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艷遇
第一節
陽光集團的請柬遲到了三天,正好讓樂文有機會跟波波鬼混。說鬼混也許不合適,樂文反感這個詞,可波波就愛這麼說,樂文也沒法子。這三天真是快樂,坐在車上,樂文還在止不住地回味,美滋滋的,嘴角都興奮得變了形。
波波比以前成熟,也比以前性感了,尤其這三天,幾乎把看家本領都使了出來,弄得樂文既歡喜又害怕。樂文真是想不到,當年一個黃毛丫頭,到廣州那邊遛了一圈,突然就出息了,而且出息得很不一般。樂文本來是不想跟波波太熱火的,怎麼也得保持一段距離,適可而止,這是樂文的行事原則。再說這河裏蹚久了,難免不出事兒,尤其是妻子司雪抓住他跟鄉下姑娘劉瑩的把柄后,差點兒讓這個家散夥,樂文更覺這種事類似於引火燒身,玩不得。勞神傷心倒也罷了,還要費力費財,沒一點兒勁。
可熱火不熱火由不得他,想想波波這次來,樂文的世界幾乎被顛覆,感覺一下就沒了方向。可波波還是不依不饒,騎在他身上說:“我要做你的騎手,讓你不再有一點兒自由!”
樂文驚出一身汗,三天的熱火一掃而盡,吃驚地瞪住波波說:“我說小丫頭,這話說說可以,千萬別當真啊,我怕。”波波咯咯一笑,撕揪着他的胸肌說:“你看我這樣兒,像說說么?樂文,你可得做好準備,這輩子,你得娶我。”這是波波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而且喚得自然,呼得親切,就像他們真到了那份上。樂文驚慌一躍,將波波摔下身去,一盆冷水澆下來,澆得他渾身冰涼,心裏也發出一片子冷。“波波,你是不是想好了目的,帶着繩索來的?”波波的身子退潮,臉上的紅暈也慢慢褪下。“樂老師,又把你嚇着了是不?”波波豁然一笑,重新恢復了對他的尊稱,乖巧可人地說:“放心,我沒帶繩索,不過我準備了一副枷。”說完,裸着健美的身子,咯咯地笑着跑進了浴室。一片水聲中,樂文再次看到自己的結局,被人牢牢囚禁或閹割的結局。樂文穿好衣服,想認真跟波波談一次,波波卻在浴室喚:“樂文啊,快來幫我搓背。”
去陽光集團採風的事兒早就定下來了,大約是在年初,叫高風的董事長找到樂文,說能不能組個作家團,去陽光住幾天,順便幫他們搞點兒東西。樂文笑笑,這事兒你找主席啊,或是文學院院長,他們才有權決定。高風擂他一拳,好你個樂文,跟我賣起了關子,看我不收拾你。樂文避開高風,高風那點兒心計他懂,只是不說出來。這小子八成又要謀個啥官差了,想讓作家們一窩蜂地趕去,傻子一樣為他貼金。
“樂文,你別用那種眼神盯着我,不就一個主席么,信不信,我一個電話,就讓他屁顛屁顛的?”“信,信,你高大老闆的能耐,誰個敢懷疑?”
“少給我貧嘴,說,你那本書啥時出,我可揣着錢等着投資呢。”高風說的是樂文去年寫的一部電視劇———《陽光燦爛》,這陽光當然是高風那陽光,高風看了書名,二話沒說就扔給樂文五萬:“一點兒小意思,權當你的茶水錢。”高風知道樂文愛喝茶,還盡挑名茶喝,有些名茶怕是他都沒聽過。不過那五萬,還真為樂文救了急,跟鄉下姑娘劉瑩的事情敗露后,司雪斷了他的一切財源,包括文學院每月那可憐的一千五百塊工資,也讓司雪通過創研部主任馬蘭直接裝進了自己腰包。馬蘭那女人,像是上輩子就跟他有仇,巴不得他天天出事,出了事好有機會在司雪面前顯擺。她領樂文的工資就跟領自己老公的工資一樣有理,那份霸道勁兒,想想都讓樂文心裏不舒服。
這還不算,劉瑩又尋死覓活,忽兒上吊,忽兒抹脖子,真就像要為他殉情而去。樂文裝作很感動,乖乖將高風給的五萬悉數奉上,嘴上說是為劉瑩壓壓驚,其實心裏卻在吼:“拿上錢滾,少給我裝正經!”鄉下姑娘劉瑩真是識眼色,看到一大摞百元大鈔放在面前,淚立馬停了,眯着一雙小眼睛說:“樂老師,我真捨不得你,你要是哪天想我了,就到下石灣子來,我一定好好陪你放鬆。”
放鬆?樂文笑得眼裏差點兒沒把血流出來,放鬆,我他媽哪次不是毀在放鬆上!
