起,還不知又要興什麼浪。兩輛車子一前一後開進紅河縣城時,高副廳長正在組織人員寫初查報告。他的語氣很是堅決,從大橋取樣結果看,斷裂的五根柱子有三根水泥不達標,嚴重的以次充好。“拿低標號水泥用到重點工程上,這樣的行為實在可惡,可恨。”他的聲音充滿激情,調查組成員面面相覷,高副廳長說的是事實,誰也沒想到,備受關注的紅河大橋,建築商還是摻了假。
“另外,要進一步查清大洋公司的背景,這家公司資質等級到底怎麼來的,據我掌握,他們根本就沒有那麼多專業人才。聽說老闆還是個刑滿釋放犯,這樣的人卻能輕鬆奪標,我看我們的招標體制也有問題。”
高副廳長正說得起興,突然就有人站起來反駁:“招標是嚴格按程序進行的,再說老闆是不是刑滿釋放犯,跟事故沒有直接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高副廳長厲聲打斷,“這種人根本就不可信!”
正說著,司雪進來了,一聽高副廳長拿周曉明的過去說事兒,不假思索就爆出一句:“刑滿釋放犯怎麼了,國家哪條法律規定不準刑滿釋放犯參與國家建設?”
高副廳長惡惡地瞪了司雪一眼:“你有點兒組織紀律性沒有?擅自離開調查現場,知道是什麼性質?”
“知道。”司雪冷冷地回應一句,回到了座位上。
因為司雪的出現,會議出現短暫的冷場,許多有話要講的同志,暫時閉起了嘴巴。這樣的場合,每說一句話都是要負責的,調子還不太明朗以前,誰的警覺性都提得老高。
可心裏,誰都懷疑這樣定論是不是太過草率。
下午調查組又分頭去現場,繼續實地勘察。司雪的注意力仍在河床的變化上,她一定要弄清,到底是地基的問題還是工程質量的問題,這一點對她,意味着真理,對周曉明,則是生死攸關。
周曉明的確蹲過監獄,具體原因司雪不大清楚,好像跟女人有關。司雪跟他認識時,周曉明已是一位很有名氣的建築商。那時司雪還是橋樑科科長,一個很少讓商人看進眼裏的小職員。忽然有一天,老廳長安右波進來說:“晚上一起吃飯,跟你介紹個人。”
老廳長向她推薦的就是這位周曉明。最初的印象,周曉明不像個商人,更不像那些整天圍着交通廳轉的包工頭。一張白凈的臉略帶幾分靦腆,給人一種見誰都羞澀的錯覺。司雪起初以為他頂多三十歲,後來老廳長說他老大不小了,眼看要奔四十。司雪心裏訝了一聲,道:“看上去咋一點兒不像?”老廳長呵呵笑着說:“桃河水養的唄。”
周曉明畢業於西安交通大學,畢業后在吳水交通局工作,後來因為出事,蹲了三年牢,出獄后沒了去處,拉了一幫人搞修建。那時能玩得轉橋樑的建築公司還不是太多,尤其在基層。正是因了這機遇,周曉明的大洋公司才得以迅速發展,六年工夫,就從吳水殺進了省城。當然,這裏面也有一些鮮為人知的辛酸,拿周曉明的話說,要想當一個包工頭,你就得把臉抹下來,裝褲襠里。司雪笑說:“怪不得你臉這麼白,原來你有秘招。”說得周曉明開心也不是,惱也不是,兩人的關係卻從此密切起來。
司雪印象里,周曉明絕不是一個投機取巧的商人,大洋所以能接到那麼多工程,跟他的誠信和質量有關。可偏是在這麼重大的工程上,周曉明怎麼能偷換水泥呢?可問題明擺着,水泥質量確實有問題,如果找不到其他更有說服力的證據,周曉明的牢是坐定了。如果不是司雪力保,這陣兒他哪還有自由,早到該去的地方了。
司雪正怔想,電話響了,是周曉明。
“雪姐,忘了跟你說件事,有樣東西我放在你車上,你一定要看看。”
從省城往紅河趕時,周曉明坐司雪的車,快進紅河時才跑他車上去。
“什麼東西?”司雪馬上警惕,“曉明你可別亂來,你要是敢那樣,我饒不了你。”
“雪姐你別多想,不是你想的那種東西。”周曉明趕忙解釋,司雪的心這才不那麼跳了。這年頭,誰的心都綳得緊緊的。
周曉明給司雪的,竟是一份施工資料,紅河大橋五、六號柱的基礎施工日誌。還沒看完,司雪的心便尖叫起來。這種東西應該完好地保存在工程資料里,怎麼能跑到這種地方?再者,事故發生后,司雪是看過那一大堆資料的,裏面啥也不缺,所有的施工日誌都按要求存放在裏面,這一份又怎麼解釋?
司雪抓起電話,就給周曉明打,這小子莫不是玩偷梁換柱的把戲?手機關機,呼叫幾遍都沒信息。司雪又撥另一個號,居然被告知該用戶停機。
驀地,一股不祥襲擊了司雪。這個號周曉明二十四小時開機,屬於他的保密號,知道的人沒幾個。難道……司雪驚了一驚,頭上刷地冒出一層冷汗。
果然,司機葉小橋走進來說:“剛剛得到消息,周曉明被控制了。”
司雪怔住了,對方下手真快!
司雪不敢多耽擱,拿起那份資料,跟葉小橋說:“你馬上帶這份資料去找地質院的白茫教授,這裏面一定有名堂。記住了,此事絕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葉小橋從司雪臉上看出一股不祥,本來就不安的心越發不安了。從司雪房間出來,葉小橋連夜趕往省城。
事故調查突然轉入另一個階段,據可靠消息,高副廳長他們拿到了更有力的證據,五號柱施工跟設計嚴重不符,柱子的抗扭曲係數遠遠低於其他受力柱,大橋正是從五號柱處撕裂的。鑒於調查有突破性進展,事故領導小組做出決定,重新調整調查組成員,司雪被當場宣佈從調查組退出來,回省廳當她的局長。
儘管領導小組沒明確跟她說什麼,但司雪清楚,是她跟周曉明的關係引發了這場調整,她被懷疑了。
揣着一肚子怨氣回到省城,司雪再次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有關方面已對老廳長安右波秘密採取了措施,也就是說,安右波牽扯進去了。司雪猛地抱住頭,內心幾近絕望。
也許,下一個就是她。
樂文回到家,屋子一片死寂,厚厚的塵灰落在他眼前,樂文真想掉頭而去。
樂文是提前回來的,他跟李正南簡單說了聲家裏有點兒事,就不聲不響回來了。兩天前吳世傑從省城回到吳水,打電話約他,一見面就驚詫地問:“司雪怎麼了,她幹嗎去找秘書長?”樂文說:“她找誰跟我有啥關係,她是局長,愛找誰找誰。”吳世傑不滿道:“樂文你不能這麼說,我覺得這事蹊蹺,司雪跟周曉明在一起,就是那個修了紅河大橋的建築商。”
不提周曉明還好,一提,樂文心裏那根筋上來了。不過在吳世傑面前,他還得硬裝着。
“她愛跟誰跟誰,我懶得管。”說完這句,他便轉身出門。
“樂文!”吳世傑喝了一聲,“紅河大橋的事你知道有多嚴重么,你是她丈夫,怎麼能這態度?”
