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歌
故事總是這樣開始的:一位富有、儼如王侯的老父;一位賢淑、集人間美德之大成的慈母,然後必定有一位美麗、嬌巧,被寵若掌上明珠的小女。不幸這個故事就這樣不免俗地趁着世世代代聽故事人的心愿構出了這第一步佈局。
故事發生在唐人街飛起一隻帶歌的風箏那天。洗衣匠們這時送完了洗熨妥貼的衣物、床單、餐布推着空車回來;魚行已完成了一早的收購,算盤珠上留着濕潤的銀色魚鱗;茶食店的夥計正打着哈欠一塊塊卸下門板,人們就在這個時候看着白亮的早晨海面上方飛起一隻七彩鳳凰風箏。風箏上有個小八音盒,叮咚叮咚地來回奏着一支樂曲。人們就說,是梅老闆的囡過生日。一些人便有點黯然地想到,我們原是有飛風箏雅好的一族人哩;原是善於以風箏做些莫名的寄託的一族人哩。
然而眼下只有梅老闆一個人有做風箏和放風箏的情致。梅老闆年年都有新點子出在風箏上。一回飛了只金黃蜈蚣,一百隻腳爪都動。街上的人都看這隻風箏帶着小調兒一竄一跌地不斷飛得高遠,然後想起手上還忙着的事情,便一醒,接着忙去了。只有一個人還站在路中央看,仰着的粗脖子上凸一顆樹瘤般的大喉節。騎自行車上學的男孩急打鈴從他身邊繞過去。男孩回頭看了他一眼,認準這三十多歲的鬼佬是個流浪漢。
第二天人們就知道流浪漢肯特先生給梅老闆收留了。因為肯特先生從北邊沿太平洋一路流浪下來,專為尋找梅老闆的太太海倫的。流浪漢肯特先生背着一隻英軍背囊,穿着美軍皮靴,口袋裝着十多枚德軍的鐵十字徽章,走過最密集的珠寶店家,停在了梅老闆門朝海灣的房子前。
開門的正是尤瑞卡小鎮著名失蹤事件中的主人公海倫。流浪漢肯特心想,她並不像鎮上人傳說的那樣醜陋。實際上這初入中年的女人相貌平常,並沒有丑得出眾的地方。海倫淡灰、近乎銀色的眼睛遲緩地推出一個對陌生人的警覺微笑,這微笑是因為流浪漢一口叫出了她的名字。
肯特熱烈地說,海倫你大概不記得我了。不過你一定記得你父親母親常去的教堂旁邊的那個飯館吧?你父親常在裏面打彈子的那家?——我爹就是那家飯館的廚子啊!
海倫眨着略微外突的銀色眼睛,用力記憶:教堂,飯館,飯館裏有個黑沉沉的彈子房是沒錯的……
肯特更熱烈地說,你離開家的時候,我在歐洲打仗,回來聽街坊說到你……
海倫眼皮一垂,打斷這個發出流浪氣味的人;你父親還好吧?她心裏對那彈子房裏古老的煙草氣味和牆上一隻巨大的三文魚標本都記得活生生的。但她實在想不起那飯館的廚子是誰。她想街坊們至今還談論她,是因為她同一個年長她二十歲的中國人離家出走是件大大超出他們理解力的事。海倫能夠想像她的郵差父親怎樣告訴全鎮的人他退回了海倫的每一封信和每一張聖誕卡。然後全鎮的人也就把那個跟中國佬跑了的海倫在鎮上十六年的生命痕迹全否定了。
流浪漢肯特說,我父親讓我來找你。他說海倫和鎮上的人不一樣了,海倫是個見多識廣的人了。
一輛汽車開過來,海倫眼神變得十分緊張。車上下來的男人下巴上蓄着尖尖的鬍鬚。流浪漢肯特想,這個中國佬也不像鎮上人講得那樣,有張虐疾病的青臉和賊似的小眼睛。依他看來,這個中國佬除了瘦小一點之外,和別的中國佬沒任何區別。後下車的女孩卻使流浪漢有點心慌意亂,他盯着她像盯着貓與狗生出的奇美動物。女孩大聲問海倫是否看見了那隻帶歌的風箏。她也和一切女孩一樣,在陌生人面前總有些失態的活躍,即使這陌生人對自己的流浪身份毫無避諱。這是個十四歲的雅緻女孩,半透明的膚色,帽子邊緣一圈捲髮。肯特想,她之所以完美是她接近真實更接近虛幻。海倫告訴他,這是他們的女兒,叫英格麗特,都習慣叫她的中國乳名:英英。
