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15
回到南州,程一路的眼前總是晃動着老首長的影子。
老首長站在葡萄架下,清瘦的身材與虯曲的葡萄樹,構成了一幅剛勁的圖畫。所有風雨悲欣都寧靜在那裏,甚至看不出一點痕迹。但是,內心的波瀾,卻在老首長的眼神里,成為一種久遠的回憶與疼痛……
程一路陪着老首長坐着,岳琪也在邊上細細地看葡萄架。
已經沒有多少話可問了,也沒有多少話可說,程一路把老首長清瘦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裏,他感到了一種溫暖。這雙握過八十多年歲月的手,如今在程一路的手裏,也是靜靜的,靜靜卻無言地傳遞着內心裏的渴望與囑託。
岳琪看着,這兩個人的無言,讓她流淚了……
回到北京,岳琪說:“一個人一生經歷再多,到最後是不是都跟老首長一樣,歸於寧靜?”
“是,應該是。”程一路道:“不過,我想只有一生無愧的人才能這樣。否則,他內心的寧靜如何守得住呢?”
岳琪點點頭,她想起在葡萄架下吃午飯時,老首長只是望着程一路和她,不斷地給他們添菜。那都是些鄉下的土菜,吃着卻甜。那一刻,岳琪突然有一個古怪的想法:老首長是不是把她當成了他唯一的女兒?老首長看着她和程一路,其實就是在看着自己的女兒吳蘭蘭和自己心愛的部下程一路……
一定有。一定是!
岳琪沒有到機場送齊鳴和程一路他們。她臨時有個任務,帶隊到外地了。上飛機前,程一路收到了岳琪的短訊:
這次,我以為我能平靜地看待你。可是,我感到更加尊敬你了。
程一路回了下:
謝謝你的接待。你永遠是我內心裏最值得依賴的朋友。
齊鳴的心情比來時明顯地好了,一路上,不再是閉着眼睛睡覺,而是有說有笑,沒話的時候找話。程一路心想,齊鳴在北京的活動,看來有了成效。齊鳴原來在省發改委當主任,在北京這邊還是很有些關係的。這次,雖說主要是為南州的項目而來,但內在里,齊鳴還是為了即將開始的省換屆工作,做最後的衝刺的。特別是南線工程的事情發生后,加上省委的考察,齊鳴應該是感到了危機。這種危機的化解,在省委那個層面上已經不太可能了。只有找更上層,齊鳴單獨活動了幾次,見了誰,說了什麼,程一路自然是不可能知道,但是,不管怎樣,從齊鳴現在的心情和態度,程一路知道,他實現了他這次來京的最重要的目的。
剛回南州,莫天白就找到了程一路。
“一路書記啊,這個事情看來比我們想像的還嚴重哪。”莫天白道。
程一路讓胡聞出去,並且關上辦公室門,問:“別咋呼。到底怎麼了?”
“怎麼了?南線工程的吳兵,也就是政府的吳秘書長,不見了。”莫天白問:“王進同志沒給你彙報?”
“這個……”程一路一下子火了,他和齊鳴書記在京也就來回四天時間,家裏出了這麼大事,身為暫時主持政府工作的王進,居然一點也不吭聲。
這太不像話,太不像話了嘛!
可是,程一路嘴上卻沒有說,只是問:“情況屬實?不會是有事臨時出去了吧?”
“屬實。已經三天了。手機關機。家裏人也不知道。昨天下午,在失蹤兩天多后,吳兵家裏人向公安局報了案。公安局迅速給我進行了反饋。同時告訴了王進同志。我以為他一定會向齊鳴同志和你彙報的。因此就……”莫天白皺着眉,“這樣一來,南線工程的事,變得複雜了。我倒希望吳兵的出走,與南線無關。”
程一路想想道:“現在下結論為時過早。一是吳兵並不一定是真的就出走了;二來他即使是出走,也不一定能斷定就是與南線工程有關。我馬上向齊鳴同志彙報一下,紀委這邊暫時不要動吧,再等等情況。”
莫天白說行,就按一路書記的意見辦。
莫天白走後,程一路馬上給齊鳴書記打電話,把吳兵可能出走的情況簡單地說了下。齊鳴並沒有多大的驚訝,只是指示程一路,讓公安加強力量,開展全面搜尋。同時,注意保密,不要讓全南州的人都知道。那樣會影響安定,造成不必要的猜測的。
程一路說這當然,我馬上同王進同志商量下,妥善處理此事。
打完電話,馬洪濤進來,遞給程一路一張字條,上面是望春小學的銀行賬號。程一路看了眼,放進抽屜里。馬洪濤卻站着,問程一路:“程書記,吳兵的事,剛才莫書記說了吧?”