“我這態度咋了?她是局長,其次才是我老婆。再說了,我們兩口子,從不過問對方的事,這你不是不知道。”
吳世傑氣得說不出話,可他心裏還是很不安。這兩天關於紅河大橋的事傳得沸沸揚揚,有人說省紀委已經插了手,如果司雪真的攪進去,後果不堪設想。
“你馬上回去,別賴在這裏采你的什麼破風了,那玩意兒能當飯吃?”
“我不回去。”樂文故意道。
“你——”
吳世傑僵了片刻,突然抬腿就走,臨出門時他丟下一句話:“樂文,你這樣讓我看不起你!”
樂文回到陽光,就一刻也待不住了。紅河大橋,周曉明,秘書長,他腦子好亂。這事他本來可以不管,但吳世傑如此鄭重地跟他說,他就不得不多想了。如果事態不嚴重,吳世傑是不會用那種口氣跟他說的,但到底有多嚴重呢?樂文茫然。司雪的事他知道得很少,這跟平日兩人極少交流有關係,可眼下是緊要關頭,身為丈夫,他真的能做旁觀者么?
他揣着一顆不安的心匆匆而歸。
家裏的氣氛令他傷感。這個家原本不是這樣,以前也是充滿着歡聲笑語,自從女兒慘遭車禍,突然離開他們后,這個家便變得這樣凄涼,以不可逆轉的方式迅速枯敗着。他跟司雪,漸漸由親人變成敵人,一旦吵起架來,兩人都像獅子一樣,狠狠咬住對方不放。多的時候,他們卻視若陌路,哪怕對方做了多麼不可饒恕的事,他們都能保持自己這一方的安寧。
樂文知道,他們的感情已經盡了,剩下的,或許真就成了一紙契約。哪一天一激動,那紙契約廢除了,他們才能不互相折磨對方。
是的,折磨。女兒走後這些年,他們就是拿折磨來過日子。
地獄裏的花園。樂文給自己的家這樣定義。
一連幾天,樂文都沒有司雪的消息,她家也不回,電話更沒一個。打手機又老是關機。樂文像是那個守株待兔的農人,坐等着司雪出現。這天他終於忍不住,想打電話問問司雪單位,號撥到一半,突然又停下。
如果真是出了事,單位那些人還不知多幸災樂禍,他能聽到好話?
這麼想着,他頹然放下電話,比剛才更加可悲地坐在了沙發上。
樂文的悲傷是有原因的,這麼些年,他名義上是著名作家、社會名流,可細一想,身邊除了女人,竟沒一個有用的,真有點兒事想托個人打聽,竟一個也找不出。比如現在,他就不知道該找誰去打聽司雪還有紅河大橋的消息。一個人要是社會關係窮到這地步,還敢自稱名流?
作家?樂文不由得冷冷一笑,作家算什麼東西,一群飛在天空的鳥,還是躲在牆旮旯里的孔乙己?最後,樂文還是把電話打給了吳世傑。
“放心,人還安全着。”吳世傑得知他已回到省城,說話的口氣友好了不少。不過說了幾句,就又教訓起來:“我說樂文,你那臭脾氣也得改改,兩口子么,不能老這麼不冷不熱的,拿出一半跟別的女人的勁頭,司雪也就知足了。”
“你說得遠了。”樂文最煩吳世傑說這些,怎麼是個男人就要站出來教育他?好像他跟司雪鬧矛盾,全世界的男人都要替司雪打抱不平。
“我說吳大市長,你還是管好自己吧,要立牌坊也得你吳大市長先立。”
吳世傑一聽他又犯渾,氣得嗓子都抽筋:“你小子少給我裝蒜,人妖沒見過,作家我見得多。好好捫心想想,離了司雪,你連屁也不是!”
樂文扔了電話,倒沙發上,半天,他吼着罵自己:“我他媽算什麼,狗屎不如!”
幾天後的一個深夜,樂文正睡着,門被砰砰砸響了。外面響起高風的聲音:“開門樂文,我知道你在裏邊!”樂文惱恨至極地打開門,高風醉醺醺立在門口。
“好你個樂文,我都敲半天了,憑啥不開,是不是屋裏藏着小妖精?”
樂文沒好氣地一把拉進他:“你還嫌不夠吵啊,這兒是機關家屬院,不是你的陽光。”
高風進了屋,賊一樣四下查看一番,確信樂文真的沒藏下誰,這才大大咧咧說:“打電話你不接,害得我差點兒讓他們灌翻。”樂文哪有心思聽他這些,自從交上高風后,他常常這樣被砸醒。
“灌幾滴貓尿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這樣下去,你遲早讓酒灌死。”
高風一點兒不在乎,打開冰箱,翻騰半天,沒找到解酒的東西。氣呼呼道:“每次來都是空的,你就不能往裏放點兒東西?”
“沒錢!”樂文恨恨道。
“當然沒錢,你樂文要是有錢,這世界還不得玩完?”高風自個兒給自個兒倒了杯白開水,喝了一口道:“知道我跟誰喝酒么?”
“懶得聽。”樂文說著又打哈欠,也難怪,這些日子他被司雪的事攪着,哪還能睡個踏實覺。
“省高院的。”高風得意地說。
樂文忽地盯住高風:“法院還是檢察院?”
“你不是懶得聽么?”高風詭譎地一笑,“都有。”
“你小子,是不是想進去?”樂文心裏急着,嘴上卻裝作滿不在乎。
“那幫狗日的,喝掉我一箱茅台,洗掉我半個媳婦錢。”高風既像是恨又像是誇耀地說。樂文一聽他又是從那種地兒來,沒好氣就說:“你能不能不帶細菌回來?”
“乾淨,我保證今天乾淨,先聲明一下,我今兒沒洗。”高風嘿嘿一笑,接着道:“你猜咋着,一進去就碰上熟人,還都是吳水地面上惹不起的主,害得我白掏了幾千。”
兩人鬥了一陣嘴,高風酒醒了許多,這才有點兒正經地說:“我打聽過了,紅河大橋的事,跟嫂夫人沒有關係。”
“誰讓你打聽,吃飽了撐的?”樂文突然發起了火。這就是樂文的性格,明明想知道一些內幕,卻又總裝得事不關己。高風對他也是吃得透,沒理,繼續說:“不過這事兒麻煩,弄不好也會捎帶出些什麼來,所以我急着趕來,跟你通個氣。怎麼,嫂夫人還是不回家?”
這話捅到了樂文的疼處,一把奪過高風手裏的煙:“少抽點兒行不,弄得烏煙瘴氣!”
按照高風的判斷,此事目前還在秘密階段,所以外界的傳聞根本不可信。不過可靠的消息是,紀委的確插了手,看來這事非徹查不可。“不過,”高風頓了頓又說,“這事推到周曉明身上的可能性不大,周曉明那人我了解,跟我一樣,不會為掙錢不擇手段,其中必有內幕。”
“少跟我提他!”不知怎麼,這些日子樂文一聽“周曉明”三個字就敏感,就犯神經,有時甚至無端地瞎想,他跟司雪到底到了啥程度?
“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周曉明咋了,惹你了,還是……哎,知道這傢伙的底細么?”高風像是有意要刺激樂文,不管樂文愛聽不愛聽,接着道:“這小子還算個人,當初那檔子事,明知道是受人陷害,出來竟一個字不提。你說這種人值不值得交?”