海倫把流浪漢肯特介紹給丈夫時,把他說成了自己童年的朋友。
被人稱作梅老闆的人沒等妻子說完就擺着手請流浪漢進門。他說,海倫跟我生活了近二十年,還是第一次看到家鄉人。梅老闆明白妻子在誇張流浪漢父親和她父親的交情。梅老闆並沒有多少笑容,但有股說不出的溫和,這使流浪了多年的肯特感到踏實。他想鎮上的人對這個中國佬的描述欠缺一點客觀。
走進院子時,流浪漢肯特覺出混血小姑娘毛茸茸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臉上。她和他的眼睛極短暫地捉了回迷藏。她的眸子黑中帶綠,於是它們是他見過的最黑一雙眼睛。流浪漢目光里秘密的輕挑使小姑娘感覺新鮮。她看見流浪漢耳朵里有一層很顯眼的灰垢,濃厚的頭髮里殘存着海風,眼珠里閃動着走夜路的光亮。肯特的皮靴早被穿垮了,這是小姑娘英英十四歲生命中見識的最頑強最無賴的一雙鞋。
梅老闆當晚在女兒生日宴會上把肯特介紹給老相識,說這白佬是店裏新上任的經理。不過人們已聞說這天早晨的街上走過一個行跡可疑的流浪漢。這幾條街上,任何時候出現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人,都會在空氣中布散一股不安。
流浪漢肯特就這樣搖身一變成了梅老闆的經理。他穿着當鋪買來的灰色西服,常站在梅老闆黑沉沉的店鋪門口。他總是趁沒客人時坐在門口左邊或右邊的石獅上,令人突然意識到那兩隻石獸並非龐大、猙獰。坐在石獅上的肯特架起二郎腿抽煙,眼神像是他被心裏油然冒出的一個笑話在逗玩着。一有人來,肯特馬上會跑到馬路當中,說服他進入店內。晚上關門后,梅老闆來拿收銀箱,肯特便對他說,這兩個紅木櫃該放到那邊去,那些彩陶缸該挪到這邊來。或者他說,問題就是燈,加幾盞燈該多好。
梅老闆總是很好說話的樣子,肯特說一句他點一下頭。然後肯特便脫下西裝動手搬弄,頸部粗了,肩背也越發寬闊起來。不一會,店堂便瀰漫著他腋下的汗氣。不久肯特就免去和梅老闆討論了。梅老闆來到自己越來越陌生的店堂里,只體貼兩句:肯特你辛苦,肯特你把店弄成個展覽館了。肯特把梅老闆的主顧也變了,常常是七八個白女人在店堂里聽肯特口若懸河,講秦磚漢瓦唐三彩。梅老闆那點欠缺精確的考古知識只需一點一滴,就能讓肯特變成深奧神秘的長篇故事。不知是由於肯特對店堂陳設的不斷搬弄調換,還是由於他說故事的才能,梅老闆的生意活躍起來。在肯特的身份由流浪漢變成經理的第二個月,最難賣動的兩張紫檀龍鳳床也售出了。梅老闆越來越覺得在店堂里自己反而多餘,當肯特與白人主顧抽雪茄談笑風生的時候,他坐沒坐處、站沒站處。原先雇的兩個店員,在肯特來的第二天就被梅老闆解僱一個,剩的一個叫北斗,是右手多一根手指的後生,留他是因為他六根手指把算盤打得比別人快一倍不止。北斗給梅老闆打發到店堂後面的作坊里,用瀝青把新銅錢做成古銅錢。
一天下午,梅老闆走進店堂,見英英半躺在紅木長榻上,對面一個三角架,有個人貓腰藏在那塊黑布簾下,梅老闆正要開口叫英英收起這副讓他不順眼的身姿,三角架上的玩藝“咔嚓”一聲。梅老闆想起這玩藝叫做照相機。梅老闆說,這是幹什麼!