“啊!”程一路應了聲。
馬洪濤道:“我覺得事情不是那麼簡單。這個時候,吳兵突然玩失蹤,背後一定是有苦衷的。”
“苦衷?”
“是啊,苦衷!他一定是背負了太大的壓力。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一個人怎麼可能選擇出走?一出走,其實就喻示着事情整個的暴露,同時也把自己逼上了不歸路。一般人誰願意做?能扛着則扛着,扛不住了,再想辦法。吳兵一直是南線工程的實際負責人,南線工程,外面早就傳着,從招標開始,就是齊鳴書記親自在掌控着。趙守春市長可憐做了個稻草人。一天到晚忙得像車輪子一般,卻不知道替別人做了擋箭牌。吳兵可能是看省審計組一直在盯着,頂不住了,就跑了。”馬洪濤一氣說了這麼多,程一路只聽着,馬洪濤又道:“據紀委的人說,有人已經把這事告到中紀委了。”
“是嗎?”程一路側過臉問。
馬洪濤答道:“當然是。還有人說王進副市長也摻和了,所以這次齊書記不讓您主持政府工作,而非讓王市長主持。主要是怕您……”
“怕我?怕我什麼?不要亂說。”程一路用筆在桌子上敲了敲,然後道:“洪濤啊,你現在是市委的副秘書長了。聽話和說話可都得注意啊。當然,不是指今天,啊!”
“我是很注意。我也就是跟程書記說說。他們怕你,說明了老百姓還是盼着你。我一直不理解,程書記為什麼不同意到政府去主持工作呢?”馬洪濤問。
程一路一笑,“我不願意嗎?哈哈,洪濤啊,不說了。望春學校的經費,我很快就打過去。你明天告訴他們,要儘快選址動工。”
馬洪濤出去后,程一路關了辦公室門,然後站到窗子前,看了會兒香樟。雖然才四天,可這樹長了不少。紫紅的小葉芽,現在變得有些泛青了。有的長得快的,就像孩子群中的個別孩子一樣,個子抽得老長,幾乎要成形為葉子了。沒有風,所以也聞不見香樟的香氣。樹是靜靜的,程一路卻回味着馬洪濤剛才的話。特別是最後幾句,讓他想起了老子的名言:以無為而有為。
以無為而有為?難道自己真的無形中走向了這樣的一條路?無為而達有為,實際上是官場權術中的極致。目的是一致的,只是方式不同。而以無為為外,以有為為內,這是多少政治家曾經玩弄的手段啊!
程一路是無為了嗎?看起來是,執意不去政府主持工作。這豈非無為?
是有為了嗎?可能時間會證明一切的。
大討論一直在繼續,程一路帶隊到仁義進行調研。回來后,召開了全市的幹部調研大會。會議剛剛結束,程一路接到齊鳴的電話。
齊鳴說:“曉山同志出事了。”
“什麼?曉山秘書長出事了?”程一路驚得捂住了話筒。
“是啊,我剛剛知道的。已經雙規了。其它情況不清楚。”齊鳴道。
“雙規?那看來問題……”
齊鳴答道:“是啊,看來問題不一般哪。好了,我明天回南州,再說吧。”
程一路拿着手機,一個人站着,突然感到了陣冷。時令已經是四月下旬了,氣溫也逐漸回暖。可是,這陣子冷卻慢慢地從心口漾開來,直向全身。
林曉山?這個省委的副秘書長,曾經在南州掛職擔任過副書記。他在南州時,程一路才剛剛進入南州官場。說不出什麼原因,也許是因為林曉山一直和張曉玉的叔叔張敏釗的關係不錯吧,他對程一路也是一直很關心的。程一路當南州市委秘書長后,兩個人接觸就更多了。這幾年,也基本上經常聯繫。上個月,林曉山還就省委考察的事,和程一路在電話里說了半天呢。
可是……
看起來,林曉山這個人,比較深沉。無論是做事,還是說話,總是想好了再做,估摸好了再說。在官場人際關係上,他算得上是個外圓內方式的人物,在省委的三個副秘書長當中,林曉山是最有力度的。雖說已經年即將退休,但是,做起事來依然老道。有幾次,程一路到省委,其它的一些同志在談到林曉山副秘書長時,都報之一笑,說曉山秘書長是抓住最後的時機,展示權杖的力量。這話,乍一聽不好不壞。細一想,卻有問題。一個人被別人說成喜歡權力,在中國不是太大的好事。這不,這權杖把林曉山最終帶入了“雙規”。
是經濟問題嗎?還是其它?