樂文無話。社會上很多事,他原以為能看透,能看出本質,結果每次都發現,自己看到的只是皮毛,寫出來的就跟本質更遠。他為此惱怒,為此絕望,可又沒一點兒辦法。一個作家如果無力觸摸到社會的核,他手裏的筆就算是廢了,這也是《蒼涼》之後他遲遲下不了筆的緣由。
不管怎樣,高風的到來還是緩解了他的癥狀,讓他又能對生活抱一點兒樂觀態度了。這時他才發現,吳世傑說得對,離了司雪他屁也不是。司雪這還沒出事,他就已六神無主,要是真有那麼一天,怕是他就要瘋掉。一個人的承受力跟外表竟是如此的不同,樂文永遠看上去達觀、積極,還帶點兒玩世不恭的瀟洒,可真到了生活要起波浪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脆弱得如同一塊豆腐。
第二天他送走高風,找個地方美美泡了一個熱水澡,當然花的還是高風的錢。誰也不知道樂文的錢花到什麼地方了,他應該不缺錢,可他總處在沒錢的狀態。中間老闆進來問:“要不要叫個小姐陪?”樂文爽快地說:“要,當然要,不要我跑這種地方洗個啥?不過,你必須得保證,叫來的小姐沒讓任何男人動過。”老闆一聽,又遇到個神經病,氣得掉頭就走,邊走心裏邊罵:“洗死你,沒讓男人動過,沒讓男人動過能叫小姐?幼兒園有,你敢要?”
樂文再次回到家,心情就大不一樣,破天荒地拿起抹布,打掃起衛生來。剛把屋子清掃乾淨,門鈴響了,樂文以為高風又殺了回來,還沒開門便罵:“你有完沒完,還讓不讓人安靜了?”開門卻見是李正南。
他怎麼找到了這兒?
李正南來的目的很簡單:送錢。拐彎抹角說了一大圈,李正南將手裏的包放下,說:“一點兒小意思,權當小弟表示點兒心意,一份,你留着,一份,你掌握着跟大家分一下。”說完,起身告辭,樂文也不強留,臨出門時,李正南又說:“這事跟高董事長就別提了,算是我個人給作家們的一點兒辛苦費。”
樂文這就搞不懂,李正南憑什麼要放自己的血?再說了,給他那份是十萬,厚厚一沓,給大夥分的卻只有兩萬,全是五元的碎票,看上去倒是跟他那份一樣厚。
這傢伙到底在搞什麼鬼?難道又是一個陷阱?
12
相比之下,作家老胡這陣子倒是自在,一個人躺在梅村,有吃有喝,滋潤得很。陽光帶給他的那點兒委屈,早讓幸福衝到了腦後。
茹雪梅還是天天來,有時坐一會兒,有時,也會拿一下午的時間陪着他。老胡問:“你這麼陪着我,賓館的事兒能行?”
“沒事,哪有那麼多事,賓館就是住人唄,來了登記,走了結賬,沒你寫小說複雜。”茹雪梅說。
這段日子,老闆娘茹雪梅已把老胡了解了個夠,當得知老胡中途沒了妻子,着實欷歔了一陣子,過後,她問老胡:“沒再找一個?”“找過,沒成。”老胡實話實說。“咋個沒成?”“我這樣子,好的,看不上我,能看上的,我又不大順眼。”
老胡的話逗笑了茹雪梅,茹雪梅認為老胡是個很有意思的男人,說起話來一點兒也不拐彎,怎麼想就怎麼說。還有,茹雪梅發現,老胡在女人的問題上很自卑,一提女人,他的眼神準會暗淡。
老胡對茹雪梅,也有了一些了解。茹雪梅高中畢業后,沒考上大學,頂替父親進了廠,廠子起先還紅火,茹雪梅幹得也起勁兒。慢慢地,廠子就變得艱難,茹雪梅的日子也跟着艱難,五年前廠子終於破產,茹雪梅領了不到兩萬塊的補償金,下崗了。
茹雪梅是十年前結的婚,丈夫秦嶺是個汽車司機,以前給廠領導開小車,後來自己買了大卡跑長途,沒想,一場車禍,就成了現在這樣。
“好在命是保住了,你不知道,那場面有多嚇人,天下雨,路滑,又是山路,一個閃失就栽了下去。”茹雪梅談起那場車禍,還是如臨絕境般地發顫。她告訴老胡,那次車禍中一同栽下去三輛車,另兩輛,司機都沒了……
老胡聽了,久長地喘不過氣。
這家賓館,就是拿秦嶺的保險費還有他父親的退休金從別人手裏租的。茹雪梅是個心氣很強的女人,她說如果經營得好,她想把這家賓館買下來,但眼下想這個還有點兒遠。
老胡想安慰一下茹雪梅,卻死活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末了,笨拙地說:“你這命,咋跟我一般苦哩。”
茹雪梅笑了一下:“啥命不命的,你是作家,文化人,甭信這個。”見老胡傻傻地望着她,又說:“苦不苦的,就看你咽得下咽不下,嚼碎了,咽了,也就不是個苦了。要是老把它當個事,擋着你,這日子,還真就讓它擋得過不去。”
“說得對,說得對,你這話,說得比我強。”老胡真像是受了啟發。
“看你,又笑話我不是?”茹雪梅臉紅了下,她是跟老胡說真心話哩,這些年,摸爬滾打的,她也算悟出了一些活着的理。
時間過得很快,每次總是話還沒說夠,茹雪梅就要走了。畢竟她是有事的人,不像老胡這樣可以長時間地為思想活着。茹雪梅一走,老胡就恍惚,就有些空落落的。後來他想,老這麼賴在人家這裏也不是個事,畢竟,當年也只是幫着人家寫了幾篇稿子,吶喊了幾聲,也不是個啥功勞,況且這都過去了多少年,幸虧人家還記着,就是忘了你也沒話說。老胡收拾好東西,跟茹雪梅告辭,茹雪梅突然拉下臉,很是想不開地說:“嫌我慢怠你了,還是你哪兒不舒服了?”
老胡忙解釋:“沒,真沒,我就是不好意思再住下去。”
老胡真是遇見了貴人,茹雪梅說:“我打聽過了,你們當作家的不用坐班,只要按時把東西寫出來,能給上面一個交代就行。你就放心住着吧,要是嫌吵,我就給你專門騰間房,你在這兒寫。嫌我來得勤,你也說,我就少來。你要是真走了,我這心,還真能落下一塊病。”
這兩個人,說起話來一個比一個老實,一個比一個不會繞彎兒。茹雪梅一席話,說得老胡想走都不能走了,只好乖乖兒住下。不過,茹雪梅緊跟着說出的話,讓老胡犯了愁。
“你也別以為我留你就是想讓你住着,我是讓你寫,你把啥心思都收起來,一門心思寫。”
劉征突然找上門來,要請老胡吃頓飯。老胡疑惑地盯着劉征:“你……請我吃飯?”劉征點點頭,老胡嘿嘿一笑:“這倒怪了,你咋突然想起請我吃飯了?”
劉征很是尷尬,不過他還是很誠懇地說:“胡老師你就別問了,我是真心請你,你是去還是不去?”