那次高風就把這事敲定了,當然是主席點的頭,說好六月五日,陽光最為燦爛的日子,吳水那邊的風光也最有看頭,由副主席麥源帶隊,作協和文學院組團,去陽光集團採風。可到了六月四日,陽光的秘書突然來電,說高董事長正在接待一名重要人物,騰不開身,採風的日子能不能推遲幾天?樂文正在跟波波纏mian,想也沒想便說行,推遲幾天都行。樂文本盼着陽光能把日程再往後拖一點兒,好讓他更從容地處理好跟波波的事,沒想第二天秘書又打來電話,聲音軟綿綿地說:“樂老師,考慮到作協已做好安排,你們還是八號來吧,請柬我已用快件發了過去,車子後天便到。”樂文倉倉皇皇結束掉跟波波的瘋狂,便踏上去陽光的行程。好在波波遠比劉瑩那鄉下姑娘有素質,愉快地吻了樂文一下,說自己也要往深圳趕,那邊還有人等她呢。說完,腳步匆匆先樂文而去。這妖精,也學會了玩啊。樂文一想波波反覆無常的樣子,心就有些抖。
去陽光集團的採風隊伍一共五人,作協副主席麥源,《西部小說》編輯小洪,去年剛剛憑長篇小說《血漠》獲得全國大獎的作家老樹,樂文,還有一位是寫了將近十年最近才有點兒名氣的基層作者劉征。創研部主任馬蘭也吵吵着要來,說她這兩年東西沒少寫,名沒少出,憑啥採風老是挨不上她?副主席麥源一口否決。麥源是個老傳統,尤其男女方面,正統得可怕。“下去那麼長時間,帶個女的,像啥?”他在會上這麼反駁,弄得誰也不敢支持馬蘭,好像一支持真就有了問題。馬蘭憤憤的,卻把恨記在了樂文頭上,認定是樂文從中作梗,不想讓她去。“公報私仇,可恥小人!”馬蘭罵。
車子在高速路上奔馳,遼闊的黃土塬彷彿一本被人翻爛了的書,嘩在眼前閃過。綠色掩不住的蒼涼還有隨時冒出的土坷垃枯澀着樂文的眼睛,隔窗望了一會兒,樂文失望地收回目光。
車子內,副主席麥源正在昏昏欲睡,謝了頂的禿頭在陽光下發出滑稽的光亮,讓人對這個窮其一生也沒能走出黃土塬的老文人生出一絲悲哀。基層作者劉征卻很虔誠地雙手捧着麥主席的喝水杯,望穿秋水般看着這個令他仰望了若干年的老作家。小夥子也算可憐,原本有一份不錯的工作,如果安下心好好乾,很可能會前程似錦,但他偏是着了魔地喜歡文學,還揚言要做麥源第二。這下好,因為一篇二流的官場小說,惹翻了單位領導,處處受刁難不說,還幾次揚言要開除他。他老婆火上澆油,一看單位提拔他的事徹底無望,頓生嫁錯人之感,整天叫喊着跟他離婚。小夥子走投無路,幾番求到麥源門下,央告着要進文學院,謀一碗專業作家的飯吃。這年頭,專業作家的飯也能叫飯?可偏巧就有劉征這種傻帽,做夢都能聞見這飯的香,以為只要混進文聯大院,這輩子就能成為茅盾,成為巴金。麥源也是賣足了關子,弄得小夥子三天兩頭大老遠背着沉甸甸的土特產來,就像朝聖一樣叩向心中的門。
一看見他滿頭大汗的樣兒,文學院那幾個口無遮攔的人就喊:“劉作家,你這是長征走完了第幾步呀?”或者:“劉作家,山頭攻下了沒啊?”劉征似乎不覺得自己愚蠢,一如既往咬着牙往麥源家跑,最後直感動得麥源老淚縱橫,在文學院會議上講:“這樣執著的人哪兒還有,放眼文壇,現在哪個不是抄近道,不是變着法子玩另類?今兒個來個美女作家,脫了褲子靠下半shen寫作,明兒個又冒出個美男作家,搞什麼性感文學。文壇乾脆不叫文壇了,就叫妓院,搞些個妓女往那兒一坐,准能火起來。”罵完美女又罵美男,末了又把話題扯到“80后”,鼻子裏冒着青煙說:“那也叫寫作,也配叫文學?我看跟扯*閑蛋差不多。”最後,才把問題落到劉征身上:“看看,像他這麼執著的,這麼把文學當崇高事業的,還有沒有?”
“沒有!”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接着是一片鬨笑。麥源尷尬了一秒鐘,迅疾以拍板的口吻說:“我說嘛,現在誰還能把文學當回事,多虧了我們省後繼有人,後繼有人啊。”正要說下文,文學院副院長、作協副主席老胡插話了:“且慢,文學後繼有沒有人是另回事,問題是這個劉什麼,劉什麼來着,他發了多少作品,有叫響的沒?他沒有長篇小說吧,沒有獲過獎吧,這就對了,如果這樣的人也能當專業作家,我看文學是徹底完蛋了。”
老胡一竿子攪下去,這水不渾也得渾。本來調劉征當專業作家就是一句玩笑話,現在這世道,你還敢專業,誰還讓你專業?就那幾個工資,上面天天喊着要斷奶,要讓作家走向市場,自謀出路,居然還有人想專業?麥源提出來,無非也是做個樣子給劉征看,他是努力了,至於能不能通過那是大家的事,文學院畢竟也是講民主的嘛。
劉征就這樣被大夥戲耍了一通,不過他自己感覺不出,到現在還神聖,十二分的虔誠。這小子要麼是腦子進了水,要麼就是黑了心,吃定了文學,硬是賴皮着不走,不發工資行,不給崗位也行,只要讓他留在文學院,打掃衛生他也覺得偉大。
陽光集團在黃土塬東北部吳水市,樂文老家離這兒不遠,跟吳水連着,對這兒還算熟悉。車子抵達時,陽光的秘書賀小麗早已等在門口,看着樂文一行從車上下來,賀小麗微笑着走過來,盈盈道:“樂老師,一路辛苦了。”說著就要伸出手。樂文趕忙沖她使眼色,示意先跟麥主席握。賀小麗大方地跟麥源握過手,邁着裊裊的步子,前面引路。樂文不懷好意地從後面盯了她一會兒,發現這妞越來越會走路了,那步子邁得跟舊時煙花院的姑娘們差不多,味濃,有態。不過那身材,確實沒先前好看。上次樂文來,還感覺她像個准姑娘,這次,就有點兒老媳婦的恍然感。
進了大廳,賀小麗給大家分鑰匙,說好的,吃住都在陽光大廈,麥源一人一個套間,副主席么,總得講點兒特殊,其他人隨意住,兩人一標間。樂文拿鑰匙的時候,賀小麗別有意味地笑了笑,眼神在他臉上一盪。樂文怕她動歪心,接了鑰匙便上樓,等打開門,他就傻眼了。
賀小麗給他搞了特殊,居然也安排了一個套間。而且就是上次來時住的那套間。上次的事嘩地閃在眼前。恍惚間,樂文就覺一股熟稔的氣味幽然飄來。