程一路中午沒在會上吃飯了,直接回到市委,在小食堂隨便吃了點,便讓葉開送他回家。
應該說,林曉山的雙規,對程一路來說,是個絕對不曾想到的壞消息。當年,身為副省長的張敏釗在程一路眼皮底下被中紀委的人帶走,程一路也並沒有感到意外。因為在之前,他已經約略地感到張敏釗要出事了。可是林曉山?在之前可是一點動靜也沒有的。風起於青苹之末,可這風,一點跡象也不曾有啊。
燒了水,泡了茶,程一路一個人坐着,腦子裏卻一片空白。他打電話給同在省委辦公廳任副秘書長的辛民。
辛民接電話時,好像有點疲憊。程一路說:“我是南州的程一路啊。辛秘書長好。”
“啊,一路書記啊,你好啊!怎麼想起我了?”辛民客套着。
“不是一直都想着辛秘書長嘛,哈哈。聽說曉山同志……”程一路停了。
“啊,曉山哪,是出了點事啊。消息可真夠快的。上午省紀委正式雙規了。可惜啊!”辛民嘆了口氣。
程一路問:“是……目前還不清楚吧?”
“應該是經濟問題。數額較大。是省國土資源廳的案子牽扯出來的。”辛民說:“這事我們也很意外。衛東書記對這事十分關注,據說衛東書記發了火,表態說不管是誰,只要有問題,只要違紀違法,一查到底。這不……唉!”
“曉山同志平時可是……”程一路道:“怎麼就……人哪!”
“一路啊,看你,自作孽,不可恕啊。就這事吧,我來人了,再說。”辛民似乎很急,電話斷了。
果真是經濟問題。省國土廳的案件,程一路早就知道。廳長和兩個副廳長都涉及到了,底下還涉及到好幾個處長。可是,這案子向上延伸,怎麼就伸到了林曉山那裏。林曉山是聯繫這一塊的副秘書長,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利用手中的權力,和廳里的人一道,獲得了經濟上的收益。葉開有一次就曾告訴程一路一個段子:
說學校給孩子排座位,結果不是按個子大小來排,而是參差不齊。有些家長就覺得奇怪了,問老師為什麼要這麼排?老師說:這叫與時俱進。家長問怎麼進了?老師拿出一個本子,上面記着從第一排到最後一排學生的名單。結果家長們全明白了,因為第一排坐的是鎮長的兒子,第二排坐的是副鎮長的兒子,最後一排坐的是鎮裏食堂里燒火師傅的兒子……
段子雖然是胡編的,可是看得出來在中國這個官本位的社會裏,權力是何等的重要,它所得到的利益,往往是非權力無法企及的。比如林曉山,他是省委副秘書長中最強硬的一個,據說他有時說話,比一般副省長管用。權力無限放大了,就出神了。一出神,結果往往是毀滅。
林曉山應該是五十九了吧?五十九歲現象真的在他身上靈驗了。
唉!程一路嘆口氣,看看時間還早,就準備稍稍休息一會。不想,門鈴響了。
這大中午,是誰呢?門鈴和電話對於一個領導來說,可能是最有意思的兩樣物品。門鈴響了,百分之八十,是有人來找你了。而電話響了,百分之八十,是有人向你彙報情況了。程一路一直不喜歡門鈴響。但是,門鈴也不能拆了。領導幹部家的門鈴,裝上了又拆除,這裏面一定在文章,少不得讓人猜測。如其猜測,還不如就保留着。當然,有些領導幹部是等着門鈴響的。去年,南州市直的一個副局長因為經濟問題被處理了,在給組織上交待時,就提到門鈴。這副局長說他在家時,最希望聽到的就是門鈴聲。門鈴響起,說明他手中的權力還在發揮着作用。倒不是單純為了利益,有權力還怕利益不來?一個領導幹部家的門鈴,三天響不到一次,那可能就有問題了。要麼是權力忙落,要麼是手中無權。
這副局長還說到,他們局裏班子裏的同志都住在一幢樓上。晚上門鈴此起彼落,不亦樂乎。這門鈴聲就聽出了誰家的興旺,誰家主人在局子裏的實力了。門鈴門鈴,官場上的門鈴聲,也赫然成了官場文化的一個重要部分。