“去,咋不去,看你,不就吃頓飯么,搞得這麼緊張。”老胡很快放鬆下來,在文學院,很少有人請他吃飯,老胡心裏真有些激動。
兩人到了餐廳,劉征說:“胡老師你想吃啥,儘管點。”老胡開玩笑道:“發財了,是不是陽光給了好處?”劉征說:“哪兒啊,我今兒個就是想花點兒錢。”老胡覺得奇怪,劉征跟他一樣,也是個窮光蛋,一向把錢袋子看得賊緊,怎麼突然間想花錢了?
“劉征,莫不是遇上啥事了吧?遇上了要想開,可不能拿錢出氣。”
“胡老師你別這麼想,沒啥事,真沒,我就是想請你吃頓飯。”
老胡心裏嘀咕着,劉征要麼有事求他,要麼,就是遇到了不痛快。當作家的,能有幾個痛快,反正這輩子老胡就見過一個樂文。他順口點了幾個菜,都是家常菜,就算劉征想花,他還捨不得呢。
劉征沒說什麼,知道老胡是替他省錢,要了一瓶酒:“胡老師今天我們好好喝一場。”
喝了幾杯,劉征臉上染了酒色:“胡老師,你說我這步路是不是走錯了?”
“哪步?”
“就是硬着心想當作家,想搞文學。”
劉征說的是實話,就在他打算請老胡吃飯前,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是馬才打來的,劉征一時記不起這個馬才是誰,後來一想,不正是當年坐他對面喝着茶翻着報紙大談什麼個人奮鬥的那個馬怪物么?他跟馬才完全是兩路人,卻又不完全是兩路人,兩人共同的毛病就是愛幻想,一個想名,一個想錢;一個追求理想,一個追求女人。總之,都是些跟現實不大吻合的東西。相比劉征,馬才可能更善於捕捉機會,他在那座叫白銀的小城就捕捉過不少機會,可惜都沒抓住,還好,功夫不負有心人,馬才最後抓住了愛情,聽說他跟一個叫水粒兒的女人私奔了。
馬才在電話里並沒談水粒兒,而是跟他談起了股市,問劉征想不想炒股,如果想,他可以幫忙,保證劉征大賺一筆。劉征哭喪着臉:“我是想大賺一筆,狠狠地賺一筆,可我得有本錢啊,我現在窮得就差賣褲子了。”
一聽這話,馬才那邊立馬變了口氣:“劉征,真沒想到,這些年你怎麼混的,是不是還在做夢當文學家啊。醒着點兒吧劉征,把你的夢留給兒子做,你想法子掙點兒錢好不,別一打電話就跟我裝乞丐。”說完,“啪”地掛了電話。
這個不期而至的電話徹底攪亂了劉征內心的平靜,他剛才那番話,就是在發這種感慨。
老胡咽下一杯酒,道:“劉征,你問我別的,或許我還能多少回答點兒,問這個,我也犯惑。老實說,到今天我還沒搞清呢,自己是不是也搞錯了?”
“胡老師,你說句實話,搞文學是不是特沒勁,特沒出息?”
“劉征,你跟我說實話,今天你怪怪的,到底出了啥事?”
吭半天,劉征頹喪地說:“啥也沒出,就是我跟麥主席吵了一架。”
是因那篇報告文學。劉征懷着滿腔激情,埋頭苦幹幾天,終於將報告文學提綱拉好,小心翼翼拿到麥源面前,想讓他看看這樣寫行不。沒想麥源只望了一眼,就把提綱還給他。
“你就順着你的路子寫,這種東西,說穿了也就那麼回事。”麥源道。
劉征心裏很是不舒服,為擬這提綱,他幾乎翻遍了陽光提供的所有材料,還親自跑了幾個部門,跟管理層做了訪談。陽光的成長史令他激動,令他沸騰,他決心寫一部偉大的作品,忠實記錄陽光人的奮鬥歷程,也為改革獻上一曲。沒想麥源竟用那種態度。
回到房間,劉征越想越不是味,二次拿着提綱上去,一定要麥源過目。沒想麥源突然就來了氣:“我說你煩不煩,不就一篇應景之作么,還要我教你怎麼寫?如果這你都搞不定,我看你不如回家去。”
“應景之作?”這話深深傷害了劉征。這麼大的聲勢下來,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完了還要拿人家的,居然說要寫應景之作。劉征不能接受,當下就反駁道:“麥主席你這話有問題,我們不能搞應景之作。”
“什麼意思?”麥源盯住他。
“我們應該拿出真誠,你不是常講文學創作是很神聖的么?”
“劉征你是不是喝酒了,這是哪兒跟哪兒?我講的神聖是指文學創作,能跟這扯上邊?”麥源看上去很不屑,手裏把玩着高風送他的新手機,不停地舉起,為自己拍照。
“麥主席這不對,”劉征較上了勁兒,“我不認為報告文學就不是文學創作,它同樣是要付出真誠的。”
“劉征你有病啊?”麥源驚訝了一聲,一看劉征那傻模樣,哭笑不得地說,“去去去,你愛咋想就咋想,反正按時寫出來就行,發表的事不用你管。對了,千萬別寫得太肉麻,免得讓人家說我們拿了好處。”
劉征不得不對麥源刮目相看了,興許麥源這些天太滋潤,也太有點兒得意忘形,把劉征那股子較真勁兒給疏忽了。等意識到不對頭,事情已發生了逆轉。
“麥主席,我今天才看清你!”劉征“嘩”就把過激的話講出來。
“什麼意思,你什麼意思?成心搗亂是不?”麥源不能不生氣了,劉征如此不開竅,真是令他大失所望。再加上劉征一向在他面前畢恭畢敬的,突然給他來上這麼一句,他哪兒受得了。
兩個人吵了起來,劉征也是太激動,吵着吵着就把麥源夜裏偷偷去娛樂城的事講了出來。“麥老師,我本來很尊敬你,沒想你這次的所作所為太令我失望!”
老胡聽完,哈哈笑了起來。“劉征啊,有你的,敢跟麥大主席叫板,我看你是不想待在文學院了。知道我們背後叫他什麼?麥大清高,麥大虛偽,麥大壞人!收拾東西,回你的縣城去吧,文學這碗飯,你是吃不下去了。”
劉征並不在意老胡的話。“我已想好,明天就回去。”他喝了一口酒,道。
“怎麼,你真的要回呀?”老胡突然止住笑,大眼瞪住劉征。本來他是說著玩的,權當解解氣,麥源這回總算是顯了形,痛快。誰知劉征居然當了真。
“不回咋辦,反正惹惱了他,也不可能再待下去。”
“劉征,我問你,你是真想走還是賭氣?”
劉徵結舌,覺得這問題很難回答。
“你要是真想走,我也不攔你,反正這碗飯不好吃,弄不好就把人給吃廢了。回去也好,跟妻子認個錯,發誓以後不寫了,該做啥做啥去。”
“胡老師你?”
“不想走吧,”老胡怪怪地瞪住劉征,“我就知道你還是放不下。悲哀啊,想想我們,明明知道是死路一條,卻誰也不輕易放下。不撞死不回頭,這就叫作家。”
老胡狠狠地灌了一杯酒,漲紅着臉說:“再拿一瓶,今天這酒,得放開喝!”