而這一天,司雪他們已從省城出發,緊急趕往紅河。紅河大橋的確坍塌了,現場慘不忍睹。事故驚動了中央,省委、省政府已派出工作小組,到現場指揮搶險。司雪是省交通廳公路橋樑局局長,不能不去。司雪他們走的同時,景吳高速公路二標段招標被迫停下,有關專家全部撤到紅河,聽候命令。
臨出發前,司雪想給樂文打個電話,告訴他紅河發生的事,轉念一想,又放棄了。他要是聽到這個消息,怕不得樂死。紅河大橋是周曉明的工程公司承建的,樂文要是知道周曉明出了事,還不定用怎樣惡毒的語言挖苦她呢。
第二節
陽光集團是吳水市最大的民營企業。說它最大,不只是做得大,重要的是它宣傳得大。拿樂文的話說,陽光捨得在這方面燒錢。高風最先是一小包工頭,這年頭,發大財發橫財的好像都是包工頭。後來高風做工程做出了事,腳手架上一次摔死三個民工。事故的直接原因是安全措施不到位,違章作業。這事要放現在也不是個事,高風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擺平,可當時高風剛起步,腰裏還沒幾個錢,方方面面的關係也才開始,這事偏又讓幾個記者盯上,鬧得沸沸揚揚,擺平起來還真是不容易。加上這工程又是從別人手裏轉包來的,他的上線也就是工程真正的承包者是吳水起步最早實力最大的吳水一建。出於多方面考慮,有人給高風做工作,讓他自個兒把事情扛了,咋處理咋接受,千萬別跟有關方面較勁兒。當時的高風哪有勁兒較,一看說話者的來頭,點頭還來不及。最後高風賠了十幾萬,罰款交了十幾萬,這還不算,還被有關部門通報批評,吊銷了施工隊資格。高風算是讓人一棍子給打趴下了。
這事給高風提了個醒,人要是不被別人打趴下,就得比別人高,比別人硬,比別人還別人。高風沒跟誰鬧,悄悄解散了自己的施工隊,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六年後高風重新回到吳水,腰杆子挺得就比誰都直了。
當天下午高風沒來,為作家們接風的是陽光集團副總,人稱李諸葛的李正南.此人三十多歲,看上去很有學問,也很有派頭。樂文只知道他畢業於北京一所名校,原來在鐵道設計院工作,怎麼到了高風手下,怎麼跟高風趟進一條河,就不得而知。不過李正南對樂文倒一直客氣,外帶着尊敬,一開始認識,便稱呼樂老師,樂文讓他改口,他就是不改。
接風儀式搞得相當隆重,熱鬧氣派而又不俗。鮮花禮品早就擺在宴會廳,讓作家們望一眼便心情愉快。宴席分了兩桌,麥源跟樂文坐一桌,由李正南和賀小麗陪着。老樹、小洪還有劉征坐另桌,由陽光的辦公室主任和一位更年輕的女秘書陪着。當然,作陪的還有幾位,都是一些似曾相識卻又淡了印象的臉,也難怪,樂文上次來是去年三月,這都一年多了,一年的時間是很能改變一些事物的,包括人。
李正南剛致完歡迎辭,就發生了件有趣的事。老胡來了,扛着個大包,風塵僕僕的樣子,看上去像是剛從沙漠考察回來,一進大廳便嚷:“好啊,你們在這兒搞腐敗,卻獨獨不叫上我。”麥源剛要講話,手都拿起話筒了,突然讓人不人鬼不鬼的老胡打斷,心裏頗為惱火。他望一眼老胡,沒說啥,極為彆扭地把目光扭到了賀小麗臉上。賀小麗趕忙奔過去,接過老胡的包,說:“胡老師來得正好,我們的歡迎儀式剛剛開始。”
“歡迎,歡迎誰?”老胡故意裝愣,說時還將目光怪怪地對在了麥源臉上。麥源咳嗽一聲,意思是讓樂文趕快處理這意外事件,別掃他的興。樂文起身,很恭敬地將老胡迎到桌上,坐了他的位子,自個兒來到劉征他們這邊,還沒等他走過來,劉征便已起身讓座。這樣,樂文便跟陽光那個更年輕的秘書坐在了一起。
麥源的講話有聲音沒激情,乾巴巴顯得枯澀。麥源一向是把講話看得很重的,車上的時候,他在心裏就已反覆為這場即興演講做好準備。原想可以激情勃勃講半個小時,不料講了還沒五分鐘,頭上就已冒汗。一看餐桌上壓根兒就沒人聽,喧鬧聲吵得比他還響,尤其樂文,已跟那位年輕漂亮的女秘書嘰嘰歪歪了。麥源心一灰,草草收場,將話筒交給了賀小麗。都是老胡害的。
一場本來可以高潮迭起的宴會就因麥源興緻不高而平平淡淡結束,作家們甚至連酒也沒喝。老胡倒是嚷嚷着要喝,李正南一看麥源臉色,便將陪酒的興頭收了,拉着老胡的手說:“胡老師想喝,有的是時間,改天,改天我一定陪你盡興。”
宴會後是舞會,因為初來乍到,陽光方面也不好搞得太過,本來這樣的接待應該直撲歌廳而去,現在誰還老土得辦舞會啊。不過麥源看上去對舞會的興趣更濃一些。麥源在院裏多次會上拿歌廳之類的娛樂場所開罵,將它統統劃到下流骯髒的一類詞下,就差把它說成是妓院了。樂文想,陽光這樣安排,是不是也考慮到了這點。不過他對跳舞是沒一點兒興趣的,好像這輩子只進過一次舞廳,還是在追求司雪的時候。一看陽光精心佈置的舞廳,樂文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樂文他們還沒坐定,辦公室主任已從公司里調來一群女孩,彷彿嘩啦啦一下,飛進一群鳥兒,個個青春,個個性感,旋轉的彩燈下立刻多出一種讓人睜不開眼的迷離。
樂文選擇個安靜的位子坐下,劉征已端着水杯去找麥源了,他是一刻也不敢離開麥源。老胡吃完後跟着賀小麗上了樓,他還沒住下呢。趁亂的工夫,樂文給波波發了條短訊,告訴她自己到了吳水,同時問她現在在哪兒。摁動按鍵的一瞬,他又想了想,加了四個字:挺想你的。剛發完短訊,一抬頭,竟見剛才陪他的女秘書站他身邊,臉上怯怯的,卻又暗藏着一團暗紅,眼神似乎在問:樂老師,我能坐下么?
這個女孩叫橙子,原本不是什麼秘書,是陽光集團房產銷售部售樓員,因為跟賀小麗關係好,被賀小麗臨時拉來當陪女。樂文也是剛才在飯桌上知道的。
陪女是陽光集團的一種叫法,公司做大后,方方面面來的人多,單有領導作陪似乎不夠,跟不上時代潮流,因人而異,就在公司里預備了一些年輕漂亮能拿得出手的陪客女孩。跳了兩曲舞后樂文才知道,橙子還是個文學青年,痴迷着寫作。怪不得呢。
不過樂文隨後就想,興許是橙子故意拿話讓他開心,這年頭,哪還有什麼文學青年?