既然響了,不得不開。程一路上前開了門,門口站着的人,他並不認識。但這人彷彿老熟人似的,迅速地擠了進來。
“你是?”程一路問。
“啊,程書記,我自我介紹一下,鄙人姓張,南線工程C段和H段的承包人。早就應該來拜訪程書記了,可是書記忙。這不……”來人遞着大平頭,一看就有點黑社會的感覺。
“啊,那可不必。有什麼事,就說吧。”程一路坐下后,擺擺手。
來人卻站着,掏出煙,遞給程一路。程一路搖搖手,來人自己點了一顆,才道:“是這樣。早該來拜訪程書記了。我們公司總部在省城,這次承包這兩段,主要是省里領導說了話,也靠南州的領導關懷。我來呢,是想彙報一下我們的進展情況。目前,這兩段工程都已經完成了百分之七十以上,再過兩個月,就全面完工了。在工程質量上,我們是嚴格按照要求,一點也不胡來的。”
“這個嘛,啊,我們知道。還有……”程一路打斷了他的話。
來人使勁地抽了口煙,順手將煙頭放到茶几上的煙灰缸里,“程書記啊,我呢,是個粗人,也不會說繞彎子的話。最近,老是有人要查我們這兩個標段的事。說什麼齊書記,還有畢秘書長,都得了我們的好處。這哪有啊?不是坑人嗎?我給您彙報,也請您為我們說說話。做點工程不容易啊!”
程一路心想,這人說話還真有點繞。看似直白,其實早就盤好了的。就道:“就這事?我知道了。你請回去吧。”
來人顯出着急的樣子,“程書記啊,這事您一定得為我們說說話啊。既然……那我就走了。”說著就轉身,隨手將一張卡放到了柜子上,程一路早瞅着,馬上拿起來,遞給他,“你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嗎?剛才還說正經做工程。可這……拿回去吧。我關門了。”
來人臉一下子紅了,拿着卡,站在門外望着程一路。
程一路已經將門“呯”地關上了。
下午,公安局長王大化專程到市委,向程一路彙報吳兵失蹤案件的最新進展。在距離南州一百公里的老爺山腳下,發現了吳兵的車子。車子裏沒有任何搏鬥的痕迹,車況良好。鑰匙放在車裏。人卻不見了。公安幹警正在搜山。根據現場勘查,車子被遺棄應該有三天時間了。就是說吳兵很有可能在失蹤的當天,就把車放到了那兒。可是,那裏是個窮山區,他又能到哪兒呢?是進山了嗎?還是棄車后再向別的地方跑了呢?
程一路聽了,問:“目前的搜山有什麼結果?”
“有目擊者提供消息,三天前,有人開車到這兒,然後棄車沿着一條小路進了山。這山很深,平時人煙稀少。自然條件十分惡劣。一個人進去三天,如果沒有特殊本領,是很難生存的。”王大化局長推測:“吳兵應該是選擇了進山自殺,相信很快能找到他。”
果然,就在說話的當口,王大化的手機響了。從前方傳來消息:吳兵已經找到了。在離山兩公里的一條小溪邊。但是,人已經死了。看樣子,是服用了大量安眠藥自殺的。現場沒有其它任何線索。死者已正在運回南州。
“自殺了?這個吳兵。你們迅速搜查吳兵的住處和家裏,尋找線索。一有新的情況,立即向我彙報。”程一路命令道。
王大化走後,程一路立即打電話給齊鳴,告訴他吳兵自殺了。齊鳴也很吃驚,在電話那頭小聲道:“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呢?”
程一路說:“我哪裏知道?公安機關正在積極搜查線索,會有結果的。”
“那好,那好。一定要有結果。”齊鳴的聲音更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