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檸檬色的鳥
二樓的屋盛了一年的空寂。是香豆去了留下的空寂。一直沒人肯租那一間朝南的屋。每次來租屋的人都嫌屋裏有氣味。那是香豆在裏面變老、脫髮、偏癱、最後咽氣的味道。窪憎恨人把香豆遺在人間的一段新陳代謝的氣味叫臭。
窪去了佛羅里達參加中的葬禮,同中的侄兒侄媳住了一個禮拜。中是窪少年時一同搭船來美國的朋友。窪該在中的葬禮一結束就回三藩市,那樣就不會同香豆錯過了。窪的機票是頂頂價廉的那種,規定他住一個禮拜。窪也知道中的侄兒侄媳恨不得窪住到馬路上去。其實窪是住在馬路上,除了晚上回中的侄兒家去睡覺。窪總是對中的侄媳說自己在外面吃過晚飯了,其實侄媳並不認為窪在哪裏吃晚餐是她的責任。就那樣把香豆錯過了。回來時在波特莫斯廣場拉胡琴和下圍棋的半熟人都說窪一定度了個很好的假,臉色“炭”(註:炭即英語“Tan”,即日光浴。)得多時髦,一定是在佛羅里達的海灘上四仰八叉曬了整整七天好太陽。窪沒糾正他們:那是他不得不在馬路上“炭”的。窪總是微微一笑。窪的這個略帶悲傷的笑容使窪有種文雅的氣質。這些同窪認識了多年的人始終沒有把對窪的一半生疏在相處中去掉。這其中也有窪自身的原因,窪不知如何將他與人相處中熟識的一半發展開去。還有個原因只有香豆知道,就是窪的灰色眼鏡下的眼睛實質上已達到了百分之九十的失明,而眼鏡也只給窪百分之五的視力。熟人在這視力中都是半熟的了。
一年前的五月,“炭”得油黑烏亮的窪回到他的屋。他的屋在一樓,頭頂一片菲薄的天花板之上就是香豆的屋。說是一樓、二樓,其實香豆住的是和地面平齊的層面,窪的屋低於街沿七八個台階。從佛羅里達回來的窪白天夜裏聽着一層天花板之隔的香豆,然而卻連最細微、最輕柔的毛巾軟底鞋一步一拖的聲音也沒了;也沒了香豆拉抽水馬桶,木梳墜地的聲音。總之是那些細瑣聲音中香豆的日常生活規律、寢食習慣;那聲音中香豆的掃掃抹抹、侍花弄草的癖好都沒了。一個禮拜后,沒有了聲音的香豆令窪心焚起來。他打了十多個電話上去,老式電話鈴回聲四濺,連隔着一層天花板的窪都覺得炸耳。窪叫來了房東,房東提着啰里啰唆一大串鑰匙打開了香豆的門。門一開,一股渾厚的氣味像一堵牆似的朝着人傾塌而來。清淡的香豆,靜悄悄的香豆,卻有如此壯闊的死亡氣味。死亡的氣味竟如此有力量,擊昏了乍入室的房東。窪不太懂房東的意大利英文,只懂他在詛咒死老太婆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自作主張死了。整個屋都是發了酵的香豆的死亡,房東雇了一幫人來清除氣味。那幫消防員似的人來了三四次,仍是徒勞,每個租房者都嗅得出那中國老娘生前死後在這屋裏度了多久。窪就在那天接管了香豆的八哥傑米。它已經奄奄一息,鉤子形的鳥啄冰冷。窪眼看着它一點點有了體溫,開始進食,窪有點覺得它是復蘇的一部分香豆。
窪憎恨那些一口一個“死老太婆”的人們。在窪心裏,香豆就是香豆,是他初識她時的年輕女子,是他每次出海回來隔着馬路觀賞的婀娜地走下聖瑪麗教堂台階的中年婦人。
直至一年之後,窪終於在一個下午聽到了香豆的屋轟轟烈烈地搬進一家人來。兩口子和一個八歲男孩。男孩叫佩德羅,長有一雙典型的墨西哥大黑眼睛,過分的大而黑使男孩的面部表情總是帶着輕微的恐怖。男孩佩德羅不像他父母那樣壯碩,似乎也將不會有個壯碩的未來,因為他似乎始終被那沉默的恐怖燃燒着,消耗着。在窪僅剩的百分之五的視力中,這個八歲的墨西哥男孩異常美麗。他看不見佩德羅經過縫補的兔唇。縫補是粗針大線的,因此佩德羅的人中遠遠偏離了他絕對垂直於地平線的鼻樑。這就使佩德羅在不經意瞪着某人或某物時,神情中有了點作祟、陰險的東西。這些在窪剩餘的那一絲視覺中,都是被濾掉的。窪只看見一個長着大黑眼睛的美麗男孩。