採風的事第三天才提上日程,樂文正在睡大覺,就聽樓道里響起高風一貫的大嗓子:“大作家啊,怠慢了。”樂文從床上躍起,沖走進門來的高風嚷:“好你個高土財,敢戲耍我?”“哪啊,你可千萬別多想。”說著,一人給了對方一拳,既算是親密,又算是歡迎,樂文算是把兩天的寂寞給打走了。等到了會上,兩個人便一本正經,高風成了高董事長,樂文成了樂老師。
高風說話還是那麼直接,一點兒不帶彎兒,間或還夾雜着一兩個髒字“操,”他說,“請你們來,就一件事,寫,寫越多越好,我高風按字兒論價,誰寫得多我不虧誰。至於寫啥,你們看,寫啥都行,反正你們是作家,筆你們拿着,寫啥還不由你們?”麥源眉毛皺了一下,很不舒服。“麥主席,你老別聽着不慣,我高風是個粗人,文文捏捏的話不會說,總之就一個字:寫。”高風乾笑了兩聲,坐下,將話筒讓給了李正南。李正南畢竟念過書,說出的話就是不一樣,先是恭維了一通麥源,將麥源那些成就全抬了出來,
還用了“仰仗”這個詞。麥源臉色果然好看了許多。高風心裏恨恨的,罵了句髒話,人卻殷勤地給麥源遞了支煙。李正南言簡意賅,將陽光的意圖道了出來,陽光要搞大慶,打算輿論上造點兒勢,特別想借作家的筆,給陽光美言幾句。“當然,能揭醜最好,巴不得你們把意見提出來,幫我們改進。”李正南這麼說。
麥源臉上便有了神色,躍躍欲試的,想接過話筒,來幾句什麼。李正南裝作沒看見,說完又將話筒還給高風。高風笑笑,還是那句話:“來的都是客,大家吃好玩好,我最近忙,不忙不行啊,幾千號人跟我要飯吃呢。實在沒空陪你們,事兒都交給李總,需要什麼,只管提,誰客氣就是不拿我高風當人看。”說完,就宣佈會議結束,“吃飯吃飯,今兒個我親自陪,李總,叫幾個能喝酒的,今兒個放不翻他們,不饒!”
去餐廳的中間,高風眼樂文相視一笑,兩人藏有什麼鬼似的。其實也不是鬼,樂文怕麥源講個沒完,提前特意叮嚀,千萬別讓話筒落在麥源手裏。
麥源大約是會上沒講上話,又覺這樣的會不倫不類,心裏忽然就彆扭,加上李正南正陪着老胡,嘰嘰咕咕說啥,越發不是味兒。本來這次採風就沒老胡份,他倒是想來,比誰都積極,麥源一票給否決了。沒想這傢伙還是跟來了,臉皮還那麼厚,有點兒賴着不走的意思。麥源心想,文學院這張臉算是讓老胡給丟盡了,多來一個不受歡迎的人,人家陽光怎麼看?
吃飯的氣氛倒是愉快,高風這人這一點強,多彆扭的場面,只要他不想讓彆扭,就能把局勢扭轉過來。他端着酒杯,一口一個老師,輪着給作家們敬。麥源本不想喝酒,怕失態,失態畢竟是很讓人難堪的,喝了酒又不失態,麥源做不到。無奈高風一口一個主席,敬得那麼虔誠,哪能不喝?幾杯下去,就覺暈乎乎的,有點兒飄飄然。李正南接着來,完了是秘書賀小麗,辦公室周主任,輪番敬下來,麥源就有點兒把持不住,拉着樂文的手說:“老樂,你可得幫忙,不能讓他們出我洋相。”樂文很放心地說:“有我哩,怕啥,喝。”
這邊還客氣着,老胡那桌已猜起了拳。老胡是個酒鬼,一聞着酒,啥也不管不顧了,況且今兒個又上的是茅台,哪能不喝?只見他掄開胳膊,伸出那只有點兒像雞爪似的手,三啊五啊地叫。邊上的劉征坐立不安,不停地拿眼望這邊,生怕麥主席讓高風他們給灌醉。
高風頭一個打關,一拳兩杯,一出手就給了麥源六個零。麥源端着酒杯,望望樂文,樂文很乾脆地說:“喝,喝,輸了就喝,以你主席的酒量,還怕喝不過他們?”
一場酒喝得天昏地暗。麥源當場就給喝翻了,一頭栽到桌子下,不省人事。樂文提前就歪在桌子上,雙手舞着,說自己沒醉,自己還能喝。麥源一翻,他倒是抬起了頭,看上去竟好好的,一臉壞笑地望着高風。那邊,老胡畢竟抵不過陽光四五個陪酒的,小洪和老樹又不情願幫他,這陣,已醉得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搖搖擺擺,逮着誰跟誰過不去,嘴裏儘是髒話,就像潑婦罵街一樣野蠻。
其實文學院這幫人,酒後失態是常事,而且一失態就出洋相,還是大洋相。
樂文說:“好了吧,高董事長,洋相讓你給出盡了。”高風哈哈一笑:“你說行就行,洋相不洋相的,不提!”
李正南帶人一一將作家們送回樓上,跑來跟高風彙報:“除了老樂,都醉了。”高風痛快地罵了句他媽的,笑着道:“過癮。”兩人嘀咕了幾句,話題忽然就扯到麥源身上。“這老傢伙,到哪兒都裝正經。”高風罵。“他是主席,擺慣了架子。”李正南道。“鳥的個主席,就他那點兒墨水,也配叫主席?”高風向來看不上麥源,不是他粗,是他見不慣這些人的酸氣,高風喜歡直來直去,吃喝是多大個事,嫖又是多大個事,幹嗎非要硬裝出一副嘴臉?李正南接話道:“你還沒見他跳舞那個樣,嘴裏說不跳,人卻恨不得死在舞伴懷裏。”
“真的?”高風忽然來了勁兒。
“還能假?那晚他對賀小麗,幾次都動手動腳的。”李正南話說一半,猛覺失了口,噤住了。都怪這酒,看來誰也不是神仙。高風啞了啞,忽然說:
“那就給他來點兒實的,叫他顯一回形。”
3
花這麼大代價請採風團來,陽光絕不是沒有目的的。高風做事向來有自己的原則,該花的錢恨不得跟你搶着花,不該花的,一個子兒你也甭想得到。“給我盯緊點兒!”他這麼跟李正南說。李正南自然清楚,眼下高風有兩樣事要做,一是吳水政協換屆,高風對副主席一職志在必得。這事本來已運作得差不多了,不久前事情突遇麻煩,有人對陽光的發家史不滿,懷疑裏面藏着許多貓膩,高風必須澄清。另一件事兒,吳水開發區已經立項,工程開工在即。這是塊肥肉,很肥,市政府那邊還未放出風聲,建築商之間就已爭得頭破血流了。這些年已漸漸退出房地產業的高風想捲土重來,而且胃口大得很,想一個人吞掉。
這事確實有難度,否則高風用不着請這些爺。作家是個特殊的圈子,這圈子啥鳥都有,別看平日他們閑着,無聲無息,除了寫點兒傻子才看的文字外,好像這個世界跟他們的存在沒多大關係。但關鍵時候,這些鳥還能給你飛出一點響動,特別是文學院這幫鳥,他們吃着皇糧,有時候也幹着皇事,而且手頭擁有着皇家資源,他們要是齊刷刷喊一聲,准能給你喊來一點意外。這是高風對作家的認識,雖說片面,卻也暗藏着真理。身為副總的李正南自然清楚高風這意圖。當然,高風有沒有別的用意,或者還有什麼事求着這幫鳥爺,李正南不得而知,他只是奉命行事,盡自己的職責罷了。對這幫鳥爺,李正南沒興趣,真的沒興趣。