肯特指揮英英變換一個姿勢,一面不可開交地回答梅老闆,說那人是專請來做廣告的,東西賣不動主要是沒有廣告。
東西不賣,我也不能賣我囡。梅老闆急了連英英也忘了講。肯特眨巴着眼,看着永遠不變表情的梅老闆下巴上那撮鬍鬚細細地抖。在一邊看稀罕的北斗,用右手上余出的那根手指挖鼻孔,聽了梅老闆這話,手指忘在鼻孔里。
海倫從店堂後面的作坊走出來。她告訴梅老闆廣告的事是她同意的,開通的商人誰不做廣告?她見丈夫一隻手捋在鹽摻胡椒一般的灰色鬍鬚上,知道這是他的脾氣和主見上來的時候。他說,好酒不怕巷子深,做什麼廣告?在場的人只有那六指後生北斗聽懂了這句話。肯特惟一的灰西裝敞開衣襟,露出紅黑相間的褲子弔帶,一副文武雙全的樣子。他專心和攝影師小聲佈置什麼,知道這邊可以交給海倫去把梅老闆弄服貼。
描着碧綠眼圈、塗著鮮紅嘴唇的英英兩眼晶亮,臉上的紅暈從厚厚的白粉下面滲了出來。梅老闆對英英突然流露的陌生艷麗感到恐懼。英英的美從來不含有這種鋒利。
海倫已開始用“守舊”“古板”之類的詞來同梅老闆辯論。她提醒梅老闆,眼下正蔓延開來的大蕭條,之後又是一串新詞彙:競爭、積極經營。梅老闆心裏奇怪,流浪漢肯特先生到達此地才三個月,連一向淡漠處世的海倫也抄起“大蕭條”之類的詞來了。海倫說,就要進入三十年代了!
三十年代怎樣?就是十四歲的固作出這種很不成話的樣子去四處拋頭露臉?梅老闆這樣回敬妻子,大蕭條又怎樣?鬼佬蕭條去!
海倫第一次聽丈夫當她面把她的民族叫“鬼佬”。她那大致是白色的眉毛變成了紅色,紅色順着她奇長一根鼻樑延伸下來,最終連嘴唇和鼻子相接的一帶也變得通紅。在這淺淡的三十歲女人變顏色的過程中,梅老闆聽她板眼清晰地說,我希望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
梅老闆感到渾身發冷,妻子在這時的低調錶現出她從不輕易流露的優越感。
連英英也為母親這句話的低沉和繁文褥節的客套詞而不安起來。她一面觀望父母,一面接受肯特對她的擺佈,以及擺佈間他眉梢眼角飛出的秘密讚美。軍旅和流浪給了他一種生動,一種恰到好處的齷齪的俏皮。英英喜愛看他兩個拇指不斷彈動褲子上黑紅條紋背帶的模樣。這三十多歲的男人所有動作中的不安分都使十四歲的混血女孩產生一陣陌生的快意。這個跟隨風箏而來的漢子使英英在每天早晨醒來都有了個朦朧的期盼。
梅老闆叫英英立即跟他回家。英英收起被肯特擺出的姿態和表情。梅老闆用這種聲調同女兒說話在英英記憶中不超過三次,一種獨裁的陰森音調。海倫在這語調中面色由紅轉白,恢復了原有的淡漠消極。
肯特仍是情緒激昂地向梅老闆推薦廣告的必要性。他用一種走南闖北、混過更大世界的丘八加流浪漢的流暢語言講着自己對梅老闆買賣的推銷策略。他不懂得海倫頃刻間陷入的沉默意味什麼,直是賣弄那點俏皮,說英英將來進荷里活也說不定。
梅老闆對肯特不做任何反應。他面孔像生了重病一樣發出土色。他叫海倫揩掉英英的小丑面譜,帶她回家,又吩咐北斗相幫自己把店堂的陳設恢復原先模樣。