從此窪的頭頂上是一派熱火朝天的生活。香豆以氣味對於那居處的佔據,頓時被辛辣的墨西哥烹飪給滅除了。香豆生前的寧靜、那每一細妙響動之間長長的靜止被歡樂的墨西哥音樂、飛快的西班牙語言所填滿。香豆的床早被扔了出去,現在這張床夜夜都熱情奔放地響,咕嘎咕嘎咕嘎,床墊中所有疲憊的彈簧都在拚死屈伸,支撐它上面的伊甸園遊戲。窪想,佩德羅這時會被安頓在何處?很快他弄清佩德羅隔着一層布簾間接參與到父母的活動中。正如窪隔着一層薄薄的天花板插足到這對健康男女的正常生活中去。窪認為那一定是歡樂的,他錯過了一生的很大一種歡樂。
窪和佩德羅的情誼是從八哥傑米開始的。八哥跟了香豆有十年了,話是香豆一句一句教的。香豆的細語和耐心使脾氣頗大的八哥傑米在兩年內學會了二十六個字母,五年內學會了“早安,晚安,我愛你”。到了第七年,八哥傑米已經完全是一口香豆的英語,帶汕頭口音。香豆死後的八個月,傑米一聲不吭,復活節前的一天,它突然口若懸河,窪有一句,它有十句等在那裏,電視上報告天氣預報,它竟也學會了,帶點人的怪腔說:“三藩市海灣地區將有小雨……”
一天窪開了窗子,見佩德羅站在窗邊。男孩已經站了很久,大黑眼睛穿過屋內的陰暗瞪着那隻青檸檬色的鳥。窪說:“你要進來和傑米說話嗎?它會報天氣預報。”男孩馬上不去看鳥了,冷冷瞟了一眼窪的灰眼鏡。男孩大致看出窪的孤苦,貧窮和趨於完整的失明。他看出窪是以那副灰眼鏡化妝。佩德羅又仔細看看窪屋裏的每件陳設,再去看牆上掛的雜七雜八的絲絨畫、招貼畫和一個黯淡無光的銅航標,它是從一艘廢船上拆下來的。佩德羅還看見高高的一堆舊物,其他東西都看不清,只看見四五個大大小小的電視機擱在一大團舊電纜上。佩德羅對窪屋內的氣味頗熟悉,他母親常帶他去“救世軍”店鋪,那裏就是這股墓穴般的氣味。窪看出佩德羅對自己嚴肅地產生了興趣。窪沒有過孩子,所以窪不知自己原來會如此強烈地喜愛一個像佩德羅這樣的小男孩。
窪覺得佩德羅瞪着那雙大黑眼睛如同在觀賞百貨商店的聖誕櫥窗。一個小男孩所能有的貪心和興趣,都在那雙大黑眼睛裏。窪又一再以誘哄的語氣請佩德羅進來同八哥傑米談談。佩德羅點一下頭,看着窪笑了。窪當然看不見是什麼使這小男孩的笑容那麼古怪。幾年前縫合的兔唇讓窪心裏一悸地想,這個孩子的笑是怎麼回事?佩德羅在留給窪那樣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之後就消失了。
第二天,佩德羅被窪邀請進門。之後兩人就站在傑米的籠子邊,等傑米報告天氣。窪一直叫佩德羅耐心一些,他說佩德羅你別急,傑米和你還要有一段相互熟悉的時間。等了兩個小時,八哥傑米一直對窪的困窘處境不加體諒,一直保持發瘟般的昏沉狀態。窪一再、一再地向佩德羅保證,傑米絕對是一隻能說會道的八哥,絕對賽得過電視上逗人哄堂大笑的傢伙們。其實窪比佩德羅還失望,窪想,它哪怕講個“早安、晚安”也好啊。
為了不使佩德羅感覺這一趟來得太虧,窪從那一堆電視機里挑了一隻模樣乾淨,不缺一隻旋鈕的電視機送給了佩德羅。但十分鐘左右佩德羅的母親抱着那隻六十年代產的電視機回來了。她不會講英語,只對窪“Thankyou”,同時紅着臉直搖頭。窪懂得她的意思:她不明白自己的兒子平白無故從這個陌生的中國孤老頭手裏接受一個破舊的電視機是什麼意思。
窪馬上看出佩德羅的母親肚子裏已經有了佩德羅的弟弟或妹妹。偏矮胖的墨西哥女人身上帶着一團安居樂業和燒煮晚餐的溫暖,這溫暖使窪深受觸動。女人在門口忽然駐步了,因為八哥傑米開口講起了“三藩市海灣地區一周內的天氣趨勢”。墨西哥婦人覺得這是個神奇而叵測的地方——這樣一個中國孤老頭的居處。窪看見婦人紅亮圓潤的面孔變成了兒童。她轉身對樓上叫起來:“佩德羅!佩德羅!”男孩咚咚咚地跑下來,八哥傑米恰好講完最後一句。窪聽見佩德羅的母親氣喘吁吁地上樓梯,一路都在眉飛色舞地向佩德羅講八哥傑米如何不可思議。