這天下午,李正南拿着卡,挨房門兒送。這卡是陽光集團的一件秘密禮品,拿出來算是對作家們勞神勞心的額外補償。陽光大廈擁有本市最豪華最開放的娛樂城,唱歌跳舞桑拿按摩一應俱全,只是費用高得嚇人,拿着這卡就不一樣,可以享受到很大優惠。吳水高層對這卡有一種特殊的叫法,叫黃卡。一則這卡真是黃色,金黃,另則拿了這卡,你不黃都不行。高層間互相走動,開起玩笑來免不了問一句,你卡了沒?這卡便是指高風這卡。
這卡雖是黃色,卻又分好幾種顏色,金黃、淡黃、橘黃,顏色不同,享受到的內容也不同。李正南先是拿着卡,如此這般,跟麥源費了半天嘴皮。麥源這人真是麻煩,要就要,不要拉倒,偏是給你來一通大道理,說得他真成了廟裏的佛爺,乾淨得都不用拿衣服遮。真要不給他,怕他會立刻跳起來走人。李正南跟麥源打過幾次交道,知道這人肚子裏有幾個道道,心裏惱着,嘴上卻還得甜言蜜語,捎帶着還要做一番自我剖析,弄得自己跟暗娼一樣。一出門,就恨不得把卡給撕了。
麥源住九樓,他不住八樓,說自己不信那個邪,八怎麼能叫發,豈有此理!六樓九樓都行。跟他同樓的是小洪跟老樹,李正南扔下卡就走,說有空去下面放鬆放鬆,別累壞了身體。劉征和老胡住七樓,本來只安排了劉征一人,這也是別有用心的,知道這一伙人中,將來真正能出力寫點兒東西的,怕就這個劉征了。沒想半路里殺來個老胡,原想待一晚他就走,誰知到現在他也沒走的意思。李正南看着給他倆準備的卡,心裏似乎有點兒同情,卻也一閃而過,沒讓它擋住自己的步伐。樂文住八樓,樂文的卡不用李正南送,一應事兒由賀小麗照應着,想必這陣兒,他早已將卡拿到手中。
當天夜裏,就有人持卡到娛樂城找小姐,第二天李正南看到單子,心裏恨恨地笑了笑。
按照分工,麥源跟劉征一個組,重點寫一部反映陽光搏擊市場的報告文學,稿子要是寫好了,可以拿到省報發表,麥源很自信地說。小洪和老樹各干各的,小洪說要寫小說,將來在《西部文學》主打,作家老樹有他自己的打算,他說題目已有了,這次重點是搜集素材,等把素材搞紮實,自然有戲。一聽這口氣,樂文就知道老樹要另闢蹊徑,定是想整一個劇本。這些年省內劇作家鬧荒,幾個劇團已經好些年沒排出什麼有影響的戲了,如果真要鬧得好,說不定老樹又能在劇作方面火一把,獲個“五個一”什麼的。樂文沒給自己定任務,他不想有任務,他的任務就是把這幫爺引來,至於能不能出成果,就看高風的造化了。
當天下午,樂文跟高風有一次單獨談話。高風還是離不開樂文那部《陽光燦爛》,說他北京有個哥們兒,影視界挺棒的,想導樂文這部戲,演員都選好了,都是眼下火得要跳樓的角兒,就等樂文一句話,看能不能把本子給他。樂文照樣是打哈哈,不說給也不說不給,急得高風自己要跳樓。末了,樂文話題一轉,突然說:“給可以,不過你得跟我說實話,你個土財主,是不是惹出什麼事了?”一句話驚得高風立刻綠了臉。“姓樂的,少拿烏鴉嘴咒我,你要動這種心眼兒,我跟你急!”樂文呵呵一笑:“不說是不,不說我就在這裏白吃白喝躺着!”氣得高風一把拉起他:“好啊樂文,弄半天原來你在算計我。”樂文打開高風的手,一本正經道:“高風,聽我一句,不該趟的渾水別趟,你有過一次教訓,我不希望你再栽跟斗。”
樂文說這話,也是有他的擔心,這些年,工程建設方面不斷出事,一出就是大事。單是他從司雪嘴裏聽到的,今年就已不下五起,每起都驚動一大片人。樂文怕高風哪一天也給一頭栽進去,爬不起來。
這種事,出不起啊。樂文禁不住就想起高風以前的日子。
高風突然無話。按說他應該聽樂文的,在他最黑暗的時候,樂文幫過他。那時樂文遠沒現在這麼大名氣,充其量只能算是個拿筆杆子討生活的,但在關鍵時刻,樂文帶着一幫狐朋狗友,救了他,硬是將那件摔死人的事兒給擺平了,這才讓高風躲過一劫,雖在金錢上損失慘重,但自由算是保住了,沒被關進鐵籠子。要知道,當時真有一隻大手,硬是要將高風往鐵籠子裏送。因了這件事,高風跟樂文,才有今天的關係。可樂文今天這麼說,高風心裏就覺不平衡,畢竟,他高風早已不是當年的高風,這條道上,他摸打滾爬,吃的苦受的氣闖過的大風大浪又豈是樂文這樣的書生能想到的。樂文還拿以前的目光看他,令高風不快。他現在早已不是靠蠻打盲幹闖天下,他的陽光,是正正規規的企業,他高風也是正正規規上了趟的商人。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再也不幹了。
“算了,樂文,不說這事,你忙你的,我走,我走還不行么?”
高風悻悻離開。望着高風有點兒趔趄的身子,樂文忽然想,這趟是不是來錯了,高風葫蘆里到底賣着啥葯?
樂文正在看電視,電話突然響了,一聽是老朋友吳世傑的聲音,樂文興奮了:“吳世傑,到了你的地盤,你咋屁也不響一個?咋,怕我蹭你啊?”那邊吳世傑爽快地一笑:“樂大作家,聽說你被人三包了,不敢打擾啊。”“少廢話,你在哪兒?”“還能在哪兒,坐班啊。”“坐班你騷擾我幹什麼,還當你腐敗呢,想沾點兒光。”樂文打着哈哈,知道吳世傑絕不在辦公室。果然,吳世傑說了一個地方,問要不要來車接他。樂文說免了,我還打得起的。
到了地方,吳世傑一個人在包廂,秘書也沒帶。樂文挖苦道:“這還像回事,單獨接見草民,沒把本忘了。”吳世傑說:“我剛從下面回來,事兒多,一下去就上不來。”樂文說:“這話我好像哪兒聽過,是某人在做報告吧,警示教育,千萬別讓人拉下去,一下去就上不來。”“是司雪告訴你的吧,又想拿它當素材?”吳世傑給了樂文一拳。樂文說的某人是省上某官員,去年進去的,年前搞警示教育,讓他現身說教,裏面就有這句台詞,後來成了酒桌上一段子,傳得很開。吳世傑是吳水市市長,自然知道這話的出處。
兩人鬥了一陣嘴,樂文問:“找我有事?”