肯特眼巴巴看着梅老闆將每件東西按他多年一成不變的位置挪動。灰塵在一束孤零零的燈光中狂舞,梅老闆對肯特說,去把那盞燈給我熄掉。他這句吩咐完全是對北斗這類以一塊錢一天雇來的打雜夥計下達的,肯特以為聽錯了。攝影師已看出苗頭,動作飛快地拆除攝影設備,同時看着同一個店堂在他眼前變得狹窄、幽深。肯特見梅老闆以當家做主的大步子走過去,伸手一捺,閉了店堂內惟一的一束光明。塵土也就沉寂下來,慢慢落到它原先的位置。梅老闆要肯特去幫北斗搬那個花梨木的老爺鐘,說,搬回原先的地方。肯特對着徹底恢復原樣的店堂一連打了三個呼天搶地的噴嚏。廉價的貨品迎着店門擺放,華貴雍容的全被遮藏在店堂深處。肯特被噴嚏的劇烈震動弄得滿臉涕淚,他看見昏暗和無序又全回來了,又成了梅老闆那個盤根錯節,陰森神秘的老店。
肯特非常奇怪,如此混亂的佈局,梅老闆竟記得如此清楚,每件東西與每件東西的夾縫,都如七巧板那樣呈出高度精密的拼合。
梅老闆明白肯特的能量。肯特來了的三個月,買賣的利潤上漲一倍。然而他更明白肯特所含有的危險。他並不怕肯特偶爾在客廳里和海倫聊幾句故鄉小鎮上的人和事。儘管海倫的父親否認了海倫,全鎮的人幾乎都跟着老郵差否認了海倫,仍是阻止不了海倫去以甜甜的酸楚聽肯特講鎮上人的悲歡離合。有時海倫把已聽過的事又拿出來問,事先已準備就緒的格格笑聲在肯特講到一半時就釋放出來。梅老闆不是怕肯特和妻子之間可能發生的男女勾當,五十八歲的梅老闆不是白白閱歷五十八年人世的。他看得很清楚肯特的志向不在於海倫。可肯特的志向是什麼,卻是梅老闆看不透的。因此梅老闆感到肯特身上所具有的危險性是他無法設防的。梅老闆還感到疑惑的,是肯特在和他大聲爭辯時聲勢劇烈地嚷着要辭職,他甚至公開指出梅老闆對經商的無知和趣味低下,但第二天肯特又一臉晴朗地穿着他惟一的灰西裝出現在店裏,就像沒看見店堂按梅老闆不可理喻的怪癖復辟了那迷津般的經營企圖。
梅老闆當然也樂得肯特不再提辭職的事。這場重大挫傷被肯特不露痕迹地接受下來,梅老闆感到可怕的正在於此:什麼樣的巨大圖謀才能使一個男人甘敗如此下風。肯特照常早出晚歸地在店裏盤點新舊庫存,照應那幾個已成熟客的白種婦人。沒事時他照樣架起二郎腿坐在門口的石獅上,貪吃地聳起肩膀吸着雪茄。梅老闆原先說過了三個月試用期一過就給他加三成薪,三個月零十二天了,肯特一字未提薪水的事。梅老闆不斷向北鬥打聽肯特這天見了誰,那天做了什麼。北斗告訴他,肯特在那幾個白種闊太太來的時候,曾差他去兩條街外的意大利糕餅店買半磅餅乾,再煮一壺茶。
聖誕節前店裏忙不過來,梅老闆打發海倫去照應珠寶店,自己和英英做兩邊店的機動增援。一天下午他開車和北斗去送一批客人預訂的貨品,留肯特一人在店裏八面玲瓏地應付一幫東部來的旅遊客人。肯特微禿的頭頂和臉色一樣紅潤,油膩稀疏的發間露出汗津津的頭皮。他對正啟動車的梅老闆擠擠左眼,表示一切都在他操控中,一切都很好玩,也被他玩得很好。