從這以後佩德羅放學後到晚飯前的時間都是在窪這裏打發的。佩德羅的父親是個花匠,早出晚歸。他的母親一天要替兩家人家清掃屋子,擦浴盆,也要到晚飯時間才能回家。窪明白自己被佩德羅的父母佔了便宜,他們把八歲的男孩交到一個免費老保姆手裏了。窪更明白的是,真正的保姆其實是八哥傑米,佩德羅一直想聽傑米好好地報告一次天氣,因此他甘願呆在窪充滿陰暗的屋裏,甘願為窪讀書。
窪的眼睛無論如何認不清書上那些字了。他叫佩德羅念,他聽。窪想,其實佩德羅也像只八哥,吐出的字句和他腦子的理解力完全不發生聯繫。佩德羅念到“她那粉紅色的兩粒乳頭像兩顆草莓糖球”時,腦筋遠遠跟不上這句話的意義。佩德羅同所有二年級學生一樣,不認得的字他們也能夠照字母讀出大致的音來。百分之八十的詞彙都只是被他的唇舌鑄軋出個基本形狀,這和八哥學舌頗相似。
因此佩德羅不知道自己誦讀的這本書是那類叫做“成年讀物”的東西。男孩不知道“將嘴唇慢慢送上去,舌尖首先品出那乳頭的新鮮”這一句話是指什麼。佩德羅不認識也讀不出音的字也很多,窪叫他把它們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寫在他掌心上。佩德羅用右手食指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在窪的手掌心頂怕癢的地方寫着,整個字形成的過程在窪手心上造成的奇特瘙癢,以及那些暗中排列組合起來的字母產生出的秘密涵義,使窪的面孔禁不住漾出笑容。窪在這樣笑的時候閉着眼睛,灰色玻璃下佩德羅能看見窪薄紙般的眼皮細小而劇烈地抖動。在佩德羅眼中,這個中國老人此刻的笑是非常怪樣的。他問窪剛剛在他手心寫下的那個字是什麼意思,窪仍是閉着眼,仍是笑,伸手輕柔地撫摸一把他濃黑帶卷的頭髮說:“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懂了。”
在窪閉着的眼皮里,窪的視力是完好的。佩德羅讀出的每個疙疙瘩瘩的句子都在這完好的視覺上形成圖景。圖景就這樣鋪陳出一個故事。就是那類千篇一律的色情故事必有的陳詞濫調的描寫。庸俗拙劣的描寫是必須在那裏的,不在那裏這類老單身漢會很失望的。佩德羅單調的童音持續在窪的耳際:“他的手輕輕撫摸着她那綢緞一樣涼滑的皮膚,感到那柔軟的身體已是半溶解狀態……”
窪斷定香豆肌膚的感覺一定是這樣的,感謝這書的庸俗作者,他將它兌現成了詞藻和句子。二十九歲的香豆走出聖瑪麗教堂的聖經裝訂工廠大門,頸上飄一塊天藍綢巾。她第一次朝窪抬起略帶責怪的眼睛。寬鬆而嚴謹的裙裝下,香豆的身體一定是這樣“半溶解狀態”。到了四十九歲,窪依然認為香豆是好看的。出海歸來的窪總覺得香豆身上招展的裙裾是迎接他的一面旗。窪是不懂得戀愛的,戀愛對於窪就是在臆想中對那具身體產生一些行動。
佩德羅休止在一個不該休止的地方,大黑眼睛缺乏表情地瞪着這個中國老船員。他已停滯了良久,而窪臉上的怪樣笑容仍沒有淺下去。佩德羅手上的書散發著嗆人的霉味,紙頁如墨西哥的玉米薄片一樣黃而脆。男孩推了推老人,問他是否聽見八哥傑米剛才咕噥了一句什麼。窪倏然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漆黑,惟一可見的是床對面的窗。窗在窪的視覺中只是一個白亮刺眼的方塊。窪一點也沒聽見八哥說了什麼。
佩德羅說:“你沒聽見嗎?傑米剛才對我說了‘哈羅!’”