兩瓶喝完,兩人居然都沒醉,真是罕見。拿老胡的酒量,這陣就該大放厥詞抨擊現實了。他卻一把摟過劉征,很神秘地說:“你要真想留下,我教你一個方,保證管用。”說著,嘴對劉征耳朵上,如此這般,點撥了一番。
劉征大驚:“胡老師,這法兒行?”
“行!要是不管用你再來找我,到時我請你喝酒!”
13
司雪終於回了家。
一開門,屋裏怪怪的,乾淨,清爽,從沒有過的整潔。客廳里居然擺了兩盆鮮花,她嗅了一下,空氣是從未有過的新鮮。
樂文坐在電視前,正在看姚明。
“回來了?”樂文挪了挪身子,想起來。看見司雪一臉冷淡,屁股又灰心地落穩在沙發上。
司雪換了鞋,往衛生間去。她在衛生間待了好長一陣,根本不像是在搞衛生,倒像是必須找個地方,緩和一下神經。的確,家裏的變化令她緊張,令她心悸,她有種誤闖到別人家的感覺。
“那事兒,過去了?”等她走出來后,樂文問。
“啥事兒?”司雪強裝出一副鎮靜,她不想把自己的另一面露給樂文。
“就是,就是那事兒。”樂文的關心正在消退,好像剛擠出一點兒牙膏,手一松,噌又要回去。
“啥事兒也沒。”司雪丟下一句,往卧室去了。
樂文家三個卧室,這空間是別的作家不敢比的,可卧室的分配也是別人家不敢比的。樂文佔兩間,司雪獨享一間。樂文要是想進司雪那一間,必須得醞釀好久的情緒,還要用最恰當的方式徵得司雪同意。當然,一旦進去了,他們也會很投入,有時還表現得要死要活,可等那勁兒一過去,兩人馬上又出現冷反應,樂文會抱着自己的衣服,灰溜溜地離開。這種生活持續了很久,有七八年吧,好像自從女兒突然走了以後,這種日子便抬了頭。到現在,誰也沒覺不正常,更沒想過必須改變些什麼。樂文這邊是圖自在,相當一段時間,樂文抱着你不要才好這樣混賬的想法,你不要我就去找別人,到時候出了問題,你至少也得負一半責任。樂文真是這麼想的,後來跟司雪的吵架中,他還光明磊落地把這理由搬了出來。
司雪呢,一開始是冷,真冷。性學專家說,女人婚後六到七年,會出現第一次冷潮,可能要持續那麼一段時間,這時候也是婚姻的危險期,因為性的冷會帶來一系列冷,包括對丈夫對愛情對家庭的種種誤讀。司雪相信了這專家的鬼話,還把所有的問題都推到生理上。結果,等她再次需要時,問題出來了,被冷驅走的熱空氣再也回不到這個家了。其實司雪後來明白,那不是狗屁專家說的那種原因,是女兒,女兒奪走了她熱的權利,女兒也奪走了她對樂文的信任。她頑固地認為,女兒的橫遭不幸是樂文一手導致的,誰要他給女兒買摩托車?一個屁大的孩子,買什麼不好,非要買一件兇器送她做生日禮物。可惡的樂文,居然還答應有一天出了名給女兒買跑車,堅定地做她飆車族的支持者。
瘋子!兩個瘋子!
樂文被司雪臭在那裏,冷也不是熱也不是。想了想,拿起衣服,一摔門,出去了。
司雪的雙手被一聲門響震住。其實她半天不出來,是在戰戰兢兢換衣服。樂文主動問她,讓她忽然間找回一點兒以前的感覺,“家”這個字很猛地跳出來,把她身體裏的其他想法全給擊了回去。禁不住就拿出一直珍藏的一件睡衣,想以這種方式投入到今天的氣氛中。其實司雪並不想拒絕樂文,甚至一直在默默地期盼着。更多的時候,司雪處在兩難中,一個心裏她痛恨樂文,是他親手毀了這個家,儘管毀得還不算徹底,但至少,把她的希望和夢全給毀了。另一個心裏,她也怕樂文繼續毀下去,樂文是作家,是天底下對家最不負責任的一種男人,他要是以作家的方式毀起這個家來,等待司雪的,將不只是地獄,她極有可能被撕碎,血淋淋地被撕碎,司雪怕,就算是死,司雪也想保全一點兒體面。所以司雪還存了一絲幻想,想讓時間將橫在婚姻中間的一堵堵牆慢慢移開,為他們提供一個通道,能重新擁在一起的通道。況且司雪是女人,是旺盛期的女人,對男人,不可能沒有需要。這件睡衣,就是專為這種時候準備的,可惜這種時候總是很少,睡衣孤獨地睡在衣櫥里,都不知道自己還有啥用場了。司雪捧着它,忽然就有一種捧住幸福的錯覺。一種久失的幸福,一種接近於虛幻的幸福。司雪緩緩地褪下衣衫,褪下白日裏的嚴肅和正經,把自己開放成一朵有毒的玫瑰,毒氣是那麼的芬芳,那麼的撩人,她已經不能自禁了,有點兒蠢蠢欲動了,甚至想提前呻吟幾聲,也好在即將來臨的那一刻,能完全地進入狀態。
是的,狀態。對女人而言,狀態是致命的,司雪現在幾乎完全失去了作為女人的狀態。這很可怕,不管婚姻往哪個方向走,是離是合,這種狀態都不能丟,丟了,幸福就再也找尋不到。
司雪捧着睡衣的手在顫,輕輕地顫,每顫一下,她的心就溫暖一下,身體的某個地方,就跟着響應一下。很快,她就找到狀態了,那兒有層熱,濕熱,司雪輕“哦”一聲,又“哦”一聲,她就幸福得抖了起來。
“砰”一聲!太可怕了。司雪的手指猛從紐扣上跌落下來,等聽清是樂文拍門而出的聲音,她的身子冰涼了,涼得那樣快!所有的希望和幻覺瞬間退潮,半裸的身子中止了起伏,成了一具活着的殭屍。
……
“樂文,你個雜種!”
司雪咬着牙,噴出了這幾個帶血的字。
司雪所以選擇今天回來,是跟她的心情有關。這段日子,她被搞得相當緊張,不只是社會上突然湧起的那些傳聞,更重要的,有人想借紅河大橋,徹底置她於死地。
她先是被秘密帶到某個地方,帶她的是兩個中年男人,一進門先沒收了她的手機,然後告訴她,你現在可以跟家人通電話,但必須用我們這部。司雪搖了搖頭,關於雙規還是別的,她這一級位子上的人都清楚,而且誰都在心裏暗暗做着準備。這是無可奈何的事,不是說哪一個人渴望進去,事實是要你進去時壓根兒你就沒有爭辯的理由。她平靜地看着這兩個人,一句話也沒說,伸出雙手。其中臉黑一點兒的那位說,不必,你只是配合調查。等到了地方,司雪才清楚,事情沒她想得那麼壞,按常規,這種時候的控制對象是沒有級別的,更別談什麼享受,但她來的這地方卻很講究,甚至比她住過的酒店還要好。
他們先是問了一些問題,都跟紅河大橋無關,比如她啥時進交通局,啥時當科長,當科長那幾年主要干過些什麼,等等。搞得跟組織部一樣,讓人誤以為又一次提拔的機會來臨。後來跳出一個問題時,司雪頓時明白,他們的目標不是她,也不是周曉明,而是前廳長安右波。
司雪嘩就給惱了:“如果你們是調查紅河大橋,我可以配合,如果另有目的,對不起,我請你們放我回去。眼下紅河大橋的調查正在關鍵階段,你們也不想因為一些無聊的事而讓事實被篡改吧?”