肯特送走東部的客人,正是這個海灣城市最寂寥的時候:霧從海面上岸,高低起伏的街燈着以聖誕披掛提早被點亮了。肯特突然有了種奇特的心情,就是對流浪的嚮往。他悵然噴出一口煙,看煙同霧如何繾綣纏mian,彼此交融。他臉上升起一個自嘲的笑意。他想到最初是什麼使他決定留在這個富有而節儉如癖的中國佬領地。肯特站起身,撣掉衣襟上幾星煙末,看着那個使他突然中止流浪的東西正向他靠近。隔着幾尺的白霧她叫他,下午好,肯特先生。英英穿一件深紅的羊毛裙,一雙紅白橫杠的羊毛襪拉到膝下,襪帶上一邊一隻紅色的絨球。她戴的那頂帽沿在額前翻起的絲絨小帽是紐約的時尚瘟疫之一,兩年前縱跨大陸一路流行到此地。
英英說,肯特先生,我媽讓我來看看你這邊是不是忙得過來。極其罕有的謊言使女孩兩個黑中沁綠的眸子避着他洞察的微笑。她是自作主張跑來的。她不知道二十年前她母親海倫以同樣的神情和心情走進小鎮邊緣的梅記客棧。她也不知道那客棧是最後一幢被鎮上人們燒毀的中國人房舍。
肯特的微笑漸漸開放,流浪漢的無拘束和士兵的無責任感使這笑有種特別的熱情。他沒想到這天早上他給這女孩的一個眼神暗示,她竟全領會了。他對她或明顯或曖mei的勾引,女孩從一開始就領悟了。三十多歲的肯特是一股辛辣突然進入了女孩純甜的生活。
這時進來幾個客人,一眼便認出英英是廣告上的女郎,目光帶着缺乏敬意的讚賞把英英圍攏住。肯特替英英與他們搭訕,調笑,英英很快從不知所措變得自如。漸漸的,被動的抵擋變成了輕微的招惹,是極討人喜愛的一種招惹。肯特在人們心旌飄搖時一連做成五樁不大的買賣。英英和他隔着一場忙碌長長地對視,目光與目光漸漸鎖在了一起。
打烊之前,肯特拿出一隻盒子讓英英打開它。他說這是他給她的聖誕禮物,但他要它先於所有人的禮物到達英英手裏。打開盒子,英英發出一聲尖叫,是真正驚喜的尖叫,而不是社交禮數教出來的舞台化反應。英英以亢奮的熱烈聲音問肯特,他怎麼知道她一直在祈得一雙溜冰鞋。肯特要她穿上試試。英英說,我從六歲起就希望得到一雙溜冰鞋,可我爸說那是無聊玩藝。梅老闆把所有消遣性的體力支出都看作西方式無聊。肯特想,女孩沒注意到她把梅老闆說成“他們中國人”。她說他們中國人把從不見陽光,從不騎馬、溜冰的女孩叫做小姐。她不斷格格地笑,跟她母親當年一模一樣的笑,帶着對一場不可避免的大叛逆的驚然。
那以後的每天,英英和肯特都能在梅老闆眼皮下偷得一些單獨相處的時間。開始肯特兩手插在英英的腋下,從背後抱着她使她終於尖叫不斷地邁出溜冰鞋上的最初步伐。漸漸肯特的手插得深了些,指尖漸漸觸向那開始柔軟、豐厚的部分。他的兩個中指終於完成了一個月的潛伏爬行,首次登上女孩胸部的制高點時,英英猛向他回頭,眼睛裏有種白熱的仇恨之光。那光在他呢哺不清的親呢詛咒中逐漸黯淡、散亂。肯特把一串不知多少女人、在多少相仿時刻所用的骯髒詞彙從牙縫擠出,吐給十四歲的混血女孩。熱戀的昏暈使她垂死一般蒼白。肯特在這個瞬間寧願粉碎掌中的女孩和自己。
新年過後的一個傍晚,梅老闆從幾爿店鋪收銀回來,剛跨進客廳就見後院裏有個風箏一般翩翩的英英。英英身上一件短斗篷,被她微風細浪似的溜冰步子招展開來,斗篷鵝黃色的夾里閃出閃進,給梅老闆一種從未見過的眩幻感受。他大聲叫海倫,嗓音由於震驚而破裂。
海倫捧着她永遠在進程中的十字綉從樓梯上急步下來,一手往頭上捺帽子。她問是出了什麼事情。他說難道你還沒看見出了什麼事情嗎?他用手指點着英英,她哪裏還是我的囡,她可以到馬戲團掙麵包去了!
