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史綱怎麼也沒想到爸爸掌握着這麼大的家族秘密。他把那個銅匣子抱回去時也是深夜,妻子已經睡了。懷玉是個一覺睡到大天亮的人,你背着她到街上轉一圈,她保證不會醒來,說不定會告訴你昨晚做夢逛了城隍廟。史綱一個人望着銅綠斑駁的匣子,滿心惶恐。爸爸今晚同他進行了幾個小時的長談,要他擔負起家長的擔子。從很小的時候起,他都是聽哥哥的,因為爸爸一向要求他們三兄妹間應該講究尊卑上下。他覺得自己不堪此任,不說別的,他簡直無法開口讓哥哥怎麼做。可是爸爸的旨意是不可違拗的。就連這一點,也是哥哥反覆對他說的。哥哥說過多次,爸爸年紀大了,兒女們以順為孝,凡事依着爸爸。要是爸爸不高興了,發火也好,生悶氣也好,全家大小都過不好日子。還是那句老話,家和萬事興。爸爸把銅匣子交給史綱時,看出了他的心思,便說,你不用擔心他們不聽你的。你只要手中有這個銅匣子,你們就得聽你的。我們史家一直是這麼過來的,快六百年了。
史維在史綱面前不再像哥哥了,倒像位弟弟似的。每天的晚飯,全家人都會到齊。這往往是決定家政大事的時候。老人家便總在這個時候向史綱吩咐些事情。家裏人最初感到突然,慢慢地就習慣了。所以,每餐晚飯,多半老人只跟史綱一人說話,其他人的眼珠子就在他兩父子臉上睃來睃去。
這天,也是晚飯時候,老人家說,史綱,快上春了,你叫人把屋頂翻一下,怕漏雨。
史綱說,好,爸爸!
看需要多少工錢,你叫史維先幫你算算。老人家又交代。
史綱說,好。哥哥,你今晚就算算吧,我明天就去叫人。
史維說,好,我吃了晚飯就算。
老人家又說,算的時候,打緊些,心裏有個數。談的時候,人家會還價的。
史綱不知爸爸這話是不是對他說的,一時不敢回話。史維知道爸爸吩咐事情一般不直接同他說,也不敢答話。氣氛一下子就不太對味了。史綱忙說,行,我和哥哥會注意的。史維這才答道,是是,我注意就是了。
懷玉這天晚上破天荒地醒來了,見男人躲在角落裏鬼頭鬼腦。她突然出現在身後,史綱嚇了一大跳。他這會兒正想着明朝初年的那場宮廷大火,是不是真的燒死了建文帝,爸爸說的建文帝君臣四個淪作三比丘、一道人,浪跡天涯,最後賜銅匣子給先祖,是不是真的?他腦子裏完全沒有歷史概念。關於歷史,他的印象不過就是很久很久以前,人們高冠博帶,羽扇綸巾,在寧靜的石板街上優遊而行。其實他也像哥一樣,每天晚上都會把銅匣子拿出來研究一番,只是他腦子裏是一團漿糊,不像哥哥那樣到底懂得歷史。
什麼東西,好希奇!懷玉蹲下身子。
史綱噓了聲,悄悄說,銅匣子,爸爸交給我的!
是不是很值錢?懷玉問。
史綱說,你只當從沒見過這東西,不然爸爸會生氣的。這是我們家的傳家寶,只能讓家族傳人掌握,不能讓別人知道!
難怪爸爸現在什麼事都同你商量,原來他老人家叫你掌家了。懷玉恍然大悟的樣子。
懷玉晚上再也沒有那麼多瞌睡了。她睡不着,她比史綱更加想知道匣子裏到底裝着什麼。在一個夏夜裏,天氣熱得叫人發悶,兩口子大汗淋漓,蹲在地上擺弄銅匣子。當初爸爸把銅匣子交給史綱時,老人家神情很是肅穆,雙手像捧着皇帝聖旨,史綱也不敢隨便,只差沒有跪下來了。這會兒兩口子卻把個傳家寶放在地上顛來倒去。沒辦法,天太熱了,他倆只好席地而坐。懷玉突然有了個主意,說,史綱,你明天偷偷把這匣子背到醫院去,請你們放射科的同事照一下,看裏面有沒有東西。
史綱笑了起來,說,你是想發瘋了!這是銅的,怎麼透視?你還是當教師的哩!
懷玉也覺得自己好笑,也就笑了,說,我是數學老師,又不是教物理化學的。
懷玉說著,突然眼睛一亮,說,你還別說呢,我當老師的還真有辦法!