兩個男人對望一眼,顯然,他們低估了司雪,沒想到這種時候她還這麼鎮定。
“對不起,大橋的調查不在我們的工作範圍內,你只需要把該說的問題說清楚。”
“我有什麼問題,你們想聽我說什麼?”司雪憤怒了,“這樣好了,你們想要什麼只管寫,寫好我簽字便是。”
接下來她便沉默,整整兩天,沒開口講過一句話。第三天下午,有電話打進來,像是態度很強硬,兩個男人唯唯諾諾一陣,連忙將她送了回來。
司雪清楚,秘書長那邊起作用了。
樂文打電話問吳世傑時,司雪的安全的確已得到保證。
但她不敢掉以輕心。她將手機卡扔了,讓葉小橋以他同學的名義重新弄了一張卡,接着,她叮囑葉小橋:“我回來的事跟誰也別提,這段時間有人找我,你一律給擋回去。”
司雪連夜離開省城,去找一個人。
當初紅河大橋地質結構論證時,她請過一位專家,專家當時就已退了下來,回了河北老家,是她通過關係硬將他請來的。司雪就是司雪,三天後她拿回一份資料,是當時專家向工程指揮部提交的一份備忘錄。專家興許想得遠,當時偷偷備存了一份。
等她回來,葉小橋這邊也有好消息,白茫教授終於從周曉明那份施工日誌中找出疑點,以他自己的名義,向有關部門寫了一份投訴書。司雪一看,心都要裂開,預感被證實后,原是這樣恐怖!他們真敢玩調包計,真敢把這麼大的事實隱藏起來!
太可怕了,如果真相被揭開,整個指揮部都要被攪進去。
司雪吃不準,這時候光憑激情和正義遠遠不夠,這種事兒,一旦掀開,炸翻的將不止是十個八個。她在電話里委婉地徵求了一下秘書長的意見,最後狠着心將白茫教授那份投訴書從檔案袋裏抽出來,顫着手交給葉小橋。
“記住了,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要拿出來。”
葉小橋重重地點了下頭。
很快,司雪通過另一個渠道將專家那份備忘錄呈了上去。
接下來她便躲在賓館等。一天,兩天,時間過去了一周,上面沒一點兒動靜。而此時,另一條消息卻不脛而走。有人傳出她跟周曉明的不正當男女關係,時間,地點,說得清清楚楚。而且,她當局長后的第一任司機——周曉明的表弟突然失蹤。葉小橋一告訴她這些事,司雪便想完了,這次他們把看家本領都使了出來,如此隱秘的事都能翻騰出來,還有什麼做不到的?
她沮喪地躺在床上,暗暗咬着牙,恨當初不該跟着安右波去認識什麼周曉明。
該死的周曉明,這下你我全完了,看你還有什麼說的!
……
胡亂想了一會兒,司雪忽地起身,樂文今晚肯定是不回來了,自己窩囊在這裏,還有啥勁兒。她抓起電話,就給葉小橋打:“你馬上來接我,對了,你把隨身用品帶上,我想去一趟下邊。”
外面虛度了兩天,樂文百無聊賴,這種冷戰實在沒意思,真沒意思。正考慮着要不要回家,吳世傑打來電話,問他在哪兒。
樂文說:“我在街上流浪。”
吳世傑說:“樂文你是小孩子啊,咋就一點兒不懂事,這個時候不在家好好陪司雪,抽的哪根筋?”
樂文說:“我是想陪她,可她讓陪?熱臉蹭個冷屁股,你不知道我有多窩囊。”
“樂文,聽我一句話,少擺你那臭架子,司雪她真是不容易。”
“她不容易我容易?我擺架子,我樂文現在還有什麼架子?”樂文真就抽起筋來,他真是不明白,這段日子吳世傑為什麼老訓他。
“好了樂文,就算你沒擺架子,你們兩口子也不能老這麼鬧下去啊。我想不通你們鬧個啥,你們很年輕是不?”
“你什麼意思?”樂文哽哽的,覺得什麼地方被吳世傑捅了一下。“吳世傑,以後你少拿這種口氣訓我!”樂文吼完,就想掛電話,吳世傑跟過來一句:“愛聽不聽,我還懶得管,你現在馬上回家,等一會兒有人上門找。”
樂文硬着頭皮往家走,儘管對吳世傑有十二分的不滿,吳世傑說話他還得聽,如果連這個朋友也沒了,他樂文可真就成了孤家寡人。
家裏一片狼藉。司雪出門時,氣急敗壞地將兩束花摜地上,順帶將樂文的手稿撒得滿地皆是。一看這場面,樂文就知道,他再次刺傷了司雪。
剛把屋子清掃乾淨,門就被敲響。來的是吳世傑的秘書小侯,還有一個中年人,樂文不認識。小候介紹道:“這是吳水市國資委喬主任。”
寒暄一陣,談話轉入正題。喬主任問:“樂老師跟高風什麼時候認識的?”樂文想了想,道:“早了,大約有十五六年了吧。”喬主任“哦”了一聲:“你們私交很好?”樂文沒否認,也沒點頭。
“怪不得呢。”喬主任跟小侯相視一笑。
接下來,喬主任的問話就讓樂文不舒服。
“李正南找過你?”
樂文忍住不快,望了眼小侯,小侯什麼表情也沒,樂文吃不準喬主任這話的動機,略一猶豫,道:“找過。”
“啥時候?”
“兩個星期前。”
“找你什麼事?”
“你們什麼意思,是審查我還是審查他?”樂文突然激動起來,語氣很不友好。
小侯趕忙道:“樂老師你別誤會,喬主任只是找你了解些事情。”
“能有什麼事,還不就是採風那檔子事。”樂文極不耐煩地說。
喬主任見狀,似乎猶豫了一下,不過緊跟着他又問:“你們真打算宣傳陽光?”
樂文的目光在喬主任臉上盯了很久,難道高風這小子又惹了什麼事?見喬主任一臉公事公辦的樣子,樂文也裝起一副腔調:“差不多吧,事情都已定了下來。”
喬主任已感覺到樂文語氣的變化,遂用商量的口吻道:“我來的目的,是想徵求一下樂老師的意見,能不能先把這事擱一擱?”
“為什麼?”樂文有點兒不解。
“樂老師不要多想,有些事現在還不能說,當然,我也不是刻意要瞞樂老師,如果……”
“算了算了,這事跟我說也沒用,你們找麥主席,這事他負責。”
喬主任說:“麥源我們見過了,他說這事是你聯繫的,具體也由你協調,他呢,只是掛個名。”
老油子!樂文心裏恨了一句,嘴上卻客氣道:“好吧,這事我跟高風碰個頭,如果你們地方政府認為不合適,我們也不會無事生非的。”樂文故意用了無事生非這個詞,果然,他看到喬主任臉色有點兒僵。
姓喬的跟小侯剛走,樂文就打電話質問吳世傑:“你玩的什麼陰謀,有啥話不能直接跟我講?”
吳世傑說:“樂文你太敏感,他們只是工作,跟你寫小說一樣。”
“敏感?我覺得你們才敏感!”