窪說:“你看我沒有騙你吧?傑米高興起來可以發表演說的!”他要男孩再將剛才的一段重讀一遍。佩德羅抗議說那一段他已重複了幾十遍。兩人扯了一會皮,還是佩德羅讓了步。他把剛才的一段做了第四十遍重複,不認得的字還是不認得,還是得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往窪的手掌心上寫。窪脫落了智齒的牙床不斷咬噬,偷吃什麼美食似的。“水順着她的肩流下,流過她的胸,她圓圓的腹,她的身體在一層薄薄水簾之下微微波動起來……”然後便是一連串的晦澀詞彙,佩德羅幼嫩的食指將它們一一寫在窪黏濕的手心。細小的觸動使窪情不自禁發出一聲低吟。那些被分別刻畫在他掌心的字母順着他的知覺爬向他生命的最核心處,在途中形成它們隱秘的連貫。逐漸地,佩德羅所念的每一個“她”都在窪的聽覺中成了“香豆”。“香豆的身體在一層薄薄水簾下微微波動起來……香豆碧藍的眸子升起一片薄霧……”不對,香豆的眸子是烏黑的,直到她偏癱的那一年,那些眸子才呈出一點灰色。窪執拗地想香豆偏癱的身體也依舊優美,肯定不像自己這隻皺巴巴的皮囊盛着一套大小骨頭。香豆那從來沒披露的身體一定如書里寫的那樣既柔順又倔犟……
佩德羅此時在他手心寫下了那個最秘密最緊要的字眼。男孩帶點陰涼的柔軟指尖觸在了他神經的根莖上;生命和生物最最致死的敏感須梢上,窪打了個挺,把八歲的佩德羅嚇壞了。佩德羅以為這個中國老頭已進入了垂死狀態,先是用書在老人臉上使勁拍打,依然不見改善,慌得他起身便往門口逃。就在同時,八哥傑米也驚得呱呱呱地以它的母語叫起來,一面撲騰着翅膀不斷在籠中四面八方地碰壁,一些青檸檬色的羽毛紛紛落下。
窪這時才從沉醉的底部浮遊上來,皺紋把他的瘦臉弄得亂七八糟,因而笑容里有了許多痛苦。佩德羅見中國老頭沒死,斷了的一口氣又續上了。他眼鏡滑落到下巴上,兩手到處摸索:“佩德羅,書呢?書呢?”佩德羅從地上拾起書,狠狠往窪身上一摜。八哥傑米這時也靜下來,側過臉用一隻眼看看這一老一少,然後又側過臉,用另一隻眼再看看這一老一少。然後它口齒不清地說:“佩德羅,佩德羅……”男孩仔細聽了一陣,問老人傑米在叫什麼?窪聽了聽,說:“好像在叫‘佩德羅’。”老人這時看見男孩擰歪的上唇掀動起來,變成很大很大一個笑容,牙齒雪白刺眼。
佩德羅糾正八哥傑米的發音,直到傑米把“佩德羅”三個音節都完整地吐出來。這天八哥傑米的脾氣特別好,佩德羅糾正它的時候它就靜靜地側臉瞅着他,樣子急切而專註。佩德羅狂喜地蹦跳上樓,在到達自己家門之前已把有關八哥傑米的號外大聲報給了他挺着大肚在灶前忙碌的母親。驚詫和興奮使這一向臉色灰白的男孩兩頰潮紅,更大量的恐怖從他的大黑眼睛中釋放出來。他的母親也被佩德羅稀有的振奮情緒所感染,決定以後天天把佩德羅交給樓下的中國孤老漢去照看。這似乎對幾方面都有利。佩德羅的父親晚上八點回到家時,女人便和他討論起樓下養八哥的中國老頭來。他們在床上緊緊摟成一團,說這個城市住着不少像窪這樣的中國老單身漢,他們一生都沒有攢夠錢娶個女人。男人和女人在這個時候為他們自己的優越處境而備感幸運。他們摟得更緊,把更大的響動傳送到一板之隔的樓下,傳到老單身漢窪清澈的聽覺中。