什麼辦法?史綱忙問。
懷玉面呈得意色,說,我可以根據這個匣子的體積、重量等,大致推測一下這個匣子是空心的還是實心的。若是空心的,裏面是空的還是裝着東西,也可算個大概。
史綱想了想,覺得有道理。
於是,兩人找來秤,先稱一稱匣子的重量,再量量長。寬。高,計算體積,再查了查銅的比重,算算實心的應是好重,空心的應是好重。經反覆計算,推定這是個空心匣子,壁厚大概多少。最後又反覆計算,結論令人失望。
懷玉很肯定地說,裏面是空的,沒裝任何東西。我敢打賭!
史綱不敢相信懷玉的話。他搖頭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們史家祖祖輩輩不可能守着個空匣子守了將近六百年。我們史家歷朝歷代可是出了不少聰明絕頂的人,就這麼容易上當?就說我爸爸,自小聰慧,才智過人,老來德高望重,在遠近都是有口皆碑的。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懷玉笑道,信不信由你。我這是科學計算,不會錯的!
懷玉不再關心銅匣子,每天夜裏照樣睡得很好。史綱夜夜望着銅匣子發獃,慢慢地也就沒了興趣。他倒是把一家老少大小的事情打理得清清爽爽。畢竟生下來就是老二,他始終尊重哥哥,體恤妹妹和晚輩。所以全家人都很服他。
又是一個冬天,史老大病了一場,直到次年春上,才慢慢好起來。人卻老了許多。兒女們都清楚,爸爸病起來難得痊癒,多半因為他自己是一方名醫,不肯輕易相信別人。可誰也不敢說破這層意思,眼睜睜望着老人家艱難地挨着,心裏干著急。老人家能自己動了,仍是每天帶着郭純林出去走走。也不是每天都上明月公園。一向感到很輕鬆的路程,現在越來越覺得遙遠了。有天夜裏,老人家很哀傷地想,明月公園的路遠了,便離歸去的路近了。為了排遣心中的不祥,老人家從此便隔三岔五強撐着去明月公園會會老朋友。老朋友見了他,總會說他很健旺,很精神。史老聽了,開朗地笑着,心裏卻戚戚然。他總是在這種心境下同老朋友們說起那些故去的老朋友。老朋友慢慢少了。劉老今年春上害腦溢血走了,陳老去年夏天就病了,聽說是肺癌,一直住在醫院裏。史老不再唱京戲,早沒底氣了。別人唱的時候,他坐在一旁輕輕按着節拍,閉着眼睛。一會兒便來了瞌睡,嘴角流出涎水來。郭純林見他累了,便推推他,扶着他回家去。在家裏也偶然寫寫字,手卻抖抖索索,沒幾個字自己滿意。晚輩們卻偏跟在屁股後頭奉承,說爺爺的字如何如何。史老越來越覺得晚輩們的奉承變了味,怎麼聽着都像在哄小孩。老人家心裏明白,卻沒有精力同他們生氣了。史老暗自感嘆自己快像個老活寶了。
史綱憑自己的職業經驗,知道爸爸不會太久於人世了。他不忍心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家裏其他人,就連懷玉他都沒說。可是,他覺得在爸爸過世之前,必須同他老人家談一次銅匣子的事。他想告訴老人家,這個銅匣子裏也許什麼東西也沒有。日子越是無邊無際地過,他越相信懷玉的話,懷疑史家近六百年來一直守着個神秘的空匣子。他覺得自己這是在盡孝,不想讓爸爸帶着個不明不白的挂念撒手西去。
這年秋天的一個夜裏,且亮很好,史老坐在後院裏賞月。史老坐在史綱搬來的太師椅上,郭純林拿了條毯子蓋在老人家腳上。史綱就坐在石凳上,望着老人家,說,爸爸,我……有件事……想同您說說……
史老聽出這事很重要,就對郭純林說,你先進去吧,這裏涼。
郭純林交代一聲別在外面坐得太久了,就進去了。
史綱這才支吾着說,爸爸,我想同你說說那個銅匣子……
你也急着要我交鎖匙了?史老生氣了,他的聲音很長時間沒有這麼響亮過了,他的眼睛在月光下藍幽幽的很嚇人。
不是……不是……我是想說,爸爸……
你不用說了!史老起身走了,毯子掀在地上。
史綱撿起地上的毯子,望着爸爸的背影消失在黑黢黢的門洞裏。他感到石凳子涼得屁股發麻,卻一時站不起來。算了吧,既然爸爸不想聽銅匣子的事,就不同他說好了,免得老人家不高興。
其實老人家已經很不高興了。就在第二天,老人家叫史綱交出了銅匣子。爸爸沒有同他說銅匣子交給誰,直到後來他慢慢發現爸爸凡事都讓史儀做主了,才知道銅匣子轉到妹妹手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