英英見父母隔着玻璃門在觀望她,越發賣弄起來,不時像真正的雜技女戲子那樣朝他們飛一個眼。海倫說,英英從六歲就想學溜冰呢。梅老闆這才悟過來,英英的皮膚怎麼變得黑紅髮亮,她那長久來被深深珍藏的半透明膚色就此消褪在海風和太陽里。
梅老闆隨之打聽出,英英的一切變化都因了前流浪漢肯特。他把解僱肯特的決定告訴海倫時,海倫只淡淡看他一眼。她明白她在此刻的意見是不作數的。這個瘦小的中國男子一貫的溫良、謙讓,是把專橫積攢到這類時刻闊綽地運用。海倫也感覺到女兒和肯特之間將會發生什麼。或許已經發生了什麼。她知道整個西海岸到處都有肯特這樣的人,他們喜歡不費什麼事地獵取錢財、機遇和女人。
早晨梅老闆把英英送到學校之後,來到肯特經營的店堂。他遞給肯特一張支票,面值是肯特三個月的工資。肯特早有意料地一笑,在那支票上很響地吻了一下。他想起這位中國佬或許知道他在英英床上度過一些夜晚。英英戴着滿頭做髮捲子的布條依偎在他刺着一把劍和另外兩個女人名字的胸懷中。但這中國佬什麼也不點破,照舊溫和多禮,請他在四小時之內打好行李從這裏消失。
肯特慢慢折起支票,放進他惟一的灰西裝口袋裏,惡作劇地模仿上流紳士的一絲不苟。然後他戲腔十足地對梅老闆說:假如您不介意的話,替我跟英英說聲再見了。
梅老闆說他會的。
肯特又說,那小鎮上的人至今沒忘記梅記客棧的瘦小中國店主怎樣給攆走的情形;人們談到那中國佬溫文而雅地勾引了老郵差的女兒時仍是十分遺憾,因為當時他們實在不該讓他就那樣肢體完整地走了。
梅老闆捋着下巴上越發焦乾的鬍鬚,將它越捋越尖利。他在肯特眼中逐漸成了早年報紙上的中國佬漫畫。梅老闆對六指後生北斗吩咐,去,查看東西有沒有少掉什麼。
肯特笑嘻嘻點上雪茄,掃一眼清點貴重物品的北斗,對梅老闆說,我對任何東西的所有權都不感興趣。然後他又變成追隨風箏來時的步子——那種沒有任何正經事等着他去做的步於,走出了這家幽深曲折的中國店堂。
英英在通往洛杉礬公路邊的一家“六角錢”旅店裏找到了肯特。
肯特心裏有種從來沒有過的不適。他想,這離愛情大概很近了。
英英對他說,肯特,隨便你帶我去哪裏。她不知道她的母親海倫二十年前對姓梅的中國客棧老闆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一個月後,肯特把梅老闆付給他的三個月薪水花得差不多了。他和英英乘上了南下的火車,在一個小站上跳下來。英英沒問為什麼忽然不去洛杉礬了。她像孩子一樣被肯特牽着手,從一幢一幢帶拱形門的西班牙式小樓前走過。英英說,我喜歡這些可愛的房子;我們也會有一幢這樣的房子,橘紅色的。肯特低頭看看她,在這女孩心目里,喜歡和擁有總有必然聯繫的。英英從來沒見過肯特有那麼憂傷動心的微笑。她不知那微笑替代了一句話:我對任何東西都不想永久zhan有。
一天中午,英英伏在背着她行走的肯特背上睡著了。肯特走進一個掛文青招牌的房屋,將女孩放在長木椅上。他請文青匠人將兩個中國字文在他的胸口。工序很長也很疼痛,肯特看着血珠兒細密之極,“英英”從抹去的血下顯現出來。他很喜歡這兩個奇怪古老的文字。他一面讓匠人在他皮肉上施手藝,一面看長椅上的英英熟睡。兩隻蒼蠅采蜜般縈繞着她那有些髒的臉蛋,那些用布條子做成的假捲髮已完全直了,於是,她中國父親的一半在她身上漸漸浮現,不斷擴張,最終完成了對她神韻氣質的佔領。肯特掏出最後幾個角子讓文青工匠去替他跑趟腿,到對門的飯鋪去為午睡中的女孩買一份火腿煎蛋。
等匠人拿着一碟食物回來,肯特已在沿海的公路上搭乘了一輛運草莓的馬車,很快在西部荒蠻的太陽下縮小成路盡頭的一個黑點。
馬戲班子在海邊支起帳篷。三十來歲的混血女郎戴着火紅的發套,穿着霓紅燈似的服飾,百分之八十的肉體露在外面。她是馬戲團的溜冰皇后。上台前,她總習慣獨自走開去抽一陣煙。她抽煙的樣子不像她人那樣妖冶嫵媚,聳起兩肩,如戰壕里的丘八似的貪饞。
這時一陣叮咚作響的音樂細小如童話般飄來。她叼着煙抬起頭,看見一隻風箏在海天之間。那是一隻大雁形的風箏,女郎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