窪斷定房東沒有把香豆死後在屋裏停留八天的事告訴墨西哥一家人。房東可能壓根連屋裏死了個叫香豆的老女人都沒說。想到此處一陣自譴:連他自己也在心裏把香豆叫做“老女人”了。一個守身如玉的女人不可能成老女人的,窪這樣認定了。在香豆四十九歲那年,窪對她說他們該住到一塊了。她微帶嫌惡地笑起來,看着他,意思說,何苦呢?這樣隔一層天花板,有什麼不好呢?到了香豆六十歲時,一天,她請窪上樓去她屋,然後她用一枝筆在紙上寫字給窪看,每一行字都在紙上滑出個大下坡。香豆說:“窪你看,怎麼會這樣?”她沒法把字寫在一條水平線上,它們就是一個比一個低地往下滑。香豆哭了起來,窪把她頭髮稀疏的腦袋捧入自己懷抱。那就是香豆偏癱的開始。窪在接香豆出院時又說一句:“香豆,不如我們就住到一處吧?”香豆又笑了,右邊嘴角向下滑去。香豆的意思是,他們認識得太久了,認識太久的人住到一處會很可笑的。在香豆死後的一天,窪突然悟出,香豆的一生或許也如他一樣,是場空等,等的是個窪沒見過的人。香豆對那人的空等由於有了窪對她的空等墊底而顯得安全而溫暖。窪對香豆的空等亦由於她對那人的空等而顯得凄美而浪漫。大概就是這麼個因果邏輯,窪在那天想明白了。香豆花了半生的閑余時間教會了窪閱讀,教會了窪講水手骯髒話之外的英語。當了一輩子聖經裝訂女工的香豆死時並不知道她一生最大的業績是把一整本聖經灌入了窪的生命,並也使窪有能力閱讀各種“成年人讀物”。老單身漢窪的正派單純的生活和其他中國老單身漢於是有了點不同。
從八哥傑米學會“佩、德、羅”三個音節的那天晚上,八歲的佩德羅每天下午三點半準時出現在窪的門口。窪的那本開始解體的、散發霉腥的“成年人讀物”已給佩德羅讀下去一半。一些重要段落窪要求男孩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他讀。有時男孩心不在焉,去想八哥傑米哪天才會報告天氣給他聽。這種時候他就把書念得顛三倒四,於是書中人物的動作也就變得混亂不堪,荒誕不經,窪就會哮喘般暴發強烈而窒息地大笑。佩德羅十分討厭窪的這種惡劣笑聲,在窪這樣笑的時候,八歲的男孩有一點感覺到自己吃了這中國老頭的虧,被這中國老頭給戲耍了;也有一點感覺到窪讓他念的這本破舊的書所述的是個什麼故事。那些陌生字眼在他一個個拼寫在窪的手掌心上時,漸漸在他腦際深處拼連起來,一些他不懂得卻隱約知曉的意義逐漸形成了。窪越來越多地要求他把那些字畫在他手心上,每當佩德羅這樣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在窪手心上畫動時,窪那幾乎疏淡得沒了蹤影的眉宇間便出現一種更怪樣的表情。佩德羅不認識這表情,他不知它是種複雜透頂的舒適和幸福。但是佩德羅已感到每天從他口腔經過的這些句子、詞彙大致連綴成了怎樣的一件事物。這件事物八歲的他是不懂的,但他的本能是懂的。
窪在感恩節前夕完全失明了。但窪還是能看見白天和黑夜的區別。白天是一片白色上有些動或靜的黑影子,黑夜則是一片黑色上有些動或靜的更黑的影子。憑着這點判斷,窪戴着他的灰色眼鏡,拄着手杖可以到兩個路口外的中國菜蔬店去買半打松花蛋和一袋港式全蛋面,或者一袋小白菜、半斤叉燒。窪很少吃他判不出質量的東西。窪也可以自如地走到四個路口外的波特莫斯廣場去聽人拉胡琴、吊嗓子、下圍棋。這兩樁事不需要視覺去做。窪盡量避免做出盲人的動作來:用手杖瑣碎地點點戳戳,同時把下巴高高翹起。做過水手的窪覺得那些動作在他身上會很沒風度。他走到離家門十多步時,就聽見佩德羅已經等在那裏。佩德羅和三個陌生男孩在他窗台上坐成一排,在聽佩德羅吹噓八哥傑米。佩德羅的語氣明顯帶有嘩眾取寵和討好。他把窪說成是中國海盜,窪想自己的灰眼鏡大概挺幫忙營造這種神秘氣氛的。