吳世傑說:“找你能有啥事,我又不是文學青年。”
“這話對,這話極對。”樂文大笑,笑談中也把自己奚落一番。這年頭,自己竟也俗了起來,一聽人約,心裏就想定是有事。
吳世傑言歸正傳:“下午正好有空,陪你好好喝杯茶。”說話間便有茶女捧來茶具。這是一家裝修古色古香的茶室,名也起得好,巴山夜雨,給人一種抒情的感覺。茶女顯然是經過專業訓練的,無論對茶還是對品茶者,都有一種清新淡雅而又融入其中的態度。吳世傑卻打發了她:“你去吧,我們自己來。”
兩人一邊品茗,一邊拉起了話題。吳世傑跟樂文是小學同學,都出生在那個叫桃兒灣的小山村,兩人從小學一直讀到大學,大學時樂文讀中文,吳世傑讀經濟。有趣的是吳世傑的處女作比樂文早兩年,而且還獲了獎。吳世傑當年恨憾地說:“我要是讀了中文,名氣一定比你大。”樂文深有同感。樂文在這條道上走得太苦,成名也太晚,好在他總算混出了名,不枉讀了中文一場。多年後他們再次談起當年的文學夢,樂文無不蒼涼地說:“幸虧當年你放棄了,要不你試試,不把你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我就不姓樂。”不等吳世傑辯駁,他又說:“也好,你算是放棄了,也因此有了成就,要不你我之間,就少一個成功者,你現在是副市長,還要做市長,市委書記,不容易啊。”
這是兩年前一個雨夜,吳世傑到省城,為市長的位子奔波。哪一行都不容易,這是樂文那天晚上的真實想法。看着吳世傑一臉滄桑,滿身疲憊,樂文忽然覺得自己很幸福。不過幸福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比起吳世傑所追求的目標,他的文學就是一個屁,一個虛無得總也抓不到手的香香屁。
吳世傑算是夢想成真,半年前他如願以償,從另一個市的副市長調到吳水,成了一方諸侯。樂文得知消息,只給吳世傑發來一條短訊,兩個字:走好。此後,兩人便一直沒有聯繫,對吳世傑而言,是忙,真的很忙。對樂文而言,卻有那麼一絲兒苦澀。少時的玩伴,大學的摯友,文學路上的兩個起跑者,人生恍然劃過二十年後,卻是不一樣的結局。怎麼說呢,樂文心裏真是有點兒不平衡,有點兒嫉妒。
“想好了沒,下一部寫啥?”吳世傑突然問。
樂文一怔,下一部?這是一個多麼要命的話題。自從長篇小說《蒼涼》給他帶來巨大榮譽后,“下一部”三個字,就像噩夢一樣纏着他,攪得他吃不香睡不寧。他都做出一副放棄的姿勢了,打算就這麼渾渾噩噩中打發掉日子,可還是有人硬逼他思考這個問題。
“沒有下一部。”他痛快地說,捧起茶,啜了一口。
吳世傑也不追問,知道這是一個痛苦的話題,就等於有人問他,下一步打算到哪兒高就?人生有許多這樣的話題,不問擱心裏不舒服,問了,更不舒服。話題一轉,扯到家*:“還跟司雪鬧?”
“不鬧了,現在平靜。”樂文答。他跟司雪的事,從來沒瞞過吳世傑,包括他跟誰熱乎,跟誰黏糊,都清清楚楚擱吳世傑眼皮下。這就是樂文的可愛之處,一個沒多少朋友的人,總是把朋友看得比兄弟還親,也因此獲得更大的信任。沒什麼可隱瞞的,這是他的邏輯。當然,吳世傑對他,也是一樣的不隱瞞。
“我見過劉瑩了,就在前幾天,小丫頭滿是懺悔,淚流了一屋子。”
“扯什麼淡,非要提她。”樂文不想談這個話題,這是他的一塊痛,類似於暗瘡。生為文人,樂文有過無數次艷遇,每次都驚心動魄,昏天暗地,到頭來卻是一個個陷阱,好在他福大命大,終能化險為夷。但他知道,更大的陷阱就在前頭,等着他,終有一天,他會被自己的風liu害死。
“怎麼不能提,你別忘了,她還是我遠房親戚。”
“知道,是你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妹。”樂文有點兒恨,當初正是吳世傑,帶着劉瑩去找他,讓他在省城替這個表妹謀份工作。現在想起來就有點兒像陰謀,一個堂堂的副市長,居然為一份小工作求到他頭上。他不懷好意地瞥一眼吳世傑,想從他臉上看到陷阱兩個字。吳世傑坦然一笑:“別拿這眼神看我,你那點兒鬼心思,收起來吧。”接着道:“當初也是無奈,小丫頭死活不在下面干,說掃街也要到省城去,誰知……”
“誰知餵了狼口。”樂文壞壞地說。吳世傑撲哧一笑,他倒不在乎劉瑩落入誰口,他是替劉瑩在樂文面前懺悔。小丫頭的確很後悔,當初也是真的想嫁給樂文,才那麼尋死覓活。至於五萬塊錢,她已托吳世傑還給樂文。吳世傑怕樂文罵,這才引出這話題,想試探一下。
“算了,談這個沒勁兒,還是說說你吧,吳水這邊咋樣?”