吳世傑不想跟他吵,或者,真有什麼隱情不便告訴樂文,草草說了幾句,將電話掛了。
樂文再也無法安神,心思一下讓高風扯了去。
難道他真的出了事?
14
採風團在一場細雨中回到省城,跟去時的風光相比,回來就顯得有點兒落寞。加上又是雨天,那景兒忍不住就讓人多想。
唯一心懷激動的,怕就只有劉征。老胡那個壞點子真靈,麥源都把話放了出來,就等回來開會宣佈,讓他捲鋪蓋滾蛋。沒想讓老胡略施小計,就把局給攪了。
其實那點子也沒多壞,老胡只是讓劉征去找麥源,就說賀小麗剛找過他,還給了他一樣東西。劉征剛把這話說出來,麥源便驚了起來:“她找過你,跟你說了什麼?東西呢,快給我。”
“對不起,麥主席,這東西我不能給你。”
“劉征,你想做什麼?”麥源瞪大眼睛,“好,好,劉征,你終於出道了,知道怎麼算計人了。”
第二天,麥源讓劉征把提綱拿上去,說他琢磨琢磨。沒等麥源琢磨出個啥,那個喬主任還有幾個部門的工作人員一同來到陽光大廈,說是跟採風團商量件事兒。這一商量,麥源立刻坐不穩了,恨不得立即打道回府,哪還有心思考慮劉征的事。
劉征將結果告訴老胡,老胡在電話里哈哈大笑:“怎麼樣劉征,我沒騙你吧,對付這種人,就該用點兒下三爛手段。”劉征卻一點兒也興奮不起來,不知怎麼,他的心情突然變得暗淡。望着窗外綿綿的細雨,劉征忽然想起自己的家鄉,那個叫白銀的小城。
劉征忍了很久,終於還是阻止住給妻子打一個電話的念頭。
劉征想哭,真的想,這是離家兩年來頭一次產生這麼強烈的感覺。
這趟採風,劉征看到聽到許多不該看到聽到的,他心裏神聖的文學在陽光那個大豪宅里摔了一跤,文學頭頂上的那個光環摔碎了,他看到裏面的暗瘡。更可怕的,在他心中視為偶像的那些作家、名人,怎麼一抹了帽子,全都露出虱子來。麥源、老胡,甚至他一直仰望着的樂文,怎麼一脫下作家這身套裝,就醜陋得不成個人樣。那晚他跟橙子跳舞,橙子同樣用仰望的目光注視他,無不羨慕地說:“你終於擠進去了,多少人渴望着有這麼一天。”劉征忽然就敗興地說:“擠進去能咋,擠進去你就成了一堆爛泥。”
是的,爛泥。
劉征現在有種感覺,文學真像個菜園子,裏面種出的不只是番茄、西藍花,更有爛蘿蔔、壞土豆。那些掌管園子的人,也不全是心裏裝着空氣和陽光的農夫。
劉征恨自己的單純、無知,好歹也在世上走了三十年,咋就從沒想過眼裏會鑽進塵埃、污垢?罷了,他對文學的信心是沒了,至少,動搖這個詞,現在很強烈。他甚至懷疑,自己選擇這條道,是不是真就如妻子罵的那樣,是腦子進了水?
劉征昏昏沉沉,在文學院借給他的那間小儲藏室里度過了幾天,雨過天晴,重新走出來時,整個人像是蛻了一層皮。剛到大門口,就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劉瑩?”劉征喊了一聲,果然是劉瑩。
“你怎麼在這兒?”劉征喜出望外。
“我來找你,他們都說你回了白銀。”劉瑩也是一片驚喜,她告訴劉征,這兩天她天天等在門口,她不信劉征會回到白銀去。
“怎麼不信?”劉征問。
“你回白銀幹啥去呀,那兒全是傷心。”
說了幾句話,劉征讓劉瑩到他住的地方去,劉瑩想了想:“還是到我那兒去吧,你那兒又濕又潮,去了心情更不好。”
劉瑩現在住在外灘,不是上海那個外灘,是黃河橋往北去的那一塊,省城人叫做外灘。這兒原是郊區,種菜為主,這些年省城發展快,這兒開發得差不多了,這個區那個區的,看上去很是紅火。劉瑩她們住的這一塊,是橋頭離開發區中間的一塊窪地,因為黃河的緣故,這塊地一直被保護着,沒讓那些新技術區吞沒掉。可所謂的保護,就是郊區農民拿工地上撿來的破磚爛瓦還有斷裂的樓板蓋起一間間簡易棚,租給打工者住,外面用鐵絲網攔着,四周都是養魚的池塘。
還沒到跟前,一股刺鼻的腥味就撲面而來,劉征笑着道:“你這兒也比我那邊好不到哪兒去。”劉瑩狡辯:“當然要好,至少我這兒有陽光,還有新鮮空氣。”
“一定還有蚊子吧。”劉征說著,果真就看見劉瑩臉上被蚊子咬的傷。
劉征跟劉瑩是在樂文那兒認識的,樂文跟劉瑩熱乎的時候,常常拉劉征去吃飯,給他們充當電燈泡。劉征這人別的方面守舊,男女方面卻有着看不出的前衛。當然,他推崇真愛,尤其推崇可遇不可求的紅塵知己。這可能跟他的婚姻有關,也可能是文人的通病,一談起愛來便雲裏霧裏,把這個字說得跟水晶一樣。
兩人同姓劉,又都兩個字,劉瑩便一直喚劉征叫哥。劉征也樂意有這麼個妹妹,認識不久便煞有介事地擔當起保護者的角色,有時喚她妹,有時喚她瑩子。每每劉瑩在樂文那兒受了委屈,他便陪着她在黃河邊傷心。樂文跟劉瑩徹底鬧翻后,他這樣安慰劉瑩:“算了妹妹,那個人我一開始便說過,靠不住,他是拿愛情當茶喝的人,一開始新鮮沁心,喝得讚不絕口,久了,便又想到另一種茶。”
“可我是人,不是茶。”劉瑩恨恨的。
“正因為你不是茶,你們才久不了。”
“誰說要跟他久了?”劉瑩跺着腳,突然地就把氣撒他身上。
黃河在他們面前滾滾流過,一對對情人相偎在岸邊,空氣里滿是這個年代特有的情慾味兒,可這兩個人,卻被情傷着。
劉瑩現在在一家晚報廣告部跑業務,以前那家商報待遇不錯,廣告部主任也不想讓她走,劉瑩嫌這工作是樂文找的,一天也不多留。人是跳了槽,客戶和業務還是原來樂文介紹的那些,即便拓展新業務,樂文的旗號還是照打不誤。房間佈置得一塵不染,幾平米的屋子,收拾得卻井井有條。跟劉征那兒一比,女人的優勢就顯了出來。劉征見她有了電腦,驚訝地說:“你都鳥槍換炮了?”劉瑩說:“小意思,二手貨。”劉征說:“我現在連三手貨都用不起。”說完,心情無端地暗下來。
劉征做夢都想有一台電腦,這樣寫起東西就快,而且再也用不着為用一會兒電腦動上腦筋求麥源。
“怎麼,你現在還手寫啊?”劉瑩跟劉征有些日子沒見了,劉征的事兒她還真是不知。
“不手寫咋辦,還指望文學院給我配電腦?”劉征很是泄氣,電腦是他一塊心病,就跟專業作家一樣,是他目前最大的兩個心理障礙。
“怪不得發稿那麼慢,現在誰還看手寫稿?我們報社全都自動化了,紙質稿很少看。”劉瑩不說還好,一說,劉征心裏的五味瓶就翻了,雙手撫鍵盤上,半天不說一句話。
“要不,這台你拿去?反正我也用得不多。”見劉征難過,劉瑩忽然說。
“別別別,瑩子,你可別嚇我。”
“誰嚇你了,我說的是真的。”劉瑩當下就要往下拿線,驚得劉征一把摁住她的手:“瑩子,你要這樣,我就走,再也不來你這兒。”片刻后,又說:“我劉征是沒本事,窩囊,可也不能讓你救濟啊。”
“我咋了,我的錢不幹凈,還是你也跟他一樣,嫌我是鄉下來的,沒檔次?”