男孩們一見窪就知道他絕不是中國海盜。他們瞪着藍色、灰色、棕色的眼睛,看窪走過來。他們相互戳戳搗搗,暗暗討論窪是否是個瞎子。他們不知為什麼心裏非常希望窪是個瞎子,不然窪實在太平常了,不配擁有那麼一隻神奇的八哥傑米。窪大聲跟男孩們打着招呼,然後男孩們魚貫進入了窪那散發著老單身漢特有氣味的房間。佩德羅像主人一樣將八哥傑米介紹給朋友們。窪在一邊被忽略得很乾凈。他掛起盲人所特有的明辨是非的悄然笑容,欣賞着這幫興奮得手忙腳亂的男孩們。傑米畢竟是只漂亮的鳥,並長着一個詭計多端的面孔。
佩德羅連懇求帶威脅,八哥傑米就是不肯張口叫他一聲“佩德羅”,更別提報告天氣預報了。它不動聲色地將尾翼一墜,一粒白色的糞落在佩德羅的黑頭髮上,引得三個同伴快樂了三秒鐘。佩德羅將抹下的鳥糞揩在窪的破沙發上,繼續軟硬兼施地逗八哥傑米開口。最終是傑米先失去了耐心,呱啦呱啦地亂嚷起來,音色稍次於烏鴉,人類強加於它的文明半點也不見了。其中一個男孩打着哈欠說,他想回家了。
另一個男孩說,他也等不及八哥傑米的天氣預報了。
第三個男孩說,這是個屎鳥,只會吃和拉屎,根本不會說話,他們到這裏來受了騙。
佩德羅急了,說八哥傑米說起話來語法比你正確多了!
男孩說,墨西哥人最會撒謊。
佩德羅要哭出來,他指着坐在牆角的窪說,窪可以證明,我從來不撒謊!窪可以證明……
男孩們打斷他說,中國人更會撒謊。
窪聽見男孩們一個跟一個地走了。他眼前的一片黑暗中有個更加黑暗的小影子孤零零立在那兒。他走向那小影子,感到那是條正在深刻飲泣的小影子。窪來到這個國家,這個城市時不比佩德羅大很多,窪知道這條孤零零的小影子內心是怎樣個滋味。六十多年前的窪若有一隻寵物如八哥傑米,他也會像佩德羅那樣以它去換取一點信賴和友情。這一點八哥傑米是沒法懂得的。
當窪的手摸索到佩德羅的大黑眼睛邊,摸索着去揩那些眼淚時,男孩猛力甩開了他。甩開了這個整天讓他讀那些污穢詞句的中國糟老頭。窪這時看不見佩德羅的眼睛擴張得多麼大多麼黑,放射出怎樣的兩束黑暗的恐怖。男孩發起脾氣來竟比八哥傑米大許多。他也像那孤禽一樣絕望地撲騰,四面八方碰壁。窪嚇壞了,卻看不見男孩究竟想幹什麼。佩德羅撲騰到一個角落,抄出一根木棒照着八哥傑米的籠子便揮過來,兩種生物同時發出極慘的“呱呱”聲。籠子是鐵鑄的,古舊了,卻怎樣也打不爛。窪想告訴男孩凡是老東西都是難以毀掉的。而這時八哥傑米不知怎麼從籠中飛出來,腿上拖一條發黑的銀鏈。佩德羅舞着比他自己高、與他分量相當的木棒滿處追打八哥傑米。窪憑着聽覺去阻攔男孩,卻總是遲一步,結果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窪絕不想讓佩德羅傷害八哥傑米,他認為過去的半年中有佩德羅,有八哥傑米,有他自己,這是個相當美滿和睦的組合。
這個時間離鄰居們下班歸來大約還有四十到五十分鐘。
佩德羅越來越怒不可遏。八哥傑米已飛累了,趴在那早被填了的壁爐邊沿上歇息,佩德羅喘了幾秒鐘突然屏住呼吸,瞄準那鳥便掄過木棒,卻聽見窪悶悶的一聲“哎喲!”
佩德羅看見無數根血注從窪的老臉上流下來,灰色眼鏡摔在地上,成了兩隻空洞的眼眶。男孩愣住了,他就那麼愣愣地看着這個中國老頭在越來越大的血泊中抽動,發出他聽不懂的哀怨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