“還能咋,一言難盡。”
兩人坐了一下午,喝淡了兩壺茶,樂文算是徹底過了一次茶癮,也把吳水這邊的事了解了個夠。自始至終,吳世傑都沒提陽光採風的事,更沒提高風。樂文也是刻意迴避着,他知道吳世傑反對這個。後來,吳世傑想問問司雪,他已得知紅河大橋的事,但詳細情況目前封鎖着,誰也聽不到。吳世傑心想,樂文興許知道點兒什麼。幾次話到嘴邊,又都咽了回去,他怕一提紅河大橋,就不可避免要提起周曉明。這個人,還是不提的好。
到了吃飯時間,吳世傑要請客,樂文說:“改天吧,我要是不回去,還不定他們要咋想。”
“也對,出門在外,還是有點兒約束的好。”吳世傑這句話,說得有點兒驢唇不對馬嘴,樂文一路想着,越想卻越覺深刻。
臨分手時,吳世傑給了他一個號:“有事打這個號,二十四小時開機。”樂文把玩着這號碼,忽然明白這就是所謂的內部號,高度保密,看來吳世傑還是沒變,很硬的朋友。
4
一連數日,劉征都埋頭在資料堆里。這傢伙,做什麼都像是玩命。樂文偶爾也去看看他,跟他瞎扯幾句。內心裏,樂文還是很關注這位基層作者。離家棄業,為了文學跑這麼遠,也着實讓他感動過一陣子。只是劉征毫沒眼光地把希望寄託到麥源身上,弄得樂文敗興。不過轉念一想,現實就是這個樣子,多少人不是把眼睛盯在操權者身上?樂文自嘲地寬慰自己,也寬慰着劉征。
這天劉征正在查閱資料,看到樂文進來,忙起身。樂文笑說:“別只顧了看資料,有空該到處走走。”劉征說:“快看完了,看完我就想深入下面。”深入這詞讓所有的作家發麻,它像一根棍子,老是敲打着這些玩字兒的人,卻又老打不到要命處。不過這詞從劉征嘴裏說出,卻有一份神聖。樂文知道劉征還是個堅定的源泉主義者,便很鼓舞地補充了一句:“是該深入,深入下去才能發現真實,真實才是文學的根,是這樣吧,老胡?”他把目光投向昏昏欲睡的老胡。
“嘿嘿,樂作家也講起道來了。”床上百無聊賴躺着的老胡這才躍起身,接話道。
“跟講道沒關係,我是怕你躺出病。”樂文此話,一半是玩笑,一半卻是真。那天開分工會,老胡沒去參加。請過他,他說:“你們是組團來的,我算啥?就算我有那個資格,也沒那個能耐。”老胡是想發牢騷,發給麥源看。在文學院,老胡跟麥源是死對頭,明裡暗裏地對着干,這都幹了多少年,還是停不下來。樂文覺得他們滑稽,也有點兒得不償失。干來干去的,為了啥?又能幹到啥?樂文知道麥源跟老胡的矛盾,最初完全是因為麥源批評了老胡。老胡在省內一家雜誌發了一組散文,說是一組,只不過題目起得多,文字充其量也就一個中篇。有人替老胡寫評論,稱其為新寫實散文,還說開創了省內散文寫作的新局面。這話讓麥源很不高興,馬上撰文予以批駁,引經據典,寫的檄文比老胡的原文還長。沒想此舉反幫了老胡,讓老胡那篇文章很是火了一把,後來還得了省內文學獎。麥源後悔得要死,老胡卻耿耿於懷,始終記着麥源批他的事。此後兩人關係越來越僵,竟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老胡有個短處,此人寫不得長文。老胡最初搞新聞出身,後來轉行文學,受新聞之苦,文字總帶着八股味,勉強也就能寫寫散文、隨筆之類,不過寫得勤,發得也多,漸漸成了氣候。麥源就笑他是豆腐專業戶,省內副刊的承包人。還多次在會上取笑他。六年前老胡突然捧出一部長篇小說,此舉無疑石破天驚,令所有人刮目。那長篇樂文認真讀過,的確不錯,很有分量,可惜出版社名氣太小,又缺乏宣傳,不然老胡憑此作就能把自己做大。麥源當下便啞,很是沉默了一陣。半年後風雲突起,麥源在文學院一次工作會議上突然向老胡發難,聲稱已掌握足夠證據,證實老胡的長篇系剽竊之作。說這長篇原本出自一農村作者之手,找老胡斧正,還指望着能幫着推薦。老胡借口工作忙,將手稿壓在家中,久不作回答。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原作者一年後外出打工,死在了窯下,老胡見老天有意成全他,埋頭半年,將原作改動一番,換了自個兒的名字,堂而皇之就出版了。
“你放屁!”那天老胡跳起來,手指着麥源的鼻子,憤怒地罵了一句髒話。麥源像是胸有成竹,不惱不怒說:“我沒放屁,我講的是事實。”
“事實是小說是我的心血之作。”老胡說。
“嘿嘿,心血不否認,剽竊別人當然也需要心血。”麥源說。
此事鬧了很長一陣子,麥源大有搞倒搞臭老胡之架勢,老胡也不示弱,揚言要以誹謗罪將麥源告上法庭,還煞有介事背來半麻袋手稿,說是他十年磨一劍的證據。麥源對此嗤之以鼻,不屑得很,言下之意是他掌握的證據比老胡多,多得多。鬧得不可收拾時,上面發話了,休戰,各人干各人的正事,要是再這麼無休無止地吵下去,兩人都離開文學院,該幹啥幹啥去。
麥源為此憤怒了一年,說老胡搞上層路線,打通了關節,實乃文人之惡舉。此事是真是假,誰也不得而知,不過有一點可以證明,麥源指證的原作者的確拜過老胡為師,小說反映的事兒也正是原作者那一帶的。
樂文跟老胡調侃了一陣,見老胡情緒激動,有點兒咬人的味道,遂走出房間,隻身到了樓下,想四處走走,順便實地看一看陽光的發展。來這麼些天,他還沒到陽光的廠區內走動過。誰知剛繞過花壇,眼裏便撞進一個影子。藍天白雲下,那個影子實在有點兒熟悉,花香襲人中,樂文忽然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夢幻感。等往前再走幾步,那張臉便清晰地跳到了樂文眼裏,這不正是那晚陪他跳舞的文學女青年橙子么?樂文想起那晚跳舞的事,臉一陣紅臊,想逃開,腳下一滑,差點兒摔倒。弄出的聲音卻驚動了如蘭般綻放在花之外的橙子。樂文不敢回頭,腳底抹了油似的,腦子裏卻嘩嘩閃過那晚的場景,幽暗的燈光下,一張如夢如幻的臉,引得樂文遐想連連,禁不住就……
第二天,劉征來找樂文,磨蹭半天說:“樂老師,能不能跟陽光說說,給胡老師換個房間?”
樂文忽然想,把劉征跟老胡安排在同一房間,真是不合適。
“他整天啥也不做,攪得我也不能做,就在剛才,他把我所有的資料都扔了,還罵我……”
“罵你什麼?”
“罵我吃飽了撐的,有這閑工夫,不如去翻小學課本。”
樂文“哦”了一聲,半天無話。劉征又連着說了一大堆老胡的不是,樂文才道:“行,我幫你說說。”劉征走後,他卻想,真是吃飽了撐的,看那些資料能看出個啥?可這話斷斷不能跟劉征講,劉征眼下已被資料所惑,加上麥源執意讓他從資料里找素材,他能不找?
瞎想了一會兒,樂文掏出手機,給波波發了條短訊。這個百無聊賴的下午,樂文再次想起波波,想起跟她瘋狂的那些日子,他感覺自己是完了,怎麼一天到晚腦子裏揮之不去的,都是女人的影子?