“瑩子,你亂說個啥?”劉征鬆開手,猛就覺自己是那樣的沒用,那樣的不配活在這世上。
其實這個想法,也不是突然間才有的。在陽光的每一個日夜,他都被這想法折磨着,摧殘着。活到今天,他還是頭一次出入那樣豪華的酒店,那樣神秘而又奢侈的夜總會。難怪他寫的小說,編輯總說離生活太遠,尤其寫官場寫企業家寫墮落的地方,編輯笑他是按自己的臆想去杜撰生活。陽光一行,終於讓他懂得,他豈止是在杜撰,簡直就是拿小學生的眼光來評判這個世界。
劉瑩生了一會兒氣,兀自一笑,知道是冤枉了劉征,忙賠着小心說:“不要也好,過兩天有家電腦公司給我提成,索性弄台新的給你。”
三天後,劉瑩真就弄來一台電腦,全新的,款式和配置都是目前市場上一流的,價錢自然不菲。劉征愕得說不出話,劉瑩像是無所謂,一邊笑盈盈望着劉征,一邊略帶幾分誇張地說:“這下你可要出作品了,再出不了作品,看你怎麼說。”
“瑩子,這……”劉征張口結舌,看得出他對此事是多麼的恐慌。
“啥也別說,就當妹妹支持你。”
正說著,樂文忽然走了進來。樂文這天也是來文學院走走,順便看看有沒有信件。他在傳達室看到劉征一封信,北京一家雜誌社寄來的,就想劉征又有小說被採用,趕過來給他通知。沒想正撞上這一幕。
樂文極為尷尬,自打跟劉瑩鬧翻,他們就沒再見過面,原想自己是徹底把這鄉下姑娘給忘了,這一見,心裏竟忽悠忽悠的,更怕劉瑩當著劉征說出什麼過激話,擱下信就想走。劉瑩卻喊:“樂文你站住。”
“有事?”樂文的聲音發憷,心想完了,劉瑩一定不放過他。
“我想請你吃頓飯。”
吃飯?不只樂文,就連劉征也有點兒傻。
“說吧,給不給面子?”劉瑩倒是落落大方。
“我……我沒空。”
“怕了是不?樂文我沒想到你會這麼膽小,瞧瞧你現在的臉色,讓我說什麼好呢。原來我想你雖不是個可靠的男人,但至少不算陰暗,現在我懂了,你壓根兒就是一個負擔不起自己的人。”
“瑩子!”劉征叫了一聲。
“你別管,這事跟你無關!”劉瑩再次轉向樂文:“樂文,太小氣了吧,你大作家至少比我這鄉下丫頭有見識吧。”
樂文一臉慘白。
“我見過司雪,就在你去陽光採風的時候,怎麼,她沒跟你提?”
“你——”樂文這下不只是怕了,簡直要咬牙切齒,怪不得司雪出了那麼大事不跟他吭一聲,原來是這個鄉下丫頭作怪。
樂文不敢蠻戰,狠狠剜一眼劉征,走了。
劉征好久無話,電腦帶給他的驚喜和衝動蕩然無存,模稜兩可的樣子讓人猜不透他心裏想啥。
劉瑩騰地坐到他對面,樣子氣氣的,胸脯一聳一聳。“劉瑩你不該這樣。”劉征嘀咕了一句。
“我該咋樣?你告訴我,我該咋樣?我是成心請他吃飯,我不想糾纏他,但也不想讓他把我當陌生人,我錯了么?!”劉瑩的話像機關槍一樣,這丫頭,多日不見,嘴巴上的功夫倒是長了不少。
“劉瑩!”
“少拿那種口氣教訓我,我不是小孩子,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劉瑩咆哮起來。剛才她是真心的,她一直想請樂文吃頓飯,跟從前一樣。她現在想通了,對一個毫無指望的男人抱希望是沒一點兒前途的,但她不想因此在兩個人之間留下什麼陰影。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樂文還是最初的樂文,她還是那個表哥領來的鄉下丫頭,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呢?可他咋就那麼怕她,難道她還有心思再賴在他懷裏聽那些虛無縹緲的話?
“你看什麼看,我臉上有字啊!”劉瑩罵完這句,就伏在電腦桌上哭起來。
她的哭來自於另一個自己,其實她是想忘掉樂文的,徹底忘掉,可今天一見,發現自己竟然還是忘不掉。她恨自己沒出息,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完全是她對自己的一個借口。今天一見樂文這樣,她馬上就傷心了,什麼混蛋想法,憑什麼還要對他低三下四。
哭了一陣,不見劉征安慰,劉瑩忽然抬起頭:“你就不能哄我兩句啊,上萬塊錢的電腦連兩聲謊話都換不來?”
劉征早已慌得手足無措,一個心裏替劉瑩急,一個心裏又怕樂文怪他。劉瑩見他這樣,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算了,我也不難為你了,走吧,請我吃飯去,我肚子餓了。”
兩人吃飯的時候,劉瑩告訴劉征,她是找過司雪,起初也是賭着一口氣去的,可真見了面,心就虛了。“沒法不心虛,她那個架勢,見了真害怕。”劉瑩說,“真的,她看上去很厲害的,一看就是個局長,神聖不可侵犯,媽呀,你不知道當時我心裏有多怕。”
劉征讓她的描述弄得想笑,這丫頭,一旦擺脫了陰影,可愛就出來了。
“你幹嗎想到要找她?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
“跟她拉廣告啊,她管着那麼多,隨便一句話,我這一年的任務就超了。”劉瑩看上去毫不在乎,好像司雪是她熟人。
劉征很是驚訝:“你也膽子夠大,明知她恨你恨得要死,還敢自己找上門去。”
“我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猜怎麼著,她還真給了我一大筆廣告。”
“不可能!”劉征大叫。
“不信拉倒,反正我也納悶哩。”劉瑩垂下頭,嘟囔道,“不瞞你說,這電腦就是拿那筆提成買的。”
不可思議!這一次,劉征說啥也弄不明白了,明明知道是第三者,卻還要幫她,天下竟有這樣的事。
“我說嘛,你們男人想問題就是簡單。不過,她為什麼要給我廣告,到現在我也想不清楚。”劉瑩說的是實話,這事讓她困惑了很久。她抬起頭,望着劉征說:“她會不會是感謝我,是我把樂文還給了她?”
“劉瑩,虧你敢這麼想!”劉征被劉瑩的傻氣和天真逗得差點兒笑出淚,笑完,他忽然問自己:“那你說,她憑什麼要給劉瑩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