這晚樂文睡得很遲,他在想波波,下午波波沒給他回短訊,他將電話打過去,波波也不接。她為什麼不接啊,樂文的心很亂,折騰得他這晚啥都干不進去。好不容易來了睡意,剛躺下不久,迷迷糊糊中,電話響了,接起一聽是個陌生的小男人,問他能不能到三樓來一下?樂文沒好氣地就罵:“到三樓做什麼,半夜三更的,讓人睡不睡覺!”那邊很小心地道着歉:“不好意思,樂老師,有人說是你朋友,我們想證實一下。”樂文猛地想起三樓就是娛樂城,而且不知怎麼突然就聯想到了老胡。
已是凌晨三點,樂文穿好衣服,急忙下樓。到了三樓,一看果然是老胡,正跟幾個服務生爭吵着。
老胡要了小姐,而且一要就是兩個!
據服務生講,老胡是夜裏十點多下去的,鬼鬼祟祟,服務生問他:“想唱歌?”老胡搖頭,說不會唱。“要不叫個小妹妹,陪你跳跳舞?”服務生拿商量的口氣問。老胡吭了一下,臉有點兒紅,但意思顯然是想跳舞。老胡對這一行本來就陌生,若不是陽光發了那張卡,他是說啥也不敢進去的。但這晚老胡還是經不住誘惑,偷偷摸摸就去了。服務生將他引到包廂,那包廂的確豪華,比老胡進過的任何一個包廂都要令人震撼。老胡心裏有點兒怯,一個五十多歲的窮作家是很少見過這場面的,老胡怯怯地坐下,就有服務生排着隊魚貫而入,像是歡迎重要嘉賓似的,一下子就端來五六個拼盤,裝滿鮮靈靈的水果和小吃,還有認不得商標的外國啤酒。老胡心裏納悶,轉念一想,可能他們知道我是作家,不敢怠慢,便也心安理得起來。而且還擺出一種譜,一種見過大世面的譜。旋即,陪舞的小妹妹到了,一個年齡小得讓老胡咋舌的小姑娘,穿着異常暴露,把性感和妖冶誇張到了極致。老胡倒吸一口氣,渾身扭不過勁兒來。服務生很是客氣地說:“她服務很好的,先生需要什麼,儘管跟她提好了。”見老胡憋紅着脖子,呼吸艱難,像有人要害他的命似的,服務生笑道:“先生只管放心,我們這兒很安全的。”
老胡一直是驚魂不定的,包括跟小姐摟着跳舞的時候。一股不知從哪兒來的恐懼跟定了他,嚴重破壞了他的情緒,使得他一點兒享受的感覺也找不到,倒像是被懷裏的小姐綁架似的,不大工夫就流出一身虛汗。那小姐也是一個特能拿人開涮的主,一邊給老胡喂葡萄,一邊說:“先生你抖什麼啊,莫非在老婆面前也這樣?”一句話激怒了老胡。忘了交代,老胡沒了老婆,很早就沒了,這些年他都是一個人過。老胡要攆小姐走,說不唱了,這麼彆扭還不如睡覺去。小姐也是多嘴,摟着老胡脖子說:“你回去也睡不着啊,還不如我陪你……”說著已動手解老胡的褲子。老胡緊緊捂住褲帶,被蛇咬了一般說:“你走,走!”“我偏不走,跟你這人玩,有意思。”小姐一臉壞笑,越發放肆地逗起老胡來。
吵聲驚動了服務生,這兒的確服務一流,客人稍稍有點兒不滿,小姐立馬換。這樣老胡便擁有了第二位。這一位倒是善解人意,不過更是善解人衣。沒幾下,老胡就讓她俘虜了。老胡感覺不虛此行,同時也直嘆自己經不得世面,心滿意足后,老胡決定離開,他大搖大擺來到吧枱,掏出那張黃卡,很有派頭地說:“認得這個么,我可是你們老闆請來的貴客。”吧枱小姐很有禮貌地沖他微笑一下:“先生您請坐,馬上就好。”很快,老胡得到一張單子,上面清清楚楚寫着,老胡累計消費了一千八百八十八元,按黃卡打完折,老胡應該向吧枱支付一千二百八十八元。
“啥?”老胡不只是驚了,當下啞得說不出話。不是說拿卡可以任意消費的么,怎麼還要交錢?
老胡沒帶錢,老胡身上很少有錢。事後樂文才知道,老胡所以賴在陽光不走,跟他身上沒錢有很大關係。老胡在一個叫大沙灣的小村莊把錢花光了,原本指望陽光能暗中給一點兒好處費,緩解一下他的燃眉之急,沒想陽光只管好吃好喝供着,愣是不提紅包的事。反把老胡弄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過這跟娛樂城結賬沒有關係,老胡認定娛樂城是在欺詐:“我又不是沒進過這種地方,敲詐誰啊?”
娛樂城的工作人員很有禮貌,包括聞聲而來的保安,也都笑嘻嘻看着老胡,但那景緻,分明像是在街頭看耍猴,樂文心裏很不快。
一看樂文到了,老胡越發理直氣壯:“樂文你說說,我是不是他們老闆請來的,對待客人咋能這個態度?”
樂文白了老胡一眼,這種地兒豈是你老胡來的!他問吧枱:“交多少錢?”吧枱小姐一看樂文出面,彬彬有禮道:“看在先生你的面上,交一千行了。”
老胡大怒:“樂文,不能交,憑什麼,我只要了一位小姐,他們硬說兩位,前面那位能算么,能算么?”
樂文恨死老胡了,丟人丟到這地方,也虧他做得出!這地方的規矩他知道,小姐一進包廂就算,你可以不幹啥事,但你必須得按幹了買單,因為小姐派進去就是讓你乾的。老胡還在咆哮,樂文已伸手掏錢,沒想錢沒摸到,卻摸出那張卡。
樂文把卡遞過去:“拿這卡買單,可以不?”
所有的人幾乎都怔住了,他們看到的,絕不是一張普通的黃卡,這種卡只有老闆高風有。
“先生,先生,實在對不起,這樣吧,你請,請……”立馬就有人賠着小心,要把樂文往包廂引。樂文說不必,如果可以,我要回去休息了。
十幾個人圍着樂文,開門的開門,讓道的讓道,老胡傻眼了,感覺氣都喘不過,這景緻,他哪兒見過?
那卡——
很快,老胡暴跳如雷,狗娘養的高風,一個鍋里做兩樣飯,小瞧我老胡!
老胡連夜要離開陽光,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一想到剛才受的侮辱,還有他和樂文受到的不對等待遇,就覺里裏面面讓高風辱盡了。拔腿往外走的一瞬,一股悲愴凄然而下,口袋裏沒一分錢啊!
老胡最終還是一咬牙,跟劉征說:“借我點兒路費,